郭鵬鵬
(甘肅政法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在世界現代農業史上,有一廣受關注的重大事件,既震撼了中國也備受世界矚目,它就是中國20世紀70年代末實施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House-hold Responsibility System,以 下 簡 稱HRS)。這一農業領域的制度變遷,徹底改變了以生產隊為單位的集體農業生產模式及分配方式,使得農戶家庭重新獲得獨立的土地經營權利,激發了農民的勞動積極性,對我國經濟的增長做出了重大貢獻。從其產生到發展至今,有關HRS的研究與爭論從未停止,發展中國家最重要的農業政策就是土地改革,HRS不僅對我國農村土地制度的進一步創新有著重要影響,而且成為變革我國農業生產經營方式必須堅守的制度底線。任何一種制度的變遷并非在真空中進行,它將受到歷史與現實的雙重影響,在農業經營主體越來越多元化、城鎮化率不斷攀升、適度規模經營得到不斷強調的現實情境下,HRS將何去何從,選擇何種改革方向顯得尤為重要。
對HRS的關注,是對農業生產基本問題的回歸,聯合國糧農組織(FAO)也高度關注全球農業經營制度。國內外很多學者圍繞HRS進行了大量的理論和實證研究,通過對相關文獻梳理發現,研究的立足點均圍繞三方面展開:一是探討HRS產生的原因及取得的成就。學者對HRS產生的原因,其解釋視角是多元的,包括產權、績效、制度變遷和文化等。生產隊時期,由于農業生產過程監督困難,存在嚴重的道德風險難題,而HRS通過賦予農民剩余索取權解決了此問題,使得農業生產的效率顯著提升[1,2]。鄧曦澤的研究表明,HRS取得巨大成功的主要原因在于,我國文化深厚的家庭觀念對親情的重視,使家庭成員超越了利益算計,愿意為家庭做貢獻,在農業生產的過程中能夠“義利兼顧”,從而提高了勞動積極性[3]。王巖指出,HRS的產生是“小傳統”對“大傳統”的排斥與“大傳統”對“小傳統”的漸進式接納雙重作用的結果[4]。Rawski則強調,采用HRS后的重大成效得益于中國不同尋常的人力資源[5]。McMillan等人的研究表明,HRS是中國農業產出加速增長最為關鍵的因素[6]。孫圣民,陳強通過使用1970~1987年的省級面板數據得出,HRS對中國農業增長有顯著正效應[7]。二是HRS自身的缺陷及其背后的深層邏輯。鄧正陽認為,HRS的內在缺陷在于承包制是對當時生存壓力的反應,是對國家各項規定的妥協[8]。具體表現在權利的不完全性、土地流轉的低效益性與農民收益的非規模性。王劍鋒,鄧宏圖的研究表明,HRS的推行引發了規模經濟效益喪失、農村公共品提供能力下降以及宗法勢力抬頭等負面作用[9]。三是對HRS在新的歷史階段改革方向的預測。許慶提出改革的方向應該從HRS作為一種經營方式入手,強調農戶之間的合作,進而取得規模效應[10]。黃松、王苒認為,HRS將沿著土地交易效率高、生產創新能力強、組織經營抗風險能力強的方向發展[11]。
本研究擬從事件系統理論的三個屬性,即事件強度(新穎性、顛覆性、關鍵性)、時間(事件時機、時長等因素)、空間(事件起源、擴散范圍等因素)出發,構建一個新的分析框架,對HRS進行一個動態性的研究,解釋HRS對相關實體(國家與農民)的影響,并在此基礎上對HRS進一步改革的可能方向做預測,以期對該制度在新時期的變革與創新提供一定依據與借鑒。
事件系統理論(Event System Theory,EST)是Morgeson、Mitchell和Liu在參加2015年美國國家管理學會期刊(Academy of Management Review,AMR)時提出的,該論文(Event System Theory:An Event-Oriented Approach To The Organizational Science)被AMR期刊評為此次參會的最佳論文。事件系統理論強調實體所經歷的動態事件對其產生的顯著影響,及受其影響所引起實體的改變,主要探討如何把事件納入管理學研究之中。事情系統理論強調,事件是實體的外在動態經歷,包括多個實體間的相互作用[12]。事件系統理論的主要內涵在于其三個屬性,即事件強度(新穎性、顛覆性、關鍵性)、時間(事件時機、時長等因素)、空間(事件起源、擴散范圍、實體與時間的距離等因素)是如何決定事件對相關實體影響的。學者可根據自己的研究設計,選擇其中某一個或幾個屬性進行組合,開展科學研究工作。而某一事件是否值得深入研究,需要弄清楚該事件的強度大小,持續時間長短,橫向縱向擴散范圍的大小,以及對相關實體所造成的影響。如果強度越大,持續時間越長,擴散范圍越廣,說明該事件就越值得深入研究。
學者以往較多關注組織科學中實體內部穩定特征的內涵與關系,對實體所經歷的事件對其造成的動態影響鮮有研究。而事件系統理論注重變異導向與過程導向的結合,致力于闡釋某一事件如何對相關實體的行為和特征產生影響。事件系統理論被應用到組織科學領域,所以討論更多的是與企業相關的問題。截至目前,與之相關的研究成果非常少,但是其對現實存在的各種現象具有很強的解釋力,因此將該理論運用到中國的現實情境來探究某一特殊事件具有重要的意義。HRS是中國農村改革史上最具代表性的里程碑事件,符合事件系統理論對事件的定義。研究將基于事件系統理論理論,采用質性研究方法,確定從該理論的三維屬性出發,分析HRS是如何改變并創造國家與農民的行為,并進一步探討HRS在新的歷史階段其適應性問題。
關于事件強度因素(event strength),Morgeson、Mitchell和Liu指出由其新穎性(Novelty)、顛覆性(Disruption)和關鍵性(Criticality)組成。事件新穎性反映了事件區別于現在及以往行為、特征和事件的程度。事件越新穎,越出人意料,就越容易引起實體對事件的深入信息加工,從而促進行為、特征和事件的創新和變革。事件的顛覆性是指事件對實體常規活動的顛覆、擾亂。為了應對和適應顛覆性事件,實體需要調整或改變現有的行為模式或特征。事件的關鍵性反映了事件多大程度上需要組織優先應對,對組織目標的實現有顯著影響。事件的關鍵性決定了實體需要對該事件付出的關注程度及應對該事件需要調配的資源。越關鍵的事件越要求組織更高度重視和關注,新行為、新特征和新事件發生的可能性也就越高[13]。關于事件時間因素(event time),可以從時機(timing)、時長(duration)、強度變化(strength change)三個方面展開討論。事件的時機是指從歷史的角度看,其發生所處時間節點所蘊含的特殊意義。事件的時長反映了事件從產生到其影響力逐漸減弱,期間所持續的時間長度,時間越長證明其對實體產生的影響力越大。事件的強度變化是指隨著時間的推移,事件對實體的影響力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其影響力是越來越弱,還是越來越強,或者不再有實質性的影響。關于事件空間因素(eventspace),包括起源(origin)、傳播方向(direction)和擴散(dispersion)。Morgeson等人認為,事件如果從企業高層引起,則其沖擊力越強,也越有可能引發組織危機,是組織變革的關鍵影響因素。然而在運用該理論時應該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有時候由底層民眾引發的事件同樣具有轟動效應。事件的傳播方向一般包括從上到下和從下到上兩種方式,無論哪種傳播方式,在其所處的具體情境下均會對實體產生或強或弱的影響。事件的擴散范圍包括橫向所波及的范圍跟縱向所涵蓋的層級,波及范圍越廣,涵蓋層級越多,事件對實體施加的影響就越大。當事件強度一定時,事件對實體的影響將隨事件時間與空間屬性的不同而發生相應變化。
研究擬從其新穎性、顛覆性和關鍵性對HRS的強度屬性分別進行討論、分析。從小崗村18位村民的分田到戶,到HRS作為我國的一項基本制度長期穩定下來并延續至今,其新穎性體現在以下幾方面:第一,最初的改革萌動,并不是來源于某個政治家的改革設想,而是源于農民自發的行動,被譽為中國農村改革與發展的第一次飛躍。第二,農戶以家庭為單位重新獲得了獨立的土地經營權利和勞動力支配權,實現了土地所有權與經營權的分離。在責任制實施之前,土地所有權事實上由國家控制,國家之所以向農民讓渡部分權利,是因為從集體生產到家庭經營的制度轉變是一個帕累托式的改進,既增加了農民自己的收入,也提高了全國的食物供給。第三,統分結合的“雙層經營”體制設計,最終瓦解了“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體制,是中國農村土地制度改革史上突破舊體制的新嘗試。HRS的顛覆性和關鍵性則從以下論述得到體現。1978年秋政府統計數據顯示: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地區糧食收成相對更好,盡管此舉與當時中央政府的政策不符。1980年1月,時任安徽省委第一書記的萬里在安徽宣布,為滁縣的“包產到戶”“報上戶口”,承認它是農業生產責任制的一種形式;然而當時全國不少地方還視之如洪水猛獸[14]。農民的包產到戶、包干到戶行為引發了中央決策層的高度重視,贊成與反對的聲音充斥于當時的各種會議。由于與當時官方認可并推行的農業生產組織形式截然相反,持反對意見的人數居多。然而,面對國內農村當時面臨的主要困境,各方代表認為解決溫飽問題是最緊要、最迫切的工作,而包產到戶是解決該問題的唯一出路,對于這一點,基本都能達到共識,最終理性的聲音占據上風。這一時期,中國的農村社會經歷了最劇烈的轉型,在以鄧小平、萬里等為代表的頂層設計者的支持與參與下,中央于1980年通過75號文件,即《關于進一步加強完善農業生產責任制的幾個問題》,容許地方名正言順的搞“包產到戶”。這個文件是一次重大的理論突破,是第一次以文件形式明確提出用“包產到戶”的辦法來解決中國農村問題的政策思路。
研究擬從時機、時長和強度變化分別對HRS的時間屬性進行討論、分析。從集體經濟到包產到戶再到HRS的演變,是一個長期的歷史過程,是政府與農民雙方“互動”產生的局面。除了農民的積極貢獻,中央政府對農村改革的決心是確保改革成功的關鍵,這也是為什么20世紀80年代初的去集體化政策能被合理化的一個原因。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中國農村社會跌宕起伏,政治運動接踵而至,集體化從逐步推進的最初設想發展到實際的急速完成(并不否認集體農業所取得的重要成就,比如在消除社員之間的不平等、對基礎設施建設的貢獻、社隊企業對后期鄉村工業的繁榮所做的貢獻等等)。“大躍進”帶來的災難加之三年自然災害的嚴重破壞,造成中國情勢的全面惡化,農民因貧困或饑荒而墮入生活不堪重負的境地,代表了深刻的社會危機。1978年的中國正站在一場農業革命的門檻上,這種歷史內在的邏輯,使1978年成為值得記述的一年,安徽小崗村村民利用實際行動對舊制度的束縛進行了反抗,中國的農村政策在這一年末也開始發生顯著變化[15]。于1978年開始至1984年,實現了集體制被以單個家庭為基礎的農作制代替的重大制度變遷,被認為是中國經濟改革中迄今最具有深遠意義的變遷。HRS實行初期,糧食產量有所提高,農民生活狀況得到改善,為國家汲取更多農業剩余實現內部積累做出了貢獻。據統計數據顯示,糧食產量從1978年的3.05億噸增長到1984年的4.07億噸,農民的收入水平同期也增長了2.69倍,農村居民的消費水平從1978年的138元上升到1984年的287元①。然而到了1985年和1986年,由于農業生產增長緩慢,出現了對HRS動搖的情緒,認為以家庭為單位的農業生產組織形式是阻礙農業現代化的鎖鏈,也有學者指出HRS已經完成了其在特定時期的歷史使命,不再具有制度的優越性[16]。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要實施鄉村振興戰略,鞏固和完善農村基本經營制度,深化農村土地制度改革,完善承包地“三權”分置制度。保持土地承包關系穩定并長久不變,第二輪土地承包到期后載延長三十年,佐證了HRS將是我國長期堅持的一項基本經濟制度和農地政策,對我國農村未來的改革影響還是深遠的,中國現行土地制度仍然是農民和農業安全的最后基礎,也是農村再組織的必要條件[17]。
研究圍繞起源、傳播方向和擴散范圍對HRS的空間屬性進行討論、分析。雖然,最初的農村改革,起源并未像事件系統理論所強調的那樣,事件如果由組織高層引起則其對實體的沖擊力會更強。在運用該理論分析具體情境時,對原理論的修正是必要的也是必須的,只要事件觸及到社會矛盾的根源,底層群體的呼聲同樣充滿張力,HRS經驗證據正好也印證了這一觀點。1978年底,起源于少數生產隊秘密的包產到戶(包干到戶),盡管在1979年年底,僅有1.02%的生產隊轉為HRS,但到1981年末已有45%的生產隊轉向這種制度,到1983年底這一比例迅速上升到98%(見圖2)②,HRS從安徽小崗村的星星之火發展到全國的燎原之勢,足見其傳播范圍之廣。在分析HRS的傳播方向時,從其所影響的實體出發,遵循了前期自下而上,后期自上而下的傳播路徑。農民要求改變現狀的內生反抗使得改革最早在安徽省的某些地區取得“突破”,他們利用行政控制松弛的機會,私下取消了公社制度。1978年的旱災促使安徽省委決定將糧食歉收的土地“借”給農民個人,農民熱情高漲,產量比上年增加50%。小崗村包產到戶的示范效應是明顯的,越來越多的省份實行“包產到戶”并收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從而使“包產到戶”在面上迅速推開。十一屆三種全會后,《人民日報》陸續報道了安徽、四川、云南、廣東等省實行生產責任制的情況和經驗。隨著這些省的經驗推廣,其他省、市、自治區的農村也紛紛效仿,實行不同形式的生產責任制。與此同時,國家也積極召開各種會議對農民的改革訴求進行了回應,并在政策上對HRS給予最終的定論。譬如,1982年中央出臺的第一個中央一號文件,指出農村實行的各種責任制,包括小段包工定額計酬,專業承包聯產計酬,聯產到勞,包產到戶、到組,包干到戶、到組,等等,都是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生產責任制;1983年中央下發文件,指出聯產承包制是“在黨的領導下我國農民的偉大創造,是馬克思主義農業合作化理論在我國實踐中的新發展”;1991年中共十三屆八中全會提出,把以家庭聯產承包為主的責任制、統分結合的雙層經營體制作為我國鄉村集體經濟組織的一項基本制度長期穩定下來,并不斷充實完善。
“設計良好的土地改革通常顯示出巨大的成效,包括自由與和平,也包括經濟增長與降低不平等及貧困的程度”[18]。盡管HRS是源自農民的創舉而并非政府的意圖,但是在其被確定為我國農村改革必須遵循的基本制度時,頂層設計者給予了最大程度的關注與支持。雖然對HRS的爭論時有發生,但是這一偉大歷史事件的意義和根本正義性在于HRS對中國農業增長的貢獻、對釋放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對削減極度的貧困、對未來農村土地改革的深遠影響。
事件系統理論實質是研究某一事件對實體產生影響并改變實體行為的主流思想之一。研究試圖將事件系統理論置入中國農村改革意義最為深遠的HRS,通過強度屬性、時間屬性和空間屬性對HRS進行比較全面的梳理與追蹤。研究發現:HRS與事件系統理論對事件的定義相契合,是其所處環境的重要組成要素,受到空間和時間的限制,對與之相關的實體將產生重要影響。HRS被稱為中國農村改革與發展的第一次飛躍,具有新穎性、對傳統制度的顛覆性以及緩解當時農村社會矛盾發揮的關鍵性作用;由于HRS發生在特定的歷史時刻,從其產生推廣到官方的認可持續時間長,至今依然對相關實體產生實質性影響;盡管HRS源于農民的自發行為,但是在傳播方向上遵循了前期自下而上,后期自上而下的雙向傳播路徑,橫向傳播范圍遍及全國。
當代農業的發展改變了傳統的“環境”與“文明”的雙重剝削現象,各級政府根據農民利益制定政策,幫助農民克服環境困難,并賦予農民政治權力[19]。社會組織和科研院所也不約而同地支持農民,并進行科學研究鼓勵農民更加有效地投入生產,在我國歷史上從未出現過這樣齊心協力消除雙重剝削的舉動。同時,在中國歷史上也從未出現過如此大規模農民脫離農業的現象,中國人口的多數不再是農民已然成為事實。站在新的歷史起點,面向鄉村建設和農民再組織的政策重構就顯得特別緊迫。土地改革在21世紀的規范價值,正在于它拒絕“對社會矛盾個體解決的幻想,即建立和鞏固生產資料的私有制”[20]。孤立分散的私有小農經濟在中國不是出路,過去不是,今后更不可能。因此,再次審視HRS的重要意義在于重新發現其“雙層經營”制度設計中保留集體一層的功能,以便克服分散的傳統農戶經營農業的脆弱性。唯其如此,國家振興鄉村的戰略才有可能真正落地,農民實現全面小康生活才能指日可待。
注釋:
①數據來源: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統計局編《新中國六十五年》。
②資料來源Lin 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