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敏
2006年夏天,我曾拜見中國文學藝術領域的風云人物馮驥才先生,談的依然是小小說。坐落在天津大學一隅的精致現代的“馮驥才藝術館”,展放著代表馮驥才先生文學藝術成就的文學、繪畫作品及其珍藏品,這是社會對一位卓越文學藝術家的推崇和尊重。
馮驥才之于新時期的中國小小說,亦可謂真正意義上的倡導者和實踐者。他曾經創辦過《口袋小說》(小小說)雜志。作為《小小說選刊》創刊伊始的顧問,數年間,馮驥才一直以嘉許的目光給予關注和支持,多次給刊物題詞勉勵,并且親自參加鄭州舉辦的小小說活動。在繁忙的寫作、繪畫間隙,在奔走于搶救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公益事業之余,馮驥才曾多次為小小說叢書和選本作序,并斷言“小小說不小”,呼吁“請點亮這些星星”。他認為,小小說已經創造出一種文化奇跡,而民間文學生機勃發,正是一個國家民族復興的文化“基礎工程”和“希望工程”,值得大書特書。他說,小小說是以故事見長的,但小小說不是故事。要想區別于故事,一半還要靠文本和文學上的審美,藝術的空間都是留給個性的。小小說是獨立的、藝術的、有尊嚴的存在。珍珠雖小,亦是珍寶。
馮驥才說:“小小說憑什么能成為一個獨立的文體?它在審美上有怎樣的規律?一是小中見大。就小小說的思想藝術而言,雖然篇幅不長,卻總要有一個很深刻的思想,或博大,或深遠。二是巧思。不僅是指巧妙的結構,而且指小說中作者的思考,如何把小說寫得絕妙、好看,從中顯示作家的智慧。三是有一個意外的結尾。交給讀者想象的空間有多大,小小說的創作空間就有多大。四是細節。這是小小說的血肉,沒有‘自己發現的細節,小小說的價值就少了許多。五是惜墨如金。要像唐代散文、絕句,盡量用最少的字表達豐富的意思。中國的小說大廈,是靠四個柱子支撐起來的,一個是長篇的柱子,一個是中篇的柱子,一個是短篇的柱子,一個就是小小說的柱子。”
筆記體小說是中國古典小說的一種,是具有小說性質、介于隨筆和小說之間的一種文體。和詩詞、書法一樣,在民族文化、傳統文化中應是國粹。多以人物趣聞軼事、民間故事傳說為題材,具有寫人粗疏、敘事簡約、篇幅短小、形式靈活、不拘一格的特點。《聊齋志異》成功地塑造了眾多的藝術典型,情節曲折離奇,結構布局巧妙,堪稱古典筆記體小小說的高峰。筆記體小說因其敘事簡約、篇幅短小、形式靈活、不拘一格的文體優勢而備受讀者青睞。作為我國新時期文壇的實力派作家,馮驥才的小小說寫作為小小說這種新興文體注入了極大的活力。20多年來,他創作過大量精短的小小說,其中兩組十余篇的“市井人物”“俗世奇人”,把當代筆記體小小說推向極致。
正如提到小小說文體的倡導者就不能不提到馮驥才一樣,提到馮驥才的小小說,就不能不提到《蘇七塊》及其系列小小說作品。這篇千字篇幅的小小說,其思想性、藝術性和故事性融合得精妙絕倫。所蘊含的大眾審美精神,傳奇文學敘事和白描點睛手法,都饒有意趣。病人們都怪蘇七塊認錢不認人,蘇七塊不在意人們如何貶他。蘇七塊把七塊銀元退還華大夫后說:“有句話,還得跟您說。您別以為我這人心地不善,只是我立的這規矩不能改!”規矩是什么?無規矩不能成方圓!小小說常講究結尾的意外,一個意外的陡轉,讓蘇七塊這個人物形象也愈加飽滿,真實可信,溢滿傳統文化意蘊,讀后經久難忘。
除了膾炙人口的《蘇七塊》,此系列的《巧盜》《大回》等也被公認為經典。據作者講,這是難以為繼的一種寫法,太過嘔心瀝血,可遇而不可求,所以不再輕易續寫。馮驥才的現代筆記體小小說作品,具有深厚的民族文化底蘊,猶如一幅幅精雕細刻的民俗畫,多為廣大讀者津津樂道,堪稱當代小小說名篇,用“言近旨遠,大義微言”來形容是毫不過分的。他的系列小小說“市井人物”“俗世奇人”實屬絕品,把小小說這種新興文體的優勢開掘得淋漓盡致。《刷子李》《張大力》《好嘴楊巴》《酒婆》《快手劉》等,具有引人入勝的可讀性,往往給讀者帶來閱讀驚喜。
馮驥才小小說刻畫人物非常成功,其筆下人物一半是舊天津的三教九流,一半是當代生活中的人。無論說今道古,皆娓娓道來,纖毫畢現,一人一個性,無臉譜化之形,無概念化之嫌,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作者的語言自成風格:平白樸實中流露出真切的生活感受和哲理。其駕馭小小說文字的功力圓融老到,不做作、不賣弄,活靈活現,妙趣盎然,是當代小小說藝術殿堂的經典范本。
馮驥才以寫知識分子生活和天津近代歷史故事見長,以其文化意義在眾多小小說作家中獨具光芒。他的筆記體小小說角度新款,手法多變,描寫細致,耐人咀嚼,在創作中目標圍繞人物來刻畫,調動多種藝術技法,集中筆墨塑造出光彩照人的人物形象,眾多的故事和人物貫串起來構成了天津本土的“集體性格”。“借助這些鮮活的人物和人物間離奇的故事,我們得以透過時代的煙塵,看到一幅幅鮮明生動的社會風俗畫面,感受作品所傳達出的豐富文化內涵”。
馮驥才的“俗世奇人”系列寫了多年,集中發表的約五十來篇,故事結構奇中見巧,奇中見真,奇中見正,注重情節的生動性和連貫性,人物亦正亦邪,栩栩如生,文筆簡練,描寫細膩,成功地塑造了眾多的藝術典型。無論是小小說的文體意識,文本示范意義以及文學性,審美審丑,快哉淋漓,堪稱經典再現。好奇與探索是人類的天性,作者嘔心瀝血,書成不脛而走,發行數百萬冊,一時洛陽紙貴。
近作《孟大鼻子》《焦七》等篇什,依然技法嫻熟,筆力遒勁。故事還是民國時期天津衛的民間奇人奇事奇聞,但細讀不難發現,這一組新作,與之前發表的同類題材的作品比較起來,對人性與社會性的揭示與批判愈加深刻、老辣、冷靜,直抵世道人心,顯露出銳利的鋒芒。言情狀物,一層層展示出作品主題的因果聯系。
先說《孟大鼻子》。這鼻子有多奇?這人又有多較真?蚊子要是咬了他,他能憑氣味兒找到這蚊子,然后用鞋底子拍死它;別人從他身上拿走的三個銀圓,他能眾里尋它千百度,讓物歸原主;餐桌上的鯉魚能斷出生死,讓掌柜的當場服軟。厲害不?端的厲害。情節設置閃轉騰挪,富吸引力,能感染人。但這些趣極了的細節,僅僅是個鋪墊。描寫、對話、節奏、閑筆、意象等如花團錦簇,令人目不暇接,共同構成了作家的敘事風格。通過一個個細節來塑造人物形象,塑造人物形象是為了刻畫人物性格,刻畫人物性格則是為了開掘人物命運。
話說物極必反,作者在另一名篇《大回》里曾感嘆“能人都死在能耐上”,是生活常識也是哲理,頗耐人尋味。這一次在《孟大鼻子》中又得出結論:“再厲害的東西總有一天會碰上克星。這是大道理。”果不其然,一個轉折,情節急流直下,不再讓故事平面遞進,作家的思考由此旁逸斜出:這個讓孟二少爺與眾不同的鼻子,不,這個通靈一般的神器,有一天聞出了“鮮亮嬌嫩的老婆”身上的異味時,卻噤聲了。這個和蚊子、小偷、餐館都會較真的角色,以致驚悚恍惚。
原來給他戴綠帽子的是在直隸總署當差的武官,人很厲害,手段狠毒。在“直隸衙門當差”,是官家,他告狀無門;“武官出身”,是孔武有力,他打架只有挨揍的份兒。所以天天聞著嬌妻身上的異味,只能是啞巴吃黃連,苦在心里。寫到這里,作家已不再單單是在故事的可讀性上下功夫了,很容易讓人想起那篇著名的《苛政猛于虎》的古文。在世道無常、黑惡勢力橫行的年代,人缺乏正常的生存環境,連自保都難以做到,縱有多么神奇的特異功能,終了也會自慚形穢、委屈求全。哀莫大于心死,這時候神鼻竟成了贅疣。
在《焦七》里,作者說:誰都知道,天津衛這地方最不好惹的是混星子,混星子也叫混混兒。可混星子并不一樣,各有各的厲害,有的狠,有的兇,有的橫,有的詐,最厲害的是陰。比陰更厲害的是毒。僅僅因為鄰居胡老大偷吃了焦七晾曬的肉腸,焦七便設計用鼠藥毒死了胡老大。更有甚者,焦七竟振振有詞:“我藥黃鼠狼的腸子掛在我家院子,他怎么吃的?偷去吃的?那就不干我事了。他要是翻墻到我家來,用我家菜刀抹了脖子,也是我的事嗎?”真是人性不可測,一測諤諤,再測色變,三測心驚。人心之歹毒,人性之卑劣,是可忍,敦不可忍。一個毒字,何其了得。
《捅馬蜂窩》是類似于散文的一篇小小說,寫的是少小時由于好奇心作祟,被馬蜂蜇后就索性將馬蜂窩端掉的懺悔心理。這種思考具有普遍意義。馬蜂雖有蜇人本能但只是被侵犯時才會孤注一擲,平時,盡管它盤旋于樹丫屋檐,嗡嚶結伴,依然不失為一處金色風景。作家在該文結尾時說:“我不由暗暗告訴自己,再不做一件傷害旁人的事。”掩卷思忖,我們在建設和諧社會的過程中,剛剛把“生態文明”擺放在重要議事日程,顯然是在付出了慘痛教訓之后才有的覺悟。寫作者的人格,無不從文章中傳導出來。讀馮氏的作品,聯想到作者夜以繼日地為搶救非物質文化遺產奔波呼吁,不能不產生出欽佩之情。
2003年,馮驥才先生獲首屆“小小說金麻雀獎”;2007年5月,在第二屆“中國鄭州·小小說節”上,馮驥才先生又榮獲“小小說事業終身榮譽獎”稱號。2018年,馮驥才的小小說集《俗世奇人》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