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進旭,毛慧芳,李東頂,葛開發 ,梁永林
(甘肅中醫藥大學,甘肅 蘭州 730000)
《素問·六節藏象論篇》曰:“凡十一臟取決于膽也。”關于此語的爭論由來已久,既有堅持“凡十一臟取決于膽也”理論的醫家,如王冰、李東垣、滑壽、張介賓、張志聰等;又有堅持“凡土臟取決于膽也”“ 凡十一臟取決于膻也” “‘凡十一臟取決于膽也’ 非經文原有”等理論的醫家,如李濤、厲子成、郭靄春等。醫家們從不同的角度論證自己的觀點,似乎皆言之在理,給后世學者的學習造成了困擾。為了更好地表明“凡十一臟取決于膽也”對于臨床治療的重要意義,本文在對《黃帝內經》和前人研究成果的學習、研究的基礎上,從先秦-唐時期君臣觀的角度探討了“凡十一臟取決于膽”的相關問題。目前,諸多醫家對“凡十一臟取決于膽也”進行了眾多注解,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筆者選取其中認同度較高的4種觀點進行簡要辨析。
自唐代王冰云“膽者,中正剛斷無私偏,故十一臟取決于膽也”以來,諸多醫家在認同“凡十一臟取決于膽也”的前提下對其進行了不同的注解。金代李東垣云:“膽者,少陽春生之氣,春氣生則萬化安,故膽氣春升,則余臟從之,所以十一臟皆取決于膽。”元代滑壽曰:“膽為中正之官,而其經為少陽,少陽相火也,風寒在下,燥熱在上,濕氣居中,火獨游于其間也,故曰取決于膽也。”明代張介賓曰:“足少陽為半表半里之經,亦曰中正之官,又曰奇恒之腑,所以能通達陰陽,而十一臟皆取乎此也。”清代張志聰言:“膽主甲子,為五運六氣之首,膽氣升,則十一臟腑之氣皆升,故取決于膽也。”可將上述醫家的觀點概括為:決斷論、氣機論、相火論、經絡表里論。筆者認為,氣機論、相火論和經絡表里論都是對“凡十一臟取決于膽也”很好的解答,但從追本溯源的角度而論,唐代王冰所提出的“膽者,中正剛斷無私偏,故十一臟取決于膽也”似乎更為合理。
當代也有眾多學者對“凡十一臟取決于膽也”進行了積極的探索和研究。劉蔚翔等[1]從整體性免疫的角度探討“凡十一臟取決于膽也”的臨床應用價值。楊化冰等[2]基于膽汁酸是腸道菌群與宿主相互發生代謝作用產生的重要信號因子這一現代科學認識,從膽汁酸的功能角度探討“凡十一藏取決于膽”的科學性。葉文成[3]在認可膽囊黏膜層有屬于神經-內分泌系統分泌肽類激素(APUO系統)的分泌細胞的基礎上,認為膽中的APUO系統具有影響、協同兩個大腦調控五臟六腑功能的作用,構成腦—膽—腸軸,可概括為“凡十一臟取決于膽也”。諸如此類的探索數不勝數,雖都可以幫助人們理解此問題,但似乎依舊讓人難明所以。
李濤[4]認為“‘十一’乃‘土’字之誤”。成肇智[5]也認為“十一”當為“土”的傳抄錯誤。陳明[6]在肯定前面兩位學者觀點的基礎上做了進一步的說明,認為脾、胃、大腸、小腸、三焦等“土臟”的功能需賴膽之決斷疏泄,故“凡土臟取決于膽”的觀點有較強的說服力。但陳思婷等[7]認為如果單從“土臟取決于膽”來看,則限制了調節膽的少陽之方的使用范圍。因此,“凡土臟取決于膽”的觀點尚存爭議,有待進一步討論。
厲子成認為“凡十一臟取決于膽”應為“凡十一臟取決于膻”。他認為:首先,“取決于膽”與“心為君主之官”相違背,不符合內經的宗旨;其次,從聲韻和字形上看,“膽”和“膻”有很大的相似之處,在傳抄中很有可能出現相易的錯誤;再次,“十一臟取決于膻”與“心為五臟六腑之大主”經義相合;最后,他認為“凡十一臟取決于膻”與“心者,生之本”是首尾呼應的論證手法[8]。雖然厲子成明確提出了自己的觀點,但目前尚無充足的資料來充分佐證,因此也還待進一步考證。
郭靄春在《黃帝內經素問校注語釋》中言:“后人符合十二官之說,竄入‘凡十一臟取決于膽’一句。”宗全和也認為此語乃后人評注誤入正文所致,“注文當為‘凡十一臟缺于膽也’‘ 取決’二字,系‘缺’字的合音通假字”[6]。這種說法存在一定的可能性,但還需進一步的文獻考證。
通過對以上觀點的簡要辨析,筆者認為從追本溯源的角度而論,目前的諸多觀點中,唐代王冰的觀點更為合理。但由于后世學者在學習《黃帝內經》“凡十一臟取決于膽也”時多將重點放在了對其醫理和文字的研究、考釋上,忽略了《黃帝內經》著書、成書于君主政治社會環境中這一重要的時代背景因素,繼而忽略了先秦-唐時期君主政治社會環境中所產生的君臣觀對《黃帝內經》的影響,質疑王冰的觀點也就在所難免了。
從先秦-唐時期君臣觀論《素問·六節藏象論篇》“凡十一臟取決于膽也”可行、合理。首先,《黃帝內經》作為一部大概成書于戰國至秦漢時期的中醫學經典著作,東漢至隋唐仍有修訂和補充,著書、成書時間總體處于先秦-唐時期內,故而其必然受這一時期君臣觀的影響。其次,在君主政治社會環境中,君臣觀對社會生活的影響深遠而廣大,因此可以從現存的古文獻中找到論述先秦-唐時期君臣觀的豐富資源以佐證此觀點。最后,《戰爭論》[9]提出,原屬于一定理論體系的名詞術語,一旦被人們從其理論體系中抽離出來進行理解與學習,那么就存在失去其原有意義的極大可能性。王洪圖[10]認為《黃帝內經》均采用君臣做比喻來說明臟腑間的相互關系及各自的功能特點,其中以《靈蘭秘典論》最有代表性。故從先秦-唐時期君臣觀論“凡十一臟取決于膽也”,正是把握《黃帝內經》全書理論體系的研究思維。因此,從這一角度研究“凡十一臟取決于膽也”可行、合理。
“君尊臣卑”是中國古代君臣觀的內涵之一,會因各個時期君主政治的發展差異而有所不同。先秦時期是提出君臣觀念的重要時期[11],此期君臣觀的主要內涵包括家國一體、君臣相互尊重等。由此可以發現,先秦時期所推崇的君臣關系不是一味地強調君尊臣卑,開始提出臣下對君主不應該唯命是從,而是需要有原則的互相合作。因此,《白虎通義·諫諍》[12]言:“《孝經》曰‘天子有諍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其天下。’”《歷代詩別裁集·祝越王辭》[13]言:“君臣同和,福佑千億。”但由于社會發展水平和歷史認知水平所限,先秦時期的各種觀念尚處于萌芽階段,更具理想色彩。到了漢代,雖然“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的思想和倡導君臣共治的觀念已經提出[11],但當時的政治環境并不能提供先秦時期早已萌芽的各種觀念的發展空間。漢末至魏晉時期,中央集權衰弱,豪強爭霸蜂起,社會動亂不安,故而也不可能有其發展空間。盛唐時期,社會的包容性和開放性為先秦君臣觀的實踐和發展創造了良好的條件。唐代是將先秦君臣觀念付諸實踐并使其發展的一個重要時期。先秦以來,以父子君臣、尊卑貴賤為主要表征的君臣觀念正在向以君臣道合為基礎、具有一定平等色彩的新君臣觀念轉移[11]。通過回顧先秦-唐時期君臣觀的發展演變可知:由于時代發展水平的不同,君臣觀內涵的升華程度有所不同,但其依然有相通、相同之處。一是君臣應該在君尊臣卑的前提下各司其職,各盡其責,建立良好的合作關系——君主有以禮使臣的權力,臣下有忠于職守的責任和義務;二是君臣同心同德,共治天下,以實現君臣雙方國泰民安、國富民強的共同政治理想。
《素問·靈蘭秘典論篇》曰:“黃帝問曰:愿聞十二臟之相使,貴賤何如?岐伯對曰……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膽者,中正之官,決斷出焉……凡此十二官者……”即十二臟如十二官,膽為中正之官,其職能為“決斷出焉”。《黃帝內經》中諸如此類的論述并非少數。《素問·本病論篇》載有“心為君主之官……肝為將軍之官……”《靈樞·五癃津液別》載有“五臟六腑,心為之主……肝為之將……”通過聯系先秦-唐時期的君臣觀,便知《黃帝內經》是借用先秦-唐時期君臣各司其職、各盡其責的職能特點來區別臟腑功能的差異,進而區別臟腑對人體健康的重要性。從“主不明則十二官危,使道閉塞而不通,形乃大傷”便可看出,心對人體的重要性相當于君主對于天下臣民的重要性,同膽和其他臟腑相比,居于首位。《素問·靈蘭秘典論篇》又言:“凡此十二官者,不得相失也。”張登本等[14]解釋此句為:總共這十二個臟器,彼此是不能失去協調作用的。由此便知,這是借用先秦-唐時期君臣同心同德、共治天下以實現君臣雙方國泰民安、國富民強共同政治理想的君臣觀來說明臟腑之間在維護人體健康中所發揮作用的關系,即臟腑在保障人體健康的關系中,相當于君臣在實現國富民強、國泰民安共同的政治理想過程中所體現出的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關系。
《素問·六節藏象論篇》云:“帝曰:藏象何如?岐伯曰:心者,生之本,神之變也……脾、胃、大腸、小腸、三焦、膀胱者……凡十一臟,取決于膽也。”“凡十一臟”是對心、肺、腎、肝、脾、胃、大腸、小腸、三焦、膀胱、膽的數字統計,即總共為十一臟。“取決于膽”所指就是包括膽在內的十一臟都受制于膽決斷的功能。張正昭[15]從文字考釋角度也認為,“取決于”為“取決斷于”的省略。
筆者基于唐代王冰的觀點從君臣觀角度做進一步的說明。“凡十一臟,取決于膽也” 是取法于先秦-唐時期君臣觀所得出的比喻性論斷。先秦-唐時期君臣觀的特點之一是:在君尊臣卑的前提下,君與臣各司其職、各盡其責以建立良好的合作關系,君主有以禮使臣的權力,臣下也有忠于職守的責任和義務。在將人體視為一個君主王朝的前提下,人體臟腑之間就是君主和臣下的關系,心就是君主,肺、腎、肝、脾、胃、大腸、小腸、三焦、膀胱、膽就是臣下。它們具有各自獨特的功能,發揮相應的作用。先秦-唐時期君臣觀的特點之二是:君臣同心同德,共治天下,以實現君臣雙方國泰民安、國富民強的共同政治理想這一最具平等色彩的理念——在君主王朝中,只要臣下以忠事君、君主以禮使臣,做到君臣有原則地互相合作,那么君臣兩者的國泰民安、國富民強的共同政治理想就可更好地實現。 “凡十一臟,取決于膽也”就是在將人體視為一個君主王朝的情況下,心雖相較于中正之官的膽而言尊為君主之官,但其所主神明之能的正常發揮需要通過膽主決斷功能的正常發揮來實現,意即膽主決斷的功能對心主神明的功能發揮有制約作用。以此類推,肺、腎、肝、脾、胃、大腸、小腸、三焦、膀胱對心也有同樣的制約作用。
在君臣實現共同政治理想的過程中,臣下在發揮各自的職能作用的過程中又體現出了相互制約的特點。若臣下欺上罔下,臣下各自的職能作用便不能得到完全的發揮,臣下間合作的鏈條遭到破壞,互相配合也成空談,最終危及國泰民安、國富民強共同政治理想的實現。在將人體視為一個君主王朝的情況下,膽主決斷功能正常,就如同臣下在其職、盡其責,那么就可保證包括膽在內除心之外的十臟腑在維護人體生命健康中的互相配合不會因為膽的“欺上罔下”而失常。反之,膽的功能失常,就相當于臣下有欺上罔下的行為,對其他臟腑的功能發揮也會有所影響,最終影響人體健康。因此,從這一角度而言,膽又對包括自身在內、除心之外的十臟腑有制約作用。
綜上所述,從先秦-唐時期君臣觀對十一臟關系的剖析可發現,膽對包括自身在內的十一臟都有一定的制約作用,而其制約正是基于其功能——主決斷。基于此,“凡十一臟,取決于膽也”是合理的論斷,唐代王冰的注解也是合理的解釋。
在學習《黃帝內經》時,要立足于對其醫理的理解和運用,在學習方法上可以博采眾長。由先秦-唐時期的君臣觀可知,“凡十一臟,取決于膽也”是合理的論斷、唐代王冰的注解也是合理的解釋,這正是基于追本溯源的學習思維所得出的結論。希望此文可以為《黃帝內經》的學者們提供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