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啟明 聶晶(江西中醫藥大學 南昌 330006)
“上火”是老百姓的俗語,具體而言,就是泛指頭面癤瘡、目赤溲黃、鼻中冒火、口舌生瘡、咽喉腫痛、痔瘡出血等癥狀。中醫多將其歸屬于火熱證。《內經》云:“諸痛癢瘡,皆屬于心。”治療亦常選用苦寒瀉火之品,輕則銀翹重則芩連,驗之于臨床,苦寒之藥可取一時之功,而難收長久之利。究其緣由,多是一葉障目、脫離病機,只見其火,不查其因。正如《內經》所云:“審查病機,無失氣宜,此之謂也。”
《莊子·知北游》云:“通天下一氣爾。”大至浩瀚星河,小至鴻鵠塵埃,都是氣不同運動狀態下的表現形式。混沌宇宙,氣之清者向上向外,氣之濁者向下向內,清氣與濁氣的兩種運動狀態共同形成了天地宇宙間的升降出入。在一年四季的更迭之中,冬至一陽升,夏至一陰長,春夏主生長,秋冬主收藏。
《內經》云:“天地合氣,名之曰人。”天地有升降出入,人亦有升降出入。在人體的生命活動中,吸氣為入,呼氣為出,食飲為入,排泄為出,誠如《素問·六微旨大論》言:“升降出入,無器不有。”
《素問·六微旨大論》云:“出入廢則神機化滅,升降息則氣立孤危。”《素問·調經論》云:“衛氣不得泄越, 故外熱。”強調了升降出入的重要性以及氣機的升降出入在“上火”中起著重要作用。
人體氣化運動的升降出入,有賴于肝氣的條達舒暢,肺氣的宣發肅降,腎陽的溫煦鼓動,脾胃的斡旋升降,更依賴于三焦的通暢。周身之氣以三焦為通路,以玄府為關隘,內可循行于五臟六腑,外可至腠理毛竅。正如劉完素所言:“然皮膚之汗孔者,謂泄氣液之孔竅也, 一名氣門……然玄府者, 無物不有,人之臟腑、皮毛、肌肉、筋膜、骨髓、爪牙,至于世之萬物,盡皆有之,乃氣出入升降之道路門戶也。”是故陽氣之強弱,三焦之壅滯,玄府之閉塞皆可導致氣機內郁發為“上火”。《素問·舉痛論》論曰:“悲則心系急,肺布葉舉,而上焦不通,榮衛不散,熱氣在中。”《傷寒論·辨脈法第一》云:“上焦怫郁,藏氣相熏,口爛蝕齦也。”朱丹溪曰:“凡氣有余便是火。”皆提示了氣機的升降出入與“上火”的關系。
3.1 玄府閉塞,衛陽郁滯 玄府是人體與外界交換的第一道門戶,具有流通氣液、滲灌氣血、運轉神機的功能[1]。人體氣津之出入無不與之相關,若皮毛猝然感受風寒濕邪,失于治療,或濫用苦寒,致使玄府閉塞,城門深鎖,皮毛為之壅滯不通,邪氣稽而不去,衛氣宣發為之郁遏,勢必導致氣郁而化火,常可見顏面痤瘡,如《素問·生氣通天論》所言:“汗出見濕,乃生痤痱,勞汗當風,寒薄為皶,郁乃痤。”《素問玄機原病式·火類》說:“火本不燔,遇風冽乃焰。”臨床多伴見惡寒發熱,皮膚干燥,頭身疼痛,舌質偏紅,苔多薄白或薄黃膩,脈浮緊偏數。治療宜因勢利導,開通玄府,汗而發之,正如王冰所說:“陽氣發泄,寒水制之,熱怫內余,郁于皮里,脂液遂凝……俗曰粉刺,解表已。”《醫學心悟》也說:“風寒壅閉,火邪內郁,宜升發之。”方選荊防敗毒散加減,方中羌活、獨活、生姜辛溫發散,祛在表之風寒濕;柴胡、薄荷辛散以透熱外達;枳殼、桔梗、前胡苦辛同用、升降氣機;稍佐茯苓以行濕滯,川芎以行血滯,更以人參、甘草相伍,鼓動正氣以御邪氣。
3.2 三焦氣滯,津血瘀阻 三焦是周身氣津運行的通道,具有溝通內外,暢行表里氣機的功能。周身氣機的升降出入與三焦最為密切。《難經·三十一難》說:“三焦者,水谷之道路,氣之所終始。”《黃帝內經》亦云:“三焦膀胱者,腠理毫毛其應。”若平素情志不遂,氣機郁滯,三焦壅塞,必從火化而呈“上火”之癥,治療宜遵《內經》“火郁發之”之理,方選四逆散、柴胡疏肝散加減;若素有痰濕之人,又喜肥甘厚味,最易阻滯氣機的升降出入,氣郁痰阻而化火,治療宜行氣化濕,宣透郁熱,方選升降散加減,臨證時可根據病位的不同,合方加減,在上者,合用上焦宣痹湯、杏仁湯,在中者,合用平胃散、溫膽湯,在下者,合用五苓散;若氣滯日久、漸入血分,久病人絡,血絡瘀阻而化熱,如《醫門法律·虛勞淪》所言:“血痹則新血不生,并素有之血,亦瘀積不行,血瘀則榮虛,榮虛則發熱。”治療宜行氣活血,方選血府逐瘀湯加減,在《醫林改錯》中,王清任即用此方治療“燈籠熱”。
3.3 陽熱素盛,出之不及 陽氣具有溫煦五臟六腑、推動氣血津液運行的功能。《難經·二十二難》云:“氣主煦之。”根據人體陰陽盛衰的不同,中醫將人體劃分為陽性體質和陰性體質,早在《黃帝內經》中就詳細描述了陰陽二十五人形體、情志的不同,葉天士也在《溫熱論》中提到“在陽旺之軀……在陰盛之體”。可見陰陽體質的不同對疾病的發生、發展、轉歸起著重要影響。劉英鋒教授更是直言疾病隨著體質走[2]。若陽氣偏盛之人,嗜食肥甘,以酒為漿,濫用溫補,勢必火上澆油,而成燎原之勢。體內有余之陽熱不能從有限之玄府而出,《傷寒論》稱之為“瘀熱在里”。有余之邪熱壅滯于上、停滯于外,必生瘡癰。《靈樞·癰疽》曰:“大熱不止,熱盛則肉腐,肉腐則為膿,故命曰癰。”臨床多伴見惡熱、汗出不暢或汗少而粘,大便干結,舌質紅苔黃,脈滑數有力。治療宜表里兩解,開玄府,通魄門,方選防風通圣散加減。方中重用大黃、黃芩、連翹、梔子、滑石、石膏、芒硝苦寒下行,直瀉在里之郁熱;稍佐麻黃、薄荷、荊芥,辛溫配辛涼,啟太陽之玄府,祛在表之風熱;川芎、當歸、芍藥三味直入血分,以行血分之瘀滯;另稍佐少量白術、甘草,以防苦寒傷中。
3.4 脾虛氣陷,陽氣內郁 胃主納,脾主化,脾胃納化相依,為后天之本,氣血生化之源。脾主升,胃主降。
脾胃升降相輔相成,為氣機升降之樞紐。正如《臨證指南醫案》所說:“納食主胃,運化主脾,脾宜升則健,胃宜降則和。”若脾胃氣虛,無力升騰布散氣津,則陽氣郁于中焦;氣虛無力運化水谷,則水濕內盛,清濁相干,升降失紊,濕滯化熱,即李東垣在《內外傷辨惑論》所言:“脾胃氣虛,不能升浮,為陰火傷其升發之氣。”臨床可見毛囊、唇周紅腫,牙齦腫痛,口瘡,神疲乏力,周身困重,頭暈目眩,大便溏薄,舌質淡黯偏胖,苔白潤,脈細而軟。治療宜甘溫益氣,辛溫升陽,淡滲利濕,方選升陽益胃湯加減,方中參芪術草之輩,甘溫以補益中氣、升發清陽;柴胡、羌活、獨活、防風,辛香以升陽勝濕;佐以白芍酸收,以防辛散傷氣,正如《醫方集解》所云:“補中有散,發中有收”;茯苓、澤瀉,甘淡利濕,取分消走瀉之意;少佐黃連燥濕,以防辛溫太過。
患者,男,45歲,2019年11月30日初診。主訴:頭面部反復起疹1年余。1年前無明顯誘因左側太陽穴部出現丘疹,呈灰褐色,局部疼痛,無瘙癢,于當地某院診斷為“疣”,建議激光切除,患者拒絕手術治療;后口唇周圍出現類似皮疹,遂至省皮膚醫院診治,診斷為“毛囊炎”,予以復方甘草酸苷、諾氟沙星軟膏等治療,未見明顯好轉。刻下癥見:頭面部散發皮疹,以太陽穴及唇周部明顯,色暗紅,稍有腫痛,局部稍感灼熱,口干,口苦,夜尿2-3次,大便日1行,質軟欠通暢,肛門灼熱,飲食可,夜寐安,無明顯怯寒惡熱,舌質偏紅,苔薄黃膩,脈弦滑,平素性格急躁易怒。既往有全身多發脂肪瘤病史。中醫診斷:癤毒;證屬少陽三焦氣滯,兼陽明痰熱內阻。治宜和解少陽,清熱化痰。方用柴胡溫膽湯加減。方藥如下:北柴胡10 g,黃芩8 g,法半夏10 g,黨參10 g,炙甘草5 g,竹茹10 g,枳實10 g,陳皮10 g,云茯苓20 g,皂角刺6 g,14劑。2019年12月14日二診:服上方,夜尿較前明顯好轉,皮疹大小及疼痛較前改善,舌質淡紅、苔薄白膩,脈偏弦稍滑。守上方黃芩改用6 g,加赤芍10 g、桃仁8 g。2019年12月21日三診,服藥后皮疹較前明顯縮小,大便轉成形,余癥同前,再服14劑,病告痊愈。
《醫宗必讀》:“見痰休治痰,見血休治血,無汗不發汗,有熱莫攻熱,喘生毋耗氣,精遺勿澀泄,明得個中趣,方是醫中杰。”說明:在治療疾病時,不能迷惑于疾病的表面現象,須抽絲剝繭,層層深入,看清疾病的內在本質。臨證時不能只關注“上火”的火,更要注重機體局部和整體的關系,辨清主次,棄偽從真,依法選方,真正做到“伏其所主,先其所因” (《素問·至真要大論》)。在“上火”的辨證論治上,有玄府閉塞,衛陽郁滯者;有陽熱素盛,出之不及者;有三焦氣滯,津血瘀阻者;有脾虛氣陷,陽氣內郁者,四者歸根到底都是氣機升入出入的失衡狀態。治療時,不可一味清火瀉火,表氣郁閉者,汗而解之;里熱郁閉者,表里兩解之;三焦郁滯者,疏之導之;氣虛陽陷者,甘溫補之。臨證時,須圓機活法,左右逢源,必能無往而不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