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助、互助與共融：1949年以來民族地區醫療衛生事業的發展

方靜文

（中國社會科學院 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北京100081）

醫療衛生服務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這種重要性在抗擊新冠肺炎疫情的過程中得到凸顯。健康是各族人民的共同期待，應對疾病、守護健康的醫療衛生事業成為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紐帶，也是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的重要內容。

進入新世紀以來，我國民族工作面臨許多新的問題，呈現出階段性特征。習近平總書記形象地概括為五個并存，其中包括國家對民族地區支持力度持續加大與民族地區基本公共服務能力建設仍然薄弱并存。作為基本公共服務的重要方面，民族地區的醫療衛生服務呈現出上述特征。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戰亂后的醫療衛生事業千瘡百孔，且分布極不均衡，少數民族地區“醫務人員奇缺，醫療點大量空白，衛生、防疫、保健、婦幼等事業太少”[1]。經過從機構設置到疾病防治再到人員培養等一系列措施，民族地區醫療衛生狀況有了明顯改善，覆蓋城鄉的醫療衛生服務體系基本形成，疾病防治能力不斷增強。以衛生機構、衛生技術人員、床位數等關鍵指標來衡量，民族地區醫療衛生事業的發展速度一度高于全國平均水平[2]（189～212）。但也應看到，民族地區與其他地區之間的差距依然存在，且近年來發展速度放緩[3]（115～136）。醫療衛生經費投入不足、醫療衛生設施設備不健全、人才技術缺乏等成為長期制約民族地區醫療衛生事業發展的幾大因素。與此同時，人口老齡化，疾病譜從傳染病轉向慢性病，醫療衛生服務在城鄉之間、區域之間發展不平衡等問題不斷凸顯。簡言之，1949年以來，民族地區醫療衛生事業的發展成就有目共睹，但仍有提升的空間和有待解決的問題。70余年，從一窮二白到建立相對完備的醫療衛生服務體系，民族地區醫療衛生事業的成就是如何取得的？為了實現可持續發展，當下民族地區醫療衛生領域所面臨的新問題又該如何應對？

民族地區各項事業的發展繁榮有賴于國家、發達地區和民族地區三方力量形成合力，這一重要共識在歷屆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上都得到強調。2014年9月28日至29日，中央民族工作會議強調，實現民族地區的跨越式發展，要發揮好中央、發達地區、民族地區的積極性，對邊疆地區、貧困地區、生態保護區實行差別化的區域政策，優化轉移支付和對口支援體制機制，把政策動力和內生潛力有機結合起來。民族地區醫療衛生事業的發展亦不例外，因此，本文將從上述三個方面呈現1949年以來民族地區醫療衛生事業的發展。

一、國家組織的巡回醫療

巡回醫療是指醫務人員巡回流動，主動上門為患者送醫送藥的一種健康服務方式[4]（620～623）。根據工作重心的變化，針對民族地區的巡回醫療工作可大致分為三個階段。

（一）疫病防控與婦幼保健（1949～1964年）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的調查，當時少數民族地區危害最大的疾病包括瘧疾、性病和其他傳染病，以及產科和小兒科疾病[1]，疫病防控和婦幼保健問題突出，發展醫療衛生事業迫在眉睫。為此，1951年召開的第一次全國少數民族衛生工作會議做出了《關于建立和發展少數民族地區衛生工作的決定》，民族地區的醫療機構由此開始了恢復和新建的過程。有鑒于當時民族地區醫療衛生事業的基礎過于薄弱，實踐中采取了比較變通的辦法，即爭取建立固定的醫療機構和專業的公共衛生機構，但在條件尚未成熟的地方，輔以機動的巡回醫療隊和疫病防治隊，以解燃眉之急。這些流動的衛生隊深入民族地區，開展巡回醫療、疫病防治、婦幼保健和人員培訓等，效果顯著，影響廣泛，中央民族衛生大隊即為突出的例子。中央民族衛生工作大隊由中央衛生部會同中央民族事務委員會抽調人員組成，共有成員130余名，他們在接受為期一個多月的民族政策和業務學習之后，奔赴西康省藏族自治區（今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在兩年多的時間里，中央民族衛生工作大隊走遍了全區20個縣，共診治患者20多萬人次，為38 000人接種了牛痘，為477名孕婦進行了新法接生，培養了40名中級衛生人員和500多名新法接生員。這不僅改善了當地缺醫少藥的狀況，也增進了民族團結[5]。

（二）縮小城鄉差距（1965年～20世紀70年代）

1949年以來，雖然國家十分重視包括廣大民族地區在內的鄉村醫療衛生事業的發展，將“面向工農兵”確立為衛生工作的第一方針，但有限的衛生資源仍然難以在短期內惠及廣大鄉村社會[6]。鄉村缺醫少藥的狀況不僅遲遲未能得到改善，與城市之間差距反而日益加大，這一現狀引起了中央對衛生工作的不滿。

1965年1月，毛澤東同志對當時衛生部的工作提出質疑：“衛生部想不想面向工農兵？”對此，衛生部迅速做出回應，于1965年1月19日上報《關于城市組織巡回醫療隊下農村配合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防病治病的報告》，稱正在重點抓兩項工作：一是多快好省地為農村培養醫生和不脫產的衛生人員；二是巡回醫療隊下農村，配合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進行防病治病工作。在報告得到中央批轉后，衛生部隨即組成北京第一批巡回醫療隊共12支隊伍，分赴湖南省湘陰縣及北京市郊區縣開展巡回醫療[7]。

這樣的努力無疑是一個好的開端，但顯然還不夠。1965年6月26日，毛澤東同志發出了把醫療衛生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的“六二六指示”。同年9月3日，衛生部向中央提交《關于把衛生工作重點放到農村的報告》，認為毛澤東同志的意見是中肯的，統計數據顯示當時無論是衛生技術人員的分布還是衛生經費的使用均顯現出巨大的城鄉差距。為了改變這一狀況，該報告提出了一系列應對措施，包括繼續組織巡回醫療隊到農村特別是到山區和偏僻的地方去工作。

以1965年為起點，這場城市到農村的巡回醫療熱潮前后持續了近十年，先后有110多萬人次投身其中[4]。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的第一輪巡回醫療相比，此次巡回醫療旨在改善包括民族地區在內的廣大農村地區的醫療衛生狀況。除了單純的防病治病，此次巡回醫療還加入了疾病普查、推動愛國衛生運動和農村合作醫療，以及培訓當地赤腳醫生隊伍等工作內容，因此對當地的影響更加長效和持續。至1980年，全國90%以上的農村都成立了合作醫療組織，形成了較為完善的三級醫療保健網[8]（156），世界衛生組織和世界銀行盛贊其為“以最小投入獲得了最大健康收益”的“中國模式”[9]（210～221）。

（三）“老少邊窮”地區（20世紀80年代以來）

改革開放以來，雖然少數民族地區的醫療衛生狀況總體而言已經得到了很大改善，但醫療衛生事業的薄弱點依然零星存在，集中分布在“老少邊窮”地區，其中，少數民族地區不僅位列其中，而且往往與邊境邊疆以及貧困地區在地理空間上相互交疊，成為巡回醫療的重要關注點。

2009年，國家全面啟動深化醫藥衛生體制改革，作為其中的重要內容之一，公立醫院改革試點工作于2011年開始，并提出了“組建醫療小分隊，為邊遠地區提供巡回醫療服務”的要求。為此，原國家衛生部制定了國家醫療隊巡回醫療工作方案，優質醫療資源集中的城市醫院成為巡回醫療隊的派出單位。2011年第一批國家醫療隊由北京協和醫院等派出的19支醫療隊組成，赴內蒙古自治區、云南省等18個省份的35個縣（包括4個民族自治縣）開展了巡回醫療，不僅為當地提供醫療服務，捐贈藥品和書籍，同時還通過會診、講座等形式參與基層醫療機構的人才培養[10]。自此，國家醫療隊針對“老少邊窮”地區的巡回醫療年年開展，已經成為一種長期實踐。越來越多的城市醫院參與其中，工作內容和方式也在不斷拓展，比如，隨著健康中國戰略的推出，近年來的巡回醫療與健康扶貧工作緊密結合，并強調醫療服務的連續性，鼓勵派出單位與基層醫療機構建立遠程醫療協作。

回顧巡回醫療的發展歷程可以發現，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巡回醫療隊扮演的是“救火隊”的角色，迅速應對民族地區疫病橫行、婦幼保健水平低等嚴重威脅少數民族群眾生命安全的公共衛生問題，同時擔負起宣傳民族政策的任務，有利于民族團結和新政權的穩定。20世紀60年代開始的巡回醫療不是僅限于民族地區，而是著眼于包括民族地區在內的廣大鄉村地區，致力于縮減城鄉醫療衛生事業發展的差距。隨著民族地區醫療衛生事業的日益發展，新時期的巡回醫療著眼于醫療衛生服務能力的薄弱點，進行有針對性的“修補”和強化，在人員、技術構成方面更為精銳，地域空間上更加聚焦，服務內容更為豐富，成效也更為顯著。

二、發達地區的醫療對口支援

對口支援，“泛指國家在制定宏觀政策時為支持某一區域或某一行業，采取不同區域、行業之間結對形成支援關系”[11]（140）。對口支援的零星實踐很早就已經出現，但上升為國家政策則是在20世紀70年代。1979年在北京召開的全國邊防工作會議提出，要組織發達地區對邊疆少數民族地區進行對口支援。此后，對口支援制度不斷發展，從經濟援助逐步擴展到科技、文化、教育和衛生等領域[12]。根據1983年第二次全國少數民族衛生工作會議的界定，醫療衛生方面的對口支援是指地區與地區之間、部門與部門之間、單位與單位之間的專業性支援和協作。根據受援方的不同，醫療衛生領域的對口支援大致可分為兩類，即城鄉醫療對口支援和區域醫療對口支援。

（一）城鄉醫療對口支援

早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國家就開始動員城市的醫藥衛生人員支援農村的衛生事業建設。自20世紀60年代開始，在醫藥衛生戰線支援農業的運動中，以城鄉醫院協作為主要方式的城鄉醫療對口支援逐漸發展[13]。為了繼續支持農業生產并逐步縮小醫療衛生領域的城鄉差距，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衛生部提出了“整頓建設三分之一縣衛生事業”的任務，并重申要繼續組織城市醫療衛生機構支援農村的衛生事業建設，以縣級醫療衛生機構尤其是縣醫院為對口支援的重點，以技術指導和提高科學管理水平為主要任務[14]。進入新世紀，醫療衛生的城鄉對口支援得到一再強調。2002年《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進一步加強農村衛生工作的決定》（中發〔2002〕13號）指出要組織城市大中型醫療機構通過雙向轉診、合作管理等方式為基層醫療機構提供人員、技術、設備方面的對口支援。在總結城市衛生支援農村衛生工作歷史經驗的基礎上，2005年，原衛生部等組織實施了“萬名醫師支援農村衛生工程”。2009年發布的《城鄉醫院對口支援工作管理辦法（試行）》（衛醫管發〔2009〕72號），不僅廓清了城鄉醫院對口支援的概念，即“支援醫院與受援醫院結成長期穩定的對口支援和協作關系，幫助受援醫院提高服務能力和水平，改善和加強管理”，還對支援方和受援方的職責和任務、考核評估、監督管理等進行了規定，為進一步加強和規范城鄉醫院對口支援管理工作提供了指導。

城鄉醫療對口支援自1949年以來持續存在，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國家堅持醫療衛生服務農業和農村的原則，另一方面則是試圖改善城鄉醫療衛生發展不平衡的狀況。

（二）區域醫療對口支援

區域醫療對口支援主要是東部沿海經濟相對發達地區對包括廣大民族地區在內的欠發達地區進行的醫療援助，醫療援藏是其中的典型。

醫療援藏的歷史遠遠早于對口支援制度的正式提出。1950年中國人民解放軍進入西藏時就有大批醫務人員一同進藏；1973年中央安排了8個省市進行衛生援藏[15]；1979年全國邊防工作會議確定了“全國支援西藏”的方案[12]。至2014年，先后有7批共計414名醫療衛生人才入藏，足跡遍及西藏7個地市，有力地推動了當地醫療衛生服務的發展[16]。

2015年，在國家開展援藏工作21周年之際，醫療領域出現了一個新詞——“組團式援藏”，指的是由國家和對口援藏省市指派醫院，成批次選派醫療骨干，支持西藏受援醫院的科室建設和醫療人才隊伍建設。截至2018年年初，前后三批共計519名援藏醫療專家接續奮斗的成效初顯，285種“大病”不出自治區、1 824種“中病”不出市地、一些常見病在縣區就能得到治療，婦幼保健水平大幅提升。組團式援藏模式具有如下亮點和經驗：第一，臨床與管理并重、銳意改革，援藏醫療專家幫助完善制度、優化流程、打造重點臨床專科、培養幫帶本地技術骨干；第二，人才培養“請進來”與“走出去”相結合，全面落實“團隊帶團隊”“專家帶骨干”“師傅帶徒弟”等培養機制，通過引進外來專家傳幫帶以及本地人才去外地學習交流等方式相結合，逐漸建立起一支本地醫療人才隊伍；第三，在援助中促進民族交往交流交融[17][18]，人員、技術的互動和互助不僅推動了民族地區醫療衛生事業的發展，也促進了地區之間和民族之間的交往交流交融。

對口支援是民族地區醫療衛生事業發展的重要助力，彰顯的是鄧小平同志提出的沿海與內地“兩個大局”戰略思想[19]（277～278）。只有雙方均顧全大局，守望相助，才能實現共同發展繁榮的目標。尤其值得指出的是，隨著民族地區醫療衛生事業的發展，對口支援的內涵正在拓展和豐富，已經不限于發達地區對民族地區的單向援助，民族地區也具備了在醫療衛生領域援助其他地區的能力和條件，對口支援由此發展為民族地區與發達地區之間的雙向互助。在平時，尤其在面對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危難之際，這種雙向奔赴和互助顯現出巨大的力量。最生動的例子莫過于2020年年初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暴發后，各省市紛紛派出援鄂醫療隊，而針對武漢市以外的湖北省其他市、州的對口支援，也不乏來自內蒙古、廣西、云南、貴州、寧夏等民族地區的醫療隊，如內蒙古自治區和浙江省一起支援荊門市，廣西壯族自治區支援十堰市等，“守望相助”這一傳統的大同理想正在當下借由對口支援的制度安排得以實現。

三、民族地區的內生潛力

就醫療衛生領域而言，民族地區有其獨特的優勢，最突出的莫過于民族醫藥。民族醫藥凝聚了各民族的醫藥知識和疾病應對智慧，是中華民族傳統醫藥的重要組成部分，以下將從多元醫學體系中的民族醫學和民族醫藥產業化兩個方面來呈現民族地區的上述優勢，以及如何將這種優勢轉化為發展的內生動力。

（一）多元醫學體系中的民族醫學

民族醫學作為一種獨特的衛生資源，其優勢和價值首先體現在其提供醫療衛生服務的能力上。民族醫學是“在各民族發展過程中產生的有自身文化特點的疾病信仰與治療實踐”[20]（490），在中國，民族醫學一般特指少數民族醫學[21]。“醫學體系”是醫學人類學的核心概念之一，指的是“在某一社會文化中，結構和模塑其成員獲取保健和治療之方式的信仰、知識、實踐、人員、機構以及資源的組合”。復雜社會常常表現為多種醫學體系的組合，即所謂的醫學多元（medical pluralism）[22]（109～115）。在我國民族地區，醫學多元往往表現為中醫、西醫等制度醫學與民族醫學的共存共生。據統計，我國55個少數民族中有47個擁有本民族的醫學體系[23]。這些民族醫學體系由于歷史和傳承的差異，發展狀況千差萬別，大致可分為三類：已形成相對完備醫藥理論體系和臨床經驗的，如藏醫藥、蒙醫藥等；理論體系不完整，但具有醫藥歷史文獻和相對成熟的臨床診療、用藥技術的，如壯醫藥、苗醫藥等；臨床診療好，用藥有鮮明特色，但缺乏文獻和理論或沿用中醫藥理論的，如白族醫藥等[24]。無論發展程度如何，各民族醫學體系的意義是相似的，均豐富了民族地區的多元醫學體系，為民族地區民眾提供了更多的求醫選擇。而且，許多民族醫藥在具有鮮明的本民族特色之外，也常常吸納中醫藥和其他少數民族醫藥的理論和經驗，因此，民族醫藥本身就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成果。

近年來民族醫學在臨床醫療、人才培養、科研、產業化等方面都有所發展，無論是醫療機構數還是床位數，近三年來總體均呈上升趨勢（見表1）。以新疆為例，至2015年，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中醫醫院和民族醫院的數量已經達到111家[25]。

表1：全國民族醫醫療衛生機構數和床位數（2016～2018年）

如若加入歷時的視角就不難發現，民族醫學在民族地區多元醫學體系中的位置雖然幾經變遷，但卻始終存在[26]，近年來還開拓了新的發展方向，其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國家政策的支持和法律法規的保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國家始終支持民族醫藥的保護和應用，這一立場甚至寫進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近年來，國家對民族醫藥的支持進一步強化，以期在發掘整理和保護傳承等基礎性工作之外，更充分地發揮民族醫藥的作用。2007年，國家中醫藥管理局等聯合發布了《關于切實加強民族醫藥事業發展的指導意見》（國中醫藥發〔2007〕48號），要求“充分發揮民族醫藥在預防、保健、養生、康復等領域中的作用，充分發揮民族醫藥在農村衛生和城市社區衛生服務工作中的優勢與作用”。2018年，國家中醫藥管理局、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等13個部委局聯合發布《關于加強新時代少數民族醫藥工作的若干意見》（國中醫藥醫政發〔2018〕15號），提出“到2030年，要在民族地區建立較為完善的少數民族醫藥健康服務網絡，提高健康服務能力，完善人才培養體系，提高產業化水平，健全標準化體系，加強國際交流，全面傳承保護少數民族醫藥”。

其次，民族醫藥本身的優勢。民族醫藥是我國少數民族長期與疾病作斗爭的經驗積累，由于各民族所處的自然環境、所操持的生計方式以及所面對的疾病種類的不同，其醫藥成就也各有所長，形成了一些優勢特色專科，同時在一些疑難雜癥方面也有所突破。比如，在高海拔地區和嚴寒環境中發展起來的藏醫擅長治療高原病、風濕病；蒙醫對骨傷、白血病、牛皮癬、甲亢等疾病的治療效果顯著；瑤醫在處理惡性腫瘤、紅斑狼瘡等疑難雜癥方面有所心得；傣醫長于治療食物中毒、關節病、婦科病等；苗醫在治療婦科和兒科疾病、蟲蛇咬傷等方面有經驗積累；彝醫除了治療現代社會常見的心血管疾病之外，還長于應對各種眼疾[27]（12）。在切實的療效之外，民族醫藥還因價格低廉、藥材簡便易得、醫患之間可以用本民族語言實現順暢溝通等而具有無可替代的優勢。

再次，患者的信任和認同。面對多元醫學體系，除了療效、經濟狀況、可及性等客觀因素的影響之外，患者的求醫選擇還常常為個人所處的社會文化所左右。比如，內蒙古地區的多元醫學體系至少包含了蒙醫、西醫及民間醫療[28]。當地民眾基于蒙醫藥療效慢、能斷根且沒有毒副作用而西醫見效快但可能治標不治本的認知，如果患急性病和一般的病，病人通常選擇看西醫，而患慢性病、遷延不愈的病則找蒙醫[29]。個體的求醫選擇如是，民族醫學的整體發展同樣有賴于民眾的文化認同。面對來自現代化和城市化的沖擊，民族共同體內對于民族醫藥的持續認同和信任成為民族醫藥發展最有利的條件[30]。

基于民族醫學的上述優勢和近年來的發展狀況，我們有理由相信，民族醫學可以作為民族地區多元醫學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為民族地區的民眾提供醫療衛生服務，并惠及民族地區以外的民眾。

（二）民族醫藥產業化

除了作為民族地區多元醫學體系的重要構成，民族醫藥在臨床中為各族群眾提供醫療衛生服務外，近年來伴隨“一帶一路”倡議以及健康中國、健康扶貧、公共服務均等化等國家戰略和發展契機，各地紛紛開始進行民族醫藥產業化的探索。從產業分類角度而言，民族醫藥不是一個單一的產業，而是一個產業群，至少包含四大門類：民族醫藥藥材的采集、種植或馴養，民族醫藥及保健產品制造，民族醫藥相關的服務行業，與民族醫藥相關的知識產業[31]。

民族醫藥產業化的意義是顯而易見的。它能吸引大量的資金、技術、人才投入其中，產生巨大的經濟效益，不僅能夠促進當地經濟發展，還能夠為民族醫藥的延續和民族醫藥文化的發掘、搶救、保護、傳承等提供動力和支持[32]。這是民族醫藥面對來自多元醫學體系中其他制度醫學沖擊時實現自我存續的需要，也是回歸自然、養生保健等健康概念興起的大背景下利用自身優勢實現新發展的必經之路。從宏觀的角度看，民族醫藥產業不僅是民族地區的特色，也會為我國參與全球醫藥產業競爭發揮一定的作用[33]。

民族醫藥的產業化始于藥的產業化。民族地區多樣的生態環境，孕育出4 700多種藥物，少數民族聚居的廣西、四川、云南、貴州被譽為我國中藥材四大產區[27]（230）。依托豐富的藥物資源，伴隨制藥企業的大量出現以及藥品標準體系的建設，藥的產業化進程得以推進。

民族地區制藥企業的出現最早可追溯至20世紀60年代。其時，為了提升醫療衛生服務，西藏自治區于1964年批準藏醫院擴建藏藥廠。改革開放以后，藥物的現代化生產快速推進，民營的民族醫藥企業也紛紛出現[27]（12）。據初步統計，目前全國共有少數民族傳統藥物生產企業約130家，比較突出的是藏藥和苗藥[27]（13）。與此同時，藥品標準體系的建設也在持續推進。作為國家藥品標準體系的核心，《中國醫典》自1977年開始收錄少數民族傳統醫藥的成方制劑。最新的2015年版《中國藥典》共收錄相關成方品種39個，其中，處方藥26個，非處方藥13個[34]。已經初步形成了以“藏藥”“蒙藥”“維藥”“傣藥”“彝藥”“苗藥”等六大藥物為第一梯隊，其他少數民族傳統藥物競相發展的局面[35]。

除了圍繞藥做文章，民族醫藥在治療老年病、慢性病方面的優勢也在醫療衛生領域面臨新挑戰的今天得以凸顯[36]。為此，各地紛紛利用這些優勢，同時結合地方資源，并試圖融入和利用“健康中國”戰略、“一帶一路”倡議等帶來的整體契機打造大健康產業，從而作為地方經濟新的增長點。以廣西為例，廣西依托沿邊沿海的區位優勢、豐富的藥物資源以及生態旅游資源，著力推進中醫藥、壯瑤醫藥與養老、養生、旅游等領域的融合，發展健康服務業，先后制定出臺了《“健康廣西2030”規劃》等一系列綱領性文件，為大健康產業的發展創造了良好的政策環境，也制定了未來健康產業發展的規劃和目標[37]。

在立足國內發展的基礎上，民族地區也充分利用地處邊疆的區位優勢，積極與周邊國家開展交流合作，探索健康產業“走出去”的路徑。廣西作為中國面向東盟的重要門戶和前沿地帶，致力于打造中國—東盟傳統醫藥交流合作中心[37]；內蒙古著力開發俄羅斯、蒙古健康產業市場，擴大藥品出口，提升蒙醫藥的國際影響力；新疆則面向“一帶一路”沿線國家，試圖打造絲綢之路經濟帶上重要的醫療服務中心[38]。

綜上，民族醫藥作為民族地區醫療衛生的獨特優勢，可以借由多元醫學體系以及民族醫藥產業化的契機在當下煥發出無限生機，成為民族地區醫療衛生事業發展的重要內生潛力。基于民族地區醫療衛生的現狀，民族醫藥的發展方向尤其值得關注，作為制度醫學的重要補充，應對常見病、多發病，以及從藥的產業化開始，延伸產業鏈條，結合大健康的理念，發揮其在養生保健、治未病、老年病等方面的專長等。

四、結 語

本文回顧了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民族地區醫療衛生事業的發展歷程，探討了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在醫療衛生領域的體現和實踐。可以說，國家支持、經濟發達地區的對口支援和民族地區的內生潛力所形成的合力共同促成了民族地區醫療衛生事業的當下成就，三者相互關聯，各有分工。其中，國家扶持不僅從全局角度為發達地區外部支援的實施和民族地區自身潛力的發揮提供了政策支持、制度保障和發展契機，也體現于巡回醫療等具體實踐之中；巡回醫療與發達地區的對口支援共同構成民族地區醫療衛生事業外部支援的重要來源和內容，這些不同形式的外部支援在國家建設初期是面對民族地區疫病流行卻缺乏醫療衛生服務的應急之策，如今成為改善地區之間和城鄉之間醫療衛生服務發展不平衡狀況的重要方式，為民族地區醫療衛生事業的發展和民眾的健康作出了重要貢獻；內生潛力是國家戰略和外部支援的落腳點，也是民族地區醫療衛生事業發展的根本。隨著民族地區的發展，上述三者之間的互動方式也出現了新的變化：對口支援的內涵正在拓展，已經從發達地區對民族地區的單向援助擴展為發達地區和民族地區之間有來有往的雙向援助；民族醫藥的獨特優勢使其有望在未來走出民族地區，惠及全國乃至全球；國家支持更是從巡回醫療等具體的實踐轉向更普惠的國家戰略。由此，民族地區醫療衛生事業的發展軌跡從援助和扶持走向了共融，全國各族人民將在這種共融的機制下守望相助，共同應對疾病威脅，共同守護健康，共享醫療衛生事業發展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