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環宇
(陜西中醫藥大學基礎醫學院,陜西 咸陽 712046)
苦,五味之一,《說文解字》:“大苦,苓也?!北疽鉃榭嗖?,味之苦?!渡袝ず榉丁酚涊d:“火曰炎上……炎上作苦”,將火與苦聯系起來。
口苦最早記載于《素問·奇病論篇》:“夫肝者,中之將也,取決于膽,咽為之使。此人者,數謀慮不決,故膽虛,氣上溢而口為之苦。”在原文中明確指出“膽癉”重要表現之一即口苦。根據《黃帝內經》中一些章節原文描述,肝膽屬木,本味應該為酸,如“五味所入:酸入肝,辛入肺,苦入心,咸入腎,甘入脾,是謂五入”(《素問·宣明五氣篇》),“五臟五味所合,故心欲苦,肺欲辛,肝欲酸,脾欲甘,腎欲咸,此五味之所合也”(《素問·五臟生成篇》),“夫五味入胃,各歸所喜,故酸先入肝,苦先入心,甘先入脾,辛先入肺,咸先入腎”(《素問·至真要大論篇》)等,但臨床肝膽病更多見口苦一癥??诳嗄嘶饸鉃椴?,卻非心火獨有,不但肝膽病常見,脾胃病、腎病、肺病亦可見,故借此疑問并通過對相關文獻的研究,探討口苦與相關臟腑的病機與證治。
心五行屬火之論,廣泛記載于《黃帝內經》。如《素問·金匱真言論篇》:“南方赤色,入通于心……其類火。”《素問·玉機真臟論篇》:“夏脈者心也,南方火也?!币颉饵S帝內經》的論述角度與層次不同,心不獨屬于火,除了心為火臟之說外,尚有心為土臟之說[1],故有火土合德一說。母子相生,火生土,此為李東垣陽火不足、脾土虛弱、百病生焉的理論依據,說明火與土密不可分。從《黃帝內經》伊始,對于心火的論述,多從君火論之。如《素問·天元紀大論篇》:“君火以明,相火以位”,《景岳全書·雜證謨》中論述:“經曰:君火以明,相火以位……蓋火本陽也,而陽之在上者,為陽中之陽,故曰君火……其在于人,則上為君火,故主于心”。結合“心為君主之官”可知,“君火”指心陽是專一明確的,即心為火之本體。
《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篇》:“南方生熱,熱生火,火生苦,苦生心,心生血,血生脾,心主舌。其在天為熱,在地為火……在臟為心,在色為赤……在味為苦?!贝似忻鞔_了苦味屬于南方心火系統,相關內容在《素問·五運行大論篇》中亦有相似論述。由此可知,苦為心之味應為確論。至《素問玄機原病式》載:“然土旺勝水,不能制火,則火化自甚,故五味熱食,則味皆厚也。是以肝熱則口酸,心熱則口苦,脾熱則口甘,肺熱則口辛,腎熱則口甜?;蚩诘?,胃熱也”。從病理角度論述心火上炎見實證口苦,此為臨床最常見的口苦病機之一。此外,《金匱要略·百合狐惑陰陽毒病脈證治》云:“百合病者,百脈一宗,悉治其病也。意欲食復不能食,常默默,欲臥不能臥……口苦,小便赤,諸藥不能治,得藥則劇吐利,如有神靈者,身形如和,其脈微數”,提出口苦是百合病的主要癥狀之一,其病機為心肺氣血虛弱,郁而生火,進而耗傷津液出現虛熱口苦。
由心熱而致口苦,或口舌生瘡為主癥者,可治以黃連瀉心湯、牛黃清心丸、涼膈散之類[2]。對于心火上炎表現為口苦、心煩、口舌生瘡、大便干結、小便赤痛、舌尖紅、苔薄黃等癥狀者,可擬用黃連瀉心湯合導赤散或導赤承氣湯等清降心火。又心主血脈,臨床中見口苦明顯伴見舌下絡脈迂曲紫暗屬血瘀者,可以血府逐瘀湯治療。臨證有時見口苦但舌下絡脈沒有明顯異常者,按常規治法投以清瀉肝膽等方劑藥效不顯時從瘀血阻滯入手,往往可達滿意療效[3]。心肺陰虛內熱、陰血不足類百合病者,若為常人可用疏理氣機之藥,但見患者弱不經藥,應以百合地黃湯為主方[4]。
脾胃為太陰濕土,其生長萬物之性依賴于土中濕氣,還要有陽氣提供萬物生長的能量。土中之陽火從何而來?《脾胃論》載:“丙小腸,熱也,主長養周身之陽氣。亦皆稟氣于胃,則能浮散也,升發也;胃虛則膽及小腸溫熱生長之氣俱不足,伏留于有形血脈之中,為熱病?!毙呐c小腸相表里,且關于胃,胃虛則小腸陽能不足,氣郁化火,伏熱即生;《此事難知》言:“土者坤也,坤土申之分,申為相火”“包絡、三焦寄于丑而用于申也”,說明脾胃為土,與火相合;《醫貫》言:“陽明胃土,隨少陰心火而生”“太陰脾土,隨少陽相火而生”;《石室秘錄·論五行》曰:“心火本生胃土也”,亦指火土相生相合。田合祿認為,《黃帝內經》所說的人體陽氣在脾胃土,而非在腎,三部三焦屬于胃,少陽三焦相火本于胃脘,實乃是一個三焦,脾胃主肌肉,肌肉之中是腠理,腠理是三焦腑,并總結三焦有三大功能:一是腐熟水谷,化生營衛氣血,所謂傳化水谷也;二是主原氣,宣通上下左右內外;三是主水道[5]??偨Y上述觀點,說明脾胃之陽與少陽三焦相火關系最為密切。
從五行學說來看,脾為心子,心為脾母,心病及脾,脾病及心,心病可繼發于脾,原發于心,而脾虛則水氣凌心同時使心陽益困,反之脾胃虛弱亦可影響心火,胃陽不足即三焦火衰,陰火(心火)趁虛上乘,即見口苦之癥。又脾胃為氣血化生之源,為中焦氣機樞紐,濕熱郁阻上蒸于口,則口干口苦。三焦陽氣不足,脾胃虛弱,升降失常,清陽不升,濁陰不降,氣機不通,導致郁伏中焦,“伏火”產生,陰火趁虛上乘,為氣中伏火。《內外傷辨惑論》言:“脾胃氣虛,不能升浮,為陰火傷其生發之氣,榮血大虧,榮氣不營,陰火熾盛,是血中伏火日漸煎熬,血氣日減,心包與心主血,血減則心無所養,致使心亂而煩”,是從血中伏火論述?!捌⑽覆蛔?,皆為血病”,所以虛證脾胃病“口苦”可從氣血著手,是為陰火內乘脾胃所致口苦。
胃火實證見胃脘灼熱嘈雜,消谷善饑,口干口苦或有口氣臭穢,牙齦腫痛,大便干結,煩躁不安,失眠,舌質紅、苔黃、脈弦滑或弦數等,治療擬用黃連、黃芩、黃柏、梔子等苦寒清熱瀉火藥物,如清胃黃連丸等。脾胃濕熱口苦者,伴見胃脘疼痛或灼痛、喜食冷食物、惡心欲嘔、舌質偏紅、苔黃膩、脈數等,治以清熱利濕、理氣化痰之法,方用平胃散、清胃湯、三仁湯等加減[6]。脾胃虛寒之口苦,伴見夜間明顯、口淡無味、渴而不欲飲、或嘔吐清水、胃冷痛喜溫、乏力、手足不溫、大便溏、舌淡胖嫩、舌邊齒印、舌苔白滑或白膩、脈沉遲等,治以益氣溫中為主,方選香砂六君子湯合良附丸加減[7]。若脾胃氣虛、心之陰火上乘之口苦,法從補火生土,可參考大建中湯證以及黃芪建中湯證組方配伍,以達虛則補其母、子病從母治的目的[8];若由伏火引發的口苦,或見口苦而淡,或口苦而咸澀多涎,或口多清水,其舌苔多見白滑、微白膩,或白膩罩灰黃色,舌質偏淡或淡白胖嫩邊多齒痕,在治療時切忌大劑苦寒清解,而宜升散宣泄法治之;若辨為氣中伏火可以半夏瀉心湯加減為主方[9];若辨證是血中伏火則治以補中益氣湯為主。
三焦的功能實則集火、水、氣三者一體?!墩f文解字》:“焦,火所傷也。”又《康熙字典》中膲與焦二字通?!队衿罚骸盎馃谝病S种艘??!薄抖Y記·月令》:“其味苦,其臭焦”,均突出了“焦”的“火”之意?!端貑枴れ`蘭秘典論篇》說:“三焦者,決瀆之官,水道出焉”,說明三焦為機體水液通行的道路?!鹅`樞·五癃津液別篇》中的“三焦出氣,以溫肌肉”,與《難經·六十六難》所云:“三焦者,原氣之別使也,主通行三氣,經歷于五臟六腑”,及《中藏經》總結三焦的功能之“三焦者,人之三元之氣也,號曰中清之府,總領五臟六腑、榮衛、經絡、內外、左右、上下之氣也”,均明確三焦為氣的重要通道。三焦與脾胃相互影響,脾胃病變日久導致三焦郁滯,引起氣機不暢,水液輸布異常[10],日久郁而化熱上泛于口,即見口苦。對于三焦屬火的論述,多從相火論之。《素問·天元紀大論篇》說:“少陽之上,相火主之。”《素問·六微旨大論篇》說:“少陽之上,火氣治之?!睆奈暹\六氣的角度說明,三焦屬少陽相火,是人體陽氣之源,主人體的基本溫度。金元時期李東垣有“心不主令,相火代之”之說。后世的三焦游行相火一說,與《難經》三焦通行元氣之論、命門、相火理論直接有關,相火即生理之元陽,三焦游行相火與三焦通行元氣是一為流、一為源的關系,仍屬三焦行氣之例[11]。結合《傷寒論·辨脈法》中的“形冷惡寒者,此三焦傷也”,足以說明三焦本質屬火,為人體提供必需的陽能,是火之用體。
《尚書·洪范》記載:“……火曰炎上……炎上作苦?!薄吨袊糯鐣芯俊分嗅屃x:“‘炎上作苦’是物焦則變苦”[12],指出焦味為苦。又《金匱要略·臟腑經絡先后病》:“夫肝之病,補用酸,助用焦苦,益用甘味之藥調之。”用焦苦味的藥物降氣清火可達助肝的目的,從另一方面說明焦的本味即為“苦”?!秱摗罚骸疤幉∮鈺r,從亥至丑上?!碧幉∨c子午流注亥注三焦、子注膽、丑注肝三個臟腑相關,再綜合田合祿的觀點,可知臨床脾胃病見口苦一癥,可由少陽相火(三焦)病變導致,三焦胃陽火旺則為實證口苦,三焦相火不足、陰火上乘則見虛性口苦。
由于三焦相火與膽和脾胃關系密切,故而三焦實證虛證可參考肝膽虛實口苦證治和脾胃虛實口苦證治。
《素問·六微旨大論篇》和《素問·至真要大論篇》提到標本中氣理論如“少陽之上,火氣治之,中見厥陰”,指少陽本火標陽,故從本化即火化,少陽的中見之氣是厥陰風木,木生火而同氣,木從火化,無論生理、病理及治療皆從相火論述。《三因極一病證方論·臟腑配天地論》:“足少陽膽居于寅,手少陽三焦居于申,寅申握生化之始終,故相火麗焉。”至此“三焦相火”“膽相火”的提法趨于明朗[13]?!堆C論·臟腑病機論》:“膽與肝連, 司相火,膽汁味苦,即火味也。相火之宣布在三焦, 而寄居則在膽腑”,則明確指出了三焦相火寄居膽腑,肝膽火旺則見口苦。
膽腑為三焦相火寄居之處,同為火腑,故膽的本味為酸,膽液為苦,臨床肝膽實熱、膽液泄逸是口苦常見病機之一?!鹅`樞·邪氣臟腑病形》:“膽病者,善太息,口苦?!薄端貑枴ゐ粽撈罚骸案螝鉄幔瑒t膽泄,口苦?!薄秱摗け嫔訇柌∶}證并治》:“少陽之為病,口苦、咽干、目眩也?!薄堆C論·臟腑病機論》:“膽火太亢,則口苦嘔逆,目眩耳聾……以表里言, 則少陽之氣, 內行三焦, 外行腠理”,上述原文論述的少陽膽病,其臨床表現主要癥狀之一就是口苦,病機為肝膽實熱,火氣上炎。再者,少陽經脈走行向上貫穿胸里,過心,向上夾咽喉,溝通心膽,經脈所過,表于所應臟腑,膽腑一旦受邪侵犯,必然導致氣郁;而少陽內寄相火,氣郁必然導致火郁口苦[14]?!秱摗返?189條陽明中風證、第 221 條陽明病證及第 263 條少陽提綱證中分別提出口苦一癥,即口苦可見于少陽病、三陽合病、陽明病,陽經病或多或少都有可能出現口苦,但以少陽郁熱為主[15]。另外,在《圣濟總錄·膽門》膽虛中記載:“論曰足少陽經不足者,膽虛也。虛則生寒,寒則其病恐畏,不能獨臥,口苦善太息,嘔宿汁,心下淡淡,如人將捕之?!逼洳C為少陽膽氣虛寒、陽火不足,致陰火上炎故見口苦。
少陽火郁以口苦咽干目眩為主者,治以小柴胡湯加減。膽火旺,臨床表現為脅肋脹痛灼熱,腹脹厭食,口苦泛惡,小便短赤或黃,大便不調或者身目發黃,舌紅苔黃膩,脈弦數,伴有煩躁易怒、坐臥不寧、目眩耳鳴等癥狀,可參考蒿芩清膽湯、龍膽瀉肝湯等制方[16]。寒熱錯雜、膽熱脾寒者,可用柴胡桂枝干姜湯[17];若見肝陰血虛之口苦,伴見右脅不適,平素易急,手顫,手腳易出汗,喜食辛辣、肉,眠差,難以入睡、舌淡、苔白有齒痕、脈細等,可選用一貫煎加減滋養肝血法治療[18]。若見膽虛生寒之口苦,患者伴見不思飲食、膈腹脹滿、嘔惡上逆、頭目昏眩、舌淡、苔白膩等,可給予溫膽湯、吳茱萸湯等治療[19]。
火與腎多從心腎關系討論,從水火既濟、精血互用、經絡相連等方面闡述二者的關系[20,21]。如《素問·六微旨大論篇》:“君火之位,大熱不行,蓋為陰精制承其下也?!贝颂幵闹赋鲂幕馂槟I水制約,以維系水火平衡的生理狀態?!鹅`樞·本輸》中“少陽屬腎”,《靈樞·本臟》“腎合三焦”則說明了腎與少陽相火(三焦)的關系密切,腎中有一息真陽,從中醫象思維而言腎中真陽猶如自然界中的煤炭、石油等不可再生資源,少陽三焦取象“太陽”,二者共同為人體生存提供所需的能量。
《爾雅注疏卷三·釋言第二》:“滷、矜、咸,苦也?!笔枳ⅲ骸嗉创笙獭涛稑O必苦,故以咸為苦也[22]。咸為腎之味,說明腎病可見口苦?!端貑枴ぴu熱病論篇》云:“真氣上逆,故口苦舌干?!痹凇饵S帝內經素問集注·評熱病論》中解釋為:“真氣者,臟真之心氣也。心屬火而戀水邪,水氣上乘,則迫其心氣上逆。是以口苦舌干。”說明腎水上犯導致心火上逆可見口苦,此處并非實證口苦,而是虛性口苦。腎陽虛衰,陰寒內盛,虛陽浮于上,陽氣相對有余,氣有余便是火,則表現出火熱癥狀,陰證似陽。又《景岳全書·口舌》:“凡以思慮勞倦色欲過度者,多有口苦舌燥,飲食無味之證。此其咎不在心脾,則在肝腎,心脾虛則肝膽邪溢為苦”,說明情志因素引起的肝腎心脾虛火導致虛性口苦。
腎病口苦治療應根據患者的具體情況,寒水上泛之口苦可用附子理中丸調治;若表現為頭暈目眩、耳鳴耳聾、牙齒松動或疼痛、口苦、口干、煩熱、失眠、盜汗、多夢、遺精,有時甚至尿道灼痛、腰膝酸軟或脛骨痛、足跟痛等,可以滋陰降火的知柏地黃丸治之;若為脾腎陽虛、陰寒內盛之口苦, 當用附子、肉桂等溫熱藥治療,甚至可以選用四逆湯、附子理中湯[23]等為治。
口苦乃火氣為病?;鹨孕臑楸倔w,三焦(胃)為用體,膽(肝)為寄體。氣有余便是火,上克肺金,中傷脾胃,連及肝膽,下灼腎陰。火實為苦,虛火不能收斂,上炎內陷亦可為苦,甚則虛寒陰火上炎為苦。又肺為氣之本,氣之動即為火[24]。張瑞等通過數據挖掘中醫古籍中肺熱病證發現,口苦也是發生頻次較高的癥狀[25]。臨床口苦一癥病因繁雜,五臟六腑之間關系密切,火與寒、熱、痰、濕、瘀等病邪又可相互轉化,還可由情志致病,病機涉及到各臟腑與氣血津液各個層次,又分虛實夾雜,辨別寒熱虛實需從關鍵癥狀入手,因此臨床需細心詳審癥狀,辨證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