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帝內經》中病名術語“癲”的英譯探析?

蔡 娟， 任榮政

(上海中醫藥大學外語教學中心， 上海 201203)

中醫病癥名是中醫在長期臨床實踐中產生和發展起來的重要術語，也是中醫學術系統的重要組成部分。匯編成書于漢末的《黃帝內經》(以下簡稱《內經》)作為中醫學之圭臬，奠定了中醫學的理論基礎，其中與疾病相關的內容極為豐富，予以專篇討論的就有風病、熱病、瘧、咳、痹、厥、癲狂等，現代的很多中醫病癥名稱也都來源于《內經》。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對《內經》中出現的病癥名進行英譯研究的必要性。本文主要結合《內經》譯本中的翻譯實例，對《內經》中所載的病名術語“癲”的英譯進行分析探討。

1 譯本的選擇

自1925年道森(Dawson Percy M)第一個《內經》節譯本出現，至今已有20多個《內經》英文全譯本、節譯本以及編譯本。美籍華裔中醫臨床醫師倪毛信(Maoshing Ni)主要面向西方讀者翻譯了《素問》，并將自己對原文的闡釋融入其中。該譯本(以下簡稱“倪本”)在海外接受度較高，據調查其在亞馬遜網站同類書籍中銷售量最高[1]。美國中醫臨床醫師吳連勝、吳奇父子以漢英對照形式全譯《內經》，該譯本(以下簡稱“吳本”)曾獲得第三屆世界傳統醫學大會最高榮譽金獎。李照國教授所翻譯的《內經》全譯本(以下簡稱“李本”)被收入大中華文庫。德國漢學家文樹德(Paul U. Unschuld)參考相關論文3000余篇，歷時16年完成了《素問》的全譯本(以下簡稱“文本”)，其中還包含對歷代600多部相關著作中的注釋翻譯。據調查研究顯示，《內經》海外館藏量第一的國內英譯本為李照國譯本，海外譯本為文樹德譯本[2]，因此這4個譯本都具有較高的翻譯水準與研究參考價值。

2 《內經》中“癲”字的演變以及出現次數

《內經》中原并無“癲”字這一寫法，“癲”疾在《內經》之前的文獻中多記為“顛”和“瘨”。如《五十二病方·瘨疾》：“瘨疾者，取犬尾及禾在圈垣上，段冶，湮汲以飲之”[3]2，《足臂十一脈灸經》 ：“足泰陽溫……數瘨疾”[3]106。根據上述資料可以推斷，現存各版本《內經》的“癲疾”“巔疾”，在《內經》成書年代應寫作“顛疾”或“瘨疾”，而“癲疾”“巔疾”的寫法則是后人在傳抄、刻印時，隨著文字的演變而改動的[4]。癲、顛、巔、瘨四字，在《內經》中分別可見“狂癲疾”“狂顛疾”“狂巔”“石藥發瘨，芳草發狂”[5]。巔、顛、癲三字可通用，或指狂或指癇[6]。在現代醫學中，癲、顛、瘨用作病名后漸統一為“癲”字。故本文在此病癥名的探析中取“癲”這一寫法。

《內經》全書共162篇(含遺篇2篇)，分為《素問》和《靈樞》兩大部分。據統計，《內經》160篇(不含遺篇)中出現的疾病名稱共計762個[7]。對人民衛生出版社2012年出版的《黃帝內經素問》和《靈樞經》進行檢索，“癲”字共出現24次，其中《素問》有7篇11處，《靈樞》有 4篇13處，且《靈樞》中有專篇《癲狂第二十二》較詳盡地解釋了“癲”的發病表現以及治療時所取的經脈。通過對這些“癲”疾所出現的上下文語境分析，“癲”疾有不同的含義，而不同譯本所采取的表達也有較大差異，因此有必要在準確理解的基礎上對其英譯進行深入探討。

3 “癲疾”的翻譯實例比較與分析

《內經》中的癲疾主要有三種含義，一是指頭部疾病，臨床表現包括頭暈、頭痛、目眩等；二是指癇證，即癲癇，現代醫學中臨床表現為猝然昏仆、四肢抽搐的神經系統疾病；三是指狂證，即癲狂，現代醫學中臨床表現為精神錯亂的癲狂類精神疾病。

3.1 指頭部疾病

例1：甚則忽忽善怒，眩冒巔疾[8]274。

倪本[9]249：The excess wood also affects human beings by causing anger, dizziness, vertigo, and diseases of the head.

吳本[10]338：If the wind energy is exceedingly prosperous, one will apt to get angry all of a sudden, having the symptoms of dizziness, sudden black out and grow dim of the eyes, diseases on head, etc.

李本[11]791：[If Wood-Motion is] super abundant, [it will lead to] sudden flare into temper, dizziness and head disease.

文本[12]245：When [the excess of the qi of wood] is severe, then [the patients] are confused and they tend to become angry.Vertigo and peak illness occur.

分析：唐·王冰在《黃帝內經素問》中對“巔”進行注解：“巔，上首也”[8]，《中國大辭典》云：“巔疾，泛指頭部的病癥。癲眩之癲字，當是巔子，巔者，頭也”[13]。根據字形以及原文“眩冒”，可以將此句中的“巔疾”理解為頭疾，即頭部(病位)的疾病。文本將此句的“巔疾”譯為“peak illness”，根據《說文解字注》釋“顛”為“頂也”[14]來對應原文“巔”，力求在翻譯中最大限度地貼近原文，體現其“原汁原味”，但是對于目的語讀者尤其是缺乏中醫背景的西方讀者來說，并不能很好的理解譯文以及源語所指代的具體內涵。倪本則將“巔”譯為“diseases of the head”，吳本譯為“diseases on head”，李本譯為“head disease”，3個譯文基本一致。從病名術語翻譯簡明性原則分析，筆者認為可以遵循李本譯文，直譯為“head disease”。

例2：二陰二陽皆交至，病在腎，罵詈妄行，巔疾為狂[8]381。

倪本[9]297：If the origin is in the kidneys, the patient will present manic tendencies(意譯).

吳本[10]478：When the second Yin of Shaoyang heart fire and the second Yang of Yangming stomach earth cause the disease, the kidney will be attacked and cause the deficiency of the kidney water. When the dryness is excessive, it causes the diseases of head, the swearing at people wantonly and mania of the patient.

李本[11]1273：Double-Yin and Double-Yang affect each other [and cause] disorder of the kidney. [The manifestations are] curse, ravings and mania(省譯).

文本[12]697：When the second yin arrives all intertwined with the second yang, the disease is in the kidneys.[The patient] voices insults, making absurd movements. [He suffers from] peak illness and is crazy.

分析：此句中的“癲”疾以神志行為妄亂為主要臨床表現。根據譯文分析，倪本大量整合語段進行意譯，將原文出現的所有病理表征都譯為“manic tendencies”，譯文比較靈活，化繁為簡，便于理解，但也不可避免地導致譯文信息“失真”。李本省略“癲”，保留“狂”，并與前文并列翻譯為腎失調的臨床表現之一。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省譯的前提為“減詞不減意”，而此句的“癲”疾并未確指為狂。由于原文“癲疾為狂”的表述，雖有學者認為此處的“癲”為狂證[15]，但朱鵬舉[16]認為此處的“癲”仍屬今之癲癇，是以“狂”為初起表現的“癇”證。故李本省譯“癲”是不太恰當的，雖然整體語言的表達變得緊湊清晰，但是在某種程度上丟失了原文信息的傳遞，破壞了譯文的完整度。吳本則結合自己的理解，根據原文對譯文進行適當的增補，并將“癲”疾譯為“diseases of head”。文本則遵照翻譯的連貫原則，將“癲”疾譯為“peak illness”。在這種一詞多義又含義模糊的情況下，英譯時必須牢牢把握“癲”的指稱意義，即概念意義，這是詞語的核心意義。根據《說文解字注》釋：“顛，頂也”[14]，《辭源》釋：“巔，頭部”[17]，可知“頂”為“癲”的核心意義。又結合唐·王冰[8]381注：“以水腎不勝，故胃盛而癲，為狂”，以及原文神志失和的病理表現，又知病在腎而腎藏志，腦又主司精神活動，為“百神之會”，故可參考吳本譯文，適度引申譯為“diseases in head”。

3.2 指癇證

例3：病初發，歲一發，不治，月一發，不治，月四五發，名曰癲病[8]196。

倪本[9]196：… This is known as dian bing or manic-depressive condition.

吳本[10]248：…it will attack four or five times in a month which is called epilepsy.

李本[11]609：…[This disease] is called Dianbing (epilepsy)...

文本[12]31：…<[This] is called peak illness.>

分析：《景岳全書·雜證謨選讀》提出：“癲即癇也。觀《內經》所言癲證甚詳而癇則無辨，即此可知。[18]150”《內經詞典》對此條文之“癲病”注解為：“病名。即癲癇，又名癲疾”[19]365。此句中的“癲疾”反復發作的特點，與現代神經系統疾病“癲癇”的病理特征一致。結合資料考證，本句中的“癲疾”即“癲癇”。倪本譯文是音譯加信息復述，中西結合，但是在信息復述中倪譯的是狂證，即倪本認為此處的“癲”為狂證；吳本譯文則直接借用西詞，李本譯文以異化為主，采用音譯加文內加注的形式；文本譯文仍為取字面意思，“peak illness”即頭病。綜合分析筆者認為，倪本譯文容易造成理解錯誤，且過于冗長，不符合術語翻譯的簡明性原則，文本與譯文現代醫學的癲癇含義相去甚遠，吳本和李本譯文皆可。此外，《靈樞·癲狂》根據癲癇的臨床癥狀有骨骼強直、筋脈拘攣、經脈脹滿等表現將其表述為“骨癲疾”“筋癲疾”以及“脈癲疾”，由于這3種“癲疾”均與癇證相關，也應譯為“epilepsy”。

3.3 指狂證

例4：陽明之厥，則癲疾欲走呼，腹滿不得臥，面赤而熱，妄見而妄言[8]171。

倪本[9]168：In the yangming channel one would see epilepsy, manic behavior, distension and bloating of the abdomen, insomnia, red face, fever, delirium, and chattering.

吳本[10]238：The jue-disease of Yangming Channel causes one to have mania, running while shouting, distention of the abdomen and inability of lying down. When the patient lies down, his complexion will become red and have fever; what he has seen are peculiar things, and what he has spoken are nonsense.

李本[11]535：Jue [Syndrome] of Yangming is characterized by mania with the symptoms of running about and shouting, difficulty to lie down due to abdominal fullness, reddish and feverish face, visual hallucination and delirium;

文本[12]670：Recession in the yang brilliance [conduit] results in [the following:] Peak illness; [patients] have an urge to run around and shout.

They experience abdominal fullness and cannot lie down.

The face is red and hot.[Patients] have hallucinations and [utter] absurd words.

分析：此句是說厥病發生在陽明經，患者會行為癲狂，想要奔跑呼叫，腹部脹滿不得安臥，且出現幻覺、胡言亂語。《千金方·小腸腑·風癲》曰：“狂走癲疾”[20]，《黃帝內經太素·癲疾》曰：“弛走妄言等謂之狂”[21]。狂證以精神亢奮、狂躁不安、燥擾不寧、罵詈毀物等為特征。癇證以突然昏仆、四肢僵直抽搐等為特征。故倪本譯文“epilepsy”，與原文表意不符。吳本和李本譯文都借用西詞“mania”，釋義為神志錯亂的精神類疾病，表達出原文患者狂躁的狀態，譯文較為準確。文本則與前文保持一致，譯為“peak illness”。綜上筆者認為，此句的“癲”可遵循吳本和李本的譯文，或者根據語境譯為“manic behaviors”。

例5：石藥發瘨，芳草發狂[8]154。

倪本[9]152：Fragrant herbs can cause manic reactions, and heavy minerals can cause epilepsy.

吳本[10]198：As the medicine of stone kind, when taken, it may cause the subcutaneous ulcer, and the drug of fragrant flavour may cause mania.

李本[11]489：Because mineral drugs cause epilepsy and fragrant herbs cause mania.

文本[12]607：Mineral drugs [cause one to] develop madness; aromatic herbs [cause one to] develop craziness.

分析：《內經》“瘨”字僅出現一次，現于此句。吳崑對此條文注解：“瘨，癲同”[22]。《說文解字注》釋：“瘨，病也”[14]。段玉裁注：“《大雅》云漢傳同，按今之顛狂字也。《廣雅》：瘨，狂也。《急就篇》作顛疾”[14]641。“瘨”同“癲”一樣也有狂疾之義。栗林杰、于智敏[23]認為，“石藥發瘨”后緊跟“芳草發狂”句，此處“瘨”與“狂”相對，為對偶的修辭方式，意在表明石藥所引發之“瘨”應為屬陽的狂證。聯系下文：“夫芳草之氣美，石藥之氣悍，二者其氣急疾堅勁，故非緩心和人，不可以服此二者”[8]154。王冰注：“言其芳草石藥之氣，堅定固久，剛烈而卒不歇滅”[8]154，表明芳草石藥引發的都為狂躁之癥，“瘨”與“狂”應當為互文。倪本和李本對句式判斷錯誤，譯為“癇證”，不符合語義。吳本在原文中引用何校云的注釋：“ 《甲乙》‘瘨’做‘疽’”[10]197，并據此注釋將“瘨”譯為“subcutaneous ulcer”，但是“疽”為軀體病變，一般出現在疾病后期，原文所引發之“瘨”一般為疾病初起，表意不符。文本加尾注引用多家注本闡釋“瘨”為“疽”以及“瘨”為“癲”，并將其譯為“madness”與后文“craziness”相呼應，同屬狂證，形達意兼，故筆者認為文本譯文最佳。

例6：所謂甚則狂顛疾者，(陽盡在上而陰氣從下，下虛上實故，狂顛疾也)[8]182。

倪本[9]180：When the yang qi excessive in this instance, it will cause insanity…

吳本[10]229：The condition of mania is …

李本[11]567：The so-called mania is due to…

文本[12]721：As for the so-called “when it is extreme, then craziness and peak illness result” …

分析：唐·王冰對此條文注解“以其脈上額交顛上，入絡腦還出；其支別者，從顛至耳上角。故狂顛疾也”[8]182。根據字面意思，該句“狂癲”應當看作一個詞。大多醫家都認為此“狂癲”為狂證[24]，也有學者認為該處“狂顛疾”應指頭痛病[25]。通過原文“上實下虛，陽上陰下”，可知病機為陽盛，聯系下文 “所謂浮為聾者，皆在氣也”[8]183。王冰注：“亦以其脈至耳故也”[8]183。《素問·生氣通天論篇》又曰：“陰不勝其陽，則脈流薄疾，并乃狂”[8]13，故筆者認為此處“狂癲”重點應為“狂”。文本加尾注引用了多家注本對“狂”“顛”“狂顛”進行釋義，將“狂”理解為“癲狂”，對“顛”釋義為：“The head is where all the yang comes together. When the yang [qi] is exhausted above, the resulting diseases are many. They are called summarily 巔疾，‘peak disease’”[12]722，故將“狂顛”譯為“craziness and peak illness”。據文本理解“craziness”是由陽盛導致的癲狂，而“癲狂”作為神經錯亂的精神疾病，也可以理解為一種頭疾，與“peak illness”在某種程度上有重復之意。李本和吳本譯文都借用西醫內科詞匯“mania”：[psychology]a mental illness[26]1265。倪本也借用西詞“insanity”：the state of being insane[26]1087。從英譯釋義分析，“insanity” 除了更偏重狀態外，兩者并無太大的區別。但是參考《中醫藥常用名詞術語英譯》 和世界中醫藥學會聯合會制定的中醫術語標準，都將“狂病”譯為“mania”[27]，故從術語標準化以及讀者接受度考慮，可遵照李本和吳本譯文，或者譯為“manic psychosis”。

4 結語

綜上，《內經》中“癲”有三指，一指頭疾時可譯為“head disease”；二指癇證可譯為“epilepsy”；三指狂證可譯為“mania”。指頭疾時含義較為寬廣，指癇證和狂證時含義較為具體。除此之外，《內經》中也多次出現“癲”和“狂”并現或連用的現象。如《靈樞·經脈篇》：“足太陽之脈……狂癲疾”“足陽明之別……實則狂巔”[28]32,37等。癲狂在中醫學中是一種臨床常見的精神失常疾病，其癲病以精神抑郁、表情淡漠、沉默癡呆、語無倫次、靜而多喜為特征，狂病以精神亢奮、狂躁不安、喧擾不寧、毀物打罵、動而多怒為特征，兩者相互聯系、互相轉化，故常以癲狂并稱。但是需要注意今之“癲證”與《內經》“癲狂”之“癲”應加以分辨。

縱向來看，文本譯文追本溯源，創造了新詞與原文呼應，除了“瘨”之外，其他全部譯為“peak illness”。但是在一詞多義的情況下，必須準確地判斷和選擇詞義，尤其在翻譯部分中醫重要術語時，為保持譯文的可讀性以及信息傳達的準確性，筆者認為不必過分拘泥于原文，需要謹慎分析，明確詞語的內涵意義，兼以動態對等的翻譯方法，使譯文與源語信息最為自然也最為貼近。其次，由于古今中外對于世界的認知都存在巨大的差異，中醫典籍作為中醫語言的載體，古今學者在其解讀上也存在爭議，這也必然導致英譯的不確定性。在內涵意義無法確定的情況下，筆者認為“萬變不離其宗”，譯者可以根據詞語的指稱意義進行適當的引申和變通。最后，在保留中醫源語文化異質性的情況下，不妨通過加注或信息補充的方式來表達譯文的交際功能。總而言之，《內經》中涉及病癥的術語數量眾多、含義豐富，為傳統中醫文化更好地傳播以及傳遞，譯者需不斷擴展自身知識儲備，以忠實為基本準則，做到信息傳真、表達準確以及語體適當之后，再努力兼之“達”與“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