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瑜倩, 朱海燕,2, 張洪嘉, 竇晉芳, 胡超群, 彭嘉冉, 王志淼, 黑穆榮, 任曉霞△
(1.北京中醫(yī)藥大學東直門醫(yī)院, 北京 100700;2.北京中醫(yī)藥大學心血管病研究所, 北京 100700)
心臟神經官能癥、精神緊張、焦慮等原因所誘發(fā)的心悸,臨床檢查多無器質性病變,西醫(yī)治療無明確方案且治療效果不佳,部分藥物長期服用可產生精神依賴性[2]。郭維琴教授總結前人理論及多年臨床經驗,提出心悸的主要病機是心氣虧虛、血脈瘀阻進而營陰虧虛,心神失養(yǎng)[3]。而觀察近年門診病例,非器質性病變所致的心悸多見于中青年人群,且內傷七情和藥食勞逸不當病因尤為突出。因此認為此類心悸的主要病位在心,與肝脾關系密切,肝失疏泄、脾失健運及兩者同時發(fā)生都可導致心血虧虛、心脈失養(yǎng)引發(fā)心悸。在治療上遵循健脾益氣以養(yǎng)心、柔肝疏肝以清心、鎮(zhèn)驚安神以寧心三條治則,從而達到氣血和調、寧心止悸的臨床效果。
《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篇》云: “東方生風,風生木,木生酸,酸生肝,肝生筋,筋生心,肝主目?!薄堆κ厢t(yī)案》[4]言:“肝氣通則心氣和, 肝氣滯則心氣乏?!薄妒颐劁洝穂5]載:“心悸非心動也, 乃肝血虛不能養(yǎng)心也?!毙闹餮厣?,肝藏血而舍魂。心肝二臟相互配合,一則推動調節(jié)體內血液正常循行,如心血充盈、心氣旺盛則血運有力,肝臟得以發(fā)揮藏血、調節(jié)血量的功能;肝藏血豐富,疏泄正常,亦助心行血;二則共同維持正常的神志活動:“心為五臟六腑之大主”,心神正常有利于肝之疏泄;肝疏泄有度,則氣血平和,心情舒暢,亦有利于心主神志。
《靈樞·決氣》言:“中焦受氣取汁,變化而赤,是謂血?!薄兜は姆ā穂6]所言:“人之所主者心,心之所養(yǎng)者血,心血一虛,神氣不守,此驚悸之所肇端也?!敝薪蛊⑽笧楹筇熘荆瑲庋?,氣血充盛則水谷精微化生有源,氣血陰陽不虧,脈道充盈,心有所養(yǎng),而心血充盈亦可滋養(yǎng)脾土,令其運化正常。
肝體陰而用陽,主藏血而又主疏泄,脾則為“后天之本”,主統(tǒng)血。脾氣健旺,化生有源,統(tǒng)攝有權,使肝有所藏,肝有所養(yǎng);肝氣調達,肝血充足,疏泄有度,則助脾之運化,令氣血生成,運行無阻。正如《血證論·臟腑病機論》[7]言:“木之性主于疏泄,食氣入胃,全賴肝木之氣以疏泄之,而水谷乃化?!绷硗猓跉鈾C調節(jié)方面,肝氣主升發(fā)條達有助于脾氣的升清,而脾胃于中焦,為氣機升降之樞紐,樞紐運轉正常,則對肝氣升發(fā)更有利。
心悸的發(fā)生多為稟賦不足、藥食勞逸不當、內傷七情、感受外邪、其他疾病誘發(fā)或失治誤治所致。其病機或為氣血陰陽虧虛,心失所養(yǎng),或為邪擾心神,氣、血、痰等病理物質阻塞心脈,最終心失所養(yǎng)、心神不寧發(fā)為心悸[8]。郭維琴立足于社會發(fā)展特點,并結合多年臨床經驗指出,內傷七情和藥食勞逸不當這兩個病因在心悸發(fā)病群體中的影響不可忽視,尤其是無器質性病變的中青年心悸患者。
她認為當今中青年群體工作、生活壓力過大,情志調暢不佳及作息不規(guī)律,極易影響肝之疏泄、藏血的生理功能,肝氣有余而肝陰耗傷,氣機郁滯而血行不利,母病及子,進而出現(xiàn)心肝血虛之證候。另一方面,脾喜燥而惡濕,然而在過食肥甘厚味、飲食不規(guī)律等多重因素作用下,負擔逐步加重,運化不及,水濕留滯于脾胃,致脾虛濕盛,子病犯母,氣血化生乏源,從而心脾兩虛。肝氣偏旺,橫逆犯脾,脾虛更甚,氣血化生無源,心臟失去滋養(yǎng),出現(xiàn)心悸發(fā)作或脈率(律)的異常,此時則為肝郁乘脾,心神失養(yǎng)。
無器質性病變導致的心悸,在于肝之疏泄失常、脾之運化不及。脾胃為氣血生化之源,心氣的充裕賴以脾胃的運化,而肝為風木之臟,主疏泄而藏血,其氣升發(fā),喜條達而惡抑郁,既能直接影響心臟的氣血,又可制約脾胃的生理功能,因此對于此類心悸的治療,疏肝與健脾為第一要務。此外郭維琴認為,心悸發(fā)病總體來說責之氣虛血瘀[3],因此治療上既要益氣理氣、鎮(zhèn)驚安神,又要活血化瘀,令氣血和順以止悸。
《素問·經脈別論篇》言:“食氣入胃,散精于肝,淫氣于筋;食氣入胃,濁氣歸心,淫精于脈……水精四布,五經并行?!逼⑽竿ㄟ^受納運化,升降以化生氣血榮養(yǎng)全身。因此,郭維琴認為心氣的補養(yǎng)重在健脾,并善用黨參配黃芪(紅芪)補脾益氣以養(yǎng)心。黨參與黃芪味甘入脾經,二藥相伍健脾補氣之力更佳。此外,心悸患者多伴隨有腹脹、便溏、舌胖有齒痕的脾虛濕盛證候,故給予炒白術、茯苓以健脾祛濕。茯苓性味甘淡平,入心脾二經,補益心脾,又可寧心安神,一舉兩得。氣為血之帥,血為氣之母,她常給予丹參、紅花活血祛瘀以生氣血,清心除煩以止心悸,助參芪益氣養(yǎng)心之力。
肝為剛臟,喜條達而惡抑郁,情志調暢不佳,肝氣郁結易制約脾胃正常運化,因此在治療上郭維琴注重柔肝疏肝,以赤芍、白芍、川楝子、當歸、郁金為代表。赤芍和白芍是其在臨床上常用的藥對之一,二藥皆入肝經,重在柔肝斂陰,防止肝陰繼續(xù)耗傷;另一方面,赤芍與白芍性味皆苦寒,可助川楝子泄除肝之郁火。她認為患者因氣郁化火或長期熬夜,肝陰已傷,營血已虧,柴胡雖性善調達肝氣,但亦升舉陽氣,對于陰虧津少的心悸患者而言,更易劫傷肝陰,遂用川楝子疏肝瀉火以清心。當歸入肝、心脾經,補血活血,補而不滯,常與赤芍、白芍同時配伍以柔肝活血。最后是郁金,《本草備要》[9]云:“行氣,解郁;泄血,破瘀。涼心熱,散肝郁?!痹谂R床實踐中,部分醫(yī)家以郁金為主,配伍行氣解郁、清心安神或潛降通絡藥物治療失眠、眩暈等亞健康狀態(tài),療效顯著[10]?,F(xiàn)代臨床研究證實,郁金可影響凋亡基因p53和caspase-3蛋白的表達,阻礙肝細胞凋亡,具有一定的保肝作用[11]。
《靈樞·營衛(wèi)生會》云: “血者,神氣也。”《靈樞·本神》云: “心藏脈,脈舍神。”心主神志與心主血脈這兩大生理功能互為協(xié)調、影響[3]。一方面,心脈失于滋養(yǎng)進而心神失養(yǎng),可發(fā)為心悸;另一方面,心神不寧、血脈運行受擾,也會引發(fā)心悸。此外,臨床中多數心悸患者會伴有不寐,亦與神不守舍有關。因此郭維琴善用安神藥以定悸,以生磁石、五味子、遠志、炒棗仁為代表。生磁石入肝、心、腎經,重在鎮(zhèn)驚安神以止悸,又平肝潛陽,對于心悸兼有膽怯易驚或肝陽上亢患者,可斟酌應用。酸棗仁、五味子這一藥對甘酸化陰以滋營陰,酸性收澀以斂心氣,二者相伍共奏寧心安神之效。對經常熬夜、精神焦慮伴失眠的心悸患者,多給予遠志與酸棗仁相配以養(yǎng)心安神?,F(xiàn)代研究亦證實,酸棗仁、遠志主要通過蛋白質泛素的調控與負反饋調節(jié),蛋白質的轉錄與翻譯、細胞對神經生長因子等生物過程產生安神作用[12]。
高某,男,35歲,2019年12月10日初診:主訴間斷性心悸半年余。患者半年前開始出現(xiàn)心悸,多為工作緊張及熬夜后,表現(xiàn)為有停跳感伴乏力,自訴平時精力不足易感焦慮,食欲好,飽食后心悸加重,睡眠好,二便正常。舌暗胖有齒痕,苔薄白,脈沉細弦,既往有高脂血癥、高尿酸血癥病史。輔助檢查24 h動態(tài)心電圖示竇性心律,最小心率43次/min(04∶32),最大心率120次/min(14∶00),平均心率72次/min,室性異位2308次/24 h。超聲心動圖示二尖瓣輕度返流。中醫(yī)診斷心悸、血濁,辨證屬肝郁脾虛、心神失養(yǎng),治宜疏肝健脾、榮養(yǎng)心神。處方:黨參20 g,紅芪10 g,丹參20 g,紅花10 g,赤芍15 g,白芍15 g,川楝子10 g,當歸15 g,五味子10 g,磁石30 g(先煎),遠志6 g,炒棗仁15 g,薄荷3 g(后下),14劑水煎服,每日1劑,早晚溫服。
12月24日二診:藥后乏力較前減輕,心悸發(fā)作次數減少,偶有胃脘不適,噯氣,苔薄膩,舌胖有齒痕,脈沉細無力。處方:減薄荷、加炒白術12 g,茯苓15 g,砂仁6 g(后下),炒谷芽10 g,炒稻芽10 g,旋覆花10 g(包煎),代赭石15 g(先下),海螵蛸10 g,14劑水煎服,每日1劑,早晚溫服。
按:患者為青年男性,平素因工作壓力較大,情志不舒,飲食作息不規(guī)律,肝氣偏旺,橫逆犯脾,氣血生化乏源,心脈失充,心神失養(yǎng),發(fā)為心悸。心氣虧虛,推動血行不利,故出現(xiàn)心悸、乏力,脾虛運化失職,故見飽食后心悸加重,辨證屬肝郁脾虛、心神失養(yǎng),治療以疏肝健脾、榮養(yǎng)心神為主,同時兼顧柔肝斂陰。本方以黨參、紅芪補脾益氣,以令營衛(wèi)調和,心氣得以充養(yǎng);氣血相生,氣虛則血行不利,瘀血內生,損耗營陰,遂郭維琴在益氣的同時重視活血,給予丹參、紅花活血化瘀,令氣血調和;患者長期熬夜,情緒緊張,肝氣偏旺而肝陰虧損,陰陽失衡。一方面給予川楝子、薄荷疏肝理氣,一方面給予當歸、赤芍、白芍柔肝斂陰,養(yǎng)血和營;五味子、遠志、炒棗仁、磁石為其治療各類心悸的常用組合,安神定志以止心悸。二診時患者乏力減輕,心悸發(fā)作次數減少,但出現(xiàn)胃脘不適、噯氣、苔薄膩、脈沉細無力等癥狀,肝胃不和、脾胃虛弱征象明顯,遂在繼用川楝子調達肝氣的同時,去辛涼礙胃之薄荷,加炒白術、茯苓、砂仁增強健脾益氣之功,同時給予旋覆花、代赭石、海螵蛸降逆除噯以治標;另外舌為心之苗,患者訴食欲尚可但苔偏薄膩,已出現(xiàn)脾虛食積跡象,遂給予炒谷芽、炒稻芽健脾開胃、和中消食,體現(xiàn)中醫(yī)“治未病”這一理念。
此類病例在中青年群體中較為多見,郭維琴在辨證施治的同時,也常囑患者調暢情志,盡量保持健康的作息時間,養(yǎng)成良好的生活習慣,以求達到生物之心、心理之心、社會之心三者的和諧,從而獲得更好的治療效果。
郭維琴治療無器質性病變引發(fā)的心悸,不論心肝血虛、心脾兩虛或是肝郁乘脾,在用藥上皆以調理脾胃、補養(yǎng)心氣為本,實乃在歸脾湯的基礎上靈活化裁,兼顧柔肝疏肝,佐以赤芍、白芍、川楝子之類,同時重用生磁石、五味子等鎮(zhèn)驚安神之品。歸脾湯藥理性質溫良,能夠補氣安神,養(yǎng)心益氣,選用此方體現(xiàn)了治病求本之要義[13]。同時《金匱要略·臟腑經絡先后病脈證第一》亦言:“見肝之病,知肝傳脾,當先實脾”。
郭維琴從肝脾入手治療心悸,體現(xiàn)了中醫(yī)治病的整體觀,這些思想是老一輩中醫(yī)大家臨床經驗及智慧的凝聚,值得我們深入學習、挖掘和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