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徐皓峰的中篇小說《白色游泳衣》,講述了以彭輝為中心的北京城玩家之間的道義恩仇,通過底層社會生態故事展示了江湖子弟和大院子女之間復雜的感情。江湖恩怨在多種文化的碰撞下,在虛構和現實的交替之間,摩擦出特有的思想火花。小說將文學與道家學識、禪宗文化、西方哲學融合于創作中,構成了獨樹一幟的硬派江湖哲學風格。
關鍵詞:規矩 文化自覺 存在主義
徐皓峰早前以編劇、武術設計、導演進軍影視行業,取得了較為優異的成績。其最新發表在《收獲》雜志上的中篇小說《白色游泳衣》,糅合了特定的時代背景,限定了 “北京”這個獨特的地域文化來源,寫出了特定時代下的人在愛情與友誼之間的游走、在仇恨與道義之間的反復。通過主人公特殊的生活方式將自我從各種社會桎梏中解脫出來,確立自我的獨特存在。小說對影響“垮掉的一代”的哲學思想淵源進行探索:這仿佛是“一場巨大的精神錯亂”“在任何地方都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如同虛空,如同輪回”a,在虛無的形式之下,完成了一場思想上宏大的思考。正如徐皓峰在《〈白色游泳衣〉創作談:落后的覺醒》中提到的:“不管用什么方式,能覺醒即好。哪怕覺醒是個幻覺。” b
一、玩家的“約束”與“突破”:當代“規矩”的再思考
小說以倒敘的方式完成了開篇,開篇講述了2015年電影《老炮兒》上映時,北京鹵煮店開始討論起20世紀六七十年代北京城里玩家——彭輝之死,進而展開了關于彭輝傳奇一生的書寫。小說中的北京城里的玩家有著自己的處事方法,他們認為玩家命短,過得是傳奇,持有自己的精神信條:活有做派,死有說法。他們認為玩家的天命,是對抗大院子弟。彭輝作為南北城的霸主,不僅是玩家圈里有名的人物,同時也是打贏大院子弟的頂級玩家。徐皓峰透過彭輝,把這段時期里關于北京城的回憶和想象糅合其中。倫理關系呈現出脫離傳統封建禮法束縛的態勢,人們心理呈現出欲望扭曲、迷茫和不成熟的形態,徐皓峰將其理解為一種社會發展進程中,揚棄傳統倫理道德價值觀念所引發的一種無根狀態,而“規矩”的出現,就是尋根之表象。
小說中的玩家作為一群頑劣不堪,甚至有些流氓習氣的年輕人,常常觸碰到道德與法律的邊界,但是卻十分注重他們之間“規矩”的制定。玩家們的規矩來自于江湖道義,例如:玩家不在澡堂子、不在游泳池動手,游泳池管事對玩家免票,小偷不在游泳時偷東西,在游泳池內不帶刀,等等。這些約定俗成的規矩,似乎在向讀者昭示,京城的玩家并非是一群沒有原則的人。徐皓峰曾經說道:“身處各種各樣不同形態的社會的時候,人是要有一個標準的。有了這個標準之后,社會暫時的現象就不會動搖,就不會改變人心。”可見,在寫玩家這樣的小人物時,作者雖然將他們放置于社會的底層,但是依然為他們設立了一個標準——對于規矩的遵守,其實這是完成了對玩家本質上價值觀的置換,從暴力轉向了道義榮辱,用精神價值賦予人物尊嚴。“白色游泳衣”之所以能夠引發一場暴力的群戰,是因為玩家們認為彭輝破壞了泳池的規矩,破壞了玩家的規矩。例如對抗大院子弟是玩家的宿命,彭輝作為玩家的代表,私交敵方,必遭玩家聯手懲治。江湖之上,規矩像是一條無形的線,一旦斷裂,即為永恒。
徐皓峰本人為大院子弟出身,他借助這篇小說,重新思考江湖玩家與大院子弟之間復雜的關系。小說中,兩者的關系跳脫出了固有的思維模式,發生了緊密的聯系。其中特別突出的人物是阮辛基,她與彭輝聊電影,聊文學,聊哲學,甚至逐漸產生了情愫。彭輝與阮辛基的關系,打破了玩家與大院子弟之間原有的禁忌與隔閡,從此時開始,規矩開始被改變和破壞。兩個完全對峙的群體,開始因為個體的接近,沖破隔閡。而對于玩家彭輝而言,阮辛基的存在讓他擁有了和其他玩家不同的生命體驗,開啟了關于生命的追問,但是同時也預示著因為破壞規矩,他的生命終究要走向滅亡。
盡管是過著離經叛道的生活,但是彭輝在內心深處始終從不同的思想領域尋找文化哲學出路,可以想象出他在特殊的歷史時期精神世界的渺茫,為擺脫傳統束縛,他始終充滿激情。徐皓峰也認為,以自己為代表的這一代人,是充滿困惑的。“這一代的成長期正好處在社會開始轉型的階段,所以我這一代是較為迷茫的一代。我這代人困惑在哪兒呢,就是我為了生活得更好,我是否要成為一個欺負別人的人,這樣我才能得到利?”當我們用傳統的價值觀來評判以彭輝為首的玩家群體,會發現他們行為是墮落和頹廢的。盡管他們常常不符合倫理道德,但是代表著迷茫的一代人始終尋找著價值追求——找到新時期的青年一代的價值觀體系。他們嚴格遵守著規矩和道義,并且甘愿為此付出應有的代價。
隨著體驗增多和時間的推移,離經叛道的過程必然產生空虛無度的情緒,規則和秩序就顯得尤為重要,精神的探索逐漸登上高地。雖然身為玩家,他們的行為并不是盲目和狂熱的,彭輝自己的內心實際上是不斷掙扎和矛盾的。以彭輝為首的玩家看似放縱自我,但是重視規矩的約束,這也是徐皓峰借助規矩想要表達的——從內心一直呼喚正常倫理秩序的重建,無論是否是“垮掉的一代”,處在何種社會環境之下,青年人都要從道德倫理層面自我約束。作者借助這傳統倫理要求背道而馳的形式,追尋自己心中的精神家園,通過“規矩” 的樹立,找到這個時代的解藥。
二、“小黑屋”與荒誕“夢境”:知識分子的文化自覺意識
小說涉及的文化淵源極為廣泛,展示出了徐皓峰鮮明的文化自覺意識。與眾多描寫京城玩家故事的作家不同,徐皓峰對于這段歷史的判斷和認識有自己的獨到之處,通過人物間的恐懼的心理和救贖選擇,不僅表明了自己的文化立場,展示了中國傳統文化思想,也展示了知識分子的文化自覺。
江湖傳言彭輝身中四十八刀,即為“阿彌陀佛四十八愿”c,作者首先引入了佛教的概念:“四十八刀,為應上‘阿彌陀佛四十八大愿,阿彌陀佛在遙遠天宇創立佛國,定下四十八種美好。”對于佛教在小說中的出現,延續了其之前的創作特征,徐皓峰無論是講武俠故事還是京城往事,始終包含著當代知識分子的文化自覺意識以及文化消逝的焦慮感。他“將些微小事物放到歷史整體性時空中的感受方式”形成一種“大成若缺”式的辯證的思考方式d,不僅展示了復雜的中華傳統美學,也將不同的文化背景巧妙地融入到了小說作品之中。
在作者的筆下,兩次被關進小黑屋的經歷成為彭輝成為玩家原因的重要鋪墊。小黑屋看似是一個空間,卻不僅是行為和心理上的枷鎖,事實上也是彭輝心中的“荒涼峰”,在這里,彭輝第一次進行了自我發問和自我認知。盡管被關進小黑屋的彭輝受到了尊嚴上的蔑視,不僅激發出了他關于人性的善與惡之辯,也讓他產生了世界是誰創造的哲學疑問。彭輝與小黑屋兩次結緣,小黑屋作為一個封閉欲望、治理邪惡之地,卻恰恰扼殺了彭輝的善良天性。第一次五歲時因滑倒弄臟白襯衣,被意外地關進小黑屋,在噩夢與驚悚之中,被母親帶領到道觀驅邪,老道認為他遇上人間不平,具有恐懼和殺氣,此時使他初識道教。十六歲在公交車上被冤枉為小偷再入小黑屋,進入夢境,惚間又見老道,談到了世界是誰創造的問題。老道為其指出了命數——以我為尊,誰兇吃誰。彭輝思想開始逐漸成熟,“長大的好處,是比童年多了自省能力”e,彭輝察覺出“怪音是自身發出,半米外的喘氣是自己呼吸,爬墻響動是自己衣服摩擦”。再入小黑屋時,不僅解釋了其童年的困惑:“人,如此不熟悉自己,造出鬼境。”f在這亦真亦幻的情境中,向童年時的老道討教“小黑屋”經歷時,他提出了小說中最重要的追問:“既然這個人是我造的,這個世界是不是也是我造的?”老道回答:“我也是你造的。”g可以見得,彭輝從道教中受到了啟發,逐漸 產生了世界是自己創造的唯心主義的觀點,這一觀點也一直影響著后來他的行為處事。“小黑屋”對于彭輝來說,不僅是促成了他性格轉變的特殊地點、一個喚醒其思想反思的重要環節,同時也是連接中國禪宗文化與西方哲學的紐帶。
談到小說創作中彭輝受到道教的啟發,這個情節的設置與作家本人的經歷是有一定文化機緣的。中國道家學術繼承者胡海泉曾給予了徐皓峰很大的啟發,徐皓峰嘗試將中國文化和哲學融合、武林和道義融合,他作品中的文化思想也因此開始具有了很強的包容性。除了佛教、道教為代表的中國傳統的哲學文化淵源,“小黑屋”對于彭輝的影響,一直延伸到他的對于《荒涼天使》中“荒涼峰”的認識。彭輝把警局的“小黑屋”當作自己的“荒涼峰”,他甚至認為所有的開悟都一樣,凱魯亞克向讀者保證自己所悟和達摩祖師所悟一致,他也保證,他的所悟和凱魯亞克一致,不必重復凱魯亞克的歷程。
在小說中荒誕的夢境的描寫引入了關于彭輝對自身來路的哲學思考,這與原型批評中關于夢境的闡釋契合。原型批評家認為,夢總是以變形、置換的方式表達在現實生活中被壓抑和未能實現的愿望和欲望以及時時襲上心頭的恐懼。榮格認為,集體無意識作為一種原始的無意識的形態,通過遺傳逐漸潛入人的心中,它通過夢、幻覺、想象和象征得到表現。個人和精神病患者可以通過夢和幻覺認識存在于自己頭腦中的集體無意識,而集體的夢和幻覺則揭示人類共同普遍的深層意識心理結構。他認為我們回想不起人類日常生活中的任何事情,而是回想起了夢境、夜恐以及我們有時不無懼怕地感覺到的幽暗心理。弗洛伊德借助夢的分析闡釋無意識;對于彭輝而言,“小黑屋”中的荒誕的夢境,正是內心愿望和現實之間發生沖突的表現。人們用夢境中的完美來彌補現實世界的不完美,使自己能在不完美的現實生活中頑強地活下去。
三、《荒涼天使》與存在主義哲學:哲學性的思想出路探尋
在小說中多次提到了凱魯亞克的小說《荒涼天使》,這部小說可以看作是《白色游泳衣》重要的創作來源,也透露出徐皓峰開始在哲學領域尋找新的思想出路。小說看似在真實地記錄真實歷史下的生活,但是帶有一種漫無情節的隨意性和挑釁性,不僅顛覆了傳統的寫作風格,文字疏狂漫游,思想上有著沉思頓悟人生之感。
《荒涼天使》作為一部自傳體小說,記錄了主人公杰克·杜勞斯在絕望與希望中掙扎的生活狀態,是凱魯亞克的生活年鑒。與《白色游泳衣》相似的是,小說呈現出了多種社會觀念、欲望、理想和迷惘,尤其是在特殊的社會時期反抗虛無感的時代青年的模糊影像。徐皓峰與凱魯亞克書寫的社會背景有一定的相似性,都是出于社會動蕩和轉型時期,家國發展的烙印深深地書寫在了正在成長的青年一代的精神和心靈上。凱魯亞克描述的是美國二戰剛剛結束時,社會高速轉型,新一代的美國青年人的精神世界產生了巨大的動蕩。而《白寫游泳衣》描寫的是北京城里的故事,玩家們用反叛的行為彰顯自己的個性、表達著內心的抵抗。
小說以“白色游泳衣”為題,其實就是印證了禪宗中“虛空”的存在,“白色游泳衣永遠白色,不會沾水透明,游泳池里的全裸女子是所有人共同的幻覺”h。與凱魯亞克所言相同,空即是空,是我所了解到的最悲哀的事實,虛空終于成了一種形式。在這種虛空的形式之下,彭輝完成了凱魯亞克式的禪宗感悟。
彭輝在《荒涼天使》中接觸到的,還有關于存在主義的哲學思考。存在主義強調人存在于虛無之中,存在具有偶然性和荒誕性,由此引發對人類生存狀況和發展的思考,它揭露世界和現實社會的荒謬,肯定人的生存價值高于一切。存在主義尊重人的自由和主觀情緒,注重表現個體在荒謬世界中的失落和失望,以及恐懼、厭世的悲觀心理。彭輝說:“‘我就是當下。只有‘我存在,而不是拿‘我去發生什么。‘我只有一個。”真實存在的東西只能是存在于個人內心中的東西,是人的個性,人是世界上唯一的實在,是萬物的尺度,人即是個人的主觀意識,但這不是感性、思維的意識,而是非理性的意識,是個人的心理體驗。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爾在對于“人是如何存在”的問題指出:作為“存在”的人,面對的是“虛無”,孤獨無依,永遠陷于煩惱痛苦之中。人之所以痛苦,是因為人同他的自下而上條件相脫節,面對著的是一個無法理解的世界,即是一個荒誕的世界,人永遠只能憂慮和恐懼。
《荒涼天使》與《白色游泳衣》中,都徘徊于現實與幻想之間、現實與虛無之中,不僅是彭輝在不斷思考:思考一切皆空的禪理,思考存在主義的哲理。也是作者提醒每一代人應當憂慮和恐懼的:人應該如何真實的存在。
a 〔美〕 杰克·克魯亞克:《荒涼天使》,婭子譯,重慶出版社2006年版,第13頁。
b 徐皓峰:《〈白色游泳衣〉創作談:落后的覺醒》,中國作家網,2020年07月16日。
cefgh徐皓峰:《白色游泳衣》,《收獲》2020年第4期,第6頁,第7頁,第7頁,第7頁,第 33頁。
d 蘇妮娜:《意在醒世——徐皓峰電影中的文化自覺》,《文藝評論》2017年第11期,第72—93頁
作 者: 李想,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 :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 張晴 E-mail: 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