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之南 湖之南（組詩）

◆劉向東

河之南

大河

晨霧消散了

大河在我身邊停住

黃土，一疙瘩，一疙瘩

堆積黃土

當擺渡的大船擺過來

才知道大河依舊是大河

河山依舊

落日沉沙

大河在我腳下停住

斗水七升泥沙

黃土推動黃土

我擔心大河不再流動

不再追問誰主沉浮

多少回想打馬重走泥丸

打探大河的源頭

漢霸二王城

半城東流

大河在你熱血中停住

你在鐵窗前聽風聽雨

披一身飄飄白發

自己枕著自己的頭顱

死不瞑目

聽魚龍傾訴

先人臨水結廬

大河在歷史深處停住

為什么大禹俯身水滸

三年不腐

男女老少崇拜龍

任其經風經雨

盤繞于江山一柱

是黃河清了出圣人

還是圣人出了黃河清

大河因沉重而失去速度

最終在奔騰的回聲中停住？

上溯五千年

拖泥帶水的心愿

是怎樣的心愿

老河口鍋碗瓢盆倒扣著

為種子攏住大地之氣

而血汗推動一天燈火

半是抵達

半是幻影

中國象棋

如果棋子并不知道

其實是棋手主宰它們

那么棋手

是否知道自己身處漢霸

二王城外

楚河漢界出自人心

何止八百米寬

兩百米深

如果棋子已經知道規則

命運將隨手否定其意志

那么棋手

當有雙瞳

在天大地大的棋盤上

或進，或退

看百年之內

七尺高的人生被誰操縱

一盤棋

一盤永遠也下不完的棋

并非虛構

本是古老歷史的布局

從河北到河南

我是過河的卒子

不管勝負

不問輸贏

贏的輸了

輸的贏了

大風起兮勝者為王

力拔山兮敗也蓋世

白馬寺

白馬馱經到洛陽

晨鐘暮鼓生死高僧來去隋唐

時斷時續一柱香

愚公移山——題王屋山愚公雕像

頭一個醒來的老漢

首先學會了沉思的老漢

竟然是愚公

他站在王屋山下

高出大山一頭

當他路過希望小學

念書的娃娃正齊聲朗讀：

中國古代有個寓言

叫做愚公移山

說的是古代有一位老漢

每天挖山不止……

堅忍而又大膽的老漢

把熱血注入石頭的老漢

放眼望去

子子孫孫忙于耕讀

神仙皇帝已逝去多年

一個普普通通的老漢

一個地道的中國老漢

每天挖山不止

殘損的手掌

只聽從內心的使喚

讓命運，隨它的便

小浪底的浪

黃河出山尋找大海

在小浪底提前找到了安寧

小浪底的浪

不因細小而細小

最小的水珠兒

也是勻稱的乳房

小浪底的浪

讓我看見天上的星星

讓一百零一個仙女浣紗

讓石頭用腮呼吸

讓紅鯉魚將明月戴在頭頂

小浪底的浪

帶我深入早年的詩意

水凈天秋

一派魚龍

從那消逝的歲月里

傳來清亮的回聲

黃河石

趁著大河拐大彎兒

石頭負圖上岸

但見小佛爺雙手合十

月牙兒懷抱一輪紅日

多少紋路一筆一劃

多少團圓月落日出

一筆一劃瞬間變成漢字

可以橫排，可以豎排

有繁體，也有簡體

而懷抱紅日的月牙兒

是老天爺最新最美的構圖

下孤燈的村民

把石頭一塊一塊搬進家門

孤燈下尋找史記和銘文

等待石破天驚的收入

太陽石

黃河故道里的太陽石

這曾經的太陽

不是太陽的太陽

一腔熱血沸騰的渴望

枯竭了，凝固了，蒼白了

摔在亂石滾滾的河灘上

起初是誰感受過你的溫暖

而今我把你摟在懷里

你炸開吧

讓我知道你的熱

你的從里到外的光芒

太陽

出門見日

新太陽不認識老太陽

在更早更遠的上地

跟天接壤的地方

我相信有過十個紅太陽

后羿射中射不中

結局不過瞬間

那燃燒最猛烈的一個

最先死去

寧愿成為石頭

也不變成灰

而鋪天蓋地之雪

最先融化于太陽石上

隨手拾得萬年緣

隨手拾得萬年緣

這奇石比古老更老一些

和旭日一起睜著眼睛

石頭在動

它的心臟是時間做的

它的心腸

堅硬又柔軟

石頭在動

靈在其內

不老的意念比它堅忍的一生

更加結實

石頭在動

退藏于密

接近無法言說的言說

傾向沉默

慰魂節

時候到了

十字路口撒上香米焚化紙錢

是時候了

把路邊的紅燭一一點燃

照亮眼睛

讓首級回到腦袋

照亮道路

讓扛著大腿的游魂回到家園

金戈鐵馬歸于寧靜

過往的行人駐足

讓路給故人

唉，如果他們還在

都已經百歲

上輩子

這輩子

下輩子

燭光里一閃一閃

那個誰

你命里缺少這些蠟燭

深遠的風中孤燈一盞

王屋山上的鷹

不見你高飛背夕陽

留下天空的空

以閃電的姿勢你沖下來啊

哪怕你以我為獵物

哪怕你一把把我揪住

一把把我揪起來拋在半空

哪怕是你

拖著與狼共舞撕裂的翅膀

哪怕是你

帶著鐐銬的骨架暗自哀泣

在你飛剩下的沉默里

還有什么可以飛來

或許是你飛得太高了

留下空間的空

在我沉重的意識里

總有翅膀的暗示

雙臂呼扇成幻像

像畫著十字，又像驅趕

神農壇

神農摶土為壇

不同于田納西山頂的那只

也不能替代神農山的山峰

神農用剩余的泥巴

隨手捏了一個小小的火罐

在我疼痛的背上拔出朝陽

又見云臺

當年偶爾上云臺

樂山樂水

看滿山吃飽了陽光的柿子

腆著圓紅的肚皮兒

蜂兒把澀釀成蜜

少女把咬變成吻

小馬因孤獨走得太遠

踏月歸來

說是再走五里

就到了老天爺寬大的草堂

并且有可能遭遇愛情

而今又見云臺

看山不是山了

寫在紅石峽沉積巖上的水字

領來了舞蹈的桃花水母

天瀑峰的瀑布飛流直下

何止三千尺

原來李白是詩仙不是神仙

想象力偶爾不如風景

哀濟水

古之濟水

全長一千八百里

橫穿黃河而獨清

一條出名的大河啊

與長江、黃河、淮河齊名的大河

出入史書的大河

流入大海的大河

發源于王屋山上

它忽然從大地上消失了

而今古瀆成溪

匍匐在山腳下

因為沒有昆侖之源

只因為沒有昆侖之源

沒有別的原因

伏牛山所見

太陽升起來

溪流從太陽里帶來一片紅葉

遇到石頭打一個旋兒

徑自去了

漢水之陽蘆花詩

待到花開已白頭

也不錯

擠在一起不分彼此沒大沒小

順著風

齊刷刷和我一起白頭

透明陽光里

一根白發一行詩

順著風

自在之身輕似夢

現在一下子就過去了

順著風

現在一下子就過去了

忽然又轉身折回來

將白發紛紛吹起來

順著風

太行養猴者說

成群的猴子圍繞著她

讓她辨認幾乎相同的面孔

她說他們真的不一樣

好比人

就說那猴王吧

按時換屆，四年一次

入冬前新老交替

雄猴兒打得昏天黑地

從地上打到樹上

從樹上打到天上

勝者為王，從此將尾巴高高翹起

有實力的老猴王可以連任

而眼前的這個剛剛上位

當上猴王有什么好處？

有！有！

可以把尾巴翹起來啊

調兵遣將

有好吃的率先享用

一旦有風險

掩護大伙撤退

自己殿后防衛

果然見一猴兒翹著尾巴

但并不太高

那是王嗎？不是，不是

是個“二把手”

年齡不大，尚未婚配，少年得志

雖然不是王

尾巴也不耷拉

這不，正在吃香蕉的猴王斜著看

無可奈何

在太康忽然想起

這是在太康，在別處

我沒有見過這么多棉花

我忽然想起我的兄弟

白慶國的一首寫棉花的詩

他說，棉花開了

像去年一樣白

如果母親還在

她就會把棉花紡成線

然后織成布做成襪子

母親說，腳不冷了

身子就不冷

當他把手指伸進棉花里

像母親的胸懷一樣溫暖

他突然哭了

后來，他把臉貼在棉花上

才止住眼淚

我也試著把臉貼在棉花上

可我沒能止住淚水

商丘

以命為丘，君臨八方

千里沃野中

你是涌起的最為突出的部分

講述天下

讓山河與大地之子

匍匐于四周

春，秋，王，霸

圍繞你排列

商丘不大，大地太大

造成的視覺反差卻也并不太大

這是一個象征，或隱喻

不同于中原別的事物

悼念詩人蘇金傘

到了商丘才知道到了你老家

起初你躺在老家的懷里

臉上蓋著作為家產的草帽兒

自己用肚子暖自己的腿

小桃樹枝條上的嫩芽

在你的夢里依次睜眼

白天的星星在草帽上產卵了

老鴰也孵出了春天

詩意的事物圍繞你

水蘿卜開了花油菜跟著開

山坡上的麥流一級一級

瀉下來

盡管我手上只有茸毛

輕輕抹過去和你一樣

也是玄鳥滑過的感覺

而今你依然躺在老家的懷里

回想埋葬不了的愛情，等著那

天空的銅鑼響起來

一頂小轎兒顛過村莊

夢蝶

蝶因心動而動

翩翩復翩翩

脈脈情人全是莊周

而不是誰都能脫胎換骨

千年等一回

任二胡獨奏，提琴協奏

諦聽到白頭

蝶兒落下來

不在左手，就在右手

湖之南

橘子洲頭

以地為輿

看歷史的演出

四面水光

一邊山影

恍惚間屈子問天

落葉亂了歸鳥夕陽

不見茂林修竹

三墳五典

只見少年中國獨立寒秋

問蒼茫大地

誰主沉浮

明目張膽去糾正江山

少時在老家耍皮影

在自家窗戶上耍把自己

把身世展示給黑夜

于斯看這經天緯地頂天立地

令我聚精會神

默默咬住嘴唇

瀏陽河

大溪，小溪

從巖縫擠身，冒出山頂

瀏陽河的發端

草尖，樹杪，螞蟻的宮殿

都是不竭的泉源

瀏陽河不能止步

與湘江會合

未曾相許也奉為諾言

瀏陽河彎過九道灣

水路五十里又五十里

且歌且舞且悲歡

入湘江，入洞庭

入長江，入大海

瀏陽河乘著云彩來往

洋湖濕地公園植物步行道

讓我在這里駐足，我要

悉心清點這些花草樹木：

桃花，桂花，吉祥草

繡球，香蒲，迷迭香

麥冬，杜鵑，美人蕉

水杉與火棘一同起舞

鳶尾藍蝴蝶，紅葉小石楠

竹，柳，荷，梅

柿子樹，銀杏樹

櫻花開過來，一樹又一樹

娜夜先行一步

徑直向蘆葦走去，有詩為證：

我愛你，蘆葦，野茫茫的一片

順著風，像我們的愛

沒有內容

沒有內容是多大內容

對此我有六十年經驗

我看蘆葦，蘆葦看我

待到花開已白頭

齊刷刷一起白頭

忽見百合，見智慧老人

帶領徒孫從歷史深處返身

他說，國庫里所有金銀

比不上她，一枝野百合

就富饒了一路風景

為百合遮風擋雨的是

一棵欒樹，樹木中的鸞鳳

墳高三仞，天子樹以松

墓堆八尺，大夫樹以欒

你看她芽兒紅潤

近乎香椿

帶來另一個春天的香

到了秋天，八寶形的鈴鐺果，那是燈籠

讓幽魂辨認歸途

在我落草以前

她就把根扎在這兒了

一生只為留在老地方

就那么等

就這么

等

手掌樹上小鳥的家

白鷺樓下

小丫丫把鳥窩畫在手掌

五根樹杈的手掌向太陽舉起

樹上的鳥窩在手心發燙

鳥鳴在高高的樹枝間搖晃

小丫丫，有一個秘密

爺爺告訴你吧

別讓小鳥在你手上產卵

我比你還小的春天

摸過一次麻雀蛋

鳥媽媽轉眼就把有我指紋的那一顆

踢出了家

辛追夫人

夫人，昨夜我還不信

隔著一堆綾羅史料

看你，說是兩千年過去了

你體型完整，肌體富有彈性

部分關節尚可彎曲

心腸基本無損

在你跟前，不得不信

天地間未知的事物

遠遠超出群山溝壑叢林的傳說

泥土里到底深藏什么

夫人，走到人生的外面

你還能回來，懷揣香瓜子

和不死的死神

夫人，前生你是誰

來世誰是你

不用追問。我當過兵

常常在山岡翹首的母親

告訴我，你堅持多年

一定是等著在山外征戰的兒子

也可能是趕尸歸來的時辰

夫人，你悄悄移動了

時間的指向和地球的轉速

上天假裝不察

讓母親，在正午的睡床

夢見兒女夢中的夢

銅官窯唐詩現場

無論如何都是奇跡

釉下彩，秘色的秘，天青的青

在長沙銅官窯的灰燼里

凝結的光輝比火亮眼

幸虧在遇見題詩壺之前

沒用盡畢生的感嘆

一個當代鄉土詩人

還有返身唐詩現場的機會

看——

一別行千里，來時未有期。

月中三十日，無夜不相思。

看——

一日三戰場，曾無賞罰為。

將軍馬上坐，將士雪中眠。

再看——

鳥飛平蕪遠近，人隨流水東西。

白云千里萬里，明月前溪后溪。

看到春水春池滿，春時

春草生。春人飲春酒，春鳥

弄春聲——我讀出聲兒來

忍不住笑

卻原來唐朝人寫詩比我還自由

二十字中有八春

再往下是民窯絕活

打工詩人跟死亡戀愛——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以老。

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讀到別字都那么順眼

暗自給它加上□□□□□

多謝題詩壺一片冰心

千年以后當堂呈供

讓我結案：詩歌在唐朝

還是一種誠實的藝術

省油燈

真想把它偷走

這千年包漿的古董

我要供奉在父親靈前

當年他在老虎溝水電站修大壩

餓著肚子，脫皮換骨

僅為孩子讀書，為了每晚

兩小時的光明

如果有人敢賣

請等我攢夠銀子

我把它獻給母親

我要親手把燈點亮

像當年，媽媽捧燈在我面前

為她寫詩的兒子照亮

照亮剩下的日子

杜甫江閣采風

老杜出三峽，泛舟江漢

凄惻近長沙，追不上東吳萬里船

等不來侄兒的青蒜黃粱

餓死了，飄搖著，在江上

萬里悲秋常作客

天地一沙鷗獨自蒼茫

遇到李龜年那刻，關于

大詩人杜甫，杜甫還不知道

試著說出好風景

岐王宅里，崔九堂前

春天剛開始就進入尾聲

這命里，最后一絕

是一根不肯斷的弦

讓誰都不敢不聽

原本寂寞身后事

潦倒的詩人，百年后聲名鵲起

五代十國戰火焚燒

讓石粉身，讓泥變硬

燒剩下一個透明的詩魂

留下一覽眾山小

一代人的大唐，留下

蕭蕭落木，滾滾濤聲，不盡的嘆息

留下白骨白發李白的白

曠世的憂傷

幸有這杜甫江閣

不然讓我到哪里落腳

杜甫沒在這里等我

我在這里等他到天地無窮

買地券

有必要一提

一方買地券，出土于

長沙麻林橋南朝墓中

主人徐副，五十九歲，醉酒壽終

即使醉死，還想將土地帶入陰間

他以真書略帶隸意

刻入青石：

丘墓塋城，東極甲乙，南至丙丁

西接庚辛，北到壬癸，上極青云

下座黃泉，東西阡陌，各有丈尺

東西南北，地皆屬副……

文后有圖畫，亦非多余

老徐約地吏，勿復煩擾

鄰近土地廟

供奉七千年前谷穗稻殼

墻上的魚兒口含禾苗

土頭土腦的雙耳陶罐

聽不夠泥土的聲音

由此我敢認定徐副不死

不過是醉了

泥土是他起伏的胸脯

呼吸融入風雨

四羊方尊

四只突出的山羊

犄角彎曲，耳朵支棱

是我打小兒放養的

跟著我父親

其中有一只叫饞老巴

會上樹，吃草時眼睛望著別處

常常趁我不備

鉆到莊稼地里

另外三只乃一母所生

是我們用奶瓶奶大

總是追著我們“媽媽”地叫

父親還給他們取了名字

和我弟弟妹妹的名字

一樣好聽

領頭羊呢，你在哪兒

當年數你跑得快

跑的太快了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