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波
我是從小生活在城市的鄂倫春人,“游獵森林”是祖輩的傳統生活,但對我來說完全陌生。關于祖輩的生活景致,我大多數是從姥姥、媽媽的口中獲取的,還有這首在祖國大江南北傳唱的《鄂倫春小唱》:
高高的興安嶺,一片大森林,
森林里住著勇敢的鄂倫春,
一呀一匹獵馬,一呀一桿槍,
翻山越嶺,打獵巡邏,護呀護森林
……
民族文化的基因像一粒種子,總要經歷歲月的淘洗和心血的澆灌才會慢慢發芽、成長,根系越扎越深。生在心尖的根系不斷提示我,去新生鄂倫春族鄉看看吧,去尋找先人留下的足跡,體驗祖輩的生活吧。
金秋十月,我與媽媽結伴而行,踏上了尋根之旅。
我們驅車行駛在嶄新的柏油路上,時而上坡,時而下坡。柏油路像一條巨龍,蜿蜒在叢林中,紅艷艷的山里紅,黑油油的臭李子,綠瑩瑩的山葡萄滿山遍野,幽谷、青苔、巨石掩映其間,白樺與松樹組合出來的叢林充滿原始的神秘。
新生鄂倫春族鄉坐落在風景秀麗的群山之間,長箭和白樺建造的標志性大門懸掛的橫匾刻有金色大字——新生鄂倫春族鄉。毋庸置疑,這里就是鄂倫春族特色的中國狩獵第一鄉。一幢幢黃墻灰瓦別墅式的民族特色新居,一根根弓箭式的太陽能路燈,一排排仿白樺的柵欄,一條條干凈整齊的街道呈現在我的眼前。道路兩側有比拉瀚人家賓館、庫圖其飯店、瑟爾魄烏娜吉樺皮廠、嶺上人家工藝坊,還有木質指示牌上用鄂倫春語刻著路名:歐客韌大街、莫日根大街、艾鶴路、索爾其翰路、庫瑪哈路、阿爾班路……
在鄉間的街道我一直在尋找著,沒有看見《鄂倫春小唱》中唱到的騎馬打獵護林的場景。掛槍禁獵后,獵槍都不得見了,目光所及只有停放在街道旁和院子里的汽車、拖拉機和農機具。我有些沮喪,媽媽卻非常興奮,一路小跑來到刺爾濱河畔,俯身伸出手觸摸冰涼的河水,她告訴我,這里是她童年玩耍的地方,只是現在修建了防洪堤壩,改變了刺爾濱河流水的方向。
媽媽見我失落的樣子,便帶我來到“嶺上人博物館”,參觀祖輩在日常生活中遺留的痕跡。在玻璃展柜里,我看見了鑲著銅花邊木質的馬鞍、鐵質馬鐙,還有鄂倫春人自制的犴骨筷子、狍皮被、狍皮褥子、獵槍和獵刀……一切都是祖輩們游獵森林的物證。
過去游獵生活的艱辛,是生活在今天的我無法體會的,但媽媽熟悉嶺上人博物館里的每一件物品,就連置于展廳中央的北方漁獵文化的典型器物——樺皮船,媽媽都知道它的制造工藝。樺皮船的鄂倫春語是“奧木魯欽”,是以樟松木為架,外包樺皮,用松油涂灌縫隙,兩端尖翹長約7米,小巧輕盈,呈柳葉形。
在那兒我又一次看見了多年前見過的毛皮衣、褲和毛皮靴子,它們不僅有自己的名字,而且做工精美。“皮羅蘇恩”即男皮袍子,左右前后都開叉,便于騎馬;“阿西蘇恩”即女皮袍子,繡有獨具民族特色的花紋圖案;毛皮靴子叫“其哈密”,是狍子腿皮拼接的;帽子叫“滅塔哈”,是用狍頭皮做的,黑布縫制的眼睛上還有高聳的狍角。
記得小的時候,我們家剛從大慶搬回黑河,住在山林中的姥姥和舅舅來我家做客,引起鄰居的圍觀,就是因為穿著和狍子一樣顏色的毛皮衣服和毛皮靴子。姥姥的發髻很特別,把紅布條編在長辮子里盤成的,舅舅的肩上扛著一整只狍子,說起話來一串一串嘀哩嘟嚕的,我一句都聽不懂。媽媽讓我們管姥姥叫“貼貼”,管舅舅叫“阿瑪哈”。不管是鄂倫春語,還是漢語稱呼他們,反正都是我的姥姥和舅舅,是血濃于水的親情。
姥姥和舅舅的到來,使我們家熱鬧得像過年一樣。媽媽親手燉的土豆白菜,還放了平時吃不到的粉條,蔥爆肉片更是過年才有的,還有從山上采來的老山芹做的湯,翠綠的菜葉飄滿盆,夾在菜葉間幾片五花肉格外惹眼。爸爸拿出珍藏多年舍不得喝的老白干,把一個個酒杯斟得滿滿的,開懷暢飲。喝著喝著爸爸和舅舅掰起手腕,比誰的力氣大,姥姥唱的“贊達仁”特別好聽。
我和兩個弟弟沒有上桌吃飯,因為媽媽給我們開了小灶。她把狍子肉切成薄片,放在爐蓋子上烤。狍子肉放在爐蓋子的一瞬,紅色柔軟的肉片縮了一圈,失去了血色,迅速翻轉肉片,只聽見爐蓋子上發出刺啦啦的響聲。我們站在爐子旁邊,像嗷嗷待哺的小鳥,烤好的肉顧不上蘸鹽就吃到了肚子里。爐蓋子粘的肉末變成黑色,媽媽用戧刀戧掉,接著烤肉,滿屋子散發著烤肉的味道。現在想起來,我仍不自覺流口水。
當時,我曾好奇地問姥姥:“為什么會穿帶毛的衣服和靴子呀?”
姥姥脫下帶毛的靴子穿在我的小腳上,我感覺這雙大靴子既暖和又輕巧,姥姥笑著說:“只有穿成這樣,才能抵御風寒。我們住在深山老林里都穿狍皮衣服和狍皮靴子。”
“在深山老林里住的房子一定暖和吧?”
“我們鄂倫春人住在‘斜仁柱’里,是用20多根樺樹桿搭建的呈圓錐形簡易房子,游獵時容易遷移,只把樺樹皮圍子——‘鐵克沙’拆下來打成卷包好運走,木桿構架就不要了。夏季,用白布圍蓋斜仁柱,風吹過時很涼爽。冬季,則用厚絨的狍皮覆蓋斜仁柱。”
“吃什么啊?是像我們一樣烤肉片吃嗎?”
“早先,我們在深山老林里生活,沒有現在用的爐子,在斜仁柱中間支起吊鍋子,上面既能看到星星和月亮,又可以當做煙筒。打到狍子、犴和野豬等動物,我們會有新鮮的獸肉吃,吃不完的獸肉曬成肉條,裝進皮口袋保存起來,平時用吊鍋子煮肉粥、燉野菜、做手把肉,或者是在火炭里埋圈餅,我最愛吃骨髓油,用火烤狍腿骨,敲折后吸出骨髓油。”
媽媽喊我,打斷了我的回憶,她正指著樺樹桿搭建的呈圓錐形簡易房子說:“快看,這就是我們以前住的房子。”
“這就是斜仁柱?”我疑惑地問。
“是。”媽媽回話堅定干脆。
“過去,鄂倫春人住得真是太簡陋了,還不如現在的倉房呢!”
“這孩子,真應該讓你體驗一下過去的生活。在冰天雪地里,鄂倫春人圍著篝火席地而坐,嘴里嚼著肉干,喝著雪水,你是不能想象當時挨餓受凍,缺衣少食的困境的。”
“是啊,在生產力低下的年代,鄂倫春人靠一槍、一馬和一條狗,馳騁在林海,寒來暑往,天災人禍,這樣一個弱小民族能在深山老林生存下來真不易啊。”
“當然不易,我生在深山老林,長在深山老林,8歲的時候,我跟著家人來到這里,住進了木頭垛房子。”
想象著媽媽描述的場景我沉默不語,看著嶺上人博物館里陳列的每一件物品,都是昔日鄂倫春人游獵在大小興安嶺生活的必備之物。鄂倫春人穿獸皮,吃獸肉,住斜仁柱,是中國人口最少的少數民族之一,被譽為“北方游獵文化的活化石”。1953年,在中國共產黨和人民政府的親切關懷下,鄂倫春人離開了原始森林,走出了深山,從四面八方涌到定居地,在富饒美麗的刺爾濱河畔建設了新生鄂倫春族鄉。
走出嶺上人博物館,我的心情有些沉重,尋遍整個村落僅發現兩處木頭垛房子,是我的姥姥憑著她嫻熟的駕車技巧,用爬犁拉的大原木蓋成的。用大塊石料做基礎,原木疊羅立面,兩端鑿卯鉆孔,用木楔加固,南面開門和窗戶,建有圈兒炕。看著姥姥蓋的已有68年歷史的木頭垛房子,姥姥說的話,講的故事一下子浮現在我的腦海里。
印象里最深的是姥姥珍藏的一張八寸泛黃的老照片。老照片上一張張年輕的面孔格外威武英俊,他們全副武裝挎著盒子槍,衣帽整齊,精神抖擻。老照片下方寫著:瑗琿鄂倫春一、二隊秋季會議合影,1953年9月28日。照片中第一排中間那個年輕英俊、高大魁梧的人就是岳林同志。岳林同志右邊的是指導員史九鎮,左邊的是隊長吳春和,老照片的第二排,還有四個人錯落地站在第一排人的后面,這些人都是鄂倫春族下山定居的骨干。這張老照片太珍貴了,可以說是1953年鄂倫春族下山定居的歷史見證。
岳林同志擔任黑河地委書記,還兼任黑河協領公署第一任協領。1948年4月20日,他簽發了黑龍江庫瑪爾路鄂倫春協領公署委任令,委任吳相閣為罕達汽鄂倫春第二隊一隊長、吳春和為第二隊二隊長,史九鎮為第二隊指導員、莫寶林為第二隊副隊長。為尋找鄂倫春部落,跋山涉水、風餐露宿、騎馬翻山越嶺、穿白樺林子、過塔頭甸子,苦口婆心地向鄂倫春族人宣傳中國共產黨的民族政策,成立了民族自治籌備委員會,史九鎮同志駐鄂倫春族地區負責定居工作,選定了刺爾濱河與索爾其干河會合處建村,并提議命名為新生。原愛輝縣內的14個鄂倫春族部落,告別了世代游獵和居住斜仁柱的歷史,結束了饑一頓、飽一頓,食獸肉,穿獸皮,四處遷徙,居無定所的游獵生活,先后走出了深山老林,在這里過上了穩定的生活。
“御寒茅為屋,充饑肉作糧”,“冰雪嬰兒孽,蓬高孕婦床”是鄂倫春人在舊社會生活的寫照,一語道破鄂倫春人的悲慘境遇。我的姥姥經歷了舊社會的苦難,1919年,她出生在嫩江流域鄂倫春部落里,父親給她取名楔蘭叫,參加革命后才有了吳秀芬這個名字。由于生活條件惡劣,姥姥5個月時,母親就因病去逝了。她夏天喝馬奶,冬天喝牛奶,跟著父親和三伯父過著居無定所的游獵生活。日本人對鄂倫春人采取了“暫時利用,最后消滅”的政策。不開化其文化,維持其原始生活;不使其歸農,并配給鴉片,逼其吸食;強迫青壯年人參加山林隊,充當其炮灰。致使鄂倫春族人口急劇下降,黑河地區的鄂倫春人僅存1千余人。
在這種情況下,姥姥走上了革命道路。她為人熱情、直率,性格開朗,一生熱愛和擁護共產黨,一條心跟黨走。為抗聯戰士當向導,送情報,運輸物資,支援和幫助抗日聯軍。姥姥背著樺皮悠車,出沒在槍林彈雨中。一次被山林土匪圍剿,敵眾我寡,姥姥帶著幾人鉆進柳條通里,后面山林土匪緊追不舍,子彈在身邊飛過,還有一顆子彈打在皮褲上后掉落在地上,姥姥他們憑借對地形的熟悉脫離了險境,化險為夷。
在革命中她結識了李太芳同志,是黑河地委書記岳林同志的第一秘書。在剿匪過程中,為給部隊尋找糧食,李太芳一人騎馬,帶槍出行。在途經獵戶孟老漢的房子時,遭到三名土匪的伏擊,敵人勸他投降,投降就可以留他一條生路,可是他頑強抵抗,終因寡不敵眾而壯烈犧牲。他的棗紅馬跑回了部隊的宿營地,在姥姥面前,使勁用蹄子敲地,姥姥明白了一切,飛身上馬,棗紅馬帶她們來到烈士犧牲地。姥姥沒有因為自己是軍烈屬享受特殊待遇,積極投入下山定居籌建中,姥姥用馬車運送生活用品、拉原木,建起了政府、衛生院、文化站、供銷社等。從此,鄂倫春人有了參政議政的權利,鄂倫春兒童可以免費入學,食宿、被服、文具、學習經費全由國家供給。
1983年,岳林同志曾從長春專程來黑河看望我的姥姥,問寒問暖,還說起姥姥攜子女護送烈士遺體去黑河的事兒。天空中雷聲不斷,細雨綿綿。姥姥懷里抱著剛滿月不久的小女兒,由于悲傷已經一天沒有奶水了,女兒餓得直哭。當靈車行到五道豁洛時,黑河地委書記岳林等十多人已經等候多時。見到首長,剛強的姥姥眼含熱淚,卻沒有哭。回到黑河把烈士遺體安葬在城南烈士陵園。臨別時,岳林同志語重心長地說道:“再來黑河的可能性很小了,你要保重身體。”
姥姥講的故事留在我記憶里多年,今天才讓我真真切切感受到鄂倫春人今昔生活的變化。過去,鄂倫春人與大自然和諧共生,衣、食、住、行都是來自大山的饋贈,精騎善射的鄂倫春族游獵在大小興安嶺。現在,鄂倫春人不僅用上了電燈、電話、電視和汽車,還學會了用科學的方法種植經濟作物,學會了畜牧業生產,還開發了民族風情旅游業,而且學會了利用民族工藝品賺錢。
為鄂倫春族下山定居做出貢獻的人們,當然也包括我敬愛的姥姥,逢年過節的時候,都有政府代表團來慰問,帶來黨和政府的關懷和溫暖,姥姥總是縱情地歌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和“贊達仁”,以表達對黨的愛戴之情。此刻,我的耳畔響起姥姥唱的“贊達仁”:
舊社會啊
鄂倫春在山林中生活
穿著獸皮做的衣裳
餓一天啊
饑一天
過著不穩定的生活
……
新中國誕生了
黨和毛主席拯救了我們的民族
我們生活在祖國的大家庭里
沐浴著黨的光輝
到處撒滿幸福歡樂的笑聲
我們自由美好地生活著
……
夕陽的余暉映照在新生鄂倫春族鄉,大門懸掛的橫匾上的金色大字愈發熠熠生輝。
回望遠處的村落,我不再感到失落。在新生鄂倫春族鄉,我看到了鄂倫春人的生活翻天覆地的變化,明白了只有中國共產黨才能帶領鄂倫春族下山定居,過上如今這般衣食無憂的生活。流金歲月里,鄂倫春的傳奇早已載入了史冊。如今,當我接下姥姥、媽媽傳遞的接力棒,書寫獨具特色的森林文化、狩獵文化、狍皮文化、樺皮文化,書寫鄂倫春族勇敢勤勞,崇尚自然,豁達樂觀,自強不息的民族精神自然而然成為我義不容辭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