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霖
瓶花藝術是一種以瓶器做載體的藝術形式,為中國傳統插花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傳統意義上的花器式樣繁多,如壺、洗、尊、盤、盆等,其中以盤、盆和瓶最為常見和具有代表性。唐代常用盆和盤做花器,宋代開始流行用瓶,而到了明代對瓶的推崇達到了一個高潮,并相應地誕生了不少專門研究瓶花的歷史著作和卓越的藝術作品。受到文人思潮的影響,這些作品不僅僅是簡單對插花技法的總結,更多是融入了創作者當時的審美理念和生活態度。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當屬清供文化,其豐富的內涵和表現形式雜糅了插花技巧、裝飾藝術和古物鑒賞等。文人墨客試圖通過清供的象征寓意反映出自己的審美情趣和對生命精神的追求。正是這種實踐、理論和思想的相輔相成,明代瓶花藝術得以成熟發展,為后世花藝研究帶來深遠的影響。
遠在六朝時期,『竹林七賢』中已經出現花藝的雛形。當時盛行佛教供花儀式,但插花多為皿花一類的延續,還未達到美學層面。唐代的插花藝術已經頗為盛行,表現形式呈現多樣化,如瓶花、盆花、缸花、占景盤花等,這種花的擺設常常出現在宮廷的尚宴中。唐代羅虬所著的《花九錫》更是中國插花史上第一部理論著作,另有歐陽詹的《春盤賦》也頗有學術價值。五代時的工匠郭江洲發明了占景盤,突破了器皿的限制,這可謂是插花技術上一大進步?;ㄊ筛叩颓昂蠓质逯?,使得表現形式更為隨意。這種便捷設計經過改良應用到后世花瓶上來,例如宋代的十九孔花插和六孔瓷器花插,明代七孔琺瑯花插等。到了宋代,簪花已經變成頗為盛行的民間行為,如邵伯溫在《邵氏聞見前錄》中提到『雖貧者亦戴花飲酒相樂』。而士大夫們更鐘情于插花,將其與燒香、點茶、掛畫并列『文人四藝』之一。高翥《春日雜興》曾寫道:『多插瓶花供宴坐,為渠消受一春閑?!凰稳瞬幌裉瞥菢幼⒅馗畸愄没实男问?,而是以花寓意人倫教化,更講究花品花德及精神層面的表現,此為宋代花藝的顯著特點。
花藝在明代文人中的盛行,與當時政治背景、社會制度和文人喜好有直接的關聯。明太祖朱元璋在建立明朝后,提倡『重本抑末』,奉行節儉,因而明例限制造園建園,但對民間農業確是頗為鼓勵的,加之花卉種植業的發展,助推了園藝的科學化發展。這種基于民生實用的風氣,促使大家重新研究傳統的花卉藝術。在受元代異族幾近百年的統治之后,明朝初期社會名士致力于恢復漢文化,隨著社會商品經濟日益阜盛、娛樂活動豐富,大眾對瓶花的接受度進一步提高了。
明代文人思想受宋元影響頗深,其中理學以王陽明、高景逸、顧涇陽為代表,他們鐘情于閑云野鶴的園林生活。加之受『清靜無為』的道家思想影響,追求『凈窗明幾,一軸畫,一張琴,一只鶴,一甌茶,一爐香,一部法帖』的逸士生活。明晚期政治環境復雜,很多文人士大夫選擇明哲保身,遠離政治領域,歸隱田園,投身于以花茶會友、修身養性活動之中,釋放政壇失意和懷才不遇的情緒。他們醉心于品茗蒔花、古刻碑拓、造園雅集等,從而帶動了整個社會的雅尚風氣。
與此同時,明代出現了頗具影響力和研究價值的瓶花有關的著作,如張謙德《瓶花譜》、袁宏道《瓶史》、高濂《瓶花三說》、文震亨《長物志》等。其中以《瓶花譜》和《瓶史》為代表,為中國插花藝術建立了完整的理論體系,并以清、疏、淡、遠為主體的審美旨趣,對后世影響深遠。他們三人都提出了瓶花的審美意識。在張謙德和高濂看來,『得畫家寫生折枝之妙,方有天趣』為瓶花的最高標準,也就是將插花與繪畫技巧相結合,好看的瓶花藝術就應如畫家寫生筆下的折枝花充滿生氣。
袁宏道鄙棄官場,不慕榮華,將瓶花作為『修持』的法門。他更似寒士,倡導『性靈說』,推崇瓶花之美發自內心和自然。正如他自己所述,他寫《瓶史》的目的在于『與諸好事而貧者共焉』。他在書中對于瓶花非常細致的研究,可以讓我們了解到明朝文人生活和藝術追求的細致末梢?!镀渴贰吠ㄆ譃榛?、品第、器具、擇水、宜稱、屏俗、花崇、洗沐、使令、好事、清賞、監戒十二篇章,從花材花器的選取、環境的供養到審美情趣,都極盡詳細的闡述介紹。袁宏道將當下和他同樣追求的這幫文人稱為『幽人韻士』,正如書中所述:『夫幽人韻士,屏絕聲色,其嗜好不得不鐘于山水花竹;夫幽人韻士,處于不爭之地,而以一切讓天下之人者?!坏@畢竟只是少數人理想化的一種生活狀態,大多數還是處在為卑官所絆的不如意中。正是這種現實的挫折,賞花養性成為理想和現實的一個平衡點。文人們對瓶花藝術的追求,實質上就是借物抒情的一種人格化實現,有種『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之意,從而達到靜觀下的『物我兩忘』的超脫境界。
明初期,文人受宋代理學影響,插花講究中立莊重、嚴謹構圖和鮮明寓意;到中后期,發展愈加成熟,加上袁宏道、陳洪綬、文震亨等文人的引領,將插花帶入清雅格高的極高境界。明代喜用裝飾物插花,所用裝飾物既有珊瑚、靈芝、如意、翎毛等昂貴之物,也有柿子、香囊、佛手、拂塵等日常物品,取其吉祥寓意。
明代插花基本都以瓶為主,摒棄宋元瓶花和盆花兩種形態雄峙并舉的局面,此外罍、觚、尊、壺皆可入畫。明初常用的『尊』到了晚期,裝飾出現了明顯的變化,還形成了專門陳設花器長形狀的『花觚』。從明初的謝環、邊景昭,到中后期的陳洪綬、沈周、文征明等名家畫作中,都可見到將花觚簪花等作為文房清供,裝點文人雅集的景致。當時文人崇尚復古,講究『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在花器的選擇上也偏好古雅,崇尚銅器、瓷器而鄙薄金器、銀器。另外亦會按照季節和空間來選擇:春冬用銅器避免因天氣寒冷而凍裂,夏秋用瓷器,更見清雅;空間上即是廳堂用大些的花器,書房則用小巧些的,這樣亦體現了東方美學的和諧之說。
當時人們賞花習慣雖然師承古人,但亦有不盡相同之處。如唐時,古人習慣將賞花與焚香相結合,韓熙載的《五宜說》中就有記載『對花焚香,有風味相和,其妙不可言者』。到宋代時,花、畫、香、茶已是形影不離的日常結合。宋代名畫中常常出現香爐,作為書房中雅致的小擺設。然而到明代,許多文人對品花與焚香相結合轉變為嗤之以鼻,他們認為焚香的氣味過于濃烈,會破壞花卉的清雅之氣。『自然風韻』是當時插花的藝術衷趣,而美的最高境界就是師法自然。在花木的選擇和修建中須時時尊重它們的自然形態和生長規律,進而通過人為的加工改造,創作出『雖由人作,宛若天開』的自然藝術。袁宏道《瓶史》中提到:『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過二種、三種,高低疏密,如花苑布置方妙。』
中式插花中,最重要的一個體系叫『比德觀』,就是把人為的道德標準移附在植物上面,例如《楚辭》中將香草比喻君子、菊花比作清寒高士等。花的世界紛繁復雜,正如人有美丑和賢愚,即物以見道,文人仿照官秩等級,將花卉按照雅俗分作『九品九命』來品鑒花的優劣,并賦予其不同的品質和象征意義,開后世『花品』『花譜』風氣之先。袁宏道在品評花目時好些都是借鑒于王世懋《花疏》和王象晉《群芳譜》中的觀點,也是很符合明代士大夫普遍的觀念。張謙德在《瓶花譜》中將梅、蘭、菊、水仙、牡丹、山茶、石菖蒲等列為一品,這和中國文化的『君子比德』思維有關,以花喻人,實為強調高尚的君子氣節。文士呂初泰在他的《花政》中就張謙德對花目品第的分類,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不敢耳食張翊之《花經》,隨聲謙德之《瓶花》。寧先才品,緩敘浮華。循名責實,新舊參舉?!黄渖荡蔚?,頗有新意。
明代以降,沿襲了宋代文人的『博古』之風,隨著折枝花繪畫題材的前朝延續發展,清供圖像中『清靜無為,崇尚自然』的道家思想,在江南士人階層頗為盛行?!呵骞灰辉~,秦漢時期指佛前的供品,因花在佛教中有六度的寓意: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般若。古人認為選擇什么樣的花供給佛祖,就同于選擇什么樣的方法來修行。在宋朝開始流行起來為文人雅士欣賞把玩,到了明朝已經成為他們日常不可或缺的雅習?!呵濉荒饲逍墓延汗恢蛤\供奉,代表的正是文人清風正氣的品性。
陳洪綬作為明代文人中頗具代表性畫家,后人常用『高古奇駭』來形容他的藝術風格。他生活的明晚期,是一個尚『奇』的時代。它或是文人的理想人格,一種高雅不俗的生活形式;或是社會上下關系浮動時代的精英分子用以重新界定自己的社會身份和與眾不同的行為。他在畫中彰顯出一種『極靜而拙』的狂狷氣象,通過畫作傳述自己的人生態度和對社會時政的看法。他這幅《瓶花圖》用筆工整,著色清雅脫俗,格調奇崛。兼具應物象形之功和適度夸張之力,畫面和諧中呈現出一種幽遠靜謐之氣。古人喜以銅器插花,他們認為銅瓶因深埋土中,浸染天地之靈氣,用來養花,自然花色鮮媚潤養。正如宋趙希鵠在《洞天清錄》中所提及,『古銅器入土年久受土氣深,以之養花花色鮮明如枝頭開速而謝遲,或謝則就瓶結實,若水銹傳世古則否陶器入土千年亦然?!汇~瓶亦是陳洪綬最為喜愛的插花瓶具之一。如《品茶圖》中,兩位高士相對而坐,一上一下,巧妙的斜角構圖和視角,讓人一眼看出主客分明。主人以蕉葉鋪地,客人坐一怪石之上,兩人手捧茶盞,聞香品啜,耳邊琴音繚繞,身旁瓶花菡萏清香。畫中銅瓶色澤渾厚,造型古樸,韻味和高士氣質可謂相得益彰。
陳洪綬入畫的題材像香爐、花盆、茶壺、鐘鼎、鎮紙等往往古舊斑駁,這種刻意的仿古構成了他最為獨特的作畫風格。如果說崇古是陳洪綬的藝術風格,那么幽趣更多是融合摻雜了民間藝術的真味。這種多面的藝術特征,使得他的作品將世俗寓意與風雅變得相得益彰。因而了解陳洪綬的藝術特色,關鍵在于思考『古』與『今』在其作品中的關系。明代對瓶花藝術風格的崇古,無疑是整個社會復古思潮現象的縮影。在表述這一理念時,陳洪綬并沒有把『古』狹義地理解為繪畫的風格和傳承,而是在其所習『心學』的基礎上將這個概念融入生活和藝術的根本志趣,與『奇』『癖』等其他晚明流行觀念相互融合以構成他自身的主體性。
陳洪綬的藝術特點,并非一味地仿古,而是為了出新,試圖在『簡古』的語境中尋找代表自己的意向美的語言。
插花最重要的是找到美的姿態,首先是生趣,來源于它本身自然形態的趣味;然后是意趣,通過人為的再創作把其塑造得更具美感;最后是藝趣,這不只是純粹的技法,而更要有一種天人合一的靈氣和生動的藝術感。瓶花以其靈活性,將四時之花苑囿于隅,有限的居住空間里詮釋自然意象。瓶花除作為日常擺設或者節日儀式上的需要,更是人們雅尚、雅集的一種生活方式?;颈緹o情義,由于人們將自我情感投射,故而產生『草木之情』,于細微處見宏大,于清淺中見深刻,一花一木詮釋自然意境和構建,代表著文人對超脫世俗的向往。而明代瓶花往往有一種幽深的歷史厚重感,讓觀者仿佛剎那間脫離窠臼,直入永恒,正是禪宗中『青山元不動,浮云飛去來』之寂靜趣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