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高窟緩步看畫,講解員忽然說進入了藏經洞,讓我猛地一驚!曾經,我將這個洞里發掘的一首《菩薩蠻》詞作抄寫給一位友人,友人就在不遠的古城武威,想不到又靠近了……許久以來,我以為抵達一個地方只有一種方式,很直線地跋涉著,不知疲倦。走過很多地方后發現,有時遵循事物的原本指向,也可自然抵達。比如指導員多年前就說過,去武威有去武威的路途。
一
指導員說這句話,是在新兵連里。
晚點名時,他常夸女兵答“到”有力,比很多男兵都中氣,不愧是武威來的人。男兵們不服氣,說他偏心。指導員用迷戀的口吻說,“武威是優秀軍人心中的圣地,有機會要到那里去歷練一番。”我大部分時間在西安,沒有機會踏上行程,心里卻一直惦念著。
七年后,我才踏入了武威,不是以軍人的身份,卻是去會見一個女兵。
在武威的幾天里,友人帶著我參觀了幾處名勝古跡,其中有座鳩摩羅什寺。想不到名僧安葬就在這里,卻并未死去,為一場愛情的影響和歸宿。
鳩摩羅什是西域龜茲國的名僧,一路東行去長安傳法,在武威被后秦的軍隊長期羈留。為了留下法種,他們設法讓一個漂亮女子與他同房,生下兩個孩子。鳩摩羅什在武威滯留了十七年,似乎滿足了他們的所有要求,最后被送到長安。但是,鳩摩羅什因此受到了佛界的非議。他回答說,我是否偽言,可看我死后的焚身,如果舌頭不爛,即未謬論。鳩摩羅什在長安戶縣的草堂寺圓寂,竟“以火焚尸,薪滅形碎,唯舌不爛”。不久,弟子們把舌舍利送到武威,建塔供奉,筑寺膜拜。
而我的愛情緣起,正是因為武威的一種聲息——我記住了女兵沁雅的聲音。我們在一起四年,最后一年才熟悉,說過兩回話,她就退伍了。這年春節的一個晚上,我忽然想起了沁雅,就電話輾轉過去,竟接通了,聊得十分開心。最后我說,我們得好好談談了。她問談什么,我說談戀愛啊!
相戀半年后的一個夏日午后,我從西安到蘭州公差,辦完事就往長途汽車站奔,二百七十公里路程,到武威夜深了。我給在這兒干副連長的戰友陳河打去傳呼,他出來接上我。第二天上午,陳河陪著我來到沁雅家,我們仨是一個新兵連的戰友……
此刻,我站在鳩摩羅什寺院里,心里軟作一團。武威是長安與鳩摩羅什家鄉的中間地帶,他可以兩頭眷顧,可是我不行,我不能過來,沁雅不能過去。
想了很久,我將敦煌曲子詞中的《菩薩蠻》抄寫一份給了沁雅——枕前發盡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爛……這就是我的辦法。沁雅沒多說什么。離開武威時,她送我到汽車站,打著一把傘。我說天氣這么好,你打傘干什么。我還沒反應過來,沁雅就在傘下吻了我。
二
我從武威回到西安,沁雅明顯話少了,也不寫信,父母經常問她,她產生很大的壓力。有次我提出讓她來西安謀職,她爸生氣地說,你怎么不丟掉工作來武威,退伍安置容易嗎?可知,愛情的力量是不能解決一切的。
我是個愛挑戰的人,雖然周圍的人都反對這場異地戀,但我覺得我的生命跟武威的某種氣息相通著。可是這樣耗下去不行,得要再去溝通一次。
國慶長假,我坐火車到蘭州,再轉汽車。到達烏鞘嶺,天上飄雪了,一片蒼茫。烏鞘嶺是東部隴原與西部戈壁接壤的一座山脈,翻越過去就是與祁連山并行的河西走廊,嶺上海拔3600多米,嶺內有草原、山丘、雪峰、河流、田壟、農舍、敖包,還能看到舊驛站。后來我統計過,共十二次、二十四個來回翻越烏鞘嶺,漢朝的衛青和霍去病舅甥倆征戰匈奴才翻越一次,張騫出使西域迂回十多年才兩次,玄奘西天取經走的是祁連山南路……
我用愛情的方式靠近了武威,是不是比軍事的方式要有意義!軍人的愛情,是不是要借鑒軍事的方式?我是一個年輕的陸軍中尉,身懷劍膽和琴心,在看到雄渾雪山的那一刻,血脈開始噴涌了——原來打算晚上去軍區信息培訓班的同學老顧家的,一想還是要去沁雅家……
第二天上午,我去跟老顧商量。老顧留我和沁雅吃午飯,他炒菜。我對老顧說,調過來算了,軍人嘛,在哪里都是打仗。老顧贊同,說跟張政委匯報一下。老顧所在的坦克團政委張君,原是我們部隊的政治處主任,聽了我的決定,他哈哈大笑,說先吃飯。
那天是周末,在不影響工作的情況下,是可以喝些酒的。有道菜是蛇肉,店家把蛇膽拿了上來,張君對我說,你把蛇膽伴酒喝了,鎮心明目的。我尷尬半天,不敢端杯。張君笑著把蛇膽酒一口喝下。最后,他說去唱歌。
我知道張君喜歡唱歌,《愛江山更愛美人》是必點的——“愛江山更愛美人,哪個英雄好漢寧愿孤單……”我認識張君多年了,他在懷化、長沙、廣州、成都、蘭州、寶雞、西安等地行軍二十多年,如一只飛鴻,不計東西。張君的妻子帶著孩子在天津,每年他休假回去半個月,嫂夫人我見過兩次,質樸少言,每年來部隊一次。此刻,張君氣勢磅礴地唱出了自己的心聲,這是他顯現情意愛戀和河山擔當的一種方式。
那天晚上,張君對我調動的事沒有發表意見,也許他看到了什么。我想了很久,可能是我在酒宴上缺少氣魄,日后不能在河西走廊上健步行走。后來,我常從酒里去打量武威,別的地方劃拳拖著長長的唱腔,武威的人劃拳只嘣一個字,一、二、五、八,直截了當。但是,我能把沁雅愛下去,不是用酒去維系的,除了她本身的魅力外,我在這個地方還獲得一種存在感。
三
我跟沁雅商量了一個辦法:正好有一個機會,我借調到軍區機關,要么留下,要么把沁雅調到蘭州,西安是退路。沁雅說可以。西安—蘭州—武威,自此成為生命里的三點一線。
到蘭州時,已經入冬了,我利用周末去看過沁雅兩次,跟她發生過一次劇烈的爭吵,主要是不能解決根本問題。她家人不說話,她很難受,哭了一場,扔掉了我送的玫瑰花。沁雅說,要是你提出分手多好!
我想起張君來,兩個月前,張君的部隊升為副師級,他平調回到西安部隊,我們部隊的劉政委晉升來到這里。要是張君還在該多好,總能給人希望……兩年后,張君到了崗位最高任職年限,接到退役通知,提著一個箱子離開了西安,如仙鶴飛去……十三年后,我在天津濱海機場轉機去俄羅斯,給張君打去一個問候電話,他堅持趕來送行,兩人找了一個小飯館坐了下來。這時候,我喜歡喝一點酒,張君的酒量依然好,只是話少了,生命已通達,無聲勝有聲。
夜里,我去找老顧探討對策,他和七歲的孩子在家里。老顧一把將我抱住,連說來得太好了、太好了。兩人喝了起來,杯子越碰越響——老顧離婚了!那個女人常常埋怨他。啊,這樣啊……我說,老顧,喝酒吧!砰的一聲,老顧的玻璃杯碰碎了,手指被劃破,鮮血滴在了湯缽里。我連忙說,找紗布包一下,別感染了。老顧甩了一下手說,這算什么,打仗的時候哪有那么多紗布。說完,他端起湯缽咕嘰咕嘰,仰頭而盡……后來,老顧去了隴南部隊任政委。
我無力記錄這一天的行程,我一直堅持寫日記的。每次到武威,都由沁雅來書寫,她的字寫得沉毅。可這兩次過來,沁雅不愿在日記本上寫字了,有時心亂,我也沒有記錄,留下大塊的空白。那些白紙,一直沒有填寫,偶爾翻到,浮現的畫面比文字還清晰。歲月飛逝,留白之處成了永恒的風景,生命的色彩是如此幻化,如此曼妙……
快要過年了,我在蘭州沒地方去,沁雅還是叫我去她家,我有幸在武威過了一個春節。這個年,卻過得不大自在,大家過于客氣了。我不斷給自己鼓勁,希望能跟沁雅過好下一個、下下一個春節。
四
節后我回到西安,沁雅提出了分手。我負氣地說,行吧,分就分。第二天,心里又疼痛不已,趕緊啟程奔往武威。記不清,這是多少次向武威進發了。
春寒料峭的武威顯得十分空蕩,我決定去找陳河。一問,他說在探家歸隊的路上,提前回來了。我心里立刻明白了十之八九。春節前夕,陳河經停蘭州,要我陪他到中山橋的亞歐商場看小提琴,送給重慶奉節的女朋友。最后挑了一把深紅色的琴,是最貴的一把,花去他四個月的工資,但回家的路費不夠了,借去我一千元。不久聽陳河說,女朋友很喜歡這把琴,但女友的父母要他轉業回來,不回來就談不成。陳河無法回答,他太年輕了。
第二天晚上,陳河順利歸來,飯后我們去街上散步。兩人戎裝在身,來回數趟,誰也不想停下。要知道,從漢朝起,軍隊在此征戰一回,就顯示一次武功軍威,慢慢叫成了武威。這片土地令我激情四溢、躍躍欲試,當然不乏偏愛、癡情和盲目。我甚至不能接受這個城市的文化墻上雕刻著的邊塞詩,那么豪邁慷慨的內容,為何取名《涼州詞》,叫《從軍行》多雄渾啊……
我沒想到陳河這么冷靜。我一向欽佩陳河的定力,他到哪幾乎都戴著軍帽,帽檐壓得很低,朝前觀望的時候,總要把頭仰起,一種睥睨萬物的模樣。這完全符合他布陣迎敵的職業要求……兩個月后,陳河毅然西行去了更遠的張掖,寂寞地推演沙盤、傾聽風雪,一個人慣看了長河落日、大漠冷月。數年后,陳河去了西部戰區機關。
可以說,沒有陳河,我跟沁雅不會戀愛,第一次給沁雅的那個電話,就是陳河想辦法接過去的,軍線轉民線難度很大。每次看到陳河,總覺得他是個很有辦法的人,給了我信心和力量。比如這個晚上,我說去他那擠硬板床算了,陳河說,不行,你還是去沁雅家。那完全是命令的口氣,讓我心里涌起一股沖動。
五
我對沁雅說,什么都不說,我調過來。我帶著沁雅去坦克基地找到劉政委,劉政委說,這是好事,師級單位舞臺大,不愁你的拳腳使不開。這些天,想起老顧、陳河和張君他們,好像經歷著一場集體的婚戀挑戰,我一人堅守,也不能退卻,這事關群體的榮辱,我們的詞典里沒有“退卻”二字。
我回去后,向組織提出調去武威,然而沁雅又來了電話,說,你還是別調了,西安是大地方,不影響你的事業。
沁雅的讓步,成了我沒有離開西安的理由。我也下了決心,就是不去武威,這輩子絕對不留西安,哪怕回湖南鄉下。后來,我做到了。
我們的愛戀進入了第四個年頭。這年冬天,我參加軍區組織的一個采訪活動,去了祁連山深處的山丹縣。記得《古詩源》里收入一首《匈奴歌》: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那時,匈奴盤踞在這里,被霍去病率兵打敗。焉支山又叫胭脂山,出產女人用的化妝品,打了敗仗,如何對得起女人呢?我覺得這里面隱含著不同的戰爭觀。戰爭讓女人走開,實際又無法離開女人的參與,何況戰爭首先要保護的是婦孺,守護女人的一塊胭脂,那是人性光芒的閃現!我想,這是漢族人能夠接受對手的歌的情感原因吧!
從焉支山回來,我對沁雅說,我們結婚吧,我們的孩子以后就叫威,不行以后我轉業到武威。沁雅說,可以,元旦辦吧!我設計了婚禮的內容和程序,要風光一些、隆重一些,要讓熱烈的氣氛掃去這四年的疲憊和心酸,讓她更加像一個有顏色的女人。
我向干部部門遞交了結婚申請,軍人結婚都要組織批準,才能到地方婚姻登記機構辦理。負責婦女工作的馮干事一直很關心我,笑呵呵地給我開具了介紹信。沒想到,一周后我把介紹信退給了馮干事。不久,大家都知道了原因,感到遺憾。至今,我開結婚介紹信的故事還在部隊流傳,我共開過三次,結過一次婚,沒有人像我這樣富于傳奇,足以起到某種警示作用了。
六
沁雅的父母堅決反對我們結婚!
我在西安還沒動身,沁雅就告訴了我這個情況,聲音低沉。我感覺到氣氛大不同了,決定啟程過去。
到達武威是下午五點,沁雅沒有什么表情,她父母說沁雅不外嫁。我問她還有什么要說的嗎!她說沒有。我提著小箱子就走了。
天已經黑了,路過武威市政府時,發現牌子更換了,武威撤地設市,原來的縣級市改區,牌子上寫著:涼州區人民政府。一下穿越了,我來到了一個遙遠的朝代,周圍卻并不陌生。
我迎著寒風,朝著火車站方向晃悠著,不知穿過了幾條街道,來到一座寺院前,仔細一看竟是鳩摩羅什寺。寺院關了門,透過柵欄,仍然能看到里面的布局,但不知鳩摩羅什的佛塔是哪一座。沒有關系,碰巧來到,高僧應該知道,我對愛情沒說過一句假話,我的舌頭完好無缺,是從那時到現在。
我開心地笑了。我當然不需要鳩摩羅什來給我證實什么,我沒有半點挫敗感,向武威的持續進發,何不是一場壯懷激烈的軍事行動,這最少成就了我的個性和氣質——這時候,我喜歡上了《涼州詞》——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我以一種殊途進入了武威。
(選自2021年第2期《解放軍文藝》)
原刊責編" 文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