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中午飯的遼闊
早飯后,牧家游主人問我上哪里。我說我去明安草原看望詩人畢力格巴特爾,他說他家有上百匹駿馬、三百多頭羊,壯觀得很。這個寬大的圓臉紅彤彤的中年男人堅持自己開車送我去。
出發時9點過,到達交接的地方已是中午12點。不習慣一大早就吃大肉,肚子鳴響如鼓。畢力格巴特爾自己駕車,在公路邊接到我,方向盤一轉,就進入草原。
這才是真正通向草原深處的路,那是碧綠的草叢中兩道深深的車轍印子,從前過勒勒車, 現在是吉普車和卡車,祖祖輩輩靠這兩道車轍, 保持著和外界的關系,每一條路都通向遙遠的地方,每一條路都銘刻著這片草場的興衰和歷史,凝聚著記憶,也凝聚著情感。
車轍兩邊是碧草如云的草地、草坡和怪石嶙峋的石坡和石頭山,又走了一個多小時,肚子里的饑餓已經進入瘋狂狀態,我已經沒興趣跟他談詩歌。草原詩人發表詩歌,不僅靠報刊, 還可以通過朗誦來發表。草原每年舉辦一次詩歌那達慕大會,也就是原創詩歌朗誦大賽。不分職業,只要熱愛詩歌,就可以在這個盛會上登臺朗誦自己創作的詩歌,獲獎者便被大家稱作詩人。通過這個盛會,發現了無數的草原詩人。畢力格巴特爾就是這個盛會的獲獎者之一。
就在這時候,前面遠遠一座小丘下面,出現了一幢平房,房子左側是一大圈圍墻,羊圈。我想這應該是畢力格巴特爾的家了。
畢力格巴特爾在屋子前面把車停穩,問我餓不餓。我回答,不是馬上就能解決問題了嘛!院子的門沒有鎖,僅靠門扣掛著。在取下門扣之前,畢力格巴特爾的一個細小的動作讓我覺得有點怪異:他在門上敲了幾下,用蒙古語喊了幾聲。喊幾聲很正常,說不定在招呼家人出來迎客。敲門則有違常規,誰進自己家的門要敲門呢?僅一念閃過,未及多想,人就已經進院子。畢力格巴特爾又喊了幾聲,不見有人答應,便把我請進屋子里,打開窗子邊的柜子, 端出一盤油果子,招呼我坐下來吃,然后轉身進了廚房,不一會兒就端上來一大盤手扒羊肉和兩大碗奶茶。
剛吃到嘴里,就聽院門開啟的聲音,接著進來一個臉龐棗紅的男人,身子像鐵塔。畢力格跟他交談起來,不時發出熱情的笑聲。鐵塔漢子的熱情寫在臉上和聽不懂的蒙語上。畢力格向那漢子介紹說:“這是我的漢族詩人朋友!”然后向我介紹說:“這位是這家的主人!”我心里頓時吃驚得像到了外星球。要在別的地方, 擅闖別人的屋子,還自取別人的酒肉,在人家家里吃開了,跟擅自使用了人家的老婆,后果估計是差不多的。我心想,我千萬別出聲,看他倆如何收場,現在笑著說,說不定下一刻鐘就會電閃雷鳴。看他倆那塊頭,都粗壯結實, 我是誰的忙都幫不上的。我還有點小小的壞心思:千里萬里,跑到內蒙古來看人家打一場架, 難道會比看一場好萊塢動作大片差?我告誡自己:別出聲啊別出聲,千萬別出聲!
事情沒有向我想象的方向發展,兩個人嘻嘻哈哈交談了幾句,鐵塔漢子轉身進了廚房。
我問畢力格:“這是你的老朋友?”畢力格說: “不是,我們剛認識。”“他剛才說什么?”“他跟我們打招呼,說客人來了主人卻不在家,請我們多多包涵!”我在心里問自己:這這這, 是在地球上嗎?
不一會兒,鐵塔漢子給我們端上來一大盤看起來花朵一般的羊肉大蔥餃子。從柜里取出一大壺馬奶子酒,三個人圍坐在炕桌邊,歡快暢飲起來。當鐵塔漢子知道畢力格巴特爾就是上屆詩歌那達慕的金獎得主后,高興地牽起畢力格的手,在他們家里和院子里不同位置,照了好幾十張照片。
酒足飯飽,告辭之前,我取出鈔票準備酬勞鐵塔漢子,鐵塔漢子立即不高興了:“請兩個通神的詩人吃頓飯,是我一輩子的光榮,你們是長生天派來給我的這份光榮,談錢你就是看不起我了。”畢力格制止我,從后備廂里取出兩瓶蒙古王酒,這鐵塔漢子倒是收下了。
路上我說:“畢力格,你這是酒駕。”畢力格說:“這點酒只夠塞牙縫,唱幾支歌就找不見了;再說, 草原那么遼闊,想怎么開,就怎么開。”
到了畢力格家,又喝了一陣奶茶。我問他駿馬呢羊群呢。他說得等到第二天中午飲馬飲羊的時候。他邀請我去他的草場逛逛。我心想不錯啊,像在我老家四川西昌,人均兩畝土地, 家里最多的時候有十五畝土地,花不了多少時間就能逛完。
吉普車沿著勒勒車的車轍開到太陽快落山,還不見草場的盡頭。我問畢力格:“你家的草場到底有多大?”“我家的草場不大,跟別的人家比起來,小小的。”“不大到底是多大?”“兩萬五千畝。”我以為聽錯了,又問一遍,再次得到準確回答后,有那么一會兒, 腦子里一片空白,既想不出一句對白,也不知道是悲還是喜,兩萬五千畝,在南方差不多就是一個鄉鎮的面積了。
這時候遠處出現了兩個蒙古包。我想,也許又要重復中午的情節了。畢力格告訴我,這是我家放牧用的包子。門扣上插了截樹枝就當鎖。蒙古包外面有幾塊太陽能電子板,保證蒙古包里的冰柜不會缺電;蒙古包里一應俱全, 煮好的手扒肉在冰柜里,風干的肉干掛在架子上,可供睡眠的炕和毛氈一樣不缺,炕頭上有一個儲滿飲用水的大水罐。我心想,要是到了山窮水盡,不妨到內蒙古寫詩流浪,只要多有幾個這樣的蒙古包,就能繼續流浪下去,把詩歌繼續寫下去,讓每一行詩,都帶著羊肉和馬奶子酒的芳香。
我談起中午的奇遇。畢力格說,這不是什么奇遇,這是內蒙古高原的傳統,過去我們一半靠放牧,一半靠狩獵,帳篷支在哪里,哪里就是我們的家,搬走之后,草原上不會留下任何痕跡,一切吃穿用度,都取自草原,因此, 從來沒有財產的概念,家里不會存放金銀細軟, 連鍋碗瓢盆、酸奶和羊肉都是大家的。“草原是大家的,羊肉和酸奶也是大家的!”在遼闊的大草原上,照傳統誰家的門都不會上鎖,客人到了家里來,吃喝都按自己的量來取,不會多占,更不會拿走。
安靜的草原多么清澈
草原如此遼闊,綠草蔓浸了每一條路,都那樣悠長。20世紀50年代,阿拉善的人大代表騎駱駝到興安盟參加人代會,提前二十天啟程,風餐露宿,在路上走了四十五天,到了興安盟,會議已于二十天前結束。代表們領取文件,返回阿拉善又走了四十多天。
草原詩人畢力格巴特爾有兩萬五千畝草場,我們以為他會畜養成千上萬只羊。“不。”他說,為保護草場,他只養了三百多只羊、八九十匹駿馬。靠這些羊和馬,每年收入四五十萬元。正因為他嚴格控制蓄養數量,他的羊群和馬匹才得以放養,草場始終綠草如茵。第二天早上,透亮的陽光從清澈碧藍的天空中均勻地灑下,我們從草原深處的蒙古包返回畢力格的家。從他家墻面上三四平方米大的太陽能電子板上,找到了草原深處沒有電線桿, 卻能使用所有電器的答案。
畢力格的臥室就是他寫詩的書房。跟一般的書房不同,他的書房只有十幾本蒙古語書籍。他說,那都是國際大詩人的詩。
我從前遇到的詩人,大多激情澎湃,慷慨激昂。畢力格卻是沉默的,問一句答一句。黑而且瘦的臉上,寫滿沉靜和安詳。只有眼鏡片后那雙清澈而睿智的眼睛,才顯示出他詩人特有的活泛。
看見他,就像看見草原上一株安靜的草、一棵沉默的樹。
長期在草原上放牧,使他的詩是那種不是因為閱讀,不是因為有寫作的念頭而寫出來的詩,那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真情流露,是一種源于對生命和自然的感恩而發自內心的吟哦。
他的羊群能看懂他的眼神。他的每一只羊都有自己的名字,他站在羊群前面喊一聲,相應的羊就會擠出羊群,跑到他的面前。當他趕著羊群一個人行走在廣袤的草原上,他便把他的詩歌轉換成歌曲,他的歌曲唱給內心的寂寞與安靜,唱給壯美的草場和羊群,唱給蒼天、流云和看不見的風。
長期在這樣的環境下放牧,不管會不會寫詩,每一個牧民的心中也許都有一兩行“天蒼蒼,野茫茫”那么優美的句子。草原有多遼闊, 畢力格的歌聲便有多遼闊。他唱出的每一個音符都經過千百遍打磨,每一個音節都有脈搏在跳動。因為真誠,所以動聽且動人。使人相信, 最美的詩歌在草原上。一個連牧民都能寫詩的民族,如同俄羅斯一個村莊都可以搞交響音樂會,是真正能見素質和品位的。
外面世界的紛繁復雜,從來沒有攪亂過他的內心,他不明白世外的紛繁,也從未經歷過復雜的塵世。倘若讓他進入城市,哪怕一天工夫, 他都會不習慣,都會選擇逃離。
畢力格在草原上不僅放牧、寫詩,還是個不錯的修理工和獸醫。在畢力格的儲藏室,我看見手柄光滑的鑿子、斧頭、刨子、手鋸等, 這些都是修理蒙古包的工具,還有炮制好的用于捆綁的熟牛皮繩子。馬和羊生產的時節,畢力格還是接生員;打羊毛的時候,他又是羊毛工。連家人偶爾有個頭疼腦熱,畢力格也會無照行醫,治愈率達到百分之百。
方圓十公里半徑內,只有畢力格一家牧民, 在這樣的環境里,鍛煉了他詩人的思考,也鍛煉了他俗人的能力,他自由地穿梭于詩人和俗人之間,詩人和俗人于他是合二為一的,都是他的生活方式。
畢力格兄弟把綿羊和山羊按照三比一的比例混養。他說,綿羊溫順,山羊警覺,綿羊遇到危險只曉得擠到一起,山羊會發出警報,會叫,還會跳躍;晚上入欄,綿羊擠到中間,山羊在外圍;到了冬天山羊怕冷,擠到綿羊中間, 正好暖和。
穿過無數草原、戈壁和沙漠,我發現,只有水草豐茂的呼倫貝爾大草原蓄養牛。畢力格告訴我,草原上的牛基本上用干體力活的, 比如來拉車。不是對牛有偏見,而是牛吃草像鏟草機,所到之處,一片精光,對草場不利; 這一點比不上羊和馬,羊和馬吃草總是東吃一口、西吃一口,尤其是綿羊,只吃草尖最嫩的部分,這樣吃了長,長了吃,草原永遠是綠綠的。
遼闊的草原如此安靜,安靜得你用很輕很輕的聲音交談,都能傳得很遠。在安靜的草原, 每一點細小的聲音,都具有非常強的穿透力。上午的陽光澆透了我,我在草原上漫步,突然, 耳邊傳來燕子的呢喃,那么干凈,那么細小, 那么喜悅。我以為來自身旁的天空,扭頭環顧四周,只有碧藍的天空、綠綠的草場。呢喃聲不斷,尋著聲音尋找,終于在二十多米外房門終年敞開的雜物間找到。
雜物間的屋梁上有一個燕巢,一只燕子正在孵蛋,另一只燕子不停來回奔忙,為巢里的燕子銜回食物。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燕巢,每一粒黃豆大小的土粒中間都夾著一根兩尺多長的馬鬃,有多少粒土粒,就有多少根馬鬃。風吹過來,馬鬃在空中輕輕飄拂。不知草原上的燕巢是不是都帶著如此好看的馬鬃流蘇?莫非燕子來到了這里,都懂得把自己的巢筑得更美一些?
太陽西斜的時候,沉默寡言的牧民詩人帶我爬上一座狀如一對獅出巡的石頭山。站在山頂上舉目四望,牧草無邊。山上有馬頭的枯骨。詩人告訴我,為表示對馬的尊敬,他們把駿馬的頭骨放到石頭山的最高處,讓它離長生天更近一些。
沉默的詩人還帶我們去參觀他的羊群。落日西斜,逆光之下,夕陽為每一只羊鑲嵌了銀邊。在頭羊的帶領下,羊群安靜地啃食牧草。偶爾有一只羊羔呼喚,聲音恍惚如從天外傳來, 清脆悠遠。詩人用眼神跟羊群交流,他也許告訴羊群我們是遠客,是一群按照內心的選擇調動文字的人,說不定它們會被寫進某一段文字。羊群齊刷刷轉過頭來,帶著驚奇的眼神安靜地看著我們。
人跟自然貼得如此之近,近得只剩一個眼神的距離。此時,我感到自己也是一株草、一只羊、一塊石頭。
站在高處看落日西沉,把“博大”“輝煌”之類的形容詞全用干凈,都不算奢侈。七月的風, 有些冷了,我久久不愿離去,安安靜靜地站在那里看著落日。朋友于逆光中悄悄替我拍了一張照片。照片上我成了剪影,成了大地上凸起的一部分,我的四周是翡翠色的蒼穹。我珍愛這張照片,這才是真正的獨立蒼茫。
往牧區寄信是件非常奢侈的事情,手機在牧區幾乎沒有信號。薄暮十分,我們跟詩人畢力格巴特爾道別,以后還能不能再見面,能不能聯系得上,誰也說不清楚。給他拍的照片得等返回后才能沖印。即使沖印出來,不知道如何才能交到他手上。心頭不禁悵然。
他在屬于他的草場上安靜著,他也在我的心頭被無數遍想念。
(選自2021年第1期《青島文學》)
原刊責編" 章" 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