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勇

吾皖“老母子”幽默博學,妙人妙言
當今中文讀書界,最具影響力的莫過于“吾皖”唐德剛先生和余英時先生。余先生的深刻、博大,從許多根本觀念上極大影響了我們這一代學人;唐先生的博學、幽默、機智,善于敘述,會講故事,讓一代又一代中文讀者從他的作品中獲得了純學術作品所不曾有的情趣,又獲得了金庸作品中所不具備的學術。
唐先生是“我們安徽”肥西人,1981年再訪大陸時,曾回老家省親,并到我所在的安徽大學講學,從而讓我們身處封閉環境的學子得見國際一流學者的風采,聆聽唐先生的妙語。我依然記得唐先生在分析中美學術差別時,借用當時中國的政治術語強調,美國的學術是“第一世界”的學術,因而他們可以不問有用無用,完全以自己的興趣作為學術的進路;而中國是“第三世界”,因而中國的學術也是第三世界的情形,就是在歷史學的選題上也只能在實用的框架內,不能像美國學者那樣去做那些雞零狗碎的小題目。后來史學界討論所謂“碎片化”,我自然想起唐先生當年的說法,以為“碎片化”不僅不是學術的退步,反而標志著中國學術從第三世界向第二、第一世界邁進,是一種進步。
出洋留學,在國外生活幾十年,唐德剛先生其實已經沒有合肥那些特殊的發音了。但他或許是為了調侃,或許確實想到了青少年,他在課堂上動輒便說“吾皖”“老母子”。這句話書面上感覺不出趣味,要從唐先生那純正的肥西聲音說出來才行,當然最好還要伴隨著他那特有的面部表情。
由于都是安徽人,唐先生后來來北京開會,我們這批寓居北京的安徽歷史學者,總會想法合起來請他吃飯閑聊。那時,還有他中學時候的玩伴在,因而作為后生小子,看著前輩親密無間無所忌諱的故事,雖插不上嘴,但確是幸福在焉,至今令人回味。
北京之外,我有幸在胡適學術研討會、安徽近代人物國際學術討論會,以及本所召集的一些學術研討會上聆聽唐先生的妙言妙語。
口述歷史不只是筆錄,更是復雜研究
唐先生1920年生于肥西唐家圩,后來就讀于舒城中學。抗日戰爭爆發后,唐先生隨學校千里奔波,流亡大后方。后入重慶國立中央大學歷史系,他的中學、大學同學,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還有幾位健在,且健談,他們的閑談講了許多可以補正史之不記的趣聞雅事,可惜那時只顧得樂呵呵傻笑,沒及時記下來。
抗戰勝利前夕,唐先生從中央大學畢業,隨即返回故鄉充任安徽學院史地系西洋史講席。1948年,唐德剛先生漂洋過海,赴美留學。數年苦讀,1952年獲哥倫比亞大學碩士。再接再厲,1959年獲哥倫比亞大學博士,遂留校任教,并兼任哥倫比亞大學中文圖書館館長,對哥大圖書館中文圖書征集、整理、修復貢獻良多,許多年代久遠的舊報刊,因為唐館長組織搶救,獲得了新生,得以繼續保存。
1950年代初期,原先一大批依附于國民黨的政治、學術乃至實業界人物,紛紛到了美國做寓公,靜觀時局。這批人擁有豐富的經歷,對于晚清以降中國歷史研究,無疑是一個不可再生的豐富資源。或許正是基于這樣的現實,哥大東亞研究所成立“中國口述歷史學部”,聘請唐德剛先生為專任研究員,負責制定口述歷史編纂計劃。
由于這些特殊的歷史背景,哥大口述歷史部先后選擇胡適、李宗仁、顧維鈞、何廉、蔣廷黻、陳光甫、張發奎、吳國楨等為傳主,先后形成一批英文口述歷史。稍后,胡適接受蔣介石的邀請,回臺灣主持科學研究機構。于是,唐德剛利用與胡適的特殊關系,大幅度推動了臺灣的口述歷史規模化發生。這些作品早些年差不多都引進了大陸,對大陸口述歷史的興起和發展啟發良多。
其實,口述歷史在中國有悠久的歷史傳統,讀《史記》,可以清晰感覺到太史公除了閱讀檔案文獻,一定有相當部分進行了實地考察,并與歷史當事人進行過歷史經歷的口頭采集,這就是最初的口述歷史。但是,科學的口述史,并不是簡單地利用錄音工具記錄歷史當事人的述說,而是有一系列規范、步驟。按照唐德剛的看法,并不是隨便什么人都值得花費精力做口述歷史,首先要看這個人物在歷史實際過程中的地位、作用。從唐德剛所做的口述歷史看,胡適、李宗仁、顧維鈞、張學良,基本上都是政界、學界公認的大人物,都在歷史的重要關頭發揮過不可替代的作用,口述歷史就是要記錄這些人物在關鍵時刻所思所想所為,最大限度為歷史研究留住寶貴的一手資料。
至于實際操作,也不是聽憑傳主信馬由韁講下去,而是提前做好充分的案頭工作。根據傳主的著作、文獻,如果能夠查閱相關的檔案最好,根據這些資料,在與傳主正式開談前,至少要做一個比較詳細的日譜或年譜,這樣就可以引導傳主講出真實的歷史,而不是根據后來的感受重構歷史。
當今中國口述歷史后來居上,蔚然成風。但凡有問,我差不多都會格外推崇唐先生開啟的合乎規范、合乎流程的口述歷史研究。口述歷史絕對不是當事人說,整理者筆錄,而是一個復雜的研究過程。口述歷史的轉寫者所要投入的精力,絲毫不比專題研究少,甚至遠遠超過一般的課題研究。這在唐德剛先生自己操刀的胡適、李宗仁、顧維鈞等人口述歷史文本上表現最為突出。
“歷史三峽”實證主義者的歷史哲學
唐德剛先生是一位實證主義歷史學家,并無高深玄妙的歷史哲學,但是多年讀史也讓他形成了自己的歷史觀、世界觀,比如他的“歷史三峽”說,就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晚近幾十年中國歷史敘事模式的建構。
從唐德剛先生的“歷史三峽”說,可以感到王國維先生《殷周制度論》的印痕。唐先生認為,截至目前的中國歷史可分為三個階段,中間經歷了兩次轉型。第一次轉型從戰國至秦漢,大約經歷了三百年時間,終于構建了統一的大帝國,政治上廢封建,立郡縣;經濟上廢井田,開阡陌;學術上放棄百家爭鳴,實行文化獨斷主義的儒術獨尊,建立職業官僚體系。這次轉型為此后兩千年帝制提供了一條通道,其政治設施、文化舉措,都與中國的農業文明大致相當。
中國歷史上的第二次轉型,唐德剛先生認為當數近代以來西方因素進入引發的現代國家重構,也是我們這幾代人及身而見的歷史情形。這一次轉型與第一次明顯不同。第一次轉型時,由于我們內部的社會發展至某一階段,促使我們社會政治結構非轉型不可,那是主動的。第二次轉型則不然。它主要是因為西人東來,對著我們著著相逼的挑戰,尤其是軍事的挑戰,逼著中國人非轉型不可。這次轉型的標志,主要有政治上化君權為民權;經濟上化農業經濟為工商業經濟;學術上化獨裁專制為開放共享。簡言之,第二次轉型就是構建一個多元的現代社會。
根據唐德剛先生的觀察,中國歷史上的第二次轉型,實在是從割讓香港之后才被迫開始的。如今香港收回了,一百多年的苦難歲月悄悄過去了。從林則徐開始,至今已有五代了。古人所謂“五世其昌”,在唐德剛看來,中國歷史必將由此揭開新的一頁:“回顧前瞻,預期我民族再有四十年,應可完成國史上第二次社會政治大轉型之偉大的歷史任務。國有定型,民有共識,以我國我民,我才我智之最大潛力,走入人類歷史上民治主義的新時代,開我民族史今后五百年之新運。”
唐德剛先生在《晚清七十年》中的大膽預言,是基于歷史長時段研究所生發的樂觀主義情緒,它必將繼續激勵中國人奮斗向前,鍥而不舍。
(來源:新京報書評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