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瑞
內容摘要:敘述者的內涵界定一直是學界津津樂道,并也一直在爭論的復雜問題。從認為敘述者就是作者,一直到趙毅衡提出的“框架-人格”二象形態模式,逐步打開了敘述者暗含的詩性空間。本文通過歷時性梳理敘述者的形態模式,并借以“框架-人格”二象形態的結構,力圖進一步逼近敘述者的含義內核。
關鍵詞:敘述者 框架-人格二象形態 作者 人物
“識別敘述者是把虛構文學自然化的基本方法……這樣文本的任何一個側面幾乎都能夠得到解釋。”[1]
——卡勒(《結構主義詩學》喬納森·卡勒
敘述者,作為故事“講述聲音”的源頭。關于小說藝術研究的發展,縱觀敘述學一百多年的學術拓展歷程,其中心主旨和敘述者呈現出的多種多樣的形態,還有敘述者與相關敘述的其他方面復雜成分——作者、讀者、受述者、人物等相互之間都存在著很緊密的聯系。
那么,何為敘述者?這一問題看似容易,但想解答卻不簡單。這一問題可比作潘多拉魔盒(Pandora),暗藏危險和誘惑,輕易開啟不得。為解答此問題,從事經典敘述學研究和后經典敘述學研究的工作者,進行了孜孜不倦的探討。研究過程中產生了一系列新術語,如關于敘述者(Narrator)的術語衍生出現身敘述者(Explicit Narrator)/隱身敘述者(Implicit Narrator)、人物敘述者(Narrator-Agent)、作者敘述者(Authorial Narrative)、主人公敘述者(Autodidact Narrator)等,以及在敘述者理論(Narrator Theory)研究中所做出的探索和重要突破,如內敘述(Internal Narrative)和外敘述(External Narrative)中關于敘述者的表述問題,全知敘述者(Omniscient Narrator)/限知敘述者(The Limited Omniscient Narrator)、可靠敘述者(Reliable Narrator)/不可靠敘述者(Unreliable Narrator)等術語體系的構建,使得“敘述者”這一內涵變得豐富多樣,但同時也加大其復雜性。
一百年多年來,敘述學的研究名家輩出。其中,學者趙毅衡本著求實、質疑、創新的精神把敘述學帶到中國,為中國文學理論拓展了敘述學的研究方向。他對敘述學的深刻見解,是本文探討相關問題的理論認知基礎。
一.趙毅衡“為何敘述者”的觀點梳理
學者趙毅衡在《文學符號學》(1990年)中,試圖由口述文學敘述者引入書面敘述者的概念,并由此提出書面敘述者的五種職能。在《苦惱的敘述者》(2013年)里,他將這五種職能概述為:敘述職能、傳達職能、指揮職能、評論職能、自我人物物化職能。并指明書面敘述者之所以與口述敘述者不同的原因在于,除了自我人物物化職能可以順利完成外,在“完成敘述、傳達、指揮和評述的職能和方式上卻很成問題。”[2]因此,趙老在本書中,用很大篇幅著重向讀者闡釋了敘述者與作者、人物等重要概念的區分。
簡要梳理一下趙毅衡先生此部分的觀點:首先,需明確信息發送者在書面敘述中主體分化為作者與敘述者,并就兩者做出區分。在此趙老注意到了兩者在敘述中所采取的語調、態度和價值判斷的差異。其次,在敘述者和人物可從自我人物化程度上做區分。趙老雖沒有就此做詳細論述,但也在后續點明敘述者因自我人物化程度不同可呈現出的兩種類型:現身敘述者與隱身敘述者。推導出隱身程度與敘述者五種職能的反比關系,也就是說“敘述者越是現身,他在敘述中的聲音越‘清晰。如果敘述者做到完全隱身,他的敘述讀起來好像來自于虛空。”[3]
在同期出版的《當說者被說的時候:比較敘述者導論》中,趙老也坦言自從口頭敘述落到書面成為文字之后,敘述者便從具體的人物形象落入到“抽象化窘境”,即“在藝術敘述文本中,敘述者成為一個抽象的人格,是戲劇化了的敘述行為中一個環節”。[4]因此,若是想從書面文本的眾多人物以及著書者的講述中找出敘述者,是非常不容易的。趙老緊接著的論述,也是著重圍繞著敘述者與作者以及相關人物的區分而展開的。
其一,在對于敘述者和作者的區分上,書中著重強調敘述文本中,敘述者和作者身份之間的“涇渭分明”。“敘述者決不是作者,作者在寫作時假定自己是在抄錄敘述者的話語。整個敘述文本,每個字都出自敘述者,決不會直接來自作者”。[5]其二,在敘述者和人物的區分上,除了上文所提的隱現問題外,趙老對此另有兩點思考:一是敘述者身份的多重性,作為敘述者既可以單純地作為自己而存在和顯現,亦可展現出其他身份,即兼任小說中的其他角色乃至是主人公。這樣讀者更不容易區分文本中敘述者和人物,進而使得敘述視角不明,從而難以在敘述主體層次上打開文本的詩性空間。二是強調敘述者具有某種獨立性,具備主體性人格,“本書談到的諸問題,都是敘述者的操作,一部敘述文本,就是敘述者諸操作方式的集合,即作為一個主體人格的體現”。[6]
2016年《形式之謎》刊出,書中“敘述者的廣義形態:框架——人格二象”一節,便是趙老為解決敘述者難以言說,從而導致難以尋找的這一問題,而提出的解決方案。即擬創敘述者“框架——人格”這個二象形態模式,用以描述敘述者通用的形態規律。那么,何為“二象形態模式”呢?趙老的闡釋相當凝練:“敘述者有時候是具有人格性的個人或人物,有時候卻呈現為敘述框架。兩種形態同時存在于敘述中,而框架應當是基礎的形態。”[7]
為了進一步理解這句話,筆者借由趙老在《“第三人稱敘述者”何處尋?》《廣義敘述學》中對敘述者基本形態的描述加以補充:“敘述者不經常表現為人格,而以框架形式呈現自身。但是在這個框架中,敘述者經常會用各種方式冒出來,我們所說的第三人稱敘述框架方式,實際上是敘述文本結構的底盤,人格敘述者隨時會現出身來,各種程度雜糅的可能性都會發生,直到發展成第一人稱敘述。”[8]
不難發現,趙老為使敘述者的形象更為豐滿,選定了兩個錨點,其一是人格,其二是敘述框架。而這也引發了筆者的思考,一部作品中敘述者的人格特性是如何表現出來的?其具體表現形式又有哪些?敘述者的敘述框架具體指代的又是什么?它們又是如何呈現敘述者難以言說的復雜內涵的?本文由敘述者的人格屬性入手,通過歷時性梳理敘述者的形態模式,并借以“人格——框架”二象形態的結構,力圖不斷地去接近敘述者的含義內核。
二.從“代表”自身到“呈現”自身
至于敘述者是否具有人格屬性這一問題,其實在該問題產生之初,由兩個問題產生而來,一種觀點認為,敘述者實際上是以作者的身份而存在,還有一種觀點認為,敘述者僅僅作為人物而存在。趙老最早在《文學符號學》一書,就已旗幟鮮明地表明他的觀點,即敘述者是有人格屬性的。但這個問題在被提出至今,并不是都能獲得評論家的肯定。譬如米克·巴爾在《敘述學:敘述理論導論》第一章中的申明:“本章所討論的敘述者或講述人指的是語言的主體,一種功能,而不是在構成本文語言中表達自身的人。”關于這個問題的思考,恰恰連綴起了敘述者的諸多問題。因此筆者想從源頭開始梳理。
(一)敘述者:替作者“代言”到“顯現”自身
早在以口頭敘述作為主流的藝術時期,故事的講述者便既被視作是敘述者,也被理所應當地視作為作者。當時“作者”這一概念,也并沒有像當今這樣具有版權意識。譬如《荷馬史詩》中,作者雖說署名為荷馬,但也是在無數前人的創作成果上產生的。但從讀者接受層來看,讀者并不會太介懷已佚名的文學作品,作者一覽的空缺也不會影響文學作品的發行與評價。
隨著資本主義的日漸興盛,版權意識的逐漸成熟。人們開始注重文學作品的署名權,緊接著作者的地位和對文學的影響也被學界提到了歷史上的高位。不難理解,羅蘭·巴爾特(1915-1980)會在他的《作者之死》中發出這樣的感喟:“將作者當作寫作中的主宰人物只是近代發生的事情。是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集中體現和頂點。”[9]文學作品的闡釋權,在這個階段被作者牢牢“把控”,釋義的可能性大大受限。盡管關于作者的生平經歷、時代背景、著作論述等文學外部研究開展的如火如荼,但實際上作品的可闡釋的范圍被大大限定在以作者為卯點的視域之內。
如果說羅蘭·巴爾特的這一篇《作者之死》是為了開放意義的可能性的話,在后結構主義者福科的手里,作者前期所邁向的高位被徹底其擊了個粉碎。試以福科這一篇《什么是作者》為例。文中福科承認作者是講述的主體,但認為“寫作人不能等于作者”,強調“作者只是產生講述這一復雜過程中的一個功能”。[10]簡單來說,福科并不認為作者的真實含義所指代的是“一個實在個體”,而是主張作者的功能性,并提出“作者-功能”這一概念,認為“應該重新考慮,不是恢復原始主體這題目,而是要抓住其功能,它在講述中的干預作用,它的從屬系統。”[11]
作者的解構運動引起了新一輪的學術爭論,由此“隱含作者”的概念開始被提出,布斯在《小說修辭學》一文中最早使用了這個學術詞匯。但這個概念一經提出,也促使堅持“隱含作者”概念的許多學者一度不再認同“真實作者”概念。真實作者和隱含作者之間所存在的關聯性,筆者先按下不表。在此處,筆者想略微提一下隱含作者和敘述者之間的辨析和區分。首先,很遺憾的是,沃爾夫岡·伊塞爾(1906-1960)最早使用的“隱含作者與敘述者”是經不起嚴謹的文本分析論證的。在零視角模式、內視角模式、第一人稱外視角和第三人稱外視角模式,這四種不同模式中,敘述者都無法完全等同于隱含作者。此外,以不同的視角模式作為理解的基礎,將改變“隱含作者與敘述者”之間存在的差異和距離。“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因視角不同所帶來的差異和距離之變化,則開始影響到作品文本中悄悄隱藏起來的作者形象,這種影響將進一步擴大,扭曲作者形象原有的特征及其文本建構。
(二)敘述者:從人物“前”走至人物“后”
在實際文本分析中會發現,找尋敘述者的聲音往往需要從小說中的某個人物入手。若使敘述者兼任起小說中人物的話,那么敘述者將融入到小說本體的內容當中,成為了“是不同于其他人的人物”,而這個人物則是“身在作品諸人物中,卻又獨自演著另一種角色。”[12]為更好理解這句話,試以人物和敘述者之間所呈現出的視角為例來具體分析:
當“敘述者>人物”,也就是全知視角時。敘述者比他的人物知道得更多。人物腦子里的念頭、情緒、事情發生的原委等等,無所不知。與此相應,人物只知道自己分內的事。因此敘述者的視角被成為上帝視角。當敘述者詳細敘述這些過程,其實也是把作者的推理過程一點點敘述出來,將他認為是原因的推理條件都陳列給讀者,讀者便會根據這些條件跟著作者思維走。就如巴爾扎克的小說,他利用敘述上產生的上述先決條件,構筑起思維的導圖,引導讀者跟著他的思維活動前行。
當“敘述者=人物”,即在小說的敘事發展過程中,敘述者和人物兩者對所處小說中出現的時空、人物、事物的認知程度達到高度一致時,當人物無法透過對應事件作出相應的解釋前,其敘述者便無法向我們提供。即便可以用第一人稱或第三人稱,但“總是根據統一人物對事物的觀察:結果顯然會不一樣”。當“敘述者<人物”,即敘述者對小說中出現的時空、人物、事物知之甚少,乃至少于小說中任何一名角色的時候,那么敘述者就是一個旁觀者,一個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想知道的旁觀者。敘述者對敘事情節的推動作用被大大壓縮,僅是向讀者展示人物所聽、所言、所看的,但是不會刻意地介入任何意識。
無論敘述角度是“=人物”還是“<人物視角”,敘述者所需承擔的角色,其實是在文中極力在文中否定自己的敘述,盡量站在人物視角或敘述者視角可能的范圍,當視角限定在某個人物時,必然會帶上該人物人格觀察世界的特點,體現出人物的特點、思想傾向以及價值觀,這也是人物自我意識的展示,同時也更能體現“真實感”。
敘述者這種躲在人物背后的方式,卻能更好地以視角的局限性表達社會的多樣觀點和聲音百態。發出的聲音不同,所持的道德評判態度也隨之發生變化。可從巴赫金所論說的“作者立場的徹底改變”中,試做借鑒。陀思妥耶夫斯基為了視主人公為平等的對話者,著力重新塑造,讓他有發言權,辯護權,作自我評價。而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作出一個具體的鑒定。不再把主人公的意識當作客體,而是當作一個對話的主體,并且不在背后給主人公做鑒定,讓主人公有表白的機會,這實際上是追求客觀、所謂真實的一種方法。
綜上,敘述視角所攜帶的人格屬性,通過主人公自身行為及人物評述顯露出來。而作者可發揮自身的能動性,對小說中主人公的評價不僅可以通過筆下主人公行為的美丑,選擇作品的悲喜劇體裁表現出來,也能借人物、敘述者的視角差異表現出來。就如學者董小英所述:“無論作者對主人公的敘述態度:把主人公當作描寫對象——客體,還是對話對象——主體,還是對主人公的道德評價態度:贊賞還是批判,視角的差異都能呈現出來。”[13]
三.關于敘述者的詩性之思
“敘述者”并非獨立存在,而是要在小說這種敘述文學中需要一個“他者”。無論是前文所說的人物也好,作者也罷。在尋找時,需要借助一個“他者”才能向敘述者自身不斷靠近,才能如影隨形地為敘述者提供一個有效的“在場證明”。當然,這也意味著應具備這樣的前提條件,即敘述者是“不在場”的,而不得不創造出謂之“敘述者(Narrator)”的詞語去構筑理論的大廈。
如何理解敘述者缺失這一含義,借助法國學者馬克·弗洛芒所述:
“從它的內部被它的他者挖空,被它的替身挖空,而且被那種無窮的,但又不存在的(或者在……之間存在)間隙所挖空。這一不存在的間隙阻止概念粘附在自己身上,防止概念在它本身之上完成同一性,這其中也包括‘同一性這個概念本身。”[14]
借助敘述者,我們得以發出聲音,而跳出被動狀態,“成為”敘述者;同樣借助敘述者,我們又能夠回到被動狀態,“成為”敘述者口中的他者。正如因此,敘述學中的敘述者,相關的表述是多元的,但沒有一個“是”它。事實上,敘述者并非明確地指稱某一行為主體,敘述者就是本體論中的本體。“敘述者是誰”這一問題本身就是一個邏輯死循環,一個脫離敘述者本體的偽問題。敘述者應該成為一種靶向,我們中靶或脫靶,實現“成為”他者和“成為”敘述者的統一。再者,作為學術詞匯的“敘述者”也解放了敘述者。畢竟結束在這場解蔽-遮蔽的游戲,“唯一的辦法,或許就是沉下和放下名稱,至少,不把它們的本己物和本己性當作實體。”[15]可以認為,我們不能將敘述者視為作品中的具體人物,同時也不能簡單地視為作者本人,但他們在對話中彼此疊加和交叉,并生來就是為了布置下我們能稱之為詩學的東西。因此,作為對敘述者問題探討的詩學,是敘述者傳遞出來的,值得思考的富有價值的饋贈。這是一個出離的過程,但這一過程引領作者、人物、讀者走進了一個多姿多彩的詩性空間。
參考文獻
[1]喬納森·卡勒著,盛寧譯:《結構主義詩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383頁.
[2][3]趙毅衡:《苦惱的敘述者》,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22頁,第24頁.
[4][5][6]趙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比較敘述者導論》,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4頁,第5頁,第4頁.
[7]趙毅衡:《形式之謎》,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04頁.
[8]趙毅衡:《第三人稱敘述者”何處尋》,《敘事研究前沿》,2014年第1期.
[9]羅蘭·巴爾特:《作者之死》,載趙毅衡編選《符號學文學論文集》,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505頁.
[10][11]《什么是作者》,載趙毅衡編選《符號學文學論文集》,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513頁,第523頁.
[12]茨維塔·托多洛夫:《詩學》,載趙毅衡編選《符號學文學論文集》,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210頁.
[13]董小英:《再登巴比倫塔——巴赫金與對話理論》,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4年版,第116頁.
[14][15][法]馬克·弗羅芒:《海德格爾詩學》,馮尚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13頁,第17頁.
(作者單位:暨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