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抒聞
(大慶市民政局,黑龍江 大慶 163311)
10部刑法修正案的頒布無論在法學界還是社會輿論上都引起了廣泛關注和熱議。2020年6月,隨著 《刑法修正案 (十一)》 草案在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次會議上正式提請審議,即將到來的第十一部刑法修正案在理論界又將收獲更多的稱贊和評議。刑法修正案作為一種補充立法,在對刑法條文進行解釋以及彌補刑法典不足方面具有重要功能。對刑法修正案的研究,對于更好地適用刑法,深入探索和反思立法機關的立法理念有重大意義,同時也能為刑事立法理論與實踐的發展提供參考。因此,另辟蹊徑,從立法理念角度入手,縱觀各次修正案修正的主要內容,結合理論研究,從當前刑法修正案立法理念的客觀表現探究形成立法理念的成因。
刑法修正案的立法理念主要體現在以重刑實現威懾、以激進體現民意、以保守延續穩定3個方面:
“在犯罪現象產生或增大的時候,立法者、法學家和公眾只想到容易但引起錯覺的補救辦法,想到刑法典或者新的鎮壓性法令。”[1]在我國,人們也通常認為,重刑威懾是治理犯罪的最有效手段,這一觀念在歷次刑法修正案中均有所體現。《刑法修正案 (一)》 至 《刑法修正案 (六)》 的全部條文都是以加罪加刑作為表現形式,直至 《刑法修正案 (七)》 才稍有改變,如綁架罪的量刑起點就由原來的10年降低為5年。當然, 《刑法修正案 (七)》 降低綁架罪的量刑起點,是順應社會變化的結果,也是輕刑立法理念的體現。雖然《刑法修正案 (八)》 一次性取消了13個經濟性非暴力犯罪的死刑,《刑法修正案 (九)》 取消了走私武器、彈藥罪等9個罪名的死刑,但并未真正改變重刑威懾的總體格局,也沒有改變立法者的固有思維。事實上, 《刑法修正案 (九)》 重刑傾向依然非常明顯,如,擴大行賄犯罪的范圍、提高行賄罪免除處罰的門檻,這在無形中延續了以重刑實現威懾的傳統刑事立法理念。
毋庸置疑,民意是立法者應當考慮的重要因素,但應確保立法的民意性和科學性之間的協調,否則就會出現激進有余但理性不足的結果。《刑法修正案 (八)》 中的“惡意欠薪罪”和“危險駕駛罪”的增設就是典型例證。這兩種行為入罪的原因,在于社會上出現了一些公眾反映強烈的個案,民意強烈要求對此類行為進行嚴厲打擊,《刑法修正案 (八)》 則是對此的直接回應。雖然將“惡意欠薪”和“危險駕駛”入罪順應了民意,但由于民意帶有明顯的情緒化、功利化和簡單化色彩,使得這兩項規定因缺乏理性而遭致了廣泛批評。因為,關于“惡意欠薪”和“危險駕駛”入罪問題的研究在理論界尚未達成共識,立法者并未充分考慮反對意見就將上述兩種行為入罪,明顯有違刑事立法的謙抑性和理性原則。“刑法只能用來維護社會最根本的利益,防止社會最不能容忍的嚴重侵害,否則刑罰的運用就必然會造成公民權利無謂的犧牲,并產生消極效應。”[2]
我國在刑法修正案立法的過程中,立法者對相關罪與罰的設定還存在保守的一面。如刑法修正案雖嘗試廢除了一些罪名的死刑,但其力度尚未達到理論共識的預期。立法機關在刑法修正案立法時持有保守理念的原因在于延續傳統的刑法觀念和內容,延續社會公眾對刑法的基本認知和心理穩定。刑法修正案在廢除死刑問題上的謹慎嘗試,實際上是兼顧民意的結果,很多的犯罪行為在民眾觀念中是必須保留死刑的,如果立法機關置民意于不顧,則可能會引起社會不穩。 《刑法修正案 (八)》 就是以保守延續穩定的一個例證,其雖然取消了近年來較少適用的13個經濟性非暴力犯罪的死刑,但對特殊主體不適用死刑的對象上從原來的兩種增加到3種,即犯罪的時候不滿18周歲的人、審判的時候懷孕的婦女和審判的時候已滿75周歲的人。
我國刑法修正案上述立法理念的確立,應該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具體可歸結為文化傳統的繼承、國內民意的吸收、國外經驗的借鑒、理論研究的推動和司法實踐的反思等5個方面:
歷史文化傳統是立法應當考慮的重要因素之一,刑法修正案的立法理念的形成也體現出對文化傳統的繼承。如,維護國家尊嚴、懲治貪污腐敗、重刑、老年人和未成年人犯罪等問題的規定。以 《刑法修正案 (八)》 對老年人犯罪的規定為例,可以看出,對老年人犯罪從寬處理是對我國歷史上尊老愛幼傳統美德的繼承。在 《刑法修正案 (八)》 出臺之前,關于未成年人犯罪從寬處理的規定早已有之,但對老年人犯罪的處理方式一直沒有明確規定。追溯歷史,早在春秋戰國時期,《法經》 就明確了老年人犯罪從寬處理的原則,1928年的 《中華民國刑法》 和1939年的 《陜甘寧邊區抗戰時期懲治漢奸條例》 均有類似規定,雖然在司法實踐中對老年人犯罪從寬處理是一項慣例,卻并未真正落實到法律規范層面。 《刑法修正案 (八)》將已滿75周歲以上的人犯罪一般不適用死刑作為一項重要內容予以明確,不僅體現了立法機關對老年人這一特殊主體的體恤和關切,而且彰顯立法機關對中華民族傳統美德的繼承和發揚。又如,新出爐的 《刑法修正案 (十)》 ,將侮辱國歌行為寫入刑法,這是繼國旗、國徽后,在立法上對又一國家象征予以明確的法律保護。歷史銘記,1949年開國大典上 《義勇軍進行曲》 作為國歌第一次奏響,自此國歌作為國家尊嚴的代名詞深入民心。國歌不可辱,國法明底線,針對近年頻發的分裂國家、侮辱國歌的犯罪行為,以法律手段嚴懲,用法治捍衛國歌尊嚴,是社會共識,是全體中國人愛國主義優良傳統最直接的體現;也是黨將依法治國的法治理念落到實處的又一具體舉措。
廣泛吸收民意既是我國立法的指導思想,也是民主立法原則的主要體現。在刑法修正案立法理念的確立過程中,民意吸收在一定程度上既促進了刑法修正案的有效出臺,也保證了刑法修正案的立法質量。但必須指出的是,由于民意具有情緒化和非理性的特點,對待民意應當有取有舍,否則會導致多數人的暴政,虛置立法的合理性和科學性。如,在2010年 《刑法修正案 (八)》 的制定過程中,零點研究咨詢集團針對該草案的社會調查表明:公眾對“惡意欠薪罪”“提高強迫勞動罪的最高刑期”“加大打黑除惡力度”和“危險駕駛罪”4 項提案的支持率均超過了八成,“惡意欠薪罪”的提案得到了84.3%的支持率。[3]事實上,“惡意欠薪”和“危險駕駛”的成功入罪恰恰是對民意的吸收,盡管當時學界反對的聲音比較強烈,而且至今學界仍有不少人持有批評的態度。
刑法修正案的立法理念在吸收國內民意的同時,也注重借鑒國外的刑事立法實踐經驗。如, 《刑法修正案 (七)》 將“偷稅罪”改為“逃稅罪”就借鑒了國外經驗,“主要目的是為了維護稅收征管秩序,保證國家稅收,同時有利于促使納稅義務人依法積極履行納稅義務”。[4]我國刑法所慣用的“偷稅”,在外國的規范表述為“逃稅”,因為逃稅與“偷”毫不相干,將“偷稅罪”改為“逃稅罪”使刑法的表述更為規范化和國際化。再如, 《刑法修正案 (八)》 對“向非國家工作人員行賄罪”的修訂也是借鑒了國外先進經驗,即增加一款內容:“為謀取不正當商業利益,給予外國公職人員或者國際公共組織官員以財物的,依照前款的規定處罰。”事實上,該款規定是直接借鑒 《聯合國反腐敗公約》 第16條的內容,并根據我國的客觀實際和表述習慣所進行的改造。
“在刑法領域,存在一個如下公式:犯罪引發立法,立法牽動理論研究,理論研究又反過來改進立法和犯罪對策。”[5]刑法學理論研究對于刑事立法實踐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很多修正案的內容都是直接來源于理論研究的成果,而立法機關對理論研究成果的重視和肯定顯然影響并改變著其立法理念。可以說,每次刑法修正案的立法過程,不少刑法學家都參與其中,正是他們通過科學理論的論證實現了立法者立法觀念的改變。如, 《刑法修正案 (八)》通過之前,我國刑法的刑罰結構的基本模式是“死刑過重,生刑過輕”,但由于采納了刑法學界的理論研究成果, 《刑法修正案 (八)》 對死刑和自由刑的結構進行了適當調整,不僅適當減少了死刑罪名,而且調整死刑與無期徒刑以及有期徒刑之間的結構關系。再如, 《刑法修正案 (七)》 關于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的規定、 《刑法修正案 (八)》 關于社區刑罰和社區矯正制度的規定、 《刑法修正案(九)》 關于終身監禁的規定等,均是受到理論研究的直接推動,因為這些內容在理論界已經達成共識,更符合刑事立法的發展趨勢。
司法實踐是立法規范有效落實的基本途徑,同時對司法實踐的反思也能完善相應立法,使立法者樹立科學的立法理念,制定出高質量的法律文本。近年來,我國職務犯罪的查處力度不斷加大,懲治腐敗的決心日益明顯,不僅使大批因貪污受賄的黨政官員遭到法律的嚴懲,而且為立法機關以何種觀念開展立法活動帶來了有益啟示。《刑法修正案 (九)》 關于受賄罪和行賄罪的修改就是司法實踐的推動:“長期的司法實踐情況表明,在行賄與受賄這一對對合性犯罪中,行賄犯罪對受賄犯罪的作用不可低估,在不少情況下,行賄往往起著始作俑者的作用。”[6]雖然《刑法修正案 (七)》 規定了利用影響力受賄罪,但是卻沒有將該罪的對向性行為即向近親屬等關系密切人員行賄的行為納入犯罪的范疇,使得向近親屬等關系密切人員行賄的行為得不到規制。在司法界人士的呼吁下,《刑法修正案 (九)》 將向近親屬等關系密切人員行賄的行為入罪,不僅打擊了日益嚴重的利用影響力受賄行為,而且符合 《聯合國反腐敗公約》 的相關要求,從而完善了我國反腐敗刑事法治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