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熠
作者單位:上海財經大學
我國養老保險體系帶有現收現付的成分?,F收現付制的可持續運行主要取決于兩個因素,即人口數量的不斷增長和人口素質的持續提升。下一代人口增長速度越快,人力資本和收入能力提升越大,贍養上一代人的能力則越強。近年,隨著我國養老保險基金面臨的收支平衡壓力不斷增大,人口老齡化問題受到政府、學界和公眾的普遍關注,成為研究的熱點。然而,人力資本進步這一影響我國養老保險體系的基本因素卻令人吃驚地被忽略了。筆者認為,高速的人力資本進步恰恰是解開中國養老保障體系謎團的一把鑰匙。
與多數經合組織國家相比,我國法定養老保險繳費率偏高,老年人平均養老金與社會平均工資之比不足50%,相對較低。然而,從2014 年開始,我國養老保險基金征繳收入卻已經小于基金支出。根據2019 年《全國社會保險基金收入決算》,政府對各類社會保險基金的補貼已經達到19469 億元,即約1/4 的基金收入來自于政府補貼。而2015 年各類補貼則僅為9742 億元,這意味著在短短4 年中財政補貼即翻了1倍。
我國養老保險體系面臨的嚴重基金平衡壓力常常被歸因于不斷加速的人口老齡化過程,甚至制度本身設計和執行中的缺陷,如法定退休年齡過低,無法有效控制逃費和避費,待遇水平與繳費年限、退休年齡等缺乏緊密關聯,過高的養老金待遇及其增長率以及退休資格審核不夠嚴格,等等。
然而值得關注的是,我國盡管面臨人口老齡化的挑戰,但目前城鎮人口年齡結構仍相對較年輕。2015 年我國城鎮60 歲以上人口與20-59 歲人口之比為20.8%,遠遠低于經合組織國家平均水平(41.1%)。因此,人口老齡化固然是未來我國社會保障體系面臨的挑戰,但與當前面臨的基金平衡壓力幾乎無關。
任何養老保險體系在制度設計和體系運行中都存在不足之處,但將每個問題都歸結為各種各樣的制度設計運行缺陷并不符合科學研究中“奧卡姆剃刀原則”。筆者認為,從高速人力資本進步角度分析,上述我國養老保險體系的種種典型特征就可以迎刃而解。
在改革開放的40 年里,我國經歷了人類歷史上極為罕見的高速人力資本進步過程。2015 年我國城鎮人均人力資本為1985 年的4.7 倍,年增長率達5.3%。我國2018 年海外留學人數達到66.21 萬人,是2010 年的2.3 倍。這意味著越來越多的年輕學子可以享受全球教育資源。
高速人力資本進步背后是巨大的代際人力資本差距。我國2015 年25-34歲城市人口中受到高等教育的比例接近30%,但由于一些歷史原因,我國老年世代普遍受教育程度偏低,在55-65 歲人口中受高等教育的比例僅為3%左右,上述兩個比例之比為9.6 倍,經合組織國家平均值則僅為1.6 倍。這種代際人力資本差距還造成了“年齡-收入分布”上的一個奇觀,即我國收入最高的群體是30-35 歲的年輕人,而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這個收入峰值都在50 歲左右。
然而,持續的高速人力資本進步固然是未來我國成功步入發達國家行列最重要的推動力之一,但“滾滾后浪”也將對社會保障體系帶來巨大的沖擊。
試想一下,如果勞動力市場上有兩代人,受教育程度高、充滿朝氣的年輕人和受教育程度偏低、年齡偏大的中老年人,企業會雇傭哪一類人呢?
在社會化大生產中,人力資本也像物質資本一樣,存在更新換代的過程。巨大的代際人力資本差距使得我國人力資本更新換代速度大幅提高,年輕勞動力迅速走向重要崗位,而企業對大齡員工需求則相對萎縮。這會導致3 個問題:其一,政府不能將退休年齡設定得太高,否則會有許多老年人因無法找到工作而面臨貧困問題,因而在延遲退休年齡上也會遇到較大的阻力;其二,老年勞動力過早退休,即便人口沒有嚴重老齡化,也造成制度內贍養率很高,對社會保障基金平衡產生壓力;其三,由于面臨淘汰的壓力,職業生涯過短,勞動者也需要更多的儲蓄來應對未來更長的低收入時間。
這些現象在現實中都能找到印證。首先,盡管從上世紀90 年代以來,學者們紛紛建議我國延遲法定退休年齡,但始終未能付諸實施,一個主要的擔憂便是企業對老年人的需求以及老年人就業能力問題??紤]到許多企業招聘都截止在35 歲,這種擔憂不無道理。其次,即便我國法定退休年齡已經遠遠低于國際平均水平,但實際退休年齡更早,長期存在著嚴重的提前退休、內部退休等現象。事實上,我國目前養老保險制度內贍養率已逼近40%,即2.5 個在職者養活一個退休者。如果我國實際退休年齡可以從目前的55 歲左右增加到國際平均的62 歲,則制度內贍養率就將回到20%左右,也就是和人口贍養率匹配的水平,并且社會保障基金將出現大幅度盈余。最后,我國居民儲蓄率偏高,而且有研究表明,在勞動力市場上相對脆弱的群體,如女性,低教育、低技能者,退休年齡更早,儲蓄率也更高。
習總書記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二十八次集體學習時強調“要加大再分配力度,強化互助共濟功能”,還強調“把增進民生福祉、促進社會公平作為發展社會保障事業的根本出發點和落腳點,使改革發展成果更多更公平惠及全體人民”。國家養老保險制度一個重要的再分配和互助共濟功能是代際的再分配和風險分散。高速人力資本進步意味著養老保險制度代際再分配功能應當得到加強,而非削弱,這樣才能使老年人分享國家改革發展成果。
世界銀行在上世紀90 年代極力倡導從現收現付制轉向個人賬戶積累制。這種主張也影響到了我國養老保險改革。然而這一建議并沒有考慮到中國這種高速人力資本進步經濟體的特殊國情。舉例而言,當前世代每人有3 個蘋果,下一個世代每人會有9 個蘋果,那么我們應該讓當前世代積累多少用于他們退休后的開支呢?實際上完全沒有必要積累。在高速人力資本進步中,當前世代退休后從未來世代的9 個蘋果中拿出3 個就足以保證他們的生活,這就是現收現付。轉向積累制讓當前本已相對貧窮的一代人拿出1 個蘋果存入了積累賬戶。如果這個蘋果能夠得到很好的管理也就罷了,但如果國家金融市場不夠發達,基金無法保值增值,結果在倉庫里爛成了半個蘋果,無疑將付出巨大的福利代價。因此,如果高速人力資本進步可以持續下去,具有代際再分配功能的現收現付制仍然是我國養老保險制度最優選擇。在這個前提下花更大力氣來優化各項社會保障參數仍然是最主要的改革途徑,如實施全民參保、擴大費基、全國統籌、降低繳費率、增加繳費年限要求等等。
在高速人力資本進步環境下,適時推出“積極老齡化”相關政策以提高老年勞動參與率則顯得尤其重要,這是將制度內贍養率拉回到人口贍養率水平的根本途徑。舉例而言,韓國代際人力資本差距雖然顯著低于我國,但也遠遠高于經合組織國家。然而,根據統計,韓國老年人達到法定退休年齡后還將平均工作10 年的時間。這其中韓國老年勞動參與支持政策發揮了重要的功能,包括增強養老金與退休年齡之間的掛鉤程度,對大齡勞動力進行教育和職業培訓,對雇主雇傭大齡勞動力提供獎勵、工資補貼和適老工作環境改善貸款,開展老年職業介紹等。我國在“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國家戰略中,提出要“開發老齡人力資源”“發展銀發經濟”,這些措施都有望將一部分老年人從社會保障待遇領取者轉變為社會價值創造者,發揮四兩撥千斤的作用。
從人口老齡化角度來看,我國未來養老金面臨的挑戰似乎是空前的,但是從高速人力資本進步角度來看,我國養老保險基金面臨的許多問題其實反而是暫時性的。長遠來看,我國年輕人的工資高于老年人的現象是不可能持續下去的。對于改革開放以后成長起來的世代,他們在勞動力市場上完全可以更長時間地保持生產力,更高的退休年齡能夠更好更充分地發揮他們的社會價值,延遲退休年齡改革帶來的不利影響將逐漸消退。從2020 年開始,隨著“70 后”群體逐漸逼近最低法定退休年齡,延遲退休改革窗口期即將到來??梢哉f,盡管人口老齡化還會極大地沖擊到養老保險基金平衡,但隨著延遲退休等積極老齡化政策發力,一旦我國老年勞動參與率回到一個國際平均水平,養老保險體系最艱難的時刻就將過去。
然而,從高速人力資本進步角度來看,年輕世代人數雖然少,但是收入水平高,退休時點可以更晚,他們從收入中拿出一部分滿足上一代人生活待遇開支需要并不是特別大的問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