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向春華
作者單位:中國勞動關系學院法學院
核心提示:勞動者是否“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突發疾病”的事實不清,法院在相關事實未查清的情況下即作出判決屬于認定事實不清,應予撤銷。
普某生前系某機關職工。2017 年5 月19日,機關安排其駐村開展精準扶貧調查工作。普某5 月21日到村開展入戶調查,并于當晚入住該村親戚家。5 月23日8 時許,普某因病由親戚送往醫院,經搶救無效于5 月24日10 時許死亡。醫院死亡證明書證明死亡原因為:(1)急性上消化道出血;(2)休克原因待查,低血量性休克、感染性休克;(3)代謝性酸中毒。5 月26日機關作出工傷事故報告。社會保險行政部門對普某死亡是否屬于工傷開展了調查。6 月7日機關申請工傷認定,8 月3日社會保險行政部門作出“不予認定工傷決定書”。普某親屬以“不予認定工傷決定書”認定事實不清、適用法律錯誤為由,提起行政訴訟。
一審法院認為,縣委辦下發的文件規定,調查工作隊工作期間不休假,請假須按規定完善請假手續方可離崗。根據文件規定,從普某到鎮報到開始只要未請假離開鎮,均應視其在工作崗位。被告認定普某的發病不是在工作崗位顯屬不當,應予糾正。根據被告對醫務人員的調查并結合其他證人證言,普某系因飲酒而發病。文件明確規定扶貧工作隊隊員在工作期間禁止飲酒?!豆kU條例》(以下簡稱《條例》)第十六條規定,即有醉酒或者吸毒的等情形之一的,不得認定為工傷或者視同工傷。普某屬違反工作紀律進而導致疾病的情形,不能認定為工傷或者視同工傷。原告要求撤銷“不予認定工傷決定書”,并責令被告重新作出工傷認定決定的訴訟請求不符合現行法律、法規的規定,不予支持。判決駁回原告訴訟請求。
普某家屬張某等上訴稱:第一,一審法院認定普某突發急性消化道出血系飲酒造成,無事實依據,僅憑醫生、護士的口頭表述聽說普某飲酒,就主觀臆斷屬醉酒,屬于認定事實錯誤。第二,被上訴人不予認定工傷,是以普某未在工作崗位上突發疾病死亡為由,并非因其飲酒引發疾病或者醉酒,適用的法律條款不同。一審法院應當依據行政機關作出行政行為認定的事實理由和適用法律依據進行審理。
二審法院認為,普某的情形符合《條例》第十五條第一款(一)項“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突發疾病或者在48 小時之內經搶救無效死亡”的規定,應當認定為工傷。上訴人上訴理由成立,應予支持。被上訴人認定普某入住親戚家后未再開展工作沒有充分證據證實,不予認定工傷缺乏事實依據。且僅有兩名醫務人員聽說普某飲了酒,未有相關證據證實普某發病是飲酒引起的,一審法院屬認定事實不清,適用法律錯誤。判決撤銷一審判決,撤銷“不予認定工傷決定書”,責令被上訴人在規定的時間內作出行政行為。
社會保險行政部門申請再審稱:(1)21 日晚普某在親戚家吃飯,有證人證實普某喝了酒,且未與其他工作人員回村統一住宿、工作;(2)普某入住其親戚家后再無任何開展工作的痕跡記錄;(3)根據證人的證言以及首診記錄,普某的配偶、親屬及普某自己均陳述普某喝了一斤白酒后出現昏睡、嘔吐、吐血等癥狀,情況嚴重才送到醫院治療;(4)本案根據一系列證人證言結合醫院出具的書證充分證實普某的死因系大量飲酒導致上消化道出血死亡。普某死后,其家屬并未要求對尸體進行酒精含量測定等尸檢工作,導致行政機關無法取得相關證據。根據省政府相關規定,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醫療機構等有關單位依法出具的檢測結論、診斷證明等資料,可以作為認定醉酒的證據,一審法院認定普某本次發病系因飲酒引起的事實清楚;(5)普某所在單位及鎮政府出具的兩份報告所載明的普某發病時間相差15 小時,擾亂了工傷認定部門正常開展工作,二審法院據此認定普某在崗開展工作,認定事實不清。綜上,普某雖在因工外出期間,但卻在從事與工作無關的個人活動時突發疾病死亡,“不予認定工傷決定書”事實清楚,程序合法,適用法律正確,應予維持。
張某等3 人提交書面意見稱:(1)本案僅有證人的口頭陳述,無醫學證據證明普某系“醉酒”引發疾病,對醫生的調查筆錄形成時間程序上不合法,且該證人未出庭作證,其證言不能采信。即使普某飲了酒,但飲酒與死亡是否有必然因果關系,并無客觀的醫學證明材料予以證明;(2)普某作為工作隊隊長,其工作性質屬于24 小時駐村,普某未曾離開該村,屬于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地點發病,符合認定工傷的情形;(3)相關證人證言可以證實,工作剛開始時村里并未統一安排住宿,普某去親戚家住宿并非私自離開工作崗位;(4)所有駐村隊員都無固定工作崗位,在剛開始工作且相關扶貧政策未宣傳到位的情況下,不可能有痕跡記錄資料。社會保險行政部門以普某未遺留痕跡記錄資料為由,不予認定工傷的理由不成立。二審判決認定事實清楚,適用法律正確,應予維持。
再審法院認為,本案普某是否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突發疾病的事實不清,二審法院在相關事實未查清的情況下即作出判決屬于認定事實不清。裁定再審;再審期間,中止原判決的執行。[(2017)云0602行初96號,(2018)云06行終55號,(2019)云行申326號]
普某能否視同工傷,需進行辨析。一是,一審法院在否定社會保險行政部門行政決定理由的同時,又依據其他理由維持行政決定,是不恰當的。行政決定理由不成立,或者意味著“主要證據不足”或“適用法律、法規錯誤”,依據《行政訴訟法》第七十條規定,應當判決撤銷。二是,再審法院認為“本案普某是否是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突發疾病的事實不清”則意味著工傷認定決定事實不清,工傷認定決定應撤銷,而非僅撤銷二審判決。三是,關于是否構成醉酒,僅證明行為人飲酒并不一定構成醉酒,這一事實判定存在問題。再審法院僅就“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問題提出疑義,而未涉及醉酒問題,實際認為這并非問題(本案關于醉酒問題也暴露出工傷認定中一個較為嚴重的缺陷,即缺乏對是否構成“醉酒”進行確定的有效途徑與方法)。此外,社會保險行政部門將未能提供酒精含量的證據歸于“家屬并未要求對尸體進行酒精含量測定”,并不妥當。這一測定對相對人不利,且系行政機關提起的這一抗辯主張,要求相對人一方提供證據有違法理。
本案主要涉及因工外出期間突發疾病死亡的工傷認定問題,是實踐中比較典型的工傷認定爭議,值得探討。
因工外出期間突發疾病死亡是否構成工傷,涉及《條例》第十五條第一款規定的“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突發疾病死亡或者在48 小時之內經搶救無效死亡”。該規定并未對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進行進一步限定,由于“因工外出”包含“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因此在該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上突發疾病死亡的,符合該規定,應當視同為工傷。
《條例》第十四條關于“因工外出期間,由于工作原因受到傷害或者發生事故下落不明”的規定,強調“由于工作原因”導致的損害后果才能認定為工傷。加之“傷害”比“疾病”更應當列入工傷范圍,因此在因工外出期間,并非所有的突發疾病死亡(立即死亡或在48 小時內死亡)都應當視同為工傷,而必須是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即“因工外出期間”不等于“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
從社會常識來看,每天24 小時均屬于工作時間、所處空間均屬于工作崗位,違背常識,與事實不符。從客觀狀況來看,必然有非工作的休息時間,例如睡覺屬于非工作時間、非工作崗位。在其時、其地突發疾病死亡的,應認為不符合“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要求。
勞動者在特定時空是否屬于工作時間與工作崗位,最根本的判斷標準是其是否在從事工作。當勞動者從事工作時,其時、其地屬于“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這里的工作不能過于泛化,須具有一般工作的基本特征,如單位要求的時間、業務的組成部分,否則不宜認定為工作,且不符合工傷保險保護的目的。
對于本案來說,首先從發病時間來看,若其發病時間明顯不屬于工作時間,則需要相對人一方提供證據證明其發病時系在工作。對于發病時間,可以結合勞動者一般表現、證人證言、行車記錄、首診記錄、醫學鑒定等確定。其次,鑒于扶貧工作的特殊性以及“留痕”的管理要求,訴諸“痕跡”確定是否從事工作,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再次,社會保險行政部門進行相應的調查,程序得當,對于事實的確認應具有較高的證明力。其中,特別重要的是,要合理分配行政部門、相對人、用人單位的舉證責任,不應將全部舉證責任歸于行政部門、用人單位,相對人作為要求給付的權利人,應當承擔相應的舉證責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