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淑嫻 錄音整理 顧春芳 全文統稿
故宮長春宮壁畫是目前發現的唯一一處以《紅樓夢》為主題的宮廷壁畫,對研究《紅樓夢》具有極為重要的價值。 2020 年11 月30 日,北京大學美學與美育研究中心與故宮博物院聯合舉辦“故宮長春宮《紅樓夢》壁畫考察暨學術研討會”,中國紅樓夢學會、北京曹雪芹學會協同組織了此次考察活動和學術會議。
故宮博物院院長王旭東、北京大學哲學系資深教授、博雅講席教授葉朗、北京曹雪芹學會創會會長胡德平、中國紅樓夢學會會長張慶善、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胡文彬、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苗懷明、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俞曉紅、北京語言大學中華文化研究院教授段江麗、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學刊》編審張云、中央民族大學教授曹立波、首都師范大學國際文化學院教授詹頌、北京大學中文系長聘副教授李鵬飛、北京曹雪芹學會秘書長位靈芝、北京大學藝術學院教授顧春芳出席了本次學術活動。 參加此次活動的還有故宮博物院古建部副主任趙鵬、文??萍疾扛敝魅卫子?、古建部研究員張淑嫻等。
參加活動的領導與學者,首先來到長春宮院落考察位于游廊墻壁上的《紅樓夢》壁畫,這組壁畫有十八幅,壁畫與墻齊高、寬度各異,繪制的內容有寶釵撲蝶、怡紅壽宴、稻香村雅集、湘云醉臥等。 因壁畫繪制在室外回廊,雖有木質玻璃護罩,但由于歷時久遠、風吹日曬,壁畫色彩已不再鮮亮如初,整體有漫漶病變和褪色癥狀,局部還有皸裂剝落的跡象,但壁畫的宏大格局與恢弘氣象,仍歷歷在目。 故宮博物院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就開始了對長春宮壁畫的保護工作,現在壁畫外部的木質玻璃罩就是當初安上的。 與會專家隔著玻璃罩,對照《紅樓夢》的場景一一近距離仔細辨認壁畫的內容、形式、風格和細節。
觀摩結束后,與會者來到故宮“紫禁書苑”進行了學術交流。 研討會由北京大學美學與美育研究中心副主任顧春芳教授主持。
顧春芳:今天是北京大學美學與美育研究中心2020 年線下第一次“美學散步文化沙龍”活動。 2020 年疫情期間,我們能夠在故宮相聚,討論故宮長春宮紅樓夢壁畫,這次學術活動的意義非比尋常。
先介紹這次活動的緣起,我們最近在“偉大的《紅樓夢》”網絡共享慕課的基礎上,又開設了一門系列音頻課程“永遠的《紅樓夢》”,參加這次課程的有十二位來自全國多所高校和科研機構的學者,“偉大的《紅樓夢》”2018 年被評為“國家級精品在線開放課程”,今年又被評為“教育部首批國家級一流本科課程”。 現在“永遠的《紅樓夢》”系列課程已經上線,并取得了很好的成績和社會反響。 為了給這次課程劃上完美的句號,我們本打算召集“永遠的《紅樓夢》”的十二位學者做一次學術活動。 做什么學術活動呢?長春宮的《紅樓夢》壁畫是我們遙想已久的,所以我就冒昧地給王院長去信表達了這個想法,沒想到我們很快就收到了故宮博物院張淑嫻老師的回信,她告訴我王院長和故宮博物院負責長春宮壁畫研究和保護的團隊非常歡迎紅學學者走進故宮,考察長春宮壁畫。
我們能這么快實現這個想法,要感謝王旭東院長,沒有他的支持就沒有今天這樣一個格外有意義的學術活動。 更值得高興的是,今天還有多位紅學大家也加入了我們這次活動,使得這次故宮長春宮壁畫的考察和學術交流活動的意義更加非同尋常。
故宮對壁畫的保護非常重視,做了很好的保護工作。 我們剛才看到后既興奮又擔心,十八幅壁畫目前都已經封護起來了,但是如何進一步保護這些壁畫依然是個艱巨的任務。研究的基礎是保護,壁畫沒有了,就沒什么可研究的了。 所以,王院長在電話里說故宮非常歡迎我們來,希望今后有更多的學者參與故宮長春宮壁畫的研究,這對于壁畫價值的研究和闡釋,對于壁畫未來的保護工作是非常重要的。 王院長是文物保護方面的專家,首先請王院長和我們談談。
王旭東:非常高興有這樣一個機會在故宮博物院見到來自北京大學、中國紅樓夢學會和北京曹雪芹學會的紅學研究專家,我謹代表故宮博物院歡迎各位! 我第一次看長春宮的十八幅壁畫是以一位壁畫保護工作者的身份去的,當時很納悶,《紅樓夢》的壁畫怎么會出現在清宮里? 以前有些學者提到《紅樓夢》有反滿的思想,以這部小說內容為題材的壁畫居然會出現在清宮,感到里面可挖掘的歷史信息和文化信息很多。 我自己看了之后感到很震撼,如此大量的壁畫,繪制的藝術水平也很高,不過當時我更多關注的是它的保護狀況。 看完之后,我還對壁畫的情況作了一點調查,了解到過去已經有學者對這些壁畫進行了一些研究。十多年前,央視的紀錄片中也提到了長春宮壁畫,甚至有些專家還進行過臨摹。 不過,這十八幅壁畫的研究還有待展開和進一步深入,相信這么多學者對“紅樓夢與故宮”這一話題展開討論和研究,會進一步增添故宮的魅力。
今天這么多學者,專程來到故宮,對長春宮壁畫進行考察和研究,相信一定會開啟一個研究故宮藝術和文化的嶄新視角。 感謝顧春芳教授組織這樣一個學術沙龍,請來了這么多紅學專家。 希望大家暢所欲言,提出好的建議和想法,共同來研究和挖掘長春宮壁畫的價值,以及故宮的藝術、文化和價值的傳播。 學術研究是文物保護、管理和弘揚的基礎,文物保護和學術研究是不可分離的。 如果沒有深厚的學術支撐,我們的保護就不能到位;如果沒有學術研究,管理就會有偏差;如果沒有深厚的學術支撐,傳播也會受到影響。 故宮博物院作為一個學術和文化機構,我們一直倡導要更多地聯合高校、科研院所的學術力量,協同合作將故宮蘊含的多元文化價值挖掘出來,讓已經六百年的古老的故宮,永遠保持并煥發她的活力。 我們很高興還有兩位來自京外的學者,希望今后有更多的京外學者走進故宮。
我們一直在努力推動文物資源和學術研究的更加開放,因為僅僅靠故宮博物院的專家來研究故宮及其收藏的文物,力量還很有限,許多歷史任務無法完成。 故宮的保護和研究事業,一代人是完不成的,需要一代接著一代去保護、去研究、去弘揚,希望有更多故宮博物院之外的學者參與到故宮文化的研究中來,并且要加強多學科的交流和合作。
長春宮是晚清宮廷一個很重要的文化空間,這么多紅學學者對長春宮的壁畫產生濃厚的興趣,這本身說明長春宮壁畫的意義,也說明故宮的魅力,以及《紅樓夢》這部小說的不朽。 為此也要感謝我的幾位同事,他們跟顧春芳教授一起策劃組織,今天到會的我的同事有保護專家、古建專家、壁畫研究專家,我們希望借此機會傳遞故宮博物院更加開放的信息,衷心地希望各位前輩、各位老師多到故宮來,我們還有很多相關的資源,需要通過學者的研究挖掘出來。
《紅樓夢》和故宮都承載著豐富的歷史信息,如何找到一部偉大的小說和一座古老的宮殿之間的歷史關聯,是值得當代學者研究的問題。 衷心祝愿今天的學術研討能夠圓滿成功,也祝愿各位在故宮度過美好的一天。
顧春芳:如此美好的一天,我們從早上一進故宮就已經感受到了,一直延續到現在。 現在又到了“紫禁書院”這樣一個精致典雅的會議室,我們越發覺得故宮深厚的歷史底蘊。 我們希望今后可以多在故宮舉行一些學術活動。
根據我查閱的相關資料,目前關于長春宮壁畫的研究并不是很多,知網發布的學術論文總共十篇都不到,還有很大的研究空間。 張淑嫻老師已撰寫過相關論文,她對于長春宮壁畫有深入的研究,她的論文解答了一些重要的問題和以往學者們的疑惑。 比如:關于壁畫的斷代問題;長春宮在清代曾進行過多次維修,究竟哪一次修繕過程中繪制了這十八幅壁畫;為什么會在長春宮的游廊繪制《紅樓夢》壁畫等問題。
張淑嫻:感謝各位學者的支持,在寒冷的天氣里來到故宮考察長春宮《紅樓夢》壁畫并進行學術交流活動,這將對我們今后搞好修復工作給予很大的學術支持。
我在故宮工作有著得天獨厚的條件,我長期從事古建筑檔案資料的收集整理工作,對長春宮的建筑歷史有一定的了解,又受到紅學研究者的啟發,寫過有關長春宮壁畫的文章。 以往有學者對長春宮的壁畫進行過闡釋,周汝昌先生、胡文彬先生等都撰寫過文章,近年來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商偉教授還撰寫過一篇廣受關注的文章《紫禁城中大觀園:長春宮的<紅樓夢>壁畫》,著重論述了長春宮壁畫中的兩幅通景畫與長春宮的關系。 我利用對長春宮建筑歷史資料的研究,撰寫了一篇文章作為商偉教授文章的背景研究,那篇文章主要論述的是為什么會在長春宮繪制《紅樓夢》壁畫以及大概何時繪制的。
長春宮始建于明永樂年間,長春宮和啟祥宮原本是兩座各自獨立的二進院落,咸豐九年將長春宮和啟祥宮連通,改造成一個大型的四進院落。 同治年間,兩宮皇太后居住在長春宮作為養心殿的替代處。 同治皇帝成人后,慈安移居鐘粹宮,慈禧留居長春宮,直到光緒十年慈禧五十大壽時,她才搬離長春宮移居到儲秀宮居住。 不過,慈禧離開長春宮之后,并沒有廢棄長春宮,而是將長春宮作為她的游樂場所——戲院。
長春宮早在慈安慈禧居住期間,就在體元殿后添建抱廈作為戲臺,戲臺的形式雖幾經變化,其戲臺的功能卻沒有改變。 慈禧搬離長春宮移居儲秀宮之后,則將長春宮作為獨立的戲院。 我認為繪制這些《紅樓夢》壁畫與戲臺有著緊密的關系。 清代乾隆時期清宮內的所有室內戲臺都有通景畫作背景,也可以看成是舞臺布景,如倦勤齋、景祺閣、金昭玉粹的戲臺背面都繪制了線法通景畫。 長春宮的《紅樓夢》壁畫是延續了這種舞臺布景的傳統。
長春宮的《紅樓夢》壁畫的特別之處在于,長春宮前檐東西游廊盡頭的兩幅通景畫與其它十六幅有著明顯的區別,其它十六幅壁畫都是獨立的《紅樓夢》場景,并繪制出畫的邊框,像是一幅幅掛在墻上的繪畫。 而游廊盡頭的兩幅通景畫,沒有邊框,它們利用西方繪畫中的焦點透視技法用廊柱、地面、頂棚將長春宮游廊延伸進《紅樓夢》大觀園中,可以從東邊盡頭的通景畫“走進”大觀園,圍繞著游廊游覽一番《紅樓夢》的場景后又從西邊游廊盡頭的通景畫里“走回”到長春宮,營造了一個長春宮與大觀園相互連通的虛擬的交互空間。
至于長春宮壁畫的繪制年代,目前尚未找到確切的檔案資料記載,我認為它應該是與慈禧有關系。 眾所周知,慈禧太后非常喜歡《紅樓夢》,據說她曾在一部由陸潤庠等數十人精楷抄錄的一套《紅樓夢》上,留下了“細字朱批”,她在生活中也時常模仿《紅樓夢》中的生活場景,自扮成賈母冒雪逛頤和園,帶著后、妃、格格們賞雪作樂,在高高的聽鸝館里,屋子里火盆生得暖洋洋的,支上兩盆烤肉架,烤羊肉、牛肉吃。 把《紅樓夢》壁畫作為慈禧時期長春宮戲臺的布景是一種比較合理的解釋。 長春宮壁畫的繪制年代,應該是光緒十年至二十年的這段時間,也就是慈禧五十大壽和六十大壽兩個時間節點。 我認為長春宮的壁畫應該是慈禧離開長春宮之后繪制的,她居住在長春宮的時候,作為居室建筑繪制《紅樓夢》壁畫有失嚴謹,她移居儲秀宮之后,將長春宮作為游樂場所,繪制《紅樓夢》壁畫更為合理。 至于具體年代還有待于進一步的發掘和研究。
顧春芳:請問壁畫的作者能夠確定嗎?
張淑嫻:周汝昌先生和王仲杰先生都寫過關于《紅樓夢》壁畫作者的文章,認為一位是陳二,一位是古彩堂;一位繪制人物,一位繪制建筑風景。 他們是彩畫匠人,壁畫中的建筑繪制水平較高,建筑繪制得細致、準確,具有一定的透視效果,人物畫的水平則不高。 不過兩位先生也都是聽說的,明確的記載尚未見到。
顧春芳:我這些年研究《紅樓夢》里的戲曲,對明清兩代的戲曲演出比較關注。 最近在翻閱清宮的戲曲檔案時發現,長春宮的演劇頻繁出現在清宮演劇檔案里面是在咸豐十年之后,這之前長春宮作為演劇空間出現得并不十分頻繁,基本上沒有,咸豐十年之后就非常頻繁。
張淑嫻:這就跟長春宮建筑的修改歷史對應上了,咸豐九年咸豐皇帝修改長春宮,把兩個院落連通了,這樣院落空間就更大了,而且咸豐皇帝也是很喜歡看戲的,有可能那時他就在長春宮搭戲臺唱戲。 慈禧、慈安居住在長春宮之后,同治六年正式建造固定戲臺。 檔案記載遇到節慶日或慈禧生日的日子還會搭建臨時戲臺,在長春宮院落演戲。 光緒十年,慈禧五十壽辰,在長春宮連續演戲十余日。
顧春芳:今天我們考察長春宮壁畫,可以直觀地看到這些壁畫褪色狀況比較嚴重,需要特別使勁地辨認壁畫與《紅樓夢》小說之間的關系,《紅樓夢》的場景是否比較典型的體現在畫中? 我們想請教胡文彬先生,您是什么時候第一次來考證這些壁畫的? 當時壁畫的狀況與現在有沒有差別? 壁畫是否有進一步的惡化? 當時是如何考證出這就是以《紅樓夢》為題材的壁畫的?
胡文彬:上個世紀80 年代初,我第一次看到這個壁畫,今天想起來還是非常激動的。 但是,那時對于壁畫的價值認識并不高,甚至有一種嘲笑的口吻,那就是當時的心態。當我第二次、第三次再看的時候,就有了一些新的想法,把《紅樓夢》看得越多、越深,感覺就不一樣了,對于壁畫的理解也就不一樣了,對于壁畫價值的認識也不一樣了。
《紅樓夢》中是寫到了宮廷,而且寫得非常深刻,而《紅樓夢》又進入到宮廷的院落里,這兩者之間讓我感到《紅樓夢》的偉大,曹雪芹的偉大。
從乾隆三十三年《紅樓夢》這部書就走進了清宮的上層,永忠、明義等人都看過《紅樓夢》,他們都是皇家宗室,即使他們居住在宮廷外,但他們都是屬于宮廷隊伍當中的。在《紅樓夢》中又能夠找到大量的證據來證明《紅樓夢》的作者寫到了宮廷,有很多情節都和宮廷有關,如果大家知道一些歷史的事件和背景,就能知道《紅樓夢》里面對宮廷文化的了解、認識和藝術的表現,非常值得我們去深思、考慮。
秦可卿之死的描寫中有幾個人物都涉及到宮廷。 戴權是誰呢? 他是康熙圣旨的宣讀者梁九功。 “捐”是整個清代低層人才上升的一種手段并造成王朝的腐敗,這個代捐的人物正是康熙面前的梁九功。 賈蓉拿著錢去捐官,他說我給你捐一個,你把銀子送我家去就行了。 這就是描寫了宮廷文化里的“捐”。 秦可卿之死的描寫中還提到了一位王爺,這個王爺就是曹寅的女婿——納爾蘇,《紅樓夢》里面的棺材板事件,給秦可卿買棺材板,有人就提出來千歲爺那里有,因為納爾蘇跑到山西去特意買了棺材板,結果這個王爺出事了,被免去王爺爵位,棺材板不能用了,才有了《紅樓夢》中為秦可卿買棺材板的故事情節。 我用這兩個例子來說明,一個是康熙御前傳達人梁九功,一個是平郡王納爾蘇,這都是與宮廷有密切聯系的人物。
第三個例子就是乾隆三十三年,永忠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寫了三首詩。 永忠是宗室子弟,這透露出一個重要的信息,《紅樓夢》最初傳播的時候,就已經進入了宮廷和王公貴族之中。
我覺得宮廷文化是一個大文化,我向故宮領導提議,雖然故宮博物院的文化開發已作了很多的工作,出了很多的書,但是我希望能不能以《紅樓夢》和宮廷文化的關系來作一大篇文章,這個天地是廣闊的,我作為一個紅學研究、宮廷文化愛好者,有一種期待,希望大家能夠合作起來,把各自的見解集中起來。 像今天這樣的研討會,應該多開幾次,多看、多研究、多討論,會有很多新的收獲。
故宮博物院不僅保護了這些文物,而且也培養了人才。從七十年代中后期到八十年代之間,有兩位很有成就的《紅樓夢》人物畫家都來自故宮博物院,一位是李湘,現在在美國,她在故宮工作就是臨摹繪畫,后來成為全國著名的女畫家;第二位是董可玉,她曾是故宮的一位油漆工,最后成為一名著名的《紅樓夢》人物畫家,她的作品上面都有周汝昌的題詞。 我希望故宮博物院研究宮廷歷史、宮廷文物的專家和學者也能參與到《紅樓夢》研究中來,壯大《紅樓夢》的研究力量和研究范疇。
顧春芳:胡先生剛才提出幾點非常重要,第一點,我們對壁畫進行研究和確認要建立在對小說文本相當熟悉的基礎之上。 第二點,要建立在對曹家家世熟悉的基礎之上,《紅樓夢》中的很多情節都來源于真實的宮廷事件。 第三點就是《紅樓夢》與宮廷文化之間的關系非常密切。 那么關于曹雪芹的家族和家事,胡德平先生是非常有研究的。
胡德平:非常感謝故宮王旭東院長,敞開大門歡迎我們學術界的、博物館界的有興趣的人來參觀,而且本次活動還安排了這個小型的座談會,我覺得非常好。 故宮每天參觀的人數好幾萬,故宮發揮的文化作用、歷史作用、國際關系作用越來越大。
胡老師和張老師的研究為我們來看壁畫提供了基本的知識儲備。 這十八幅畫里面藝術上最具有不同風格、不同畫技的還是兩幅通景畫,通景畫與皇室有關系,與傳教士們與梵蒂岡也有聯系。 通過通景畫,住在長春宮就可以“走到外面去”。 這種外國繪畫藝術的功效,宮廷里的皇帝、老佛爺都是認可的。 我們應該加強研究明末清初歐洲傳教士的藝術對宮廷藝術的影響以及皇宮對西方藝術的態度。
顧春芳:這里是“紫禁書院”,剛才大家進門走廊盡頭有個“三希堂”,當然是復制的“三希堂”。 “三希堂”圓門上的那幅畫不知大家注意到沒有? 這是雍正年間“十二美人圖”其中的一幅。 巫鴻先生對于清宮內繪畫中的“帝國的女性空間”有過專門的研究。 我們剛剛進到長春宮,明顯地感覺到這是一個清宮里面的女性空間。 從雍正開始,女性空間的繪畫就成為清宮繪畫的傳統,長春宮的創作時間在清晚期,它并不是原創,而是延續了傳統的女性空間繪畫形式,也延續了宮廷行樂圖的某些風格。 雍正“十二美人圖”的屏風據說最初發現的時候是一米寬、二米高,它是畫在畫布上的沒有裝軸,長春宮的十八幅繪畫是畫在墻壁上的,但是兩者之間還是存在著一種相互的聯系。
張慶善先生對我說頤和園也有《紅樓夢》題材的畫,是長廊上的彩畫,那個畫是怎樣的? 是怎么考證出是《紅樓夢》題材? 與長春宮的壁畫有什么樣的關系? 下面請張先生給我們談談。
張慶善:我對故宮長春宮《紅樓夢》壁畫沒有什么研究,但和在座的一些朋友不一樣,我不是第一次來,是第二次來。 我記不清第一次來是什么時候了,只記得那天天氣不好,天有點陰,看不清楚就沒有再看下去。 今天天氣晴朗,雖然隔著玻璃也看得很清晰,看得比較完整,大有收獲。
我非常贊同胡文彬先生的意見,他給我們提出了一個題目,就是“故宮與《紅樓夢》”,或者說“《紅樓夢》與清宮文化”,這是一個大題目。 我個人感覺故宮長春宮《紅樓夢》壁畫的存在不是孤立的、個別的文化現象,它和《紅樓夢》在清代的傳播影響有關,和清代最高統治者對《紅樓夢》的態度有關。
故宮長春宮《紅樓夢》壁畫的存在,證明了《清裨類鈔》中關于慈禧太后喜歡《紅樓夢》的記載是可信的。 據徐珂《清稗類鈔》記載,慈禧太后不僅喜歡《紅樓夢》,陸潤癢等人還給慈禧太后抄了一部《紅樓夢》,被人賣給了“某國公使館秘書”,很可惜這個珍貴的抄本至今也沒有發現。 另外,據說頤和園長廊里面也有《紅樓夢》彩畫,這與慈禧太后是不是也有關系?
有文獻記載證明,乾隆皇帝是看過《紅樓夢》的,而且喜歡《紅樓夢》,趙烈文《能靜居筆記》中就有記載。 據說乾隆皇帝看的《紅樓夢》是和珅呈送的,這很有可能,傳說和珅也喜歡《紅樓夢》,他的兒子名字叫“玉寶”,他的小妾的名字也很有點《紅樓夢》人物名字的意思。 這都牽涉到《紅樓夢》在清代的流傳影響等很多的問題,關系到《紅樓夢》與皇家文化的關系、與滿族文化的關系。
我們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紅樓夢》與清代前四位皇帝都有關系。 首先與順治有關系,索隱派認為《紅樓夢》寫的是“順治與董小宛”的故事,這當然是“索隱”,不可信。但滿洲貴族的一個皇帝不要江山要美人,與《紅樓夢》扯到一起也是很有意思的。 康熙皇帝更不用說,沒有康熙皇帝就沒有《紅樓夢》,為什么? 沒有康熙皇帝,就沒有曹家在江南繁華興盛的生活,沒有這樣的家世,曹雪芹也就寫不出《紅樓夢》。 同樣,沒有雍正也就沒有《紅樓夢》,正是雍正皇帝下令抄了曹雪芹的的家,曹家從此一敗涂地,從而也就有了曹雪芹的“揚州舊夢”和“燕市悲歌”。 沒有這種翻天覆地的變化,像賈寶玉似的公子哥兒曹雪芹對社會、對生活就不可能有那樣刻骨銘心的感受,當然也就不會有《紅樓夢》了。
研究故宮與《紅樓夢》的關系,研究長春宮《紅樓夢》壁畫,在學術上也會引發對一些問題的深入思考,如《紅樓夢》中有反滿思想嗎? 《紅樓夢》在清代被“禁”過嗎? 文字獄與《紅樓夢》有關聯嗎? 乾隆皇帝、慈禧太后他們作為清王朝的最高統治者,為什么會喜歡《紅樓夢》? 《紅樓夢》真的是滿漢文化交融的結晶嗎,等等,這都值得好好研究。
以前我對長春宮《紅樓夢》壁畫有很多疑問,過去一直沒有搞清楚長春宮《紅樓夢》壁畫到底有多少幅,有的文章說十余幅,有的文章說十幾幅,也有的文章說十八幅,今天搞清楚了是十八幅。 原來我一直認為長春宮《紅樓夢》壁畫是為慶賀慈禧五十大壽繪制的,今天聽張淑嫻研究員說不一定,還有爭議,這個也需要進一步研究。
以往在故宮里發現了許多與曹雪芹家世有關的文獻,都曾對《紅樓夢》研究產生了重要影響,如李玄伯先生根據在故宮懋勤殿發現的朱批奏折而寫成的《曹雪芹家世新考》。 我不知道故宮里還有多少與《紅樓夢》有關的史料、秘密沒有被發現? 譬如,長春宮修繕是大事,檔案文獻應該好好找找。
今天有點冷,但晴空萬里,光線非常好,這也是看長春宮《紅樓夢》壁畫看得最清楚、最完整的一次。 因此今天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因為今天的考察與研討會,對推動“故宮與《紅樓夢》”的研究而言,具有重要的意義。 希望“故宮與《紅樓夢》”能成為紅學的一個重要課題,就像1963 年在故宮文華殿舉辦的“曹雪芹逝世200 周年紀念展覽”一樣,為推動《紅樓夢》在新時代的傳播,弘揚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繁榮社會主義文學藝術做出積極的貢獻。
顧春芳:兩位會長和胡先生提出了一個重要的題目,“故宮與《紅樓夢》”,這個題目可以繼續研究。 下面想請教故宮古建部趙鵬主任,長春宮目前主要的建筑都很新,是剛剛修過了吧?
趙鵬:長春宮是這兩年剛修的,還沒有完全竣工,還有一些室內的裱糊工作沒有完成,院落、彩畫、瓦頂都完工了。但是長春宮壁畫以我們目前的技術力量達不到,因此從來沒有修復過。 為了不使壁畫進一步惡化,現在只能采取這種用玻璃封護的辦法。 我們也希望將來能夠將它修復保護起來,為大家呈現出清晰壯美的《紅樓夢》壁畫,也希望各位老師多提意見。
顧春芳:據宮廷檔案記載,光緒十年,在慈禧五十大壽的十月里,從初一到二十日,天天有戲。 慶典前后在寧壽宮,其余都在長春宮。 此時,頤和園德和園戲臺尚未修建,萬壽演戲都在宮內。 這時的長春宮總管太監名字叫劉印,還有人因為這個事情辦的不好而受罰。 這些材料來源于朱家溍、丁汝芹撰寫的《清代內廷演劇始末考》。 這對我們進一步了解長春宮的作用很有幫助。
顧春芳:苗懷明、俞曉紅兩位老師特意從京外來參會,在時間有限的情況下請二位老師分享對這些壁畫的思考。
苗懷明:我認為剛才張淑嫻老師說的是有道理的,將長春宮壁畫跟戲臺聯系起來,有一個大觀園的空間感,一個女兒世界的場景。 不過宮廷里面好像沒有演過有關《紅樓夢》的戲,光緒十年長春宮演的承應戲,都是一些喜慶的劇目。
我對長春宮的《紅樓夢》壁畫一直很感興趣。 我以前出過一本小書《風起紅樓》,第一章就寫宮廷里的《紅樓夢》熱。 隨著近些年來研究的深入,“宮廷與文藝”成為一個大的熱門話題,之前也舉辦過兩次故宮與戲曲方面的研討會,是商偉、朱萬曙等人辦的。 在戲曲演出體制里,宮廷戲曲是一個單獨的體制,戲曲有劇場演出、祭祀演出、家班演出,另外就是宮廷演出。 特別是京劇,在它形成和繁盛的過程中,宮廷起到很關鍵的推動作用。
我覺得宮廷跟《紅樓夢》的關系可以從幾個層面來講。
一方面是宮廷影響到《紅樓夢》的創作。 曹雪芹家做江寧織造,跟皇帝建立非常密切的聯系,從康熙到雍正,他們家一直跟宮廷保持著密切的聯系,這些內容在宮廷檔案里面有很多,可以說與宮廷的關系影響到《紅樓夢》的創作。
另一方面就是《紅樓夢》里面有宮廷的色彩,剛才胡文彬老師談到了,我不再重復。
我今天關注的是第三個方面,就是《紅樓夢》的傳播。宮廷里的帝妃們也是很重要的接受群體,趙烈文在《能靜居筆記》里面特別記載,和珅把《紅樓夢》獻給乾隆,乾隆“然之”,“然之”就我的解讀,說明乾隆皇帝還是蠻喜歡《紅樓夢》的,然后說:“此蓋為明珠家作也?!边@就把幾個人聯系起來了,即明珠、和珅和乾隆。 后來周汝昌先生提出一個觀點,說乾隆看完之后,命令和珅找人把《紅樓夢》后面的結局改掉了。
再往后關于慈禧太后喜歡《紅樓夢》的材料,這就比較多了,像《清裨類鈔》里面明確說八國聯軍打進北京之后,民間流傳出來慈禧太后的批注本《紅樓夢》。 另外鄧之誠的《骨董瑣記》里面說到慈禧太后喜歡《紅樓夢》,而且自比賈母。
另外還有一則材料是中國社科院的陳毓羆先生看到管念慈《錦繡圖詠序》,里面提到《紅樓夢圖》,陳先生推測這可能是改琦等清代畫家的畫作。 錢塘九鐘主人在其《清宮詞》的小注中也提到,光緒的兩個妃子很喜歡《紅樓夢》,讓大臣繪制大觀園圖,隨后讓大臣們題詩。
綜合這些我們可以看到,在《紅樓夢》的接受中,宮廷里的帝妃是個特殊的群體。 在中國古代,宮廷是領導社會風尚的,宮廷的喜好對民間影響很大。 而且從《紅樓夢》在宮廷內的流傳還可以看出,現在民科談《紅樓夢》,認為是反清復明,說跟宮廷斗爭有關,其實宮廷里面從乾隆到慈禧太后以及光緒的妃子都喜歡《紅樓夢》,他們對此應該更加敏感,但他們都沒有意識到這一問題,由此也就可以說明《紅樓夢》寫宮廷斗爭、寫反清復明是不大可能的。
另外可以探討一個更加大的話題就是宮廷與中國文藝。 故宮博物院曾編印過一套《故宮珍本叢刊》,里面除了戲曲檔案之外,還有很多戲曲抄本,還藏有《三國演義》等很多種滿文的小說,遺憾的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研究。這些皇帝、皇后、妃子等宮廷人物的文藝觀也是中國文藝的重要組成部分,因為他們的喜愛會變成文藝政策,對社會產生影響。 這一方面有很大的研究空間,我覺得將來如果有可能也可以開一個研討會,探討清代宮廷與文藝的關系,不一定限于小說、戲曲,還有詩文。 乾隆皇帝就是一位文藝皇帝,號稱作詩十萬。 也可以出版這一方面的書,現在宮廷所藏戲曲檔案已經陸續出版,中華書局出版了《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清宮升平署檔案集成》,可以出版宮廷與小說方面的書。
今天看完長春宮《紅樓夢》壁畫之后很開心,過去都是查資料,但沒有親眼看過,親眼看了之后感覺還是完全不一樣,我覺得將來這個話題還可以接著做。
俞曉紅:今天天氣很好,藍天白云,故宮紅墻,與陳舊的壁畫相得益彰,畫面內容也令人震撼。 剛才各位先生都提到了傳播,《紅樓夢》壁畫是用壁畫的方式作的圖像傳播。《紅樓夢》傳到宮廷,宮廷的接受者都是嬪妃一類人,她們生活在內宮,因此壁畫有一個觀者定位的問題,或者說受眾定位的問題。 我看了一下三位作者辨識的《紅樓夢》壁畫主題,有不同之處也有交叉的地方,不過壁畫的內容非常明顯地體現了它的價值導向和審美趣味。 我們講的《紅樓夢》課程的重點如可卿出殯、抄檢大觀園、寶玉挨打、黛玉葬花以及熙鳳與二尤的故事,這些在小說中沖突激烈的情節在壁畫中是看不見的,壁畫題材有很明確的價值導向,就是雅生活、雅情致的風格。 一般來說,在繪制過程中,壁畫的設計圖先要呈上審核,主上同意后再畫制。 剛才幾位老師在觀看的過程中有一個觀感是,所選取的情節不是很典型,這恰好說明是畫作有意淡化情節本身,而取的是它藝術化的審美功能,倡導的是雅生活,閑適的、高貴的生活,而不是宮斗。 《紅樓夢》壁畫與宮廷生活,從它的價值導向和審美趣味來看,主要受制于主上對受眾定位的考慮。
最后,與會專家學者一致認為,清代宮廷與《紅樓夢》關系密切,清宮與《紅樓夢》就像長春宮與《紅樓夢》壁畫,一個真實的世界,一個虛擬的世界,二者相互連通、融為一體,希望能夠進一步發掘、探討《紅樓夢》和宮廷文化的關系,在此學術活動的基礎上再召開一個“《紅樓夢》與宮廷文化”的學術研討會。 另外,長春宮的《紅樓夢》壁畫是目前所見到的唯一一處以《紅樓夢》為主題的宮廷壁畫,對于研究《紅樓夢》、發掘《紅樓夢》的價值具有重要的意義。 但是由于年久失修,畫面模糊不清,且受到病蟲害的侵蝕,畫面出現霉菌、皴裂的情況較為嚴重,應盡早修復保護。 目前,在沒有條件修復的情況下,先將壁畫圖像進行數字化保存,以免進一步惡化之后難以辨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