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樊祖蔭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轉瞬之間,德海兄①劉德海先生出生于1937年,比我大三歲,故稱“兄”。但平時我們相互間都直呼其名,習慣了,后文不再加“兄”字。離開我們已整整一周年了。
在我輩之中,德海的身體素質原本是最好的一個:每年到小湯山醫院做體格檢查,他的各項指標大都正常,而其他人不是這幾項高,就是那幾項低,當大家夸他時,他總是以微笑應答,不經意間流露出些許得意;平時走路,他都能挺直腰板、腳步輕盈。記得前兩年在學校多功能廳舉行的那場音樂會,輪到他的節目時,他從觀眾席快步上前,臨到舞臺的一霎那,竟大步跳了上去,贏得滿場的喝彩聲。要知道,其時德海已年屆八十了??烧l也沒有料到,德海會走得如此之突然。他的離世,使中國和世界失去了一位最優秀的琵琶藝術大師,也讓我痛失了一位至親好友。
我與德海相識已逾半個世紀。1964年,我們分別從中央音樂學院與上海音樂學院來到新創辦的中國音樂學院;“文革”時期我們的住所都被安排在恭王府(中國音樂學院的初期校舍)“九十九間半”的西側樓上,成了鄰居。他給我們留下的最為深刻的印象是勤學苦練,從他房間里傳出的琵琶聲以及板鼓聲,可說是成天不絕于耳。何謂“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此乃是最好的詮釋!我曾問過他苦練板鼓的原因,他說至少有兩大好處:一是練手腕的功夫,與琵琶相通;二是掌握中國式的節奏,奧妙無窮。
1970年他調到中央樂團任獨奏演員,其間,他與作曲家吳祖強、王燕樵等共同創作了享譽全國的琵琶協奏曲《草原小姐妹》;后于1984年返校任教。1987年德海出任負責教學的副院長,其時,我還在教務處長的任上,他雖成了我的直接主管,但很少過問日常的教務工作。幾次約談,總想聽聽我對“如何才能辦出真正的中國音樂學院”的意見,他自己說得雖不多,但從話語和表情中可以明顯地感受到他對辦學現狀的憂慮和無奈,并不止一次地流露出不想再做行政工作的念頭。果不其然,約莫過了一年時間,他就決然地辭掉了副院長之職;不久,我也因工作調動的原因,離開了學校。
1991年夏,我奉調返校主持學院工作。當時,“六四”政治風波之后不良的社會風氣嚴重地影響到學校,使學校的管理工作遇到了很大的難處。但沒有想到的是,第一件碰到的真正棘手的事,卻是德海堅決要求離開學院到他校任教。他說:“這是我幾年前就提出了的,不針對任何個人?!睘橥炝羲?,學校班子成員曾幾次三番集體上門規勸,但收效甚微。見此狀,我只好另尋門徑,別謀他策。沉思良久,想起不久前他曾告訴過我正在構思創作一套新的琵琶曲的事兒,心想,也許以此為切入點,談話可以深入進行下去。于是,以后的家訪,我就有意繞開調動的話題,主要談琵琶的創作與教學。為便于交談和溝通,我還預先準備功課,了解與琵琶相關的各種學術動向。一談到琵琶,一談到他的創作,他的興致就很高,不僅為我演奏了已完成的《天池》以及構想之中的《陀螺》《昭陵六駿》等樂曲的片段,還提到他的整個創作計劃以及他新的觀念和技法創新的構想。在交談之中,他雖曾多次征求我的意見,而我因對他的新作構想尚處于了解過程之中,因而除了對個別樂曲的結構布局說點想法之外,大多數時間都只專注于聽他講述,向他請教,且從他對中國歷史、文化、宗教、哲學的深刻理解和散發著獨特智慧的話語中,受到了很多啟示和教益。后來,我們的談話又很自然地從他的創作轉到了民族器樂等的教學改革問題,他認為:我們當前的器樂學習面太窄,傳統音樂中許多重要的東西沒有學。譬如,全國各地有許多不同的樂器組合和獨特風格的樂種,那是中國傳統器樂的寶庫,不少器樂名家都是從樂種活動中成長起來的,但它們在我國的音樂院校中卻沒有地位。中國音樂學院不僅應該率先開設樂種課,而且由于這些樂種大多具有室內樂性質,因此我們一方面可以學習傳統樂種,另一方面也可以多搞一些室內樂的創作與教學,將傳統與現代銜接起來。前些年,我們就曾搞過彈撥樂器的室內樂教學,“五朵金花”(即由楊靖、李玲玲、林玲、黃桂芳、魏蔚組成的中國彈撥樂五重奏團)就是那時涌現的成果。我對他的想法深表贊同,并深深地被他的敬業精神,以及他為中國音樂事業、為中國音樂學院的教學模式所做出的思考和努力所感動、所欽佩,遂應承他把他的想法納入將要開展的教學改革之中;同時我又就學校整體改革的思路,特別是各專業加強中國傳統音樂學習的設想與他商量,不僅得到他熱情的回應,而且還提出了不少積極的建議和意見。在這種和諧的交談氛圍中,他再也沒提起過調動之事,這件曾讓我整日心神不寧的大事總算平靜地過去了。經過好幾個月的接觸和深入交談,我們彼此間在增加信任的同時,也加深了友誼,這種友情一直保持始終。他后期的一位博士生葛詠所選的學位論文的題目是《劉德海琵琶創作研究》,德海點名要我擔任開題和論文答辯的評審委員,他找到我說:“你是搞作曲理論的,也是最早知道我寫作這批新作品想法的人,了解我的觀念和構想。請你來,希望你為她的論文把把關?!彪m然到最后德海沒能親自參加葛詠的論文答辯會,但葛詠的論文通過對德海不同時期琵琶創作的個案分析,并對其創作的路徑、特點進行全面的梳理、歸納和研究,深入地挖掘了他對傳統琵琶曲的繼承、發展、創新的創作觀念與規律特點,總結了他的作品成為中國當代琵琶創作典范的緣由。論文的材料豐富,觀點明確,分析得當,立論有據,很有說服力,博得全體答辯委員的一致好評,其成績被評定為“優秀”。這是大可告慰于德海的。
2001年,德海再次出任器樂系系主任②劉德海先生于1987年任副院長時曾兼任過器樂系系主任。之后,帶領全系師生積極推行他早有思考和謀劃的民族器樂教學改革的各種實驗,其中,他所提出的旨在建立民族民間音樂教學樂庫建設的“1”行動計劃(即一年一個民間樂種的采風學習,十年十個樂種),是一個包括從觀念到行動、從內容到方法、從理論到實踐的教學改革的系統工程。第一年,他就親自帶隊遠赴廣東學習潮州音樂,在民間音樂家們熱情細致的指導下,師生們經過幾個月不同方式的刻苦學習,積累了獨奏、重奏、合奏等不同形式的多種曲目,掌握了嶺南文化哺育下的獨特技法和藝術風格,回京后舉行的匯報音樂會,受到了校內外觀眾極其熱烈的歡迎;隨后在中國藝術研究院召開的“劉德?!?’行動計劃專題研討會”上,又得到了全國學術界的高度重視和充分肯定,產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行動計劃的實施,可以說是對過去學校采取“走出去,請進來”的辦學方式、對前些年學校提倡開設樂種課等教學改革措施的發展和深化;同時,它又擴展了學校的教育功能,讓高等音樂學府成為保護和傳承中國傳統音樂的重要基地。
所遺憾的是,這個對教學改革具有深遠意義的探索行動,由于種種原因只實施了短短的兩年而未能堅持下來。但德海并未因此而氣餒,也從未停止過對教學改革的思考與實踐。自1998年開始,德海受邀參與中國音樂學院附中民族器樂教學的改革,在中國少年民族樂團,特別是少年彈撥樂團的建設中傾注了大量心血,與附中的老師們一起培養了一批又一批專業過硬、理想堅定的青少年音樂人才。德海在20世紀80年代開始倡導的民族室內樂建設,如今已成為民族器樂領域發展最為蓬勃的藝術形式,成為全國高等音樂院校和藝術院團業務建設的重要內容,成為中國器樂走向世界的標志性文化事件。一次又一次的教學改革探索,生動地展示出他對中國傳統音樂教學模式和對中國音樂學院辦學模式深層次的思考與付諸實踐的勇氣。時至今日,我院正圍繞“雙一流”的辦學目標,開展著又一輪的教育教學改革,深信這次的改革定能在原有的基礎上進一步向縱深發展,更能突出中國音樂學院的辦學使命及其特點,那將是對德海最好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