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關于中華民族是一個怎樣的民族的認識,自20世紀初其概念進入國人的視野并被用于國家改造時就已出現并持續(xù)至今。從近代以來中國國家整體進程來看,有著悠久“大一統(tǒng)”中華文化根基的中國各民族在救亡圖存、保全中華的特定背景下自覺凝聚為中華民族共同體,踐行民族建國方案而建立現代主權中國,在民主共和國家的新形態(tài)下開啟國家建設與中華民族復興事業(yè)。國家意涵成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本質內涵。這系統(tǒng)體現為中華民族是以現代主權國家為取向的國家民族,中華各族人民自覺凝聚建立了中華民族的民主共和國家,中華現代國家被賦予并彰顯了中華民族共同體特征,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中華現代國家的社會根基。準確把握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國家意涵,是新時代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與推進國家治理現代化的認識先導與實踐基礎。
關鍵詞:民族國家;中華現代國家;中華民族共同體;中國革命;民族復興
中圖分類號:D63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6-3378(2021)04-0001-14
作為政治權力制度化的體現,國家是人類進入階級社會后基本的政治組織形態(tài),并經民族對國家的征服而使人類社會進入世界民族國家時代。由現代民族支撐的新的國家形態(tài)已然成為當今國際關系中的基礎法人單位。在民族主義傳播而掀起的民族國家從西歐向世界擴散的背景下,中國歷史也進入了“世界之中國”[1]的全新發(fā)展階段。在100多年的現代中國建構與建設的偉大歷程中,中華民族共同體既是中國發(fā)展進程的核心議題,也是中華現代國家基礎性的社會政治機制。“中華現代國家”概念強調兩層含義:一是中國的中華文化根基和傳承;二是現代民族國家屬性,以區(qū)別于中華傳統(tǒng)國家。中華現代國家的關聯邏輯表明,現代中國是傳統(tǒng)歷史演進和現代國家范式有機結合的結果。在國家崛起與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背景下,“引導人們樹立正確的歷史觀、民族觀、國家觀、文化觀”[2]的基礎,是樹立并廣泛傳播以中華民族共同體為載體的現代中國國家觀與中華民族主權觀。清晰認識近代以來中華各族人民自覺凝聚的國家取向,準確把握中華現代國家的中華民族共同體特征,彰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對于現代中國的根源性價值,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理論先導與實踐根基。
一、中華民族是以現代主權國家為取向的國家民族
論及中華民族,總會面臨“我們是誰”的自我證成,并容易陷入何為“民族”的認知沼澤。關于“民族”(nation),學界雖存在著建構論與原生論的鮮明分歧,但是又共同面對自身無論作為知識論體系還是現實存在所指向的國家主權。這正是安德森所謂對民族“有限的(limited)”想象,并將之定義為“享有主權的共同體”[3]。顯然,這個以“民族”命名并被想象的人群共同體的價值并非傳統(tǒng)與歷史的,而是現代與當下的。以“民族”的方式摧毀傳統(tǒng)王朝國家并以主權來保障衡量人的自由,充分體現了“民族”概念運用的現代性意涵。相應地,在論及國家形態(tài)變遷時,“若不將領土主權國家跟‘民族或‘民族性放在一起討論,所謂的‘民族國家將會變得毫無意義”[4]。這種“民族”概念運用的邏輯,也系統(tǒng)體現在中國國家建構進程之中。
首先,中國自1902年首次出現現代意義的“民族”概念,其直接作用于對中國社會的再認識與系統(tǒng)改造。在“亡國滅種”“救亡圖存”的險惡時代背景下,國人對“民族”的認識以及運用都毫無異議地直指以“中國”為單元的領土維護與主權捍衛(wèi)。近代中國各族人民自覺凝聚為以“中華民族”為名的現代民族共同體,形成并鞏固共同體意識和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中華文化為基準的語言符號與中華民族解放運動,直接以主權性的領土、共有的歷史文化、共建現代民族國家為行動參照。在這個過程中,西方列強的殖民危機以及由之激化的中國社會矛盾,成為中華民族自覺凝聚并掀起民族解放運動的社會根源。“中華民族”作為一個全新的時間-空間概念體系與政治框架,呈現于世界并經艱苦卓絕斗爭屹立于民族之林,規(guī)定了中國國家發(fā)展的現代性取向。
雖然,“民族”概念傳入中國之初,國人多將其外延限定在“族群”或“種族”的范圍內,但經梁啟超區(qū)分“小”“大”民族并明確提出“合滿漢蒙回藏諸族為一人,合滿漢蒙回藏諸地為一地”的“大民族”觀后,成為中華現代國家建構的基本路徑。這個過程也與整個世界知識進程相吻合。民族主義大師霍布斯鮑姆曾指出:“在1908年前,‘民族(nation)的意義跟所謂族群(ethnic)單位幾乎是重合的,不過之后愈來愈強調民族‘作為一政治實體及獨立主權的涵義。”[4]17而中國社會樹立民族共同體意識與現代國家意識并自覺凝聚,展開“對外推翻帝國主義壓迫的民族革命和對內推翻封建地主壓迫的民主革命”[5],既互相區(qū)別又辯證統(tǒng)一于中華民族解放運動之中。自20世紀初葉“民族復興”思潮興起并掀起波瀾壯闊的民族解放運動,在徹底否定傳統(tǒng)王治國家形態(tài)和社會臣民體系的同時,國家的國民體系與民主共和形態(tài)得以確立。所以,作為近代以來中華各族人民自覺凝聚的以主權國家為取向的中華民族,是一個內含國家主義特征的現代國家民族。這個國族就是“一個被命名的人口總體,它的成員共享一塊歷史性的領土,擁有共同的神話、歷史記憶和大眾文化,共存于一個經濟體系,共享一套對所有成員都適用的一般性法律權利與義務”[6]。
其次,“中華民族”概念的運用與加速的族體凝聚,通過社會整合和認同重塑不斷夯實中國革命的社會基石。對中國近代出現的“中華民族”概念及其代表的中國新型民族共同體的認識,受到了歷史與現實、國內與國際雙重因素的作用與影響。一方面,這個在西歐率先呈現的現代“民族”(nation),與中華文明體系下的“五方之民”與“華夷之辨”相去甚遠。當然,不可否認的是,因中國歷史文化傳統(tǒng)與“大一統(tǒng)”政治倫理所形成的以儒家文化為核心的中華文化體系、以漢族為主體的人口結構、以愛國主義為軸心的認同情感,決定了近代以來中華各族人民自覺凝聚在以“中華民族”為族稱的民族共同體下,并非單純西方列強壓迫的結果。在中華大地繁衍生息的人口對“中國”以及“天下”的“大一統(tǒng)”歷史記憶與文化想象的豐厚社會意識,是中國進入近代后發(fā)現并運用“民族”的社會基礎。這表明“既存的族裔認同感越強烈和持久,以這種認同感為基礎的民族產生的可能性就越大”[6]89。
當然,關于“中國”的記憶多從追溯文明起源的角度闡釋以華夏為核心的多元民族共同體的歷史軌跡,而關于“天下”多集中在古人對周邊世界的想象與構造上[7]。二者在中國人意識中雖有不同的構建體系,卻均系統(tǒng)作用并體現在“大一統(tǒng)”的政治實踐與民族共同體的凝聚進程之中。與之相應,這個由整體的中華民族釋放出的中國人民集體解放的正當性與正義性,也系統(tǒng)體現在以“民族”為中心的中國歷史的再書寫與以“民族”為話語的共同體利益的再整合。以“民族”為中心的中國歷史敘事體系的“新史學”運動,與其說是“從民族國家拯救歷史”,不如說是用“民族”重敘中國史以建構中華現代國家。
再次,“民族”觀念傳入中國時,中國社會轉型面對如何界定中國和中國民族的問題[8]。在運用西方的國家理論反抗帝國主義的殖民掠奪并認識其本質時,國人的思想觀念、國家觀念、種族觀念、民族觀念均發(fā)生著激烈的沖突與變革。其中,西方現代國家的“民族”特征,以及帝國主義侵略凸顯的“民族”壓迫,在極大激發(fā)國人拋棄傳統(tǒng)的華夷族類觀的同時,也拿起“民族”的武器批判帝國主義“民族”的侵略。這也是1902年梁啟超明確提出“中華民族”概念,并主張中國應“自結其國族以排他國族”[9]的現代國家建設內涵。在近代中國遭受殖民侵略之時自覺凝聚的以“中華民族”為名的民族共同體,既有著“救亡圖存”“保全中華”的領土民族主義特征,也因立足中華傳統(tǒng)疆土(祖地)上凝聚的現代取向而彰顯了某些族裔民族主義色彩。
反殖民的一體化民族進程與在中華祖地上重新聚合收復領土的雙重歷史使命,被有機整合進中華民族復興的時代浪潮之中。“主權規(guī)定了所有的國家(在非常抽象的意義上)都是首要的、自我設定的、自足的實體,不是國際體系推動了國家的產生,正相反,是獨立的國家推動了國際體系的形成。”[10]所以,在中國被迫打開國門面對日新月異卻群狼環(huán)伺的新世界之際,運用“民族”概念與主權原則認識自身與域外,拿起民族主義的武器捍衛(wèi)國家領土與主權,成為中國融入世界體系的基本方式。
最后,中華民族自覺凝聚進程規(guī)定了中國革命的主權國家取向與民主政治訴求。1840年鴉片戰(zhàn)爭中,中國遭遇“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傳統(tǒng)政治體系、制度體系、文化體系與組織體系呈現整體性失敗,面臨國家轉型的急迫需求。由于當時中國國家、民族危機與國家治理的整體性落敗,“救亡圖存”成為中國革命的直接目標和基本特征。與此相伴,經由“民族”概念傳播與民族共同體利益凝聚而不斷凸顯并日益尖銳的“帝國主義與中華民族”的矛盾,造就了100余年中國國家建構進程中中華民族的“國家觀”。中華各族人民自覺凝聚展開的“外爭國權、內爭民權”的民族解放運動,其行動目標直指現代主權國家。
政治整合建構“主權國家”、重構認同塑造“整體國民”,構成100多年來中國國家現代化的基本線索。類似西方圖景下的“民族對國家的征服”,中國各族人民自覺凝聚在以“中華民族”為族稱的國家民族之下并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中國由之融入世界民族國家體系,開啟民族復興征程。中國從傳統(tǒng)文明型國家向現代領土型國家轉型的中國革命過程,也是政治整合以造“國家”與重塑認同再造“國民”的辯證統(tǒng)一進程。可見,在世界民族國家時代,中華民族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的復興進程自始至終都與國家政治相融合。中華民族“是以現代國家(state)為認同邊界的人們共同體”的國家民族[11]。主權原則下的現代民族建國路徑,凸顯了中華民族鮮明的政治民族特征與主權民族性質。
簡言之,中國社會引進并運用現代“民族”(nation)概念的過程,也即在特定的時空框架下重新認識國情并建構現代中國的過程。這個由中華各族人民自覺凝聚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具有“外爭國權”以保全中華、“內爭民權”以實現民主的雙重指向,實現了中國版圖上全體人口與中華現代國家的有機融合。中華民族取得國家形式的過程,也是中國披上民族國家外衣的過程。中華民族凝聚與中華現代國家建設之所以辯證統(tǒng)一于近代以來的中國社會總進程之中,是因為主權國家的孕育、生根與發(fā)展是“世界之中國”到來的首要特征,并通過中華民族共同體建立民主共和國家來體現。中華民族在近代特定的時空背景下完成從歷史上的自在發(fā)展到自覺凝聚,通過浴血奮戰(zhàn)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彰顯了再生型民族特征與主權民族性質。中華民族的現代中國國家屬性與國族地位,是現代中國“民族觀”的核心內涵。這是近代中國社會轉型與政治發(fā)展的認識基礎。
二、中華各族人民自覺凝聚建立了中華民族的民主共和國家
在人類社會建立以“民族”為特征的國家形態(tài)并迎來世界民族國家的時代,民族特征與主權原則的深度融合、民族與主權的相互證明,直接賦予了現代國家鮮明的民族性[12]。民族的現代性和國家的民族性,是民族國家的本質所在。“民族”的整體性認同成為國家領土上更多人口共有的特征,并非國家力量單向作用的結果。民族的現代性和國家的民族性的結合與統(tǒng)一,受到諸如共同的領土、歷史、文化、語言、生產等諸多要素的制約,并直接呈現為諸種民族的類型以及與國家融合的方式。同時,在世界殖民主義與反殖運動的特定背景下呈現的諸種民族樣態(tài)與民族過程,最終在國際體系下因國家競爭不斷樹立起共同的命運感,并增強了民族的聚合性特征。中國近代以來的國家轉型與社會改造,實質也是中華各族人民自覺凝聚并構建現代民主共和國家的過程。
首先,中國各族人民自覺凝聚為中華民族開啟的現代國家建構,其過程與形態(tài)受到內外部因素的深刻影響。以1840年為界,中國傳統(tǒng)的政治體制與國家治理體系受到西方列強系統(tǒng)性挑戰(zhàn)并呈現整體性落敗。“西學東漸”又使得以“救亡圖存”為目標的國家改造運動呈現強烈的模仿西方色彩。然而,傳統(tǒng)中國的“國家、社會和文化三者異常超絕的統(tǒng)一體”[13]特征,又是任何革新者與革命派必須面對的基本國情。以中華大地為地域單元,各族民眾交往交流交融,形成“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個性的多元統(tǒng)一體”[14]。這是中華民族自覺凝聚的社會基礎,也是國人構建主權中國需直面的內部治理議題。顯然,在近代中國特定語境下出現的“民族”“中華民族”概念及其民族共同體的凝聚,是在“西方學理”與“中國問題”的雙重邏輯下展開的。歷史與現實、國際與國內的兩組關系及其調適,體現為對內以政治整合重建國家認同、對外以抵御列強保全中華疆土的時代主旋律。
中國悠久的“大一統(tǒng)”思想文化傳統(tǒng)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民族融合史、“五方之民”共天下的交融格局、各民族共創(chuàng)中華文化、各民族共育愛國主義民族精神[15],構成中國民族自覺凝聚的內部條件。西方列強帶來的堅船利炮和屈辱條約,極大地刺激了中國社會內部整合的需要與目標。“救亡圖存”“保全中華”“保國保種”“自由平等”“民主共和”等近代中國的議題被悉數囊括進“民族復興”的社會思潮,全民抗擊列強、爭取民族解放直接作用于革除帝制體系并再造民主國家。而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情感與認同的生命力,總是在危機關系中被維護主權獨立與領土完整的政治訴求所激活,并促使民族共同體的內部團結更加緊密。
其次,民族主義與民主主義相交織、民族革命與民主革命相結合,是典型的“西方學理”與“中國問題”雙重邏輯的生動體現。雖然中國經歷了分分合合,但在1840年之前的歷史進程均被納入“大一統(tǒng)”的歷史敘事之中,體現了傳統(tǒng)中國治理的文化根基。1840年鴉片戰(zhàn)爭以割地賠款的形式,打斷了中國歷史發(fā)展的自我路徑。在西方列強侵略的亡國滅種危機與西方文明的沖擊下,中國社會真正面臨“亡天下”的危險境遇。雖然傷害中華民族的西方列強來自世界不同區(qū)域,但在國人眼中帝國主義是中華民族的整體敵人。這加速了中華民族從“自在發(fā)展”到“自覺凝聚”的歷史進程。對當時“西學東漸”背景下被國人所研究并追逐的西歐現代化進程而言,“歷史性的領土,法律-政治意義上的共同體,全體成員在法律-政治意義上的平等關系,共同的公民文化與意識形態(tài)”,構成西方標準的民族模型的要素[6]18。作為后發(fā)的中國民族建國方案,被打上西方烙印而呈現鮮明的模仿色彩。
“西方學理”與“中國問題”的二重視角,一度演繹為中國特有的“西學東漸”話語與體用之爭。中國自身歷史進程與西方語境有機結合的結果是,中華各族人民自覺凝聚的中華民族并非一個單純的政治符號,而成為改造社會、塑造國民、創(chuàng)新文化的基礎性社會政治機制[16]。這是因為“西方學理”下的現代民主政治理論與民族主義話語作用于中國之際,“民主”“主權”“共和”等現代政治價值被系統(tǒng)融入中華民族自覺凝聚的進程。傳統(tǒng)中國向現代中國轉型所需的政治整合與重塑國家認同,在以中華民族為依托的民族解放運動中得以實現。在歷史進程中“大雜居小聚居”[14]的中華各族人民自覺凝聚為統(tǒng)一的中華民族創(chuàng)建主權中國的過程,也即全體國人經由中華民族實現對國家認同的過程。將分散的國人整合為統(tǒng)一的國族與塑造現代國民,構成中華現代國家建構的兩個基本面向。中華民族解放的“外爭國權、內爭民權”形式,打破了帝制統(tǒng)治與臣民體系,確立社會人的整體國民體系與平等的公民身份。這是近代以來中國革命經歷從舊民主主義到新民主主義,并最終建立人民民主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制度的邏輯線索。
再次,中國傳統(tǒng)疆域上的人口最終凝聚在以“中華民族”為名的民族共同體之中,有機整合了傳統(tǒng)的歷史文化認同與現代的共同利益認同。這成為近代以來重構國家認同體系、推動政治整合,實現中國國家轉型的關鍵步驟。中華民族的國家整合功能,在其概念提出時就已體現出來。1900年,吳廷芳在題為《外國人在中國不受歡迎的原因》的英文演講中最早使用“中華民族”[17],其以整體的外國人為參照表達對內整合的用意十分清晰。在中文世界中,其概念首先由梁啟超提出與使用。在《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中,梁啟超認為“中華民族”概念的興起基于兩種觀念,“一曰國家觀,二曰世界觀”。他此時仍將“中華民族”定位于“華夏族”,但在1903年開始區(qū)分“小”“大”民族觀,并極力主張“合國內本部屬部之諸族以對于國外之諸族……組成一大民族”[18]。到1905年,梁啟超“悍然下一斷案”,認定“中華民族自始本非一族,實由多數民族混合而成”[19]。以上認識體現了梁啟超對于中國歷史進程的準確把握,并以此為基礎提出以“中華民族”為旗幟與凝聚載體完成社會政治整合、重塑國家認同的中國版民族建國方案。
費孝通先生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中,用“自在”和“自覺”呈現中華民族發(fā)展的古代與現代兩個階段。以“中華民族”之名凝聚的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出現與認同整合,表現為以中華民族解放運動建立了中華現代國家,而全體中國人也以中華民族這一全新的民族共同體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在中華民族與現代中國相互塑造的歷史進程中,全體中國人自覺凝聚為以中華民族命名的新型忠誠義務聯合體,一方面最大限度地繼承了傳統(tǒng)中國的疆域領土、文化形態(tài)與大一統(tǒng)的治理邏輯,另一方面則因主權、民主、自由、科學的現代政治理念系統(tǒng)性滲入而規(guī)定了新生國家的民主共和底色。
最后,現代政黨的興起以及政黨以“民族復興”為己任掀起并領導的民族解放運動,成為中華民族自覺凝聚并日益壯大的特有方式。中國人民推翻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的浴血奮斗歷程,大致歷經了晚清變法維新與清末新政的君主立憲嘗試、辛亥革命至南京國民政府的舊民主主義革命階段,以及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并成功建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階段。各主要政黨均以維護國家主權獨立、領土完整為基礎性目標,并以實現中華民族復興為使命。這也是中國革命階段多數黨派建立統(tǒng)一戰(zhàn)線共同協(xié)商參與國事的根本原因。同時,在不同時期,對于中國國情以及民族關系(包括民族問題)的認識,直接關涉中國革命的方案并決定了政黨的命運。中國同盟會早期提出“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狹隘主張。辛亥革命的暴風驟雨與國家分裂的危機,促使革命黨旋即接受“五族共和”主張并建立了中華民國。之后孫中山對“五族共和”論予以系統(tǒng)批判,進而提出“團結國內各民族,完成一大中華民族”的“國族論”主張[20]。孫中山的“中華民族國族論”以及經蔣介石發(fā)展的“國族宗族論”雖指導了國民黨建政實踐,但仍未能回答內爭民權、外爭國權的現代中國建構的時代命題。
作為使命型政黨的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初深受蘇俄模式影響并一度將聯邦制當作解決中國問題的方案。但隨著對國情認識的加深與中國革命進程的需要,到1935年,毛澤東基于“我們的政府不但是代表工農的,而且是代表民族的”認識,主張將中華蘇維埃時期的“工農民主共和國”口號替換為“人民共和國”口號。他指出“人民共和國是代表反帝國主義反封建勢力的各階層人民的利益的”,“構成了中華民族的利益”[21]。同年舉行的瓦窯堡會議進一步明確,中國共產黨是中國無產階級的先鋒隊,又是全民族的先鋒隊[22]。1938年的中共六屆六中全會上,毛澤東在《新階段》報告中主張,“各民族與漢族有平等的權利,在共同對日原則之下,有自己管理自己事務之權,同時與漢族聯合建立統(tǒng)一的國家”[23]。中國共產黨的任務“是領導一個幾萬萬人口的大民族,進行空前的偉大斗爭”[5]533。1939年,毛澤東指出抗戰(zhàn)后建立的“民主共和國”是“民族主義的國家”[24];1940年進一步明確中國共產黨人奮斗目的“在于建設一個中華民族的新社會和新國家”[5]663。這一認識路徑線索清晰,確立了在承認并尊重各少數民族平等權利基礎上,以實現民族統(tǒng)一為目標的中華現代國家建設思想。統(tǒng)一戰(zhàn)線凝聚人民并從政治聯盟上升為國家形態(tài)的過程,也是構筑中華民族共同體的過程。“黨領導的各革命階級各革命派別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25],成為鞏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聚合性特征、體現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整體統(tǒng)一性的重要制度發(fā)明與實踐創(chuàng)新。
在1949年9月22日召開的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上,毛澤東指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表明“占人類總數四分之一的中國人從此站立起來了”,“我們的民族將再也不是一個被人侮辱的民族了,我們已經站起來了”[26]。同年10月1日,毛澤東在北京天安門城樓宣讀《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公告》,標志著中華各民族自覺凝聚為中華民族、建立民主共和國家的歷史任務基本完成。
三、中華現代國家被賦予并彰顯了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特征
關于國家轉型與制度創(chuàng)新,馬克思曾有精辟論述:“在許多國家里,制度改變的方式總是新的要求逐漸產生,舊的東西瓦解等等,但是要建立新的國家制度,總是經過真正的革命。”[27]反觀中國近代以來的社會進程,雖然“民族”概念的引介運用有著以“西方學理”解決“中國問題”的實用主義邏輯,但是以中華民族解放運動的革命方式推翻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并建立人民民主共和國家的目標十分清晰。以國家民族的面貌登上歷史舞臺的中華民族,其概念的提出、意涵的統(tǒng)一、整體的行動,均立足于“亡國滅種”的基本國情與“救亡圖存”的革命目標。持續(xù)近百年的中華民族解放運動,直指實現政治整合、重構國家認同的中華現代國家建構議題。雖然近代中國出現過諸種政治派別、革新主張和救國方案,但大抵可將仁人志士拋頭顱灑熱血以期“救亡圖存”“保全中華”的偉大實踐概括為通過“民族建國”實現“民族復興”。這既是中華民族解放運動的基本內涵,也賦予中華現代國家鮮明的中華民族共同體特征,使中華現代國家成為保障全體社會成員認同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制度機制。
首先,經過清末革命派與立憲派激烈辯論后形成的民族建國方案,直接賦予新生的主權中國鮮明的中華民族特征。1912年中華民國創(chuàng)立,臨時大總統(tǒng)孫中山1月5日發(fā)布的《對外宣言書》明示:“今幸義旗軒舉,大局垂定,吾中華民國全體,用敢以推倒?jié)M清專制政府、建設共和民國,布告于我諸友邦……蓋吾中華民族和平守法,根于天性,非出于自衛(wèi)之不得已,決不肯輕啟戰(zhàn)爭。”[28]這份宣言通過向世人昭示中華民族和平取向的方式,彰顯了新生國家的中華民族特征。同時,中國社會矛盾規(guī)定了中國革命的民族與民主的二重特征。這決定了任何政治力量都須在現代政治框架下尋找解決民族問題的路徑。孫中山領導的舊民主主義革命經歷從“驅除韃虜”到“五族共和”再到中華民族“國族”論的發(fā)展,其政治實踐雖未能徹底解決中國問題,但也成為中國共產黨認識中國國情的有益借鑒。中國共產黨在將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實踐相結合的過程中,深刻認識到蘇俄的聯邦模式并不完全適合中國國情與革命目標的實現。基于民族區(qū)域自治的實踐和中國革命的趨勢,中國共產黨認識到在“中國實行單一制和在單一制框架下實行民族區(qū)域自治,既符合中國的民族狀況,也符合中國社會的歷史發(fā)展邏輯”[29]。
百余年的中國國家建構進程雖經民國初創(chuàng)、北洋政府、廣州政府、南京國民政府、中華人民共和國等階段,但“中華”一詞始終作為現代中國國號的核心詞匯。這種國家命名方式彰顯了新生的主權中國的中華民族特征,鞏固了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國家意涵,并極大地增強了國人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保障了中華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的有機統(tǒng)一。與之相應,被冠以“中華”詞匯的政黨、社會團體、報刊、出版社、企業(yè)、商品、建筑物、紀念館、博物館等,無一例外是中華民族國家意涵的鮮活呈現與直接表達。國家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涵傳承至今并不斷鞏固發(fā)揚。
其次,以中華人民共和國形態(tài)呈現的中華民族解放運動成果,不僅給中國帶來了一套嶄新的國家制度,也給中國社會植入了一套全新的思想體系。“中國革命的歷史邏輯表明:革命創(chuàng)造中華人民共和國,中華人民共和國發(fā)展的許多源頭是在革命中形成的。”[29]54-55近代以來“中華民族”概念的凝練和運用,體現為中國社會全新的忠誠義務聯合體的出現。以中華民族為依托展開的社會整合與認同重構,其核心價值是愛國、統(tǒng)一、自由、民主與科學。這套制度和思想體系作用于全社會,促進對整體國民的塑造與以人民性為中心的權利義務體系的確立。公民身份作為“一套個人所具有的與國家關系中的普遍的、平等的權利和義務的總和”[10]28,成為中華民族凝聚國民實現民族革命與民主革命的現代性基礎。
所以,新型國家圍繞著民族共同體與整體國民展開的制度設計與政策執(zhí)行,經歷民眾、國民、人民的邏輯遞進,并最終確立“以人民為中心”的制度規(guī)范,構設了一整套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利益整合與協(xié)調裝置。伴隨中華民族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的民族復興之路,中國已經實現從備受奴役、一窮二白的舊中國向民主、自由、平等的中華民族的新社會與新國家轉變。全體中國人民的幸福感、獲得感所催生和鞏固的國家、民族、國民三位一體的共同命運情感,已經深刻融入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嵌入政體或政治經濟組織結構中的正式或非正式的程序、規(guī)則、規(guī)范和慣例”[30]的制度體系,也被深刻賦予中華民族共同體特征。其對國家疆域內人、事、物的組織與規(guī)范,是國家政治共同體內公共利益、公共價值得以實現與發(fā)展的現實保障,也是全體國民關于國家認同與中華民族認同的制度性素材。
再次,“保全中華”維護國家統(tǒng)一的民族革命,只是中國革命的起點,通過社會革命實現國家轉型才是中國革命的目標。“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誕生,既標志著中國二千多年封建統(tǒng)治的最終終結,同時也標志著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受外敵侵略和壓迫的歷史的最終終結。”[29]50這場以中華民族為中心的國家革命,在確立國家、民族、人民三位一體政治核心的背后,完成了國家的政治革命與社會革命。前者以推翻封建帝制建立民主共和的國家形態(tài)為表征,后者以廢除等級臣民體系建立人民當家作主的社會主義制度為成果。這兩場革命雖被定義為民族革命與民主革命并呈現二重變奏的生動圖景,但最終均體現為對社會生產力的解放,并奠定中華民族復興的社會基石。
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建立與社會主義道路的確立,是中國共產黨人結合實際解決中國問題的選擇。一方面,這繼承了近代以來中國仁人志士救亡圖存、塑造國民、建構主權國家的民族建國方案,以及各時期各憲法(草)中對國民主權特征與全體國民的權利義務的確認。另一方面,面對外部不斷強化的帝國主義勢力的顛覆企圖和舊中國留下的公共秩序缺失、道德衰敗、經濟崩潰以及舊勢力的陰謀破壞等國情,要有效整合中華民族共同體內的多元族體并確立人民的中心地位,就需要立足政治革命的成果進行有效的政權建設、推動徹底的社會革命,確立以人民為中心的國家政治體系。
復次,民族革命與民主革命辯證統(tǒng)一于中華民族解放運動之中,其成果既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也為這個新型主權國家所保障。國家制度體現并保障國家的中華民族特征,在民國初創(chuàng)時即已得到有效體現。《中國同盟會革命方略》寫道:“今者由平民革命以建國民政府,凡為國民皆平等以有參政權。大總統(tǒng)由國民公舉。議會以國民公舉之議員構成之。制定中華民國憲法,人人共守。敢有帝制自為者,天下共擊之!”[31]雖然之后的國家進程表明,辛亥革命未能“畢其功于一役”,但中國革命的民族與民主二重特征,保證了民族建國的民主共和底色。
1949年,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中華民族解放運動,“取得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偉大勝利,建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國人民掌握了國家的權力,成為國家的主人”[32]。這場革命確立的全體國民的人民性和中國人民的主體地位,經由民主共和的國家制度得到系統(tǒng)性保障。新生國家憲法制定也系統(tǒng)體現“民主原則和社會主義原則”[33]。“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的憲法宣誓,既確立了全民平等的“公民”政治法律身份,也確保了全體人民的統(tǒng)一整體性。新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外取民族主義以抵抗侵略、參與國家間競爭,內取民主主義賦予全體國民總體人民性。這使中華民族披上了民族國家的外衣,以人民民主專政的政治制度確立了全體人民的主體地位。新生國家憲法制定與制度設計,實現了中華民族的“人民主權”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家主權”的有機統(tǒng)一。
最后,以中華民族為依托的新形態(tài)民族國家與傳統(tǒng)中華帝制國家相比較,最大的區(qū)別在于確立并保障了“人民”的中心地位,規(guī)定了國家治理現代化的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目標。在新政權建設過程中,1949年為籌備新中國成立而召開的新政協(xié)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宣言》號召:“我們應當將全國絕大多數人組織在政治、軍事、經濟、文化及其他各種組織里,克服舊中國散漫無組織的狀態(tài),用偉大的人民群眾的集體力量,擁護人民政府和人民解放軍,建設獨立民主和平統(tǒng)一富強的新中國。”[34]新政協(xié)通過的《共同綱領》作為過渡時期的臨時憲法,除了規(guī)定國家的人民民主性質以及國家的政治制度、組織形式外,還繼承民國時期“國民”概念并通過賦予全體中國人人民性,實現了中國人口從“國民”話語向“人民”話語的劃時代進步。這即毛澤東所講的:“有了人民的國家,人民才有可能在全國范圍內和全體規(guī)模上,用民主的方法,教育自己和改造自己。”[25]1476現行憲法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工人階級領導的、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人民民主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第1條);“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切權力屬于人民”(第2條);“凡具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的人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第33條)。國家制度設計與運行均體現了“以人民為中心”的思想,并得到憲法的明確規(guī)定與保障。
由憲法條款可知,“公民”是全體中國人口的基礎性身份,全體國民的公民身份是國家治理的基礎。這種憲法意志系統(tǒng)體現在作為國家政治制度的人民代表大會制度、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xié)商制度、民族區(qū)域自治制度、基層群眾自治制度以及政策體系之中。同時,2018年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明確將“中華民族”寫入,并號召全國人民“把我國建設成為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這是對100多年來中華民族自覺凝聚歷史與中華民族國族地位的憲法確認。圍繞新時代國家治理的新議題與新需要,全面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是國家制度及其能力的體現,并以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聚合狀況為依托。憲法載入“中華民族”的意義在于規(guī)定并規(guī)范了國家治理現代化的中華民族復興目標。
簡言之,一方面國家是掌握權力者的文化、觀念和利益的結合,另一方面“國家又是影響規(guī)范國民的文化——價值、制度以及政治行為——的一個強大政治工具”[35]。中華人民共和國作為中華民族全體成員參與國際事務以贏得生存發(fā)展空間的國家政治共同體,維護了中華民族全體成員的根本利益,鞏固了中華民族復興的政治基石。這即毛澤東指出的,作為舊民主主義高級形態(tài)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翻開了中華民族歷史發(fā)展的新篇章,形成中華民族的新政治、新經濟和新文化[5]663。中華民族作為政治整合與重塑國家認同的基礎性社會政治機制,賦予了新生的人民民主共和國家中華民族特征并形成保障全體民族成員認同國家的政治機制。
四、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中華現代國家的社會根基
現代民族國家意味著“兩種不同的結構和原則的融合,一種是政治和領土的,另一種是歷史的和文化的”[36]。在通過政治整合與重塑國家認同的民族與國家的雙重建構過程中,民族已不再單純是歷史與文化的載體,它將“公民與領土”以及“族裔與血緣”兩組不同的社會關系整合進新型的人群共同體之中,展現多維特性。這個現代的并與政治國家相融合的民族,通過確切定義社會空間的方式,劃定了國家歷史性的邊界。因此,從特定的時空位置來認識民族的社會政治紐帶功能,更能凸顯民族的現代性價值。中華民族經歷歷史上“自在發(fā)展”向近代以來“自覺凝聚”的過程,既是一種歷史時間的遞進,也是對民族生存空間的界定。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正是在“中國”這個時空關系中生成、演進與發(fā)展的,并成為中華現代國家崛起和民族復興的社會根基。
首先,從國家轉型與社會改造的宏觀視角來看,中華民族之所以凝聚并成為現代中國國家建構的基礎,根源在于中華民族共同體對中國人口的有力組織。亨廷頓認為:“互不信任感和狹隘的忠誠感意味著社會缺乏組織化。就可見的行為而言,發(fā)達政治社會與不發(fā)達政治社會的主要區(qū)別表現為其組織的數量的多少、規(guī)模的大小,以及效能的高低。”[37]中國近代以來各族人民自覺凝聚為中華民族共同體而體現的社會政治紐帶功能,是外爭國權、內爭民權的民族革命與民主革命確立并實現的前提。中華各族人民自覺凝聚成的以“中華民族”為名的再生型民族共同體,是中華現代國家賴以建立的基本紐帶。“社會紐帶是一些基本的價值、需求和利益,這些價值、需求和利益把社會結合成在特定疆域范圍內實施其權威的政治聯合體。”[35]6其中,構成這些基本紐帶的素材無非是種族起源和領土地域。
同時,特定歷史性領土上的人口以民族的形式追求整體利益并建立主權國家的過程,賦予了民族共同體政治-法律共同體內涵,并確立了全體民族成員平等的政治-法律關系。作為中國國家轉型與社會改造基礎性社會政治機制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其在超越傳統(tǒng)家族主義確立現代國家觀念和意識的同時,也超越了傳統(tǒng)小農經濟下分散的社會結構,通過系統(tǒng)的社會革命生成現代廣泛聯系的經濟形態(tài)。中華民族共同體有力地將國家、民族、人民熔鑄為整體的國民共同體,實現了中華現代國家的“國民一體”。
其次,近代中國開啟的民族建國的另一面,是社會人口經民族認同的社會化而成為整體的“國民”與個體的“公民”。民族全體成員的國民地位與公民身份,是現代國家治理的基礎。從近代中國社會內部來看,“晚清‘國的概念是由作為文明空間的‘天下、作為民的生存空間的‘國家,以及作為體制的‘王朝這三個概念混淆而成的”。“民”的意涵在滿漢蒙回藏五族之間游弋。其“既是中華民族,又是天下生民,同時還是中國國民,是一個極其錯綜復雜的概念”[38]。但自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清政府而終結王朝國家體系、建立中華民國后,“天下國家觀”迅速向“主權國家觀”轉變,帶動了封建等級的臣民體系迅速向平等自由的國民身份體系轉變。之后,隨著民族思想的進步、全面抗戰(zhàn)的洗禮、現代政黨的壯大、革命綱領的成熟、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建立、人民中心地位的確立,傳統(tǒng)中國的“自然賦權”體系完成向現代“社會賦權”體系的革命性改造,一盤散沙的舊中國成為有血有肉的新中國。
作為社會總意識有機組成部分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既是中國社會意識的軸心,也是全體國民建立國家認同的紐帶與根基。中華民族意識立足中華民族的共同體認同。這種民族認同與古代中國既有密切聯系,也有顯著差異。其在最大限度地繼承中國固有的文化認同意識的同時,也因近代以來嚴峻的民族危機而將“認異”對象投向施加這個危機的“外夷”“洋人”,并將他們確認為整體的敵人。“救亡圖存”的民族解放運動與“民族復興”的百年夢想,凸顯政治因素對于中華民族認同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生成、演進的重要作用。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既從整體中國國民的角度得到體現,也從中華各民族大團結的族際維度予以鞏固[39]。中華民族共同體的鮮明的主權性質與國民內核,成為“代表中國境內各民族之總稱”[23]808的國民共同體。
再次,中華民族共同體特有的共享文化、共享價值、象征符號、歷史傳統(tǒng)等形構的共享精神家園,使得中華民族成為國內不同階層、不同地區(qū)的人口的社會紐帶。“作為‘政治民族的‘中華民族是以文化認同為根基并在歷史發(fā)展的特殊時期形成政治認同的,此一政治認同表現在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的一致性上,即中華民族認同和中國民族國家認同的一致性上。”[40]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共享精神家園功能,重點體現在歷史文化傳承上。1907年楊度論及“中華”一詞時認為:“中華之名詞,不僅非一地域之國名,亦且非一血統(tǒng)之種名,乃為一文化之族名。”[41]這種以文化為中心的中華民族認同并達至國家認同的社會意識路徑,清晰地呈現在中華民族自覺凝聚的民族建國與主權中國建設進程之中。文化認同是中華民族認同的根本,也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核心構件。正如史密斯認為的:“想要把握民族主義對民族認同之形成的影響,就必須去追溯它的社會和文化起源。”[6]90共享文化、共享價值、象征符號以及歷史記憶共同作用于中華民族的意涵生成、中華民族主義的興起。其既將中國的歷史與現實有效地連接在一起,又在“世界之中國”的宏觀背景下完成自我證成。中華民族雖然因內外共同作用而自覺凝聚,但以現代主權民族登上歷史舞臺之后成為中國基礎性社會紐帶。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認為,民族是一個想象的共同體,在民族業(yè)已形成并建立了主權國家之后,仍需要進行民族共同體的建設。對社會而言,“構成民族的要素則是民族意識(national consciousness)”[42]。作為社會總意識有機組成部分的民族意識,顯然是通過“民族認同”(national identity)實現的。這種民族認同既是民族成員之間的相互認同,也以“民族”之名結成國家政治共同體而實現認同意識從民族向國家的上升與融合。所以,從中華文化入手進一步拓展全體國民的公共文化空間與構筑各族人民共有精神家園,既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基本路徑,也是中華現代國家建設的題中應有之義。
最后,中華民族的主權國家取向與國民共同體屬性塑造共同價值與公共文化,“民族”成為引起“我們是誰”集體性反思的社會意識機制。在以民族國家(nation-state)為基本形態(tài)構成的世界體系下,“一個成功建構起來的民族認同推動了民族內部成員之間的交流,創(chuàng)造了一種有利于對他們的交往以形成共同看法和理解的背景”[10]27。民族國家內部的聚合程度與國家民族的聚合性特征,既是國家內部治理的資源,也是參與國家間競爭的軟權力。其中,以愛國主義為依托,繼承中華傳統(tǒng)國家領土疆域并賦予其現代主權意涵來定義和認同“祖國”概念,是中華現代國家認同體系及認同意識的重要環(huán)節(jié)。“祖國”(patria)概念“是一個以法律與制度為基礎的共同體”,“能夠表達共同的政治情感與目標”[6]16。“祖國”意識與中華文化認同體系被系統(tǒng)融入中華民族全體成員的共同體意識。
與文化心理的路徑相同步,中華民族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的過程,其起點是中華各族人民自覺凝聚以實現對于帝國主義的自決。建立中華民族主權國家的基本訴求是人民的解放與經濟的自由。中華民族復興的社會基礎是取得經濟建設成就。這是因為國家能夠提供的所有公共產品均依托于經濟建設。“經濟在政治生活中的首要性,通過對政治成功的判斷取決于經濟成功的程度來衡量。”[10]28作為先鋒隊的中國共產黨,肩負著民族復興、國家建設、現代化發(fā)展、勞動解放的基本任務[43],在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與共同體意識培育上具有特殊且不可替代的地位。“國家富強、民族振興、人民幸福”[44]的中華民族復興內涵,揭示了百年來中國共產黨引領國家進步的基本邏輯。
簡言之,在近代中國內憂外患的特殊時代背景下中華各族人民自覺凝聚的中華民族,肩負起政治整合和重塑國家認同的時代使命。無論從其概念的提出、族體的凝聚以及民族復興社會思潮的出現,還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國家目標的提出,中華民族共同體如社會紐帶有力地將中國、中國民族、中國人口鏈接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政治框架之中。中華民族自覺凝聚并建立中華各族人民共建共治共享的民主共和國家,實現了對國家疆域內各地各族人民的現代國民塑造,實現了社會人口從地域、族屬、文化的認同向以主權中國為取向的認同統(tǒng)一;支撐了中國政治統(tǒng)治從“自然賦權”向“社會賦權”的轉型,并最終確立了人民的中心地位。
五、結? 語
在“建設一個多民族國家已經成為一個完美的社會和自足的國家經濟的一個基本前提”[35]9的今天,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基石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需要對中華民族的國家意涵予以準確全面的揭示。在近代中國遭受列強殖民、內部變亂、經濟崩潰的內憂外患時代背景下,各族人民自覺凝聚在以“中華民族”為名的現代民族共同體之下,展開外爭國權、內爭民權的民族解放運動,并建立了人民當家作主的民主共和國家。受五千年中華文明滋養(yǎng),并從歷史上“自在發(fā)展”到近代以來“自覺凝聚”的中華民族,因中華現代國家的建立而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這是中華民族共同體現代國家意涵的最突出表征。
要認識中華民族是怎樣的一個民族共同體,需要從民族復興的國家整體視角來看待中國進程、認識中國的民族過程與民族問題。中國與世界的關系、中國政治整合與國家認同的關系、中華民族共同性與中華各族差異性的關系,是把握該議題的基本維度。而新興政黨的民族主義特征以及以政黨為軸心推動的現代民族國家建構與建設,是中華現代國家彰顯中華民族特征的基本方式,也是理解中華民族共同體國家意涵的鑰匙。
建設現代主權國家、融入世界民族國家體系的另一面,是各式理論主張的中國化。“中國化是一個立足于中國現實和朝向未來的自我更新進程。”[45]準確把握自覺凝聚的中華民族與中華現代國家相互證明、互相建構的歷史進程,既需立足現代中國的民主共和底色,也需直面70余年國家現代化建設成就帶動的社會經濟結構與人口居住格局大變動的現實國情。全面彰顯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國家意涵,需要將國家治理現代化與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整體把握、協(xié)同推進,以夯實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政治社會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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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林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