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晗
(北京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系,北京 100871)
文學史上,趙樹理的創作常被定義為“問題小說”寫作。這是沿用1959年作家本人的說法,簡要來講,就是將農村工作中遇到的問題通過小說反映出來,使寫作成為工作方法之一種。①但“問題小說”并非對革命實踐的簡單再現,尤其當趙樹理從地方性作者成為全國范圍的“方向”作家,特定的時代形勢、社會想象和文化樣式,將更加直接地規定作家參與實踐的方式。
一時一地的“工作”與宏觀的革命圖景之間的張力也將反映到文本層面,寫作于1948年的《邪不壓正》便是一個頗為典型的案例。1947年8月,趙樹理參加武安縣趙莊土改工作團,任副團長,一直到1948年4月才回到報社。這是他在新中國成立前最為集中的直接參加革命工作的經歷。考慮到1946—1947年,“趙樹理方向”被迅速推向全國——不僅作為一種新的文學樣式,更是作為“干部—作家”典范的工作方式,可以說,趙樹理之參加土改,也是對“方向”的實踐和確認。這些變化無疑對作家的創作心態產生了極大的影響。《邪不壓正》直接取材于趙樹理的土改經歷,發表后卻招致不少批評。本文希望將其作為一個癥候性文本揭示“問題小說”內部的復雜構造。
自1943年《小二黑結婚》發表,趙樹理就成為太行區最受歡迎的作家,然而,他成為全國性的小說家,卻始于1946年由郭沫若、周揚、茅盾撰寫的一系列評論:他們不再將趙樹理小說視為“通俗故事”②,而將其納入五四以來現代文學的脈絡,命名為“新的人民文藝”③。1947年,美國記者杰克·貝爾登(Jack Belden)深入華北解放區考察,他對趙樹理的采訪常為人引用:“不過趙樹理并不幻想要做個大作家,他也不想把所有的精力都用于寫作,那樣會使他脫離人民的。‘我應該投入社會生活,’他說,‘我要跟上革命的各個階段。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搞土地改革,以后大概就是工業化。’”“趙樹理方向”的確立不僅大大增強了趙樹理的影響力,而且對作家的社會位置也提出了新的設想。他的自陳:“我很想寫重大的題材,也許內戰結束后,我可以安頓下來專心專意寫它一陣子。不過我決不愿完全脫離人民。”[1]116值得注意的是,趙樹理意識到“把握重大題材”的必要,同時自覺地將工作分為干部(“投入社會生活”)和作家(“專心專意寫它一陣子”)兩重身份,然而,如何平衡兩者,卻沒有想好。
考慮到抗戰結束后國內政治版圖的變化,將“趙樹理方向”推向全國,其實包含了將《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下簡稱《講話》)進一步落實,調整文藝政策以團結各地力量的目的。某種程度上,“趙樹理方向”即是對《講話》的具體說明。周揚認為,趙樹理小說的特色突出表現為“群眾性”:在人物刻畫上,善于將人物放在一定斗爭的環境中,“每個人物的心理變化都決定于他在斗爭中所處的地位的變化,以及他與其他人互相之間的關系的變化”;語言風格方面,則使用平常的、群眾的話語,使每句話適合人物的特殊身份,從而創造出了民族的新形式。[2]這與周揚對毛澤東文藝思想的理解是前后相承的。正如《講話》所規定:“中國的革命的文學家藝術家,有出息的文學家藝術家,必須到群眾中去,……觀察、體驗、研究、分析一切人,一切階級,一切群眾,一切生動的生活形式和斗爭形式,一切文學和藝術的原始材料,然后才有可能進入創作過程。”[3]1944年,周揚編撰論文集《馬克思主義與文藝》,將《講話》置入馬克思主義理論創新的序列當中,便以“文藝如何到群眾中去”作為核心命題。
然而,仔細辨析,將發現《講話》與周揚所強調的方面并不完全一致。在毛澤東的論述中,“為工農兵服務”同時是知識分子自我改造、將黨的意識落實到社會實踐的過程。也就是說,文藝的“政治性”不僅意味著輔助政策,更是打造一個全新的知識分子群體:它要求知識分子調整自己的社會位置,成為黨與群眾的中介,以建立以工農為基礎的群眾政治。但在周揚的論述里,《講話》中有關知識分子主體改造的層面被放在了次要地位。他更關心“如何使文藝為工農接受”的問題,或者說,在周揚看來,如果作家能夠掌握正確的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那么“文藝是為什么人服務”的問題就不言自明了。如此一來,創作者與大眾之間成了單向的對象關系,這也導致當“趙樹理方向”落實到邊區的語境中,其含義被進一步收窄為“文藝配合群眾運動”。1947年,隨著戰爭轉入反攻階段,在解放區通過土地改革進一步發動群眾,支援前線戰爭,成為政府的主要工作。7月到8月,邊區文聯召開文藝工作座談會,首要議程即“參考郭沫若、茅盾、周揚等對趙樹理創作的評論”,討論趙樹理的創作。④會議尤其強調了趙樹理的小說的“政治性”和“民族性”,即能夠配合地方上具體的群眾動員和土改工作,將“戰爭、土地改革、大生產”的政策主題,以群眾熟悉的方式表現出來,深入到群眾生活當中,使“老百姓喜歡看,政治上起作用”。[4]這種理解即相對忽略了延安借助知識分子的現實感知,以建立新的群眾政治的任務。
值得注意的是,趙樹理的工作環境也大大影響了他對“文學”與“工作”關系的理解。貝爾登的采訪地點在河北省武安縣冶陶鎮,這是晉冀魯豫邊區黨政軍首腦機關所在。作為抗戰以后共產黨最大的一片根據地,晉冀魯豫在支援前線、生產補給等方面都極為重要。因此,冶陶這個位于太行山腳的小鎮遂成為華北地區的政治中心,聚集了鄧小平、薄一波、劉伯承、徐向前等共產黨骨干成員。[5]貝爾登大量記錄了軍政首領的日常生活與邊區政府的發展狀況,作家趙樹理之所以列身其間,是因為他“可能是共產黨地區中除了毛澤東、朱德之外最出名的人了”[1]109。毫無疑問,在“趙樹理方向”確立之后,趙樹理本人以何種方式從事土改實踐與小說創作,將首先被視為文化工作的典型。
出于對“農民性”天然的默契,趙樹理很快接受了將創作植根于群眾工作的方法。邊區文聯座談會后,趙樹理曾多次談及下鄉土改,希望參與農村革命。8月,他如愿參加趙莊工作團,任副團長;在10月召開的晉冀魯豫土地會議上,被選為主席團成員,并獲得“農民作家”的稱號。在追溯中,他將1943—1948年視為自己開始專業化寫作的階段,總結為:“1.讀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明確了直接為工農兵服務,在普及基礎上求提高等一些道理;2.內容上增加了針對群眾進行教育的比重;3.形式、結構、語言文字上仍保持力求群眾便于接受的民間風格。”[6]467正如貝爾登的采訪記錄所顯示,趙樹理感到“寫重大題材”的必要性,但他最為看重的,仍是“群眾教育”的環節,因為這是和實際工作聯系最緊密的。因此,如何處理地方工作與整體性歷史敘述之間的張力,成為趙樹理首先面對的問題。
對趙樹理本人,“方向”的確立無疑是莫大的肯定與鼓舞。他幾次提及想再次采用《李家莊的變遷》的寫法,呈現土改運動的全部過程,《邪不壓正》即是其中之一。⑤趙樹理解釋其創作動機:“在老區土改總過程中(包括反奸、反霸、減租、減息歷次復查直至平分土地,)不少地方每次運動開始,常有貧下中農尚未動步之前,而流氓無產階級趁勢捷足先登,抓取便宜的現象。”小說以中農聚財一家的婚事為線索,將1943年至1947年之間的多次運動串聯起來。其時間結構也相當規整:故事被整齊地劃分為四節,恰好對應不同的土改階段,并收攏到當下的工作問題中,“寫土改后期(平分土地)一個流氓乘機竊取權力后被整頓的故事。”[6]467
這種方式的確不同于“文藝性小故事”,而具有總體的歷史眼光。然而,面對邊區的新形勢,如何理解全國范圍的土改運動、從工作中提取出“問題”,卻不是依靠中共的土改政策就能夠解決的。這與邊區的特殊情況有關。1947年9月,中共中央頒布《中國土地法大綱》,宣布徹底廢除封建土地制度。這是比《關于土地問題的指示》(簡稱《五四指示》)更加激進的土改方案,但其時太行老區的土改已經完成,絕大多數村莊達到平分土地的要求,卻不得不在政策引導下繼續革命。據薄一波報告:“當時(1947年春)中央局曾提出把工作方向從土改轉入生產(三一指示),但五月以后,由于我們領導上的動搖,未能堅持此一方針,以致發生了嚴重的‘左’傾錯誤,侵犯中農、斗爭工商業以及亂打亂殺等,約有兩個多月之久。”[7]《邪不壓正》集中展現了在《中國土地法大綱》頒布之后,村莊內重劃階級、展開三查整黨運動的過程。這時,修復“左”傾給農村社會帶來的傷害,維護社會安定以促進生產,成為工作的主題。
有關趙樹理參與土改的經歷,目前沒有完整的材料,可參考的是1948年上半年趙樹理在《新大眾》報上發表的十四篇政論通訊。⑥《新大眾》是一份流行于晉冀魯豫邊區的通俗報紙,由華北新華書店和韜奮書店發行。它創辦于1945年,1948年元旦,由小開本的半月刊改為周報,編輯部也搬遷到武安冶陶鎮,趙樹理為編輯之一。事實上,這些農民報刊在土改工作中發揮了相當關鍵的作用。通過組織鄉村郵遞員、社會邊緣群體分發報刊,中國共產黨在邊區建立了全面、深入的通信網絡。大家將土改中的困惑提交給報刊編輯解答,編輯部再根據情況,組織工作隊下鄉考察。《新大眾》由雜志改為周報,即出于進一步貼近大眾、配合土改的目的。它大大削減了通俗故事、演義的比重,以政策宣傳為主,同時刊發大量農村干部的工作筆記,組織討論,希望“反映與指導廣大貧雇農民的翻身斗爭”[8]。由于植根于地方經驗,注重與農民互動,《新大眾》很快成為晉冀魯豫邊區最受歡迎的報紙之一,發行量一度達三萬五千份。
作為《新大眾》報的編輯,趙樹理多次組織新華書店的工作人員駐村工作,以摸清當地經濟、倫理、生產情況,解決土改中產生的種種問題。⑦1948年5月16日,《新大眾》即報道了趙樹理“參加解決野河干群關系”的事跡:此前報上曾刊載某富農村長組織假貧農團,被舉報是一條假新聞,但卻被村干部拿了報紙打擊群眾。于是報社派趙樹理和工作組成員實地調查,“在這次調查時候,趙同志幫著縣上區上兩位張同志,共同向村干部和貧雇代表們說明不合手續的貧農團停止活動是防備出亂子;……當時兩方面的思想好像都已經打通,都表示疙瘩已經解了,以后可以安心生產”[9]。群眾運動的經驗成為趙樹理創作的基礎,1950年,在《談群眾創作》中,他仍津津樂道于這段工作經歷:“我們在辦《新大眾》小報的時候,每天要收到幾十件信件。這些信件中,雖然大半是要我們給他們解答問題,但所敘述的問題原委,往往就成為樸素的、有文藝性的小故事。”[10]410
應注意的是,趙樹理下鄉的1947—1948年,也是太行區土改遭遇困難的時期,尤其在1948年上半年,“左”傾錯誤已經嚴重影響生產運動,黨內甚至彌漫著“失敗主義”的情緒。[11]農民對于土改的疑惑也反應在《新大眾》報上。據王春介紹,隨著運動“左”傾,“‘挖內貨’來了,‘割尾巴’也來了,于是詰問‘土改’的信件更多了;今年有幾個月,幾乎就形成以討論‘土改’中的問題為唯一中心的現象”[12]。以“成分”問題為例,1948年之前,土改主要通過提高階級覺悟發動群眾,展開斗爭。但由于定義“成分”常常需要依靠農村干部對革命形勢的判斷,在激進政策的指導下,運動中出現了不少偏差,極大擾動了鄉村生活。⑧在晉察冀邊區,這一問題在1948年春耕的壓力下顯得尤為突出。[13]為盡快消除顧慮,促進生產,《新大眾》報開始集中討論如何劃定階級成分,解決土改干部和群眾的困惑。譬如,如何對待第一輪土改后靠勞動起家的新富農階級?因戰亂和債務失去土地,但擁有富余房產的家庭能否劃為中農?流氓分子應從道德還是經濟上劃分?都是讀者來信常提出的問題。⑨
《邪不壓正》呈現的中農問題、干部退化、“填平補齊”等,即是對1947—1948年老區土改的如實反映。在小說中,敘事者并沒有直接定義和描述村莊中的階級構成,而是委托“窮人老拐”來完成。在老拐眼里,聚財是“普通莊戶人家”,劉錫元是“方圓二十里內有名大財主”;兩人結親,自己“偏要”到聚財這里,對于劉錫元,“就是餓著肚子也不去”。作為辨認階級成分的敘事符碼,老拐反復登場,同時充當了鄉村世界的輿論風向標。
這一設計無疑是別具匠心的。劃分階級雖是趙樹理小說中常出現的情節,但《邪不壓正》的特殊在于,作者細心為老拐的出現分配了不同的主題,分別對應土改初期的“斗地主”運動、減租減息后的分配政策,以及“整黨”時期。譬如,老拐第二次出現是在斗爭完劉錫元、翻身分果實的關頭,二姨問他有沒有翻身,老拐認為“咱跟人家沒‘問題’”,所以翻不了身,進而引發了安發有關“果實分得不好”的議論。第三次則是在貧農團成立后,老拐找組長安發申請住處。這時,小旦也來找安發調劑住房,企圖混進貧農團里,于是故事焦點也就轉移到如何處理小旦等無產流氓身上。老拐頗類似京劇中的“末”角:常常扮演次要角色,但承擔著“引戲”——介紹故事梗概,或引出一章節劇情、主人公——的職能。“引戲”完成后,他便退居幕后,將故事讓渡給更加復雜、更有戲劇性的矛盾。上文已論,土改的不同階段常具有不同的斗爭目標,對象的變換極容易造成運動邏輯的割裂,引起干部和農民的不安。《邪不壓正》以故事為線索,由劇中人代替作者來“劃成分”,這就凸顯了人物性格的變化過程,而不僅停留在身份的定性和反轉。因此避免了斗爭方向的矛盾之處,將敘述重心由政策的變動轉移到村莊的內部關系當中。
已有研究者指出,土改運動不僅是階級關系的反轉,更是對村莊社會結構的重新打造。從村莊內部的視角描寫革命運動,正是趙樹理小說的特殊之處,如賀桂梅評價《三里灣》:“它一方面深入描繪了三里灣這個村莊的空間形態和內在時間秩序,同時將‘社會主義改造’這一現代事物的發生,理解為與既有的鄉村生活互相融合的結果。”[14]“以村莊為主人公”,也意味著作家必須真正介入基層社會,不僅發現那些以“斗爭”形態表現出來的顯性沖突,也要把握村民社會得以運轉的隱性法則。
在趙樹理的小說中,我們常能發現一個“軸心人物”:他并非“運動”“斗爭”的主角,反而常常是鄉村結構中較為邊緣的角色,或從事特定的職業(三仙姑)、或具有特別的才能(李有才),因此格外引人注目。村人常常圍繞他聚集起來,形成一個特殊的公共空間。⑩進而,趙樹理得以通過一時一地的事件,集中勾勒村莊的人際網絡,這也使得他的小說常具有某種“劇場感”。《邪不壓正》中,聚財便是這樣的“軸心人物”。在故事開頭,軟英的婚事使我們看到一個鄉村社會的筋脈肌理:

由上圖可見,聚財與村中人多有家族或姻親關系,但聚財始終沒有主動參與過大家的公共活動:他既對地主的剝削感到不滿,也因土改分果實而惴惴不安,一直保持“看看再說”的態度。這種“前怕狼后怕虎”的被動性格常使他卷入周遭的矛盾當中。趙樹理相當準確地把握到了中農在土改運動中的心情和處境,然而,對聚財的刻畫并不僅是為了呈現中農問題,而是借助“中農”這一最具典型性的階層,表現村莊整體氛圍的變化。
據統計,中農的確是鄉村人口占比最大的階層,在“減租減息”完成之后,晉察冀老根據地的中農比重甚至達到人口的60%-80%。[15]可以說,“中農”不僅具有經濟學的意義,更是農村得以穩定的社會基礎。從政策上講,中農一直是土改運動團結的對象:1946年的“五四指示”即強調“堅決用一切方法吸收中農參加運動,并使其獲得利益,決不可侵犯中農土地”[16]。但在實踐中,這樣的設想常常很難實現。尤其在“左”傾嚴重的老區,中農該不該斗,常成為討論的核心話題。翻閱《新大眾》報,既有連續幾期的群眾問答,也有以某村中農路線為例所作的長篇調查。報上討論過茹佐村的例子。1944年前后,晉察冀根據地的許多村莊都出現不同程度的生產困難。茹佐村工作組于是決定將集體糧分借給農民耕種。干部們將審查數目的任務委托給貧農團,雖也講解了團結中農的政策,但在借糧過程中,中農其實被排除在外。[17]對中農的打擊在1948年5月之后愈演愈烈:貧雇農一旦發動起來,就很容易在果實分配中把中農劃成地主、富農;劃分階級的標準也從經濟狀況,擴大化為政治態度、思想作風、家庭成分等等。以至于“中農階層對我們卻是恐懼、不滿與離心,實際是反對我們的。這便是生產低落、社會不安的主要源泉,這就是少數反革命分子可以策動會門活動的主要依據”[11]489。
在小說中,“中農”聚財對人們的階級性質沒有那么敏感,卻非常在意分配的公平與否,并以此判斷運動的走向。譬如,在劉錫元被整倒后,軟英考慮嫁給小寶,聚財依然不同意,理由是:“小寶那孩子,家里有甚沒甚也不講,自己沒有出息,不知道為自己打算。去年人家斗劉家,他也是積極分子,東串聯人,西串聯人,喊口號一個頂幾個,可是到算賬時候,自己可提不出‘大問題’,只說是短幾個工錢,得了五斗谷子。”[10]298這里不僅是寫聚財嫌貧愛富,也反映了僅僅通過“提問題”的方式分配果實導致運動的不徹底。聚財看到窮人并沒有在斗爭中真正“翻身”,反而是小旦之流得到了好處,不由擔心被整倒的地主們還會卷土重來。在“土改”政策進入農村社會之初,這種將經濟理性與倫理感性結合的思考方式在群眾中是十分普遍的。與之關聯的情節是,干部們承認斗錯了聚財,事后還給他十畝地,卻并沒有打消聚財的顧慮,因為聚財看到小旦依然多占了土地,還意圖混進貧農團里,再多得利益。聚財所期望的“公平”,正意味著經濟理性必須與道德品質相匹配。這里隱約可見作者的意見,即,單一的經濟分配并不能解決中農乃至農村隱性的社會問題,群眾運動的目的在于重新打造鄉村的社會結構,完成人際關系的修復與改造。
《邪不壓正》中有關土地分配的爭論主要圍繞中農展開,這也引出了小說的另一個主題:整黨。1946年冬天,村莊發動了填平補齊運動,要再來一次斗爭。但“封建尾巴”只有五六個,“窟窿”卻有四五十個,要不要動用中農土地就成了問題:“元孩聽了聽風,著實作了難:上級不叫動中農,如今不動中農,一方面沒有東西填窟窿,一方面積極分子分不到果實不干,任務就完不成。”[10]302-303因此最后仍將聚財作為斗爭對象之一,這直接觸發了小旦以分地、分財務為要挾,再次逼迫軟英嫁給農會主任小昌的兒子小貴。趙樹理將這次運動的失敗歸結為政治制度的不民主:斗爭名單是四十來個干部和積極分子提前定好的,到第二天開群眾大會,“村里群眾早有經驗,知道已經是布置好了的,來大會上提出不過是個樣子,因此都等著積極分子提,自己都不說話”[10]305。在第十二期的《新大眾》報上,趙樹理的評論《發動貧雇要靠民主》,具體討論了農會組織的民主問題。他提出發動貧雇農首先要提防流氓分子混入隊伍,尤其在老區,要將貧雇農出身的新中農也一起發動,絕對禁止少數人操縱會場。[18]在斗爭中強調“民主”,也就將焦點從經濟分配轉向了新的組織制度的建立。故事結尾,軟英和小旦的對質不僅帶動了“整黨”運動的高潮,也潛在地批判了聚財“能過日子就好”的態度。當聚財感嘆“這真是個說理地方!”,正是從民間倫理的角度,對基層民主政權產生了信任。
僅從表現村莊內部倫理、社會結構的層面,并不能完全說明趙樹理小說的獨特性——許多土改小說都表現了革命政策達至個體心靈之間的多個層次。但趙樹理始終關注社會變遷的微觀層面,或許與其工作方式有關。他自述《邪不壓正》“想寫出當時當地土改全部過程中的各種經驗教訓,使土改中的干部和群眾讀了知所趨避”[10]371。可以說,“問題小說”正是趙樹理所設想的“新的人民文藝”的普遍形式,那么,如何通過當下的“問題”寫出總體歷史,就成為需要重新探索的問題。在《邪不壓正》中,建立普遍的敘述格式與展現土改的階段性問題構成了強烈張力:從抗戰到土改“糾偏”構成了大的時間骨架,但作為血肉的參差多態的人物心理、敏感幽微的情感細節,又聚焦在1948年前后的村莊內部,與大歷史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系。
沿著這條線索思考,僅僅在故事結尾才出現的“整黨”便格外引人注意。“整黨會”尤其突出了兩個村莊以外的角色:外來的工作團整肅了村莊政權,也安頓了軟英的婚姻問題;來自上河村的二姨進而邀請工作組,明年正月到上河“工作工作”。某種程度上,當村莊內的故事擴展到上河村,完整卻遙遠的國家圖景才真正以制度化的形式出現。《邪不壓正》對“整黨”的理解是十分特殊的:“黨”的合法性并不直接來源于外來的政策,而恰恰是因為有效解決了村莊內積聚的矛盾。考慮到趙樹理既然以土改干部為主要的讀者,這一理解其實帶有一定的思想教育的意味,是為現實的“整黨”運動服務的。為說明這一點,最好參考當時邊區整黨的具體情況。
邊區在內戰時期的確面臨缺少干部的問題:隨著全國解放區的擴大,根據地的大量干部被調出,但土改仍在進行,這就急需培養新干部、提高干部質量。太行區的整黨運動在1947年12月“冶陶會議”之后開始,1948年1月以后,區黨委已認識到前期的激進化傾向,政策上開始提倡“民主”,并以制度建設作為農村整黨的關鍵任務。[19]考慮到新干部的加入和急劇變動的土改形勢“整黨”即以整肅干部的思想意識為中心,但這并不完全是理論教育,而傾向于如何正確認識并開展土改工作。作為地方文化機關,趙樹理所在的新華書店從1947年下半年開始集中的思想學習運動。據王春介紹,在書店人員中“最多的一批人,則是聯中等學校出身的青年學生。這一批人在思想上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他們大部分出身于地主富農至少也是富裕中農的家庭;他們一方面想進步,想當革命青年;一方面又牽連著家庭,拉不開腿”。這些文化干部當然都認同無產階級立場,但在實際工作里卻往往出現認識的偏差,“因此我們一開始就沒有按照規定的文件進行學習。我們把工作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先查階級立場,第二階段才來進行工作經驗等等的學習”。
由此可見,干部的“立場”不僅指向意識層面,更與土改的具體問題息息相關,譬如當前的斗爭是否徹底?應采取怎樣的斗爭形式?個別地主,例如自己的家庭該不該斗?都是辨明立場時常出現的“考題”。在《躺倒不對,起來怎干?》中,趙樹理提出了“干部思想問題”的另一個層面。春耕時節,正需要干部作出計劃,領導生產,但有些村干部借口群眾要“民主”,不肯管事。趙樹理將其歸結為村干部對農村基層政權的理解不到位,以個人榮譽為重,沒有用心考慮如何開展群眾工作、滿足生產需要。在運動出現偏誤的時刻,干部的思想教育工作就顯得更為緊迫。1948年5月的地委聯席會嚴厲批評了當時干部中思想混亂的狀況。其中,片面理解“貧雇路線”,不顧村莊中的生產狀況,打擊中農,一味追求“平均主義”,被視為最為嚴重的問題。這就要求干部正確認識“村莊—國家”“生產—政治”之間的關系,“一切的工作,都要從支援戰爭和發展生產出發”,因地制宜地指導土改斗爭。[11]
可以說,“整黨”其實構成《邪不壓正》隱在的主題:既然趙樹理將他主要的讀者群體設想為土改工作的干部,那么,小說對于村莊中倫理關系的呈現,也只有以建立基層政權、引導群眾運動為參照才能得到解釋。《邪不壓正》發表后,批評家認為軟英沒有展現出解放下的新女性與社會環境同步成長的關聯,“作者在《邪不壓正》里告訴了我們一個正確的結論,沒有告訴我們一個合理的過程,一個合理的方向”[20]。作為北京《新華日報》文藝專欄的編輯,竹可羽的意見無疑是站在全國性文藝建設的角度。但在趙樹理看來,竹可羽并沒有把握到小說的用意:“要是正面寫斗爭惡霸、窮人翻身,少數人多占了果實留下窮苦窟窿,二次追究連累了中農,一直寫到整黨、糾偏,篇幅既要增長,又容易公式化,所以我便想了個簡便的方法,把上述一切用一個戀愛故事連串起來,使我預期的主要讀者對象(土改中的干部和群眾),從讀這一戀愛故事中,對那各階段的土改工作和參加工作的人都給以應有的愛憎。”這份自述強調了兩點,一是主要的讀者對象是在“山里”的土改干部,二是軟英這一人物不具備階級意義,只是為了寫出戀愛關系,來引起讀者“愛憎”。[10]371
如果參考邊區干部從事土改工作的實際過程,趙樹理所關注的“愛憎”其實頗具意味。軟英的確并非“典型論”中的革命新人,她的行動從未超出社會倫理的層面。譬如,在整黨會中,小旦拒不承認自己曾逼迫軟英成婚,軟英便將小旦如何設計在斗爭會后、乘人之危逼婚的過程和盤托出。她為家中利益考慮,先假裝答應以拖延時間,所依恃的便是鄰里情感;此時,她面對小旦的指責,說的依然是“人情倫理”而非“革命道理”:“我怕我爹吃虧,才給小旦倒了一盅水,跟他說了那么一大堆詭話,大家說這算不算自愿?他小旦天天哄人啦,也上我一回當吧!”[10]316劍拔弩張的整黨會,仿佛因軟英的“撒嬌”突然生動起來,圍觀的群眾也馬上給予回應。
將階級關系放在鄉村的情感關系中加以解釋,這種塑造人物的方法不僅體現在軟英身上,也普遍存在于其他人身上。在故事的第二節,劉錫元家已經在減租清債的斗爭中被整倒,但聚財依然放不下心,不敢推掉婚事;而軟英一心只想跟小寶結合,因此和爸爸有了矛盾。“二姨就把這談話的結果向聚財老婆談了一下,兩個人都覺著沒法調解。不過聚財老婆卻放了心,她覺著閨女很懂事,知道顧惜他爹。她覺著兩套道理雖是對頭,在這三年中間,也許慢慢能取得同意,到底誰該同意誰,她以為還是閨女說得對。”[10]300聚財老婆是為了維護家庭的和諧關系,才暗暗希望革命繼續發展,好實現閨女的愿望。趙樹理請她來“評理”,其實呈現了革命道理下落到鄉村內部的方式和途徑。
趙樹理強調讀者應從戀愛故事中培養“應有的愛憎”,來處理土改中的問題,或許正是趙樹理說給干部與群眾的工作道理,也是他本人參加農村工作的經驗之談。對人際情感、倫理關系的敏感,構成趙樹理小說中最為獨特的部分,它既體現在大家伙兒聚集在李有才窯洞里,聽起板話時的心知肚明;也體現在軟英出嫁前,與小寶匆匆會面中的無言而泣。自為自足的倫理世界不僅充當了政策的土壤,同時緩沖了政策更迭對農村社會的傷害。這來源于趙樹理對于中國革命的切身體會:倫理世界的穩固,可以黏合斗爭所造成的分裂,將運動的重心轉移到社會建設和生產發展上,這將有效緩解實際運動中的激進化傾向。
在1940年代,在依靠鄉村革命建立基層民主政治的背景下,趙樹理發現了文化工作可能的著力點,即通過對鄉村世界的柔性改造,將群眾重新組織和動員起來。在他看來,這種工作方式是具有普遍性的,因此試圖通過小說寫作,創造一種新的敘事方式,將土改實踐與更大的歷史圖景嫁接。但另一方面,宏大敘事的“理”與微觀考察的“情”其實很難時時匹配:當革命實踐本身已經生成可靠的遠景,文學的把握也常常是整體與自信的;一旦形勢陷于波動與反復,則需要通過緊張、高強度的形式設計,呈現某種可能的歷史方案。這也造成《邪不壓正》敘事形式的緊繃。這也提示我們,趙樹理提出的“問題小說”或許與“趙樹理方向”存在天然的分歧,進而影響到作家在新中國成立后的選擇與命運。
注釋:
①趙樹理:《當前創作中的幾個問題》:“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就是因為我寫的小說,都是我下鄉工作時在工作中所碰到的問題,感到那個問題不解決會妨礙我們工作的進展,應該把它提出來。”見趙樹理:《趙樹理全集》第五卷,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303頁。
②1943年8月,彭德懷對《小二黑結婚》的批注。9月出版時,新華書店標示為“通俗故事”。
③郭沫若:《〈板話〉及其他》,《文匯報》,1946年8月16日;周揚:《論趙樹理的創作》,《解放日報》,1946年8月26日;郭沫若:《讀了〈李家莊的變遷〉》,《北方雜志》第1、2期,1946年9月;茅盾:《關于〈李有才板話〉》,《群眾》第12卷第10期,1946年9月;茅盾:《論趙樹理的小說》,《文萃》第2卷第10期,1946年10月。
④《晉冀魯豫邊區文聯一九四七年文藝工作座談會紀事》,《人民日報》,1947年8月10日。轉引自中國作家協會山西省分會編:《山西革命根據地文藝資料》,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313頁。
⑤1947年開始,趙樹理始終有寫長篇的抱負,譬如《劉二和與王繼圣》就設想從兩個孩子的兒童時代一直寫到群眾運動,但是只完成了抗戰前的部分。
⑥包括《我們執行土地法,不許地主富農管》《休想鉆法令空子》《窮苦人要學當家》《干部有錯要老實》《誰也不能有特權》《土地法的來路》《中農不要外氣》《不要誤解行政命令》《再談行政命令》《發動貧雇要靠民主》《停止假貧農團活動,不能打擊貧雇》《“自愿”不是“自流”》《從寡婦改嫁說到扭正村風》《躺倒不對,起來怎干?》
⑦這些工作常常相當具體,“隨時給群眾講理撐腰,打擊地主;參加村中各級會議,給村干部幫忙”。見《新華書店人員幫助駐村群眾翻身》,《人民日報》,1947年9月4日,第二版。
⑧李放春:《北方土改中的“翻身”與“生產”——中國革命現代性的一個話語—歷史矛盾溯考》,《中國鄉村研究》,2005年,第231頁-第292頁。
⑨《勞動起家的新富農怎樣辦?》《什么叫流氓分子?》,《新大眾》第九期,1948年3月1日,第二版;《成分和階級怎樣分別?劃階級按啥做標準?》,《新大眾》第十二期,1948年3月16日,第三版。
⑩程凱也注意到了這種公共空間的形成:“趙樹理在《李有才板話》里對這種民眾自身的文化活動進行了一種理想化的改寫,特別突出了它的另一面:即這類文化活動在構成一個文化娛樂空間之外同時構成了一個輿論空間,這個輿論空間是屬于民眾自身的,他們的立場、視角、態度在其中發酵、傳播,加上快板這樣的文化形式,就進一步構成一種有輻射性和影響力的文化權力。”見程凱:《鄉村變革的文化權力根基——再讀〈小二黑結婚〉與〈李有才板話〉》,《文藝研究》第3期,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