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采訪，用最短的時間見到人世間

2021年春節前，我突然接到一個采訪任務，采訪的地點是盛京醫院滑翔院區的寧養病房。我獲得了盛京醫院寧養病房的王玉梅主任的聯系方式，于是，一個我未曾涉足的神秘世界呈現在我面前，讓我看到了生死人生。

我順利地與病房方面的負責人取得了聯系，但想去采訪，并非易事。當時，正值全沈陽抗擊新冠疫情之時，當我聯系到王玉梅主任時，被告知寧養病房目前不允許任何外來人員進入，甚至包括病人家屬。我將情況如實匯報給總編，經過討論，我們最后確定采訪的最佳方案是進入醫院病房深入采訪，這就要等到年后看醫院的通知;備選方案是年后如果醫院方面依舊不允許外來人員進入，我們則可以試著約王玉梅主任及個別醫護人員到院外接受采訪。與此同時，我又收到了吉老師的信息，他告訴我盛京醫院的宣傳部已經允許了我們的采訪，這讓我稍感踏實。

得到允許，確定好采訪方案和內容，聯系好被采訪人，2021年的春節也如約而至了。春節假期，我一方面保持著與王玉梅主任的聯系，一方面默默祈禱著在春節之后，醫院方可以允許我進入病房內采訪。

春節假期結束后的第一個工作日，我立即聯系了王玉梅主任，并得到了我盼望已久的消息——盛京醫院寧養病房可持核酸檢測陰性報告進入！正趕上周末，我做好核酸檢測，跟王玉梅主任約好周一見！

2021年2月22日上午八點半，我準時到達了盛京醫院滑翔院區，疫情期間的醫院可以用戒備森嚴來形容，經過病房樓宇保安、五樓護士查驗核酸報告后，我終于來到了寧養病房。位于五樓的寧養病房與兒童腫瘤病房共在同一層，分別在大堂的左右兩側。我站在大堂中間等待王玉梅主任的到來，走廊右邊的寧養病房靜悄悄的，左邊的兒科腫瘤病房則“熱鬧異常”。甫一進入這環境，我內心便五味雜陳，一邊是生命末期的寂靜深沉，一邊是生命初始的無知無畏。

根據王玉梅主任的介紹，寧養病房算上門診的醫生一共只有七位醫生、十幾位護士，因為疫情的原因，當日住院患者只有四人。王主任從事康養醫療已有十六年，接下來的一周，我跟隨王主任走進了寧養病房，也走近了寧養病房中患者的人生。

深度采訪通常持續時間長，需要記者沉浸式地體驗采訪對象的生活，但成稿時間通常在整個采訪之后，所以我打算用采訪日記的形式將采訪過程記錄下來，以便最終成稿。如今再次翻看我當時的采訪日記，在寧養病房的一幕幕如電影回放般再次重現。

【采訪日記·盛京醫院寧養病房】

第一天：2021年2月22日，星期一

上午10：30左右，我開始跟隨王主任查房，與患者及家屬交流。因為疫情原因，患者較少，4位在院患者分別入住4間病房，從主任室出來，暫且按順序稱呼4間病房。

1號病房患者于XX，女，1932年生人，89歲。2013年檢測出肺部磨玻璃影，一直沒有積極治療，家中三個兒子，大兒子在加拿大，二兒子和三兒子現居沈陽，目前由三兒子的兒子（美國留學，在讀博士）照顧。這次入院主要是因為肺部感染和尿路感染感到身體不適，入院消炎，孫子比較接受寧養病房中臨終關懷的概念。

2號病房患者張XX，66歲左右，肝癌晚期，善談。患者妹妹在照顧，患者女兒當日請假一周準備專心照顧父親。

3號病房，春X，女，蒙古族，通遼人，舌底腫瘤，腫瘤很大，35歲，懷孕時發現患病，孩子目前1歲，丈夫在照顧，丈夫已經放棄對妻子的治療，目前是姐姐和弟弟在照顧、陪伴。

4號病房，崔XX，86歲，女，護工在照顧，兒子也在本院住院，獨生子，每天會給母親買吃的送來。

中午12：30左右，跟王玉梅主任一起吃過簡單午餐后又回到病房，與1號患者孫子溝通治療和寧養方案（2個半小時），給患者床加氣墊（緩解腰痛和膝蓋痛）。之后與3號患者弟弟溝通，為患者上止痛泵（患者抗拒皮下注射止痛），以及跟家屬溝通患者后續安排——回通遼，落葉歸根。

下午5：30左右，于XX的片子出來，沒有骨轉移，是一個好消息，孫子稍微放心了一些。傍晚6：00，王主任依舊在整理這一天的工作和明天的工作安排，我先行離開了醫院。

第二天，2021年2月23日，星期二

上午，總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到寧養病房與王主任座談，王主任分享了自己的從業經歷以及她從業以來印象深刻的病人的故事。中午，患者春X出院了，已經失去了意識。還沒從悲傷中抽離出來，我就聽說“三周年”患者鄒XX入院了。鄒XX是之前跟王主任聊天時就談到過的一位病人，三年前被腫瘤科預判生命只剩下兩個月，卻在入住寧養病房后，奇跡般地生存了下來，至今已經三年了，王主任曾跟我透露在她再次入院時，要為她舉辦一個小型的慶祝儀式，以鼓勵她更好地生活下去。

聽到鄒XX入院的消息，我和王主任立即去病房看望了她，但由于她貧血、乏力，整個人狀態很不好，我們只簡單地聊了幾句。之后我們又去查房，于XX的陪護變成了二兒子，我從二兒子的口中知道了更多關于于XX生病前后的故事，而且用上了止疼藥的于XX狀態很好，疼痛緩解，雖然咳嗽得厲害，也依舊聊了很多。

查完房，我和王主任又聊了一下為鄒XX準備三周年慶祝儀式的事情，聽說鄒XX喜歡看書，我提議將雜志社曾出過的智慧女人叢書送給她，作為禮物，表達鼓勵。

第三天，2021年2月24日，星期三

再次見到了鄒XX，因為進行了輸血治療，她的狀態比前一天好了許多，跟我講到她這次入院前后，以及她家里最近發生的事情，還有她如何心疼兒子兒媳。

下午2：00-4：00，我旁聽了王主任主講的網絡課程，是關于寧養療護的，參加課程的都是全國各地寧養病房的醫護人員，他們分享自己這一段時間在工作中的所思所想和困惑，通過課程，我也對寧養的概念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下午4：00-6：30，趁著王主任參加醫院內部會議的時間，我與撫順中心醫院來學習的韓護士一邊為三周年紀念日活動做前期準備，一邊聊天。韓護士即是為患者堆雪人的當事人之一，她為我詳述了那天的經過，也跟我講了她自己的故事以及來到寧養病房學習后的經歷。

第四天，2021年2月25日，星期四

上午跟王護士長、王主任為三周年患者紀念日活動做最后的布置。

跟王護士長談寧養病房護士工作的特點和難點，跟她的交流讓我進一步了解到兒童腫瘤科的設置給護士們增加了許多工作量，也感受到了寧養病房醫護人員在工作中的困局。

下午跟盛京TV的工作人員交流下午為鄒XX準備的紀念日活動的具體流程，與他們共享素材。

下午1：30，紀念日慶祝活動正式開始。

活動結束后，我與寧養病房的主治醫生崔醫生聊她在病房里遇到的人與事，也深入地聊到了生與死的話題。

第五天，2021年2月26日，星期五

深入采訪的最后一天，上午依舊是跟王主任查房，鄒XX的狀態比前一天更好，她依舊在回味著紀念日活動的點滴，進行完今天的治療，她也可以出院了，由衷地為她感到高興。

于XX的咳嗽止住了，疼痛也得到了控制，狀態好了很多，她又開始關注起了她二兒子的身體健康情況。

張XX的腹水消了，女兒在照顧他，看起來他們相處得很好，他提出想多在寧養病房住幾日。

新入院了兩位患者，一位是63歲的白X，他是盛京醫院一位醫生的父親，三年前患腺癌，沒有治療，這次住院是因為呼吸困難，來寧養病房尋求幫助。幾年前，他在寧養病房里送走了自己重病的妻子，從那之后，他對寧養治療理念十分認同;如今，病中的自己也住進了寧養病房。

另一位是近90歲的隋XX，人生經歷十分豐富，跟她聊了她的婚姻和子女，也聊了她年輕時的工作，還說到了她說生活中的熱愛——她喜歡運動，也喜歡繡十字繡，但現在疾病讓她難受得不想活了。

查完房，我又跟王主任聊了聊她的成長經歷，以及對于寧養治療，她的一些看法和思考。

一周的時間飛逝，我結束了在寧養病房的采訪，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對我來說，這卻是這一整年中最特別的一周。在這一周里，我見到了不同人在生命的最后階段所呈現出來的不同狀態。

轉周一，王玉梅主任發來了隋XX十字繡作品的照片，并告訴我她的疼痛止住了，又開始懷念在家繡十字繡的日子了。又過了兩周，王玉梅主任又跟我說，鄒XX又來住院了。

我從寧養病房回到了編輯部，一邊寫稿子一邊在閑暇時關注著王主任在朋友圈中分享的病房中的點滴。就在最近，我突然刷到了一條王主任發的朋友圈，配圖是臥床的鄒XX，照片中，她更瘦了，王主任說，她已經不能再下床行走了，但在我的記憶中，鄒XX卻依舊是那個跟我侃侃而談，收到新書笑得跟孩子一樣開心的美麗阿姨。

記得在初見面時，王玉梅主任對“輕裝上陣”的我感到很好奇，說以為我一見面就會問她許多問題，然后快速成稿離開。我只好解釋說，我們想做的是深度的策劃選題，我沒準備任何提綱和預設問題，而且想打擾您一周。沒想到，她聽完后竟然很高興，并對我的工作全面配合。

其實，深度采訪，時間總是不夠的，但記者就是需要用最短的時間去見到人世間的種種。不僅如此，跟蹤式深入采訪，不預設問題，簡寫或不寫采訪提綱在我看來也十分必要。相對于常規采訪要在有限的時間內問出更多的內容，跟蹤式深入采訪最好簡寫采訪提綱，這樣做有兩個好處：一個是可以讓被采訪者放下戒備，迅速建立起與被采訪者（群體）的深入交流;二是可以獲得更多采訪角度，這點對記者碰到不了解的采訪領域尤其有幫助，被采訪者會為記者提供更多更新的角度。

最終，策劃選題的題目敲定了——《生死時刻》，簡單直接。社長和我共同完成了稿件的撰寫，剛好刊發在了今年4期的雜志上，讓讀者在細雨清明追思之時，能夠透過我們的雜志，見到寧養病房中正面臨人生最后階段的人，思考生與死，讀懂珍惜的意義。

實際上，每一次深度采訪，甚至每一次采訪結束后，我都受益匪淺。比如在新冠肺炎疫情突發之時，我電話采訪了忙碌的抗疫干部，這讓我對基層干部的生活和工作有了新的理解;五一勞動節到來之時，我又跟著女快遞員體驗了一把快遞行業的“風里來雨里去”，被女快遞員的愛崗敬業深深折服了;在第110個護士節到來之前，我去采訪了沈陽市第五人民醫院的護士，那次采訪，讓我對護士的工作有了全新的認識……凡此種種，讓我感受到人世間的參差與溫度。

我還記得自己第一天來到寧養病房時，還未進入病房，便被門口的一塊健康宣教板吸引了目光，那是一張關于“認識人生”的宣傳畫。畫上，一對母子在討論生死的問題，孩子問媽媽：“如果早晚都要死去，為什么還要活著？”媽媽則反問孩子說：“甜甜圈吃幾口就沒了，為什么還要吃呢？”

是啊，為什么還要吃甜甜圈呢？大概是因為它很甜吧！就跟人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