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場素描

菜場本是繁華之地，吵雜混亂，叫賣聲、討價聲、爭吵聲，當然還有乞討聲，聲聲鵲起，聲聲入耳。

這個菜場是這個地區最大的集市了，品種齊全、價格低廉，吸引著遠遠近近的市井居民。節日里的菜場，摩肩接踵、熙熙攘攘，人流像邊流淌邊凝固的血液，緩慢地向前推動著。置身其中，不同的臉、不同的側面、不同的背影，在眼前穿梭游走，恍惚間，他們陌生的模樣在我面前生動了起來，我好像看到了他們背后的故事。

迎面走來一位老人，一頭濃密的白發和同樣濃密的花白胡須，遮擋住三分之二的臉部，讓人看不清五官，4月的天氣還捂著一件厚重的黑色棉襖，老年人的羸弱無法抵御這乍暖還寒的春天。他背著雙手，緩慢地移動著腳步，目光平實、安詳，只看向前方，并沒有捕捉攤位上的蔬菜，和他錯過時，我聽到了在他黑色棉襖口袋里傳出的京戲唱腔，咿咿呀呀聽不懂一句。這位老人看著并不像來買菜的樣子，更像是一位孤獨的老人把自己置身在熱鬧的人群和熱鬧的聲音中尋找慰藉。然而周圍越熱鬧，他顯得越孤獨，因為那熱鬧都與他無關。突然害怕起來，若干年后，進入老齡化的社會，大街上會不會滿眼滿眼的老年人在孤獨地行走，那里也包括我。知心的朋友們在一起時，總會暢想未來，說得最多的是“等我們老了”，等我們老了，相約進入同一所養老院，早上兒女們給我們送去，我們相互陪伴度過愉快的一天，晚上兒女們把我們接回家，和兒女們度過傍晚時光。這是最理想的晚年生活，它出現在我們的希望里。

與老年人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從我身后穿越重重人群的妙齡女孩，足有175厘米高，腳蹬一雙低幫豆豆鞋，裸露出一段蒼白的腳踝骨，下著黑色哈倫褲，上穿黑色夾克衫，黑色的長發隨意地披散著。從我身旁越過，只感覺一個黑影一閃而過，麻桿似的細腿大步流星，像一條靈活滑膩的黑色泥鰍穿梭在人流的縫隙里。因為身高的優勢自然地擺頭就能看到兩旁的攤位，目標很明確，兩棵青蔥，沒有選擇，鎖定后就下單，連價錢都懶得詢問，我敢肯定比她逛淘寶網店時還利索。未婚的女孩還體味不到當家的柴米貴，她們只把精力放在自認為更重要的地方，對于偶爾幫老媽買菜是那么的不耐煩，顯得心不在焉。當這個四線城市，網購發展到隨時下單隨時送貨時，我想菜場就很少有年輕摩登人的影子了。

前陣子，淘寶網站給我發來一張感謝信，總結了我淘寶八年的各種數據，震撼加驚愕，讓我瞪大了雙眼，吃喝穿用無所不有，細細核算自從有了萬能的網購，自己已經不去逛街了。早些年看過一篇文章，討論未來的人類會進化成什么模樣，文章里描繪會變成碩大無比的頭顱和短小退化的四肢。可以想象人類躺在舒適的大床上，用思維控制著一切想要得到的東西，那時的人類真的會幸福嗎？

位于菜場中段的餛飩攤，打著“大餡餛飩”的招牌，這是我經常吃早點的地方，據我所知，這個攤位至少存在十年以上了。攤主是一對四川青年夫妻，男的矮小消瘦，眼珠凸出，要不是眼神靈活犀利和煮餛飩時的麻利動作，我還真以為他有什么甲亢類的病癥。女的同樣矮小，但是有著結實的腰板，黝黑的皮膚也遮蓋不了臉上星羅密布的雀斑。她有著渾厚的嗓音，同她搭話是件愉快的事，她爽朗的笑聲透著人與人之間的真誠。她們十歲的女兒正趴在油膩的方桌上寫作業，因為客人越來越多，她的母親用四川話沖著她喊了一嗓子，女孩平和地收拾了作業書本讓出桌位，平穩地走到父親跟前，把盛好的餛飩端給客人。從她母親的口中得知，女孩在兩年前才從老家過來，結束了留守兒童的分別之苦，借讀在附近一所小學，我知道那是所幾乎沒有學員可招的學校，一個年級兩個班，每班十幾人。就是這樣的學校，對于農民工的子女也是來之不易的。女孩空閑時又掏出了英語書，背起了單詞，這樣的場景讓我想起了許巍的新歌：“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去年的夏天，在路上遇見了他們一家，主動地與我這個老主顧打招呼。除了他們一家外還有兩個花甲老人，擠在一輛“小涼快”里，說要去月牙島看水袖表演，他們興奮地說把家鄉的父母接來小住幾天。看著載著滿滿歡笑聲的“小涼快”向前駛去，我想象著兩公里外的月牙島今夜的水袖表演比任何時候都要精彩。

還沒走到大胡子的攤位，就已經隔著人群聽見了他的吆喝聲：“鮮活蝦爬子、無沙黃蜆子，搶啦搶啦。”大胡子四十來歲，是這個菜場賣海鮮的老攤主，一臉絡腮胡子成了他的招牌，“大胡子海鮮”因為海鮮鮮活、價錢便宜、斤兩夠稱，兩口子為人誠實熱情，成了知名的海鮮攤。愛吃海鮮的人，都找大胡子。說他誠實熱情是因他的話是經過驗證多次的，你問他：“大胡子，今天的蜆子有沙沒？”他回答：“有，還挺多。你要是晚上吃，回去吐沙還來得及，要是中午吃，就別買了。”他的誠實還體現在知錯必改上，有一次，給我稱魚摁錯了價位，跑了半個菜場追上我，退還給我多收的錢。一年前，這個菜場新加入一個海鮮攤位，是一對夫妻。他們的價格遠遠高于大胡子，在這對夫妻那買海鮮的人，都會聽到他們話里話外詆毀大胡子的海鮮“便宜沒好貨、人品差勁”的閑言碎語。同行是冤家情有可原，可偏偏大胡子從不向顧客抱怨那對夫妻的任何不是，依舊吆喝著自己的海鮮，依舊和老主顧拉著家常。不久，那對夫妻的海鮮攤無聲無息地消失了。細想想，大胡子還真是個智者，他竟然懂得“惟誠可以破天下之偽，惟實可以破天下之虛”的道理。從此，越發地敬佩起他來。

我正眼花繚亂地注視著眼前的蔬菜攤床，經歷著“選擇”的痛苦，肩膀被人輕微地拍了一下，回過頭來，一個耄耋老人，穿著老式灰色呢料大衣，黑色褲子，干凈整潔。不等我說話，他把手伸到我面前說：“給我一元錢吧。”我看他穿戴不像行乞者，好奇地問：“為什么？”他毫無窘態，泰然自若地說：“就憑我一大把的年紀，就向你要一元錢。”我在疑惑中還是給了他一元錢，看著他又向下一個人伸過手去。直到后來我還時時揣摩著這句話的邏輯推理，年紀、錢、尊嚴三者的關系。同時，更加混亂于自己的邏輯謎題里，我給了老人錢，究竟是維護了他的尊嚴還是損害了他的尊嚴。如果我拒絕給他錢，又究竟是損害了他的尊嚴還是維護了他的尊嚴。一元錢引發的尊嚴問題，讓我百思不得其解。這個老人讓我想起了另一個我遇到的老人，在快餐店里，對面的老人慢條斯理地享用著一個雞腿漢堡和一袋薯條，結束后，用餐紙擦了擦嘴角，撿起餐盤外的碎渣，又用餐紙擦了一下桌子，站起身來，戴上他的黑色禮帽，一只手拄著手杖，用另一只手端起餐盤走到垃圾投放區將廢紙投入桶內，再將餐盤擺正放好。此時的老人，在我眼前分明就是一位紳士。

小小菜場包羅萬象，每個菜場里的人都背負著自己的故事，過著柴米油鹽的平凡生活。人間煙火中，煩惱和喜悅都會被日復一日平淡的生活所覆蓋，像漣漪過后的湖面，最終歸于平靜，而投入的石頭也會深埋湖底。

不禁想起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來，這菜場不正如畫卷之描繪——蕓蕓眾生各有所態，繁華盛日今夕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