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文學地理學角度來看,黃詠梅的文學地理版圖至少由三部分構成:梧州、廣州和杭州,這也基本上能與她本人的生活軌跡構成對應關系。與此同時,黃詠梅也以其文學創作不同程度地參與了上述三地的文學地理建構,成為三地文學書寫和文化建構的重要組成部分。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運河”正在慢慢取代“潯江”,在她的文學地理版圖上占據越來越重要的位置。
關鍵詞:文學地理學;潯江;運河;黃詠梅
一、黃詠梅的文學地理版圖
盡管是“70后”的代表作家之一,但是似乎不少批評家在評論黃詠梅的文學創作時都對使用“70后”這一概念表現出某種猶疑甚至抵觸。比如汪政和曉華在關于黃詠梅的專論中就認為“將她歸為‘70后’作家群有些不得要領”,因為“她的文學啟蒙與創作要比一般的‘70后作家早得多’”[1],劉大先也說“我不愿意用‘70后’或者‘女性’這樣的代際或性別話語來談論黃詠梅,雖然她無疑可以置諸這些說法當中……”[2]這一方面是因為“70后”概念同“80后”“60后”等所有以代際命名作家群的文學概念一樣,從來都是一種權宜之計,它在部分概括出一個創作群體的某些共性的同時也對不同創作個體的個性和彼此之間的差異構成了嚴重的遮蔽。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由少年詩人進而寫小說的黃詠梅,其創作個性確實特別強,籠統地用“70后”對日常生活的文學呈現去概括其創作總會讓人感覺有些言不及義。
在此背景之下,許多研究者便開始另辟蹊徑去討論黃詠梅的文學創作,其中,頗為引人注意的是,已經有不少研究者嘗試從文學地理學或地域文化角度切入去探討黃詠梅的文學創作并彰顯其藝術個性,比如鄧玉蓮的《梧州地域文化對黃詠梅小說創作的影響》[3]、李海燕的《嶺南風情的著力展現——論黃詠梅小說的地域色彩》[4]等等。應當說,這確實是進入黃詠梅文學世界的一條有效的路徑。不過需要指出的是,雖然文學地理學對于拓展文學研究的范圍起了重要作用,近年來也受到越來越多的重視,但關于文學地理學的理論探討與研究實踐兩者之間的縫隙還是比較明顯的。甚至在理論探討層面,有關文學地理學的研究對象與研究任務,學界在取得一定共識的同時,不同學者的表述也仍然存在著一定的出入。
比如楊義先生認為文學地理學為文學研究拓展了研究視野和方法:“敞開了四個巨大的領域:一是區域文化類型,二是文化層面的剖析,三是族群分布,四是文化空間的轉移和流動。”[5]曾大興在對文學地理學的研究對象與研究任務進行界定時則說:“文學地理學的研究對象是什么呢?簡言之,就是文學要素的地理分布、組合與變遷,文學要素及其整體形態的地域特性與地域差異,文學與地理環境之間的相互關系……文學地理學的任務,就是考察不同的自然地理環境和人文地理環境,對文學家的氣質、心理、知識結構、文化底蘊、價值觀觀念、審美傾向、藝術感知、文學選擇等構成的影響,以及通過文學家(以及由文學家所組成的文學家族、文學流派、文學社團、文學中心等)所完成的文學積累(文學作品、文學勝跡等),所形成的文學傳統,所營造的文學風氣,等等,對當地的人文環境構成的影響。”[6]而鄒建軍在前期《文學地理學研究的主要領域》的基礎上,進一步對文學地理學研究所涉及的關鍵術語及其所體現的理念進行思考和清理,提出了文學地理學批評的十個關鍵詞,并從“文學作品對自然風景的描寫”“地理環境對作家成長及其心理所發生的作用”以及“地球表面的某個地理變遷與某國文學史的聯系,某個時期所發生的人類對于地理的大發現對文學寫作產生的影響,人類對于宇宙空間的探索對于作家視野、觀念與創作心理所產生的影響”[7]等方面對文學地理學的研究對象進行了界定。從學者們的理論闡釋可見,地理環境對文學創作者的影響和創作者在作品中對地理要素的呈現是目前文學地理學研究中認可度比較高的研究內容,至于楊義先生所說的“區域文化類型”“文化層面的剖析”,以及從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備受關注的地域文化(區域文化)與文學研究,如嚴家炎先生主編的《20世紀中國文學與區域文化叢書》等等,在一些學者眼中則并不屬于文學地理學研究:“以前學者們對地域文學的研究,主要是從地域文化角度來討論作家的審美取向、作品的藝術風格的構成及其成因等,這樣的研究主要是一種文化研究,而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地理學研究。”并且進而主張要對文學的地域性與文學的地理性加以區分,因為這是“兩個性質不同、形式不同、來源不同的概念……文學的地理性更切近于文學與地理環境之間的關系,而文學的地域性更切近于文學的文化特性”[8]。 對一個學術概念的內涵和外延加以明確界定是學術概念走向成熟以及與之相關的研究體系逐步得以構建的必然要求,但是學術概念的理論歸納應該是在對相關現象進行綜合分析考量基礎之上做出的,如果預先設定過多的排他性因素,則會對相關研究實踐的跟進造成阻礙,不利于研究取得大的進展。基于此,本文在使用“文學地理學”這一概念時,傾向于楊義先生的界定,暫不將“地域”與“地理”做細致區分。同時,“地理”也不限于“自然地理”,而是將“地域文化”“人文地理”“城市地理”統統看成是文學地理學之“地理”內涵的應有之義。
由此出發來考察黃詠梅的文學創作則可以發現,迄今為止,黃詠梅的文學地理版圖至少由三部分構成:梧州、廣州和杭州,這也基本上能與她本人的生活軌跡構成對應關系。與此同時,黃詠梅也以其文學創作不同程度地參與了上述三地的文學地理建構,成為三地文學書寫和文化建構的重要組成部分。
二、流動的故鄉
梧州是黃詠梅的故鄉,梧州文化對黃詠梅的影響是根深蒂固的,關于這一點,鄧玉蓮已經在文章中從“自然景觀”“人文景觀”以及地域“隱性文化”等方面詳細闡述了梧州地域文化對黃詠梅的影響,此不贅言。其實,故鄉所屬的地域文化對作家影響深遠已是一個被反復論證過的話題。因為故鄉總是與童年記憶捆綁在一起,而童年記憶在作家的創作中注定會成為帶有“母題”或“原點”意味的精神資源。所以,無論作家意識到了童年記憶或地域文化對于自身創作的意義從而有意識地去開掘取用,還是因為童年創傷體驗太過痛切而有意識地去舍棄或剝離,其實都沒有辦法掙脫童年記憶與地域文化的圍裹,因為在成長的過程中,這些記憶和文化因子已經深深浸入了作家的文化血液之中,無法拒絕。正因如此,徐則臣在“豆瓣時間·寫作成長營”第1期的“名師直播”中開講時給初學寫作者提的“十條建議”中有一條就是“作家一輩子只寫他的童年就夠了”。他由余華的“一個作家其實一直都在寫童年,都在寫回憶”這句話引申開去:“說得絕對一點,一個作家其實一輩子都走不出他的童年和故鄉,他寫的任何的東西,都能在童年和故鄉里面找到對應點。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童年就是一個時間意義上的一個故鄉,而故鄉就是一個地理意義上的童年。對一個作家來說,只寫他的童年就足夠了,你能把童年給吃透,也就足夠了。”[9]
徐則臣的這段話可以為解讀黃詠梅的創作提供一個很好的注腳。因為從作品內容來看,黃詠梅以梧州為地理背景展開敘事的作品其實并不多,似乎只有《契爺》《騎樓》《八段錦》等少數幾篇梧州地域特征比較明顯。另外在《檔案》《瓜子》等作品中以“管山縣”這一因敘事主人公的生活環境前后變化而與廣州勾連在一起的小城,也較為明確地指向故鄉,其他作品則很少能看到梧州的地理因素。但是結合徐則臣的話來理解,既然一個作家終生都在文學地理意義上書寫故鄉/童年,那么黃詠梅也不例外。事實上,黃詠梅對故鄉的理解相當獨特,在《一本正經》中她說:“對一個城市的概括,并不需要千言萬語,守住幾個關鍵詞,就會對這個城市寸步不離——工作、房子、愛人。對那些一直離開自己家鄉的人來說,這些就是故鄉。再繁華的語詞都沒有能力去形容他們,而再發達的城市都不能留住一個失卻這些故鄉的人。”[10]按照這樣的理解,“故鄉”其實是流動的,并不專指那個自己出生、成長,承載了青春記憶的地方。而且隨著人口流動越來越頻繁,傳統意義上的故鄉,確實也面臨著瓦解的危機。這有點像周作人對故鄉的理解,在《故鄉的野菜》中,周作人說:“我的故鄉不止一個,凡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故鄉對于我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情分,只因釣于斯游于斯的關系,朝夕會面,遂成相識,正如鄉村里的鄰舍一樣,雖然不是親屬,別后有時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東住過十幾年,南京東京都住過六年,這都是我的故鄉,現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鄉了。”[11]雖然說對故鄉“沒有什么特別的情分”,但是卻對故鄉的民謠風俗信手拈來,就連故鄉的野菜也如數家珍,足見周作人對故鄉的情分還是很深的。黃詠梅也是一樣,也許她的故鄉情結并不十分濃重,所以筆下既沒有多少有關“鄉愁”的反復吟詠,也沒有把故鄉經營成莫言筆下的“高密東北鄉”或賈平凹筆下的“商州”那種“文學故鄉”的沖動。但是,這并不妨礙故鄉依舊在那里默默地為她的創作提供滋養。
在一篇散文中,黃詠梅寫到已經成年的自己離開家鄉的小站時,父母前來送別,自己鼓足勇氣給了父母一個擁抱,彼此壓抑的眼淚終于隨著不舍的離情宣泄了出來。在文章的結尾處她說:“作為一個寫小說的人,我在筆下虛構了許多的人物和情節,然而,我知道,有些東西是難以虛構的,它們是真實的存在,或者是真實的情感,它們在預言或者印證著讀者的現實,一次又一次。比方說,在車站里我跟父母的那一次擁抱。”[12]盡管對于黃詠梅來說,這樣的擁抱需要鼓足勇氣才能給予,但并不意味著她與父母之間關系冷淡、存在隔膜。同理,盡管她沒有常常將故鄉梧州付諸筆端,反倒是常常將自己的客居之地廣州作為背景寫進小說,卻也不意味著故鄉在她的文學地理版圖上無足輕重。事實上,黃詠梅對故鄉是極為熟稔的,故鄉的風俗人情、山水風景都一再出現在她的作品中,盡管很多時候都是片段式的,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那就是信手拈來。比如《檔案》里的“炮期”、《騎樓》里的“打撈”、《何似在人間》里的“抹臉”等等,任何一個詞匯都是一篇民俗風情小說的素材,但是除去“抹臉”的敘事展開較充分之外,其他大都點到為止。顯然,黃詠梅并不想在開掘民俗風情方面走得太遠。也正因此,《何似在人間》成了她的創作中比較另類的一篇,跟她擅寫都市邊緣人生存狀態的文壇形象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三、一衣帶水的小城與廣州
關于梧州自然地理,潯江是經常出現在黃詠梅筆端的。早在2002年發表的第一篇小說《路過春天》中,黃詠梅就寫到了潯江。《路過春天》的故事發生地雖然是廣州,但是卻借敘事主人公之口寫到了故鄉:“在我喝燕塘牛奶長大的那個地方,有一條江,叫鴛鴦江。實際上是兩條江,一條黃的叫撫河,一條綠的叫潯江。”[13]《契爺》中更是寫道:“我們這里的人,從一出生看到的潯江水,筆直地朝太陽落下的地方流去,只在系龍洲邊稍作休息,便毫無疑慮地釋釋然流走。” “夏天的潯江邊,人比任何時候都多,光著身子的小孩,穿著大褲衩的男人,穿著游泳衣裹著一塊大花布的女人,來回往返于潯江與我們這條街上。熱了,就那樣穿著出門,跳到江里游一陣,上岸歇一歇,濕漉漉地回家,就好像潯江是自己家屋后的小水池……”[14]人一出生就看到潯江水,生在江畔、游在江中、喝江水長大,就在潯江的陪伴和見證下一代代人成長起來,潯江對于梧州人的意義早已超越了自然地理的范疇,而是一條持續不斷為梧州人提供滋養的母親河。與此同時,潯江在此與其他兩條江匯集成“三江總匯”,便利的水上交通帶來了文化的開放和經濟的繁榮,這種巨大的地理優勢也使得梧州雖然是山城,但并不落后和閉塞,地理位置上雖屬廣西,但經濟文化上卻近廣東。山城與江城融于一體,孕育了獨特的梧州文化。正是因此,在黃詠梅的筆下,潯江幾乎就成了故鄉的城市名片,對于故鄉“小山城”文化氛圍與城市品格的塑造,對于“小山城”人們生活態度與精神氣質的養成,都起到極為關鍵的作用。在《騎樓》中,黃詠梅借敘事主人公之口說道:“要知道,我生長的這個小山城曾經在20世紀60年代是多么的輝煌,有‘小香港’之稱。因為環繞著山城的那一條江水,它一直流向香港,只要一夜時間,船只就可以從這里出發而停靠在花花世界的碼頭了。那個時候,許多內地到香港的船只都要在我們這里轉個彎。所以這里的人,夢想要比內地很多地方的人都要多,都要早。”盡管改革開放后在其他地方都競相奮勇前行的時代語境中梧州“江城”的地理優勢漸漸消解,而“山城”的束縛卻不斷顯現:“那個百舸爭流的時代過去了,留給這個城市的,是一些美人遲暮的傷害”[15] ,但是追懷過去的輝煌與表達對當下處境的憂慮或不安,其實是同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所以我并不贊同鄧玉蓮文中所做出的“自足的生活與自傲的情緒束縛了梧州人的思想,因而其文化形態比較保守、封閉”的結論。梧州地域文化的開放性特征、梧州人的開放心態并不會隨著改革時代發展腳步的暫時放緩而發生根本性的改變。江城與山城給梧州帶來了雙重的文化身份,這兩種文化身份也許在某一特定的歷史時期內出現彼此消長,但是基本的文化格局是不會變的,只要江還在,那么江城文化的痕跡就不會被抹去。不僅如此,我以為黃詠梅之所以在小說中頻頻選擇以廣州作為背景展開敘事,其原因恐怕也不在于走在國內改革開放前列的廣州,其城市文化同梧州相比有著明顯的異質性。恰恰相反,兩者不僅同屬廣義上的嶺南文化圈,而且便捷的水上交通所帶來的經濟的繁榮、商業的發達,以及由此孕育出來的文化上的重商主義、開放心態以及務實、進取精神等等,兩者也是相通的。
在小說《路過春天》一開頭,黃詠梅就借敘事主人公之口交代過故鄉小城與廣州的關系:“因為廣州離我生活的小城是一衣帶水的近,這里的人一直有著‘廣州情緒’,他們自豪地對其他城市的人說‘我們看廣州當天的報紙’,以概括地理上的優勢;他們也會得意地對其他城市的人說‘我們講的話跟廣州的是同一語系’,以形容文化上的嫡系。”[16] “文化上的嫡系”的說法很有意味,它再次證明了“我生活的小城”與廣州之間并不存在文化上的隔閡,相反,兩者之間有著密切的親緣關系,日常接觸到的文化環境也是一樣的——可以“看廣州當天的報紙”。在這種文化環境中成長起來的人對廣州是不會陌生的,廣州并非“他鄉”,在文化意義上也跟小城一樣是“故鄉”。所以當《路過春天》里面的主人公,在廣州找到了工作、有了廣州的身份證后卻還是同廣州的其他數百萬外來人口一樣被稱之為“新客家人”,內心深處確實會產生一種失落。因為從“小城”來到廣州的人既確確實實是地理上的“外來人”,然而又是文化上的“類本地人”。不過“類本地人”與本地人畢竟還是有區別的,小說《檔案》中的“我”說:“根據我在廣州生活這些年的觀察,我早就發現,就算廣州外地人多得滿街都是,但是真正的本地人,他們相互之間是一眼就能辨別出來的,因為他們無一不散發著一股本地氣息。”[17]真正的“外來人口”想融入一座城市其實很難,因為那種潛在的文化隔膜是非常難以突破的。反倒是那些“類本地人”因了文化上的親緣關系,能夠比較順利地融入,并且敏銳地捕捉到這種“本地氣息”。也往往是這種“類本地人”對城市的種種細節才會有比真正的本地人更加細致入微的觀察,因為有許多細節,真正的本地人是習焉不察的。黃詠梅書寫廣州的成功,或許就跟她的這種“類本地人”的身份有關。
廣州是迄今為止黃詠梅文學地理譜系中的一座重鎮,她的作品中直接以廣州為故事發生地的就有《多寶路的風》《檔案》《達人》《負一層》《少爺威威》《勾肩搭背》《瓜子》等一大批。另外,長篇小說《一本正經》也是以廣州為背景展開的。黃詠梅曾經在一篇創作談中說,作家的目標就是“不斷地為內心闡釋”,也正是在廣州,她開啟了自己的闡釋之旅:“在廣州這個城市,我也積極地開始了我的闡釋之旅,這樣的旅行,是沒有終點的旅行,而沿途,現實的廣州與小說的廣州,相互重疊,相互剝離。我身在其中,自然也如此,我比生活在這個城市的人,多了一個廣州,多了一個自己。這樣做,僅僅是為了——通過內心不斷地做加法的努力,以達到人生不斷地做減法運動。”[18]黃詠梅很用心地觀察著廣州,書寫著廣州。泡吧、逛街、開party,咖啡、紅酒、大麻,婚外情、小三、同性戀……她一直執著地通過形形色色的人物和故事去展現廣州的現代都市景觀。偶爾,她也會把目光投向“西關小姐”這類承載著歷史記憶的城市過往,讓歷史與現實在多寶路相遇,盡管只是短暫的邂逅,卻也讓人心曠神怡。有時,她則會讓筆下的人物直接抒發對廣州的感受。《一本正經》里的陳夕感受到的廣州是:“廣州這個城市,總能很容易讓人找到自己的感覺,就是因為它寬容,這個外來人口占了三分之一的城市,發展的原則就是——有錢大家賺,人人齊發達。鄧小平當年在南方視察的時候給這樣的風格定了調——不管黑貓白貓,能抓到老鼠就是好貓。不管來自東西南北中,發財的人就是大款,就有地位身份……”[19]廣州的移民城市特征,寬容開放的氛圍,很容易讓人在這里找到歸屬感。來自四面八方的流動的人口聚集在原本陌生的城市里,駐足街頭幾分鐘必能聽到熟悉的鄉音,只要有心,即便在某個偏僻的小巷子里也能吃到地道的家鄉菜,所有這一切,都使得這城市既像他鄉又像故鄉。
除去小說之外,黃詠梅也會在散文中書寫廣州、闡釋廣州。考驗一個人對一座城市熟悉程度,莫過于問他這座城市里的特色飲食了。黃詠梅寫過一篇散文叫作《廣州的牽腸掛肚》,題目帶點林語堂式的幽默,牽腸掛肚在這里變成了“實指”。蘿卜牛雜、布拉腸、缽仔糕……雖是些尋常小吃,但卻讓人“牽腸掛肚”,也可以讓人“遺忘”,“遺忘一些焦慮,遺忘一些失敗,遺忘一些鄉愁,遺忘一些愛情……”[20]在《鑲嵌于市井中的書店》中她則借書店排行榜來將廣州與北京、上海進行比較,并且做了比較感性的刻畫:“曾經對照過北京廣州上海三地同期內書店的排行榜,才發現,原來廣州人看書骨子里還保留那一脈沿襲下來的性格。北京受歡迎的書還是一本正經的言論書籍,上海逃不過那些靡靡媚媚小資情調十足的洋氣書,廣州依舊執著于理財、裝修、健康等等看了能用的實在的書。沒辦法,廣州人脫不了那股務實的精神……”[21]在《廣州不是一個適合詩意生長的地方》中她也說:“廣州是一個消費的城市,一個物質化、欲望化的城市,她很平和、理性、務實,同時掃蕩人的夢想和內心的詩意,讓人安居樂業,變得實在。”[16]如果說小說中的廣州是“廣州形象”,是現實廣州在文學中的投射,而隨著虛構或深或淺的介入,“廣州”也會發生輕微的搖擺的話,那么散文中的廣州則是一種現象的直接“實錄”以及在此基礎上對廣州城市特征與文化精神的理性歸納,它是相對穩定的。正是在虛構與非虛構之間,黃詠梅間接或直接地向讀者傳達出了她對廣州的感受,用文字編織出了一個“黃詠梅廣州”。
四、文學地理新坐標:運河
十幾年前,汪政和曉華在論述黃詠梅的文學地理時還僅限于兩地:“黃詠梅的小說地理學基本由廣州和一個與廣州不遠不近的小城所構成。她作品的主人公大都經歷著從小城到廣州的生活道路。小城是他們的出生地,故鄉是他們抹不掉的心理和文化背景,而廣州則是他們選擇的舞臺,夢想開始與破滅的地方。”[22]而后來隨著黃詠梅寫作道路的進一步延伸,她的文學地理版圖上又出現了一個識別度非常高的地理概念——“運河”。《父親的后視鏡》中的貨車司機父親,晚年的生活空間與運河緊緊捆綁在一起。在運河邊,他一度重拾起年輕時拍照的愛好:“拿著相機在運河邊轉悠,將遠景拉成近景,將天空的云圖分成若干幀局部,將一朵花拆成幾瓣,將運河搓成一條線……”在運河邊他倒行鍛煉,邂逅了給了他晚年情感慰藉又盜走了家中財物的“趙女士”;后來,又干脆走下運河邊的階梯,邁入河中游泳,將重心“交付給了與他做伴幾十年的運河”。[23]《蜻蜓點水》中,運河是老曾和老霍這幫老哥們每天早上晨練的地方,要是哪天早上沒到運河邊去,老霍就會到老曾家摁門鈴,確定老曾有沒有事。對于老曾來說,“歲月給他的生活畫了個圈子,以寓所到運河為半徑,老曾在這個圈子里團團轉,每天到此一游。老曾的風景,除了那條窄窄的整天不知所謂地朝下游趕去的運河,以及同樣不知抵達何處的零星的船舶之外,就是堤岸便以各種招式抵抗機體衰老、病變的老頭老太”。終于一個寒冷的冬天之后,老霍再也沒有在運河旁邊出現,老曾覺得他可能真得“回老家了”:“自然會這樣的。這運河邊上,什么時候多來了一張新面孔,什么時候又消失了一章熟面孔,如同季節更替般自然……”[24]顯然,“運河”已經成為黃詠梅小說世界中又一醒目的地理標志物。它是黃詠梅的“新故鄉”——杭州的身份標簽。從潯江到運河、從嶺南到江南,黃詠梅所處的地理環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地理環境背后的文化環境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相對于潯江,運河帶給黃詠梅的是一種全新的文化、一種別樣的生活方式。而這樣一種變化也對黃詠梅的創作產生了顯而易見的影響。
《父親的后視鏡》是2012年黃詠梅從廣州到杭州定居后寫的第一部小說,初到杭州,她“住在運河邊的一個公寓里,每天都會到運河邊散步。小說里的父親形象,是我在運河邊的一次偶遇”。在被問及杭州對她的創作有什么獨特影響時,她說:“我在杭州這個既不斷向前發展又安靜的城市,在不斷向遠方奔流的運河邊,真切地感受到了時代的步音。我喜歡杭州的生活,江南文化既有傳承又有創新,文化氛圍濃郁,同時,我所供職的浙江省作協,對作家的尊重和扶持,讓我得以相對安靜地慢下來,慢慢看和想,像《父親的后視鏡》里的老人一樣,面向未來又頻頻回首來路,一點一點從日常生活中聆聽時代的步音。”[25] 有了這樣一種夫子自道,也許就可以解釋為什么《父親的后視鏡》還有《蜻蜓點水》等“運河系列”小說里,主人公多是老人了。相對于“廣州系列”小說中所渲染的年輕人世界的喧囂嘈雜、快節奏的現代都市生活,“運河系列”小說則在現代的浮華之外保持了一種沉靜,這種沉靜是通過一群老人在經歷過人生的喧囂之后終于回歸平淡與寧靜而營造出來的。就像《父親的后視鏡》里的那位父親,年輕時腳不沾地,盡管所見的風景都拍成了照片,但也不過是后視鏡里看到的又遠又小的一個個點。[26]直到晚年才能從容地在運河邊將眼中的風景通過取景器反復地端量,也直到晚年才能在運河邊的倒行中從容體味人生的有趣與平淡。
在這個“快”字當頭的時代,一個人無論從事什么職業,都難免被快節奏所裹挾。文學創作界的“快手”頻出,“產量”榜上的數字不斷刷新,幾百萬字、上千萬字的“產出”,一個網絡作家短短幾年的工夫便可做到。相形之下,黃詠梅的“產量”確實不算高,她一直不溫不火地按照自己的節奏寫作,近些年更是明顯地慢了下來。黃詠梅能夠在這種快節奏中保持足夠的定力,逆勢而動,主動進入慢車道去從容刻繪自己的文學風景,除了人到中年的淡定從容之外,運河、杭州的文化環境帶給她的啟示與影響也是不應忽視的。黃詠梅曾用河流來比喻創作:“如果說,每一篇小說從開頭到結尾,是一條虛擬的河流,那么,我從2002年開始小說創作,迄今已經在虛擬的河流里趟了13年。”[27][19]到今天,她的創作歷程當然已經不止13年,其創作心境與創作風貌也發生了明顯的變化。至于未來她的文學地理版圖會不會擴張眼下不好判斷,但可以肯定的是,“運河”正在慢慢取代“潯江”在她的文學地理版圖上占據越來越重要的位置,未來,“運河”肯定將成為她的文學地理的關鍵詞。
[注釋]
[1][22] 汪政、曉華:《論黃詠梅》,《南方文壇》,2008年第1期。
[2] 劉大先:《狀態與情緒——黃詠梅論》,《新文學評論》,2017年第6期。
[3] 鄧玉蓮:《梧州地域文化對黃詠梅小說創作的影響》,《廣西社會科學》,2009年第S1期。
[4] 李海燕:《嶺南風情的著力展現——論黃詠梅小說的地域色彩》,《廣東海洋大學學報》,2015年第2期。
[5] 楊義:《文學地理學的三條研究思路》,《杭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4期。
[6] 曾大興:《文學地理學研究》,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1-2頁。
[7] [8]鄒建軍、周亞芬:《文學地理學批評的十個關鍵詞》,《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2期。
[9] 參見徐則臣:《被稱為“70后作家的光榮”,他給了寫作初學者十條建議》,https://www.douban.com/note/682581249/.
[10][19]黃詠梅:《一本正經》,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96頁、第4頁。
[11] 周作人:《周作人自編文集·雨天的書》,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8頁。
[12] 黃詠梅:《一次擁抱》,《人民日報》,2013年10月28日。
[13][16] 黃詠梅:《把夢想喂肥》,山東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105頁、第98—99頁。
[14][15][17][23][26]黃詠梅:《后視鏡:黃詠梅自選集》,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153—157、第105—106頁、第87頁、第283—291頁、第280頁。
[18] 黃詠梅:《寄放在這個世界的另一地址》,《文藝爭鳴》,2008年第2期。
[20][21]張梅主編:《廣州記憶》,海風出版社2006年版,第172頁、第174—175頁。
[24] 黃詠梅:《少爺威威》,山東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293—307頁。
[25] 張丹丹:《從日常生活中聆聽時代的步音——訪省政協委員、第七屆魯迅文學獎獲得者黃詠梅》,《聯誼報》,2018年8月16日。
[27] 黃詠梅:《情感的真才是小說的靈魂》,《貴州民族報》,2016年4月1日。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百年鄉土小說與鄉村文化變遷的關系、啟示研究及文獻整理”19ZDA273及山東大學未來計劃學者項目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