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潔
那時候的房子是磚木結構的,下有青磚做基,上有黑瓦覆頂。木板墻、木板門、木門檻、木窗欞以及屋頂陶制的麒麟異獸,構造出無以復加、不可再現的美。風吹雨打、日曬夜露的數百年時光,給那些木板、青磚、黑瓦鍍上一層只有時光才造就得出、裝飾得出的不可模仿的真實、確鑿、古樸、渾厚的,飽含著時間歷練的顏色和光暈。
許多年后,我漫游在曾居住過的小街,看危房改造、修舊如舊的復古工程。外來的建筑隊伍和本地的砌匠、木匠、漆匠、泥瓦匠師傅,在被塵土和鋸末覆蓋的小街上勞作。我既感到充滿希冀,又感到失望—試圖復古如初,不過是一種美好而傲慢的執念。
我還是時常去看,看修舊如舊,看復古如古,看一批批定制的青磚連綿不絕地從遠方運來,看一批批原木和石雕小獅子、石鼓、陶麒麟、琉璃的飛檐走獸以及整塊的山墻上的壁畫,裹著草繩、厚氈,珍寶似的運來……我能感受到新事物生長的熱鬧和喜悅,感受到人力和現代技術的偉大,感到欣欣向榮和蓬勃發展的激越,卻也能感受到用盡全力卻可能只得到一個外在表象的悲哀—或者它可以超越從前,變得更吸引人的目光,變得更好看,變得更符合現代審美。只是,它不是從前的了。
那再也不能重現、再也無法復制的事物終將得勝,因為它們不止一幅藍圖、一個項目、一項工程、一套方案……它們一點點,一天天,一代代,在生生滅滅的朝夕里,由人與時光共同完成。它們有來歷,有故事,有呼吸,有靈魂,有過往。
我站在鋸末與泥沙混雜的柔軟的土地上,望著一棟棟古老的房子和古老的廢墟,它們有的被拆除了,有的留下骨架。粗壯烏黑的立柱,寬大堅實的橫梁,都還保留著被人間煙火日復一日繚繞過的痕跡、顏色和味道。它們搖搖欲墜地站立著,空蕩蕩的,等待被新的木板墻和新的仿古瓦、仿古屋頂填充,刷上新的仿古色,安上新的仿古雕花窗,鋪上新的仿古地磚……
我知道,我們將擁有一條新街了,它就在原來的位置上,它撐著從前的那些房子的骨架,含著從老房子上拆下的零星的匾額、舊瓦、石磉墩、麒麟瓦當……
我有時不禁會想,干嗎要執著于從前和過去,執迷于彼時彼刻的模樣?換個視角來看,我們沒有失去,我們得到的更多了。眼前的這一條街將隨著我們進入新的世紀,另一條街仍在心中駐留。它們共同生長,在看得見的地方,在看不見的地方。天長地久,新的事物也將成為舊的了。
夏日已盡,那些屹立在夕輝中的老房子沉默著,它們的頭頂上已經沒有了舊時的那些小黑瓦。而在腳下的泥土里,我看見了一棵昔日的瓦松,它還活著,開出一穗毛茸茸的花兒,一粒粒細小的花朵,潔白、雪白、粉白,每一朵都那么小,每一朵都有五個花瓣,伸展成五角星的模樣。
我小時候無數次仰頭望過屋頂的瓦松,這卻是第一回近距離細賞它開出的花兒、細看它伸出的花蕊,這曾經尋常可見的小東西還在這里呀!會的吧,當新街落成,它們還會胖乎乎地留在屋頂,在八九月間開出或白或粉的花兒,在九十月里結出細密的種子。一年生枝葉,二年開花結籽。待到花落時,種子生,瓦松死;待到種子落時,新的瓦松又長出來。
小小的開出許多花的瓦松在對我說話,它訴說的這個道理,已經是千百萬年來全宇宙的生靈都知曉的道理。這道理,使我釋然。我應開心起來,待到瓦松再次出現在屋頂,它還將開出如老街屋頂上那樣的花兒。
那時,我就是一個見過了瓦松花的中年的孩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