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丹
內容摘要:“信達雅”是我國影響最深的翻譯原則,它也是檢驗翻譯實踐的準繩。“信”指譯文忠實于原文的內涵、感情、意義和風格;“達”,指譯文能明白曉暢地表達原文的內容;“雅”要求譯文使用規范的語言,有文采。半個多世紀之后,傅雷提出的“神似”說及“行文流暢,用字豐富,色彩變化”等翻譯觀點賦予了“信達雅”更深刻的內涵,使這一言簡意賅的“三字說”更加具體豐富;在翻譯實踐上,傅雷的眾多譯作達到了“信達雅”的標準,實現了“神似”的效果。本文將傅譯《老實人》與伏爾泰原文進行對比,將傅譯本與沈昉譯本進行比較,從“信達雅”角度來欣賞傅雷高屋建瓴的翻譯藝術。
關鍵詞:信達雅 神似 傅雷 《老實人》
一百多年前,嚴復(1854-192
1)在《〈天演論〉·譯例言》提出“譯事三難:信、達、雅”[1]。自此,“信達雅”作為我國傳統翻譯標準,在翻譯界一直居于主流地位,它也成為檢驗翻譯實踐的準繩。此后雖有“忠實、通順、美的”,“信達切”,“正確、通順、易懂”,“正確、鮮明、生動”等說法,然而正如羅新璋所言“一百年里,許之者眾,間有推衍引申者,亦只出入三難,不易其說;即使攻之者,也不見深刻的駁詰,足以把三難推倒埋掉。[2]”“信達雅”說作為翻譯界的“金科玉律”,歷經風雨至今仍屹立不倒,長久以來沒有其他標準可以取代它,在我國乃至世界翻譯理論史上“占有尊榮的一席”[3]。
一.“信達雅”與“神似”說
“信達雅”所謂何意?專家學者們對此的解釋見仁見智,莫衷一是。也正是由于他們不懈地思索探究,極大豐富發展了“信達雅”的內涵。“信”指譯文忠實于原文的內涵(感情、意義和風格);“達”指譯文能明白通達地表達原文的內容,使讀者易于接受;“雅”即“文雅”,近乎“雅正”,要求譯文使用規范的語言,有文采。“信達雅”是一個相互補充、相互關聯、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三者的重要程度以這三字的排列先后為序,在不同的文體中,著力點有所不同。
“信達雅”對翻譯界產生了深遠影響,有學者認為“傅雷的‘神似和錢鐘書的‘化就是‘信達雅的種子經過八十年來的孕育所開出來的花朵”[4]。依據是什么?且看傅雷在《〈高老頭〉重譯本序》中開篇提出的“神似”宣言:以效果而論,翻譯應當像臨畫一樣,所求的不在形似而在神似[5]。后又在給羅新璋的信中重申?“重神似不重形似”[6]。傅雷認為在“形似”、“神似”不可得兼的情況下,應重神輕形。“神似”是對“信達雅”中“信”的繼承和發展,“重神似不重形似”是譯文真正地忠實于原文。這與奈達的“功能對等”可謂異曲同工:“在意義上和文體上都達到對等常常是很困難的,這已為人們所公認……因此當兩者不能兼顧的時候,意義應該優先于文體上的形式”[7]。
傅雷主張“譯文必須為純粹之中文”,以“行文流暢,用字豐富,色彩變化”為翻譯的“預定目標[8]。“行文流暢,用字豐富,色彩變化”如何理解?對傅雷及其翻譯深有研究的金圣華這樣解釋“所謂的行文流暢,應指譯文讀來猶如用中文寫成的文章,既不拖泥帶水,又不佶屈聱牙;用字豐富當指翻譯時,“遣詞造句”都精辟恰當而有文采;色彩變化……原著文字上修辭色彩,一旦翻譯時,也只有經驗豐富的老手才能掌握得到”。[9]這里我們不難看出,“行文流暢”與“達”殊途同歸,“用字豐富,色彩變化”正合“雅”的要求。傅雷的“神似”說及“行文流暢,用字豐富,色彩變化”等翻譯觀點賦予了“信達雅”更深刻的內涵,使翻譯標準更加具體更具可操作性;在翻譯實踐上,傅雷的眾多譯作達到了“信達雅”的標準,實現了“神似”的效果。
二.“信達雅”與傅譯《老實人》
《老實人》是十八世紀法國著名的啟蒙思想家、文學家伏爾泰的作品,講述了主人公“老實人”在各地游歷的悲慘遭遇,影射了黑暗的封建專制制度,批判了“樂觀主義”哲學,宣傳了啟蒙思想。1936年傅雷初譯《老實人》,譯文前后改過八道,于1954年重譯并最終將之命名為《老實人》。《老實人》至今有七個中譯本,其中大部分是從英譯本翻譯而來,本文選取它的最新譯本,即2000年出版的沈昉的譯本,這個譯本是從法文原著翻譯而來。我們將沈昉譯本與傅譯本進行對比,從“信”、“達”、“雅”三個角度來欣賞傅雷高屋建瓴的翻譯藝術。
(一)“信”的標準
“信”是“信達雅”三標準中的首要標準,也是最重要的標準。嚴復要求譯文“意義不倍原文”[10],即譯文的文字、內容、意義、風格應與原文一致,從而使譯語讀者產生與源語讀者相同的閱讀感受。“信”中也應包含“達”、“雅”,如果我們認為譯文忠于原文,那么譯文的流暢性和文字水平也得到肯定。因為一篇呆滯、文字水平低劣的譯文,無論如何也不能算是忠于原文。同樣,如若原文是西方象征派、表現派作家的作品,文字晦澀,那么譯文也不能過分追求流利和文采,否則也不能稱之為“信”。“信”要求譯文以原文為唯一標準。但正如傅雷在談翻譯時所說“兩國文字詞類的不同,句法構造的不同,文法與習慣的不同,修辭格律的不同,俗語的不同,即反映民族思想方式的不同,感覺深淺的不同,觀點角度的不同,風俗傳統信仰的不同,社會背景的不同,表現方法的不同”[11],因此譯文絕不可能同原文百分之百的等值,翻譯時只能盡量縮小譯文與原文的距離。當形式上的“信”和內容上的“信”不能兩全其美時,只能保留內容上的“信”而犧牲形式上的“信”,這也正是傅雷“重神似不重形似”的實質。
1.Mais ayant soutenu une fois que tout allait à merveille, il le soutenait toujours, et nen croyait rien.
傅譯:可是一朝說過了世界上樣樣十全十美,只能一口咬定,堅持到底,雖則骨子里完全不信。
沈譯:可因為他一度堅持說一切皆完美,所以他還是不改口,其實他根本不相信。
本句中傅雷增補了“骨子里”三個字,“骨子里完全不信”與“一口咬定,堅持到底”形成強烈的對比,鏗鏘有力;嘲諷了“一切皆美論”支持者的迂腐可笑,比干巴巴地譯為“根本不相信”更加肯切生動。傅雷的“創造性翻譯”既達到了“信”的標準,也反映出傅雷對“純粹之中文”的追求。
翻譯是譯者的創造性活動,好的譯文應“且譯且作”,將翻譯當作中文寫作。“創造性翻譯,在這里成為一種反叛性行為——不信。不過,看似不信,實際是超越了信的不信,在不信中又自然具有信,故乃不信之信”[12]。傅雷在翻譯時不是被動的“一字還一字”的直譯,而是在允許的范圍內,充分發揮譯者的創造性,通過增補、詞類轉換、調整句子結構等方式使譯文神似原文,同時兼顧了譯文的流暢與優美。
(二)“達”的標準
翻譯過程包括三階段:理解原文——用譯文表達——使譯文完美。“達”是翻譯實踐第二階段——“用譯文表達”的指導原則。翻譯的本質是跨語言、跨文化的交流活動,唯有用通達明白的語言將原文內涵在譯作中充分表達,并使譯語讀者易于接受,才能達到交流的目的,否則翻譯便失去了存在的意義。摩根說的好:“如同舞臺上的演員,譯者所面對的是活生生的受眾,他要尋找的是他們的認可。在此前提下,任何譯作如果受眾不懂、不欣賞或不喜歡,那就絕不可能成功。”[13]曾幾何時,為反對趙景深的“寧可錯些,不要不順”,魯迅提出“寧信而不順”的主張,而實際上這兩種主張都不可取。林琴南式不忠不信的翻譯固然不對,但不符合譯入語習慣的詞語和句式也不可取。在翻譯實踐過程中,我們常常陷入兩難的境地:若嚴格遵守原作,譯作往往失之通順流利;譯作若追求通順流利,往往難以忠于原文。這也正道出了“信”與“達”的矛盾。如何在譯文中使“信”和“達”兩全其美呢?
傅雷認為“我們在翻譯的時候,通常總是膽子太小,遷就原文字面、原文句法的時候太多。要避免這些,第一要精讀熟讀原文,把原文的意義、神韻全部抓握住了,才能放大膽子”[14]。在抓住原文意義、神韻的基礎上放大膽子,不遷就原文表面和語法,找出適合中文的排列組合方式,譯成符合國人口味和情趣的譯作。“我并不說原文的句法絕對可以不管,在最大限度內我們是要保持原文句法的,但無論如何,要叫人覺得盡管句法新奇而仍不失為中文”[15]。由此,傅雷提出“理想的譯文仿佛是原作者的中文寫作。那么原作的意義與精神,譯文的流暢與完整,都可以兼籌并顧。”[16]“假定自己是原作者”則充分抓住原文的精髓,翻譯是“中文寫作”則實現了譯文的通順流暢,實現了“信”和“達”的兩全其美。
1.Le jeune homme baisa innocemment la main de la jeune demoiselle avec une vivacité,une sensibilité,une gr?ce toute particulière.
傅譯:年輕人無心的吻著少女的手,那種熱情,那種溫柔,那種風度,都有點異乎尋常。
沈譯:年輕人帶著一種特殊的熱情、感覺和風度下意識地吻著她的手。
介詞“avec”緊跟三個由形容詞修飾的名詞,沈昉譯時完全沿用法語的句式結構,“帶著一種特殊的熱情、感覺和風度下意識地”共同修飾動詞“吻”,譯文狀語過長,顯得頭重腳輕。傅雷將這個狀語成分與前句拆開,重新安排組合,“那種熱情,那種溫柔,那種風度,都有點異乎尋常”,譯文流暢自然,符合中文行文習慣,可謂“句法新奇而仍不失為中文”。
(三)“雅”的標準
翻譯中的“雅”不是堆砌辭藻,文辭華而不實。文學翻譯的“雅”要求譯者在“信”的制約下,在“達”的基礎上,充分發揮譯文的語言優勢,使得譯文詞語豐富多彩、句式靈活多變、風格鮮明突出。傅譯本之所以受到廣大讀者的喜愛也正在于他出色的語言藝術。傅雷自小研習我國古典文化,有相當的古文功底,文筆清新脫俗;青年時期留法四年造就了他對文學、繪畫、音樂、雕塑等極深的造詣。傅雷學貫中西,博學多識,翻譯時始終以文學修養為根本,譯筆優美精煉,文字水平高超,傅譯文被譽為“傅雷體華文語言”。
形容詞“beau”即“美麗、漂亮”之意,在《老實人》中反復出現幾十次。傅雷在翻譯時,用詞非常豐富。“beau”用于“人”前時,男譯為“俊俏”,女譯為“美人”;與“地點”配合時,譯為“華麗”、“美輪美奐”。傅雷的翻譯總是能抓住原文的精髓,翻譯別具匠心,猶如春風化雨,自然懇切又富有文采。
“雅”屬“風格”的范疇,要使譯文達到“雅”的標準,必須再現原文風格。這在文學作品的翻譯中,猶為重要。奈達認為:翻譯的任務在于尋找出發語和目的語在信息轉換上的最貼切的自然等值,首先是意義等值,其次是風格等值。[17]福樓拜認為:風格就是生命。這是思想的血夜。風格是一部文學作品區別于其他作品的關鍵,也是一位作者獨一無二的標簽。傅雷認為《老實人》是“句句辛辣,字字尖刻,而又筆致清淡,干凈素雅的寓言體小說”[18],究竟在傅譯中是否再現了原作風格,達到“雅”的標準呢?請看小說開頭第三段,對書中主要人物的描述。
傅譯:男爵夫人體重在三百五十斤上下,因此極有聲望,接見賓客時那副威嚴,越發顯得她可敬可佩。她有個十七歲的女兒居內貢,面色鮮紅,又嫩又胖,教人看了饞涎欲滴。男爵的兒子樣樣都跟父親并駕齊驅。教師邦葛羅斯是府里的圣人,老實人年少天真,一本誠心的聽著邦葛羅斯的教訓。
男爵夫人因體重驚人而“極有聲望”,又因“那副威嚴”而“越發”的“可敬可佩”。前文提到,男爵是一個滑稽可笑的人物,而他兒子卻“樣樣都跟父親并駕齊驅”;邦葛羅斯是個迂腐固執的老學究,卻被尊稱為“圣人”,而老實人還“一本誠心”地聽他的“教訓”。譯文選擇了夸張的詞,如“極有”、“那副”、“越發”和“圣人”,極盡嘲諷奚落之能事;又選擇具有正義色彩的詞語“可敬可佩”、“并駕齊驅”、“一本誠心”和“教訓”,反諷了封建統治階層及其維護者裝腔作勢、表里不一和道德淪喪。譯文文筆干凈簡潔,文辭優美,在不動聲色的描述中,流露出辛辣的諷刺,原作風格再現無疑,使讀者忍俊不禁,讀起來趣味十足。
綜上所述,在“重神似不重形似”、“譯文須為純粹中文”等翻譯觀點的指導下,傅譯《老實人》形成了“行文流暢,用字豐富,色彩變化”的風格特色,達到了“信達雅”的翻譯標準,實現了“神似”的翻譯效果。但正所謂金無足赤,優秀的譯作也存在措辭欠妥之處。但瑕不掩瑜,傅譯《老實人》仍不失為盡信盡達盡雅的佳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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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羅新璋.釋“譯作”[A].金圣華,黃國彬.因難見巧:名家翻譯經驗談[C].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5:144.
[17]許鈞.關于風格再現[J].南外學報,1986,(2):57.
[18]謝金蓉.傅雷與伏爾泰:一個“老實人”在中國的旅行[A].許鈞.傅雷的精神世界及其時代意義[C].上海:中西書局,2011:9.
基金項目: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傅譯實踐之‘化研究”(項目編號:2019SJA2079)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中北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