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永《古韻標(biāo)準》“方音說”辨正

黃卜棣

內(nèi)容摘要：在離析鄭庠六部的過程中，會遇到一字異部的情況。江永《古韻標(biāo)準》①視為“方音偶借”。而段玉裁稱其為“古合韻”，并作《六書音韻表》②表而出之，遂使得學(xué)界長期以來認為江永的方音說是來解釋合韻現(xiàn)象的，如汪啟明說：“江永是繼顧炎武之后，對合韻持方音說的又一個代表?！雹蹖嶋H上，江永并非沒有認識到合韻現(xiàn)象的存在，其《古韻標(biāo)準·卷一·平聲第十一部總論》在論《常棣》時就明確指出“彼部不通之字亦以相近而合韻”。整個《古韻標(biāo)準》出現(xiàn)“合韻”也僅此一處。那么，合韻是合韻，方音是方音。兩者并非有什么一定的聯(lián)系，把方音說視為是合韻的解釋性理論的做法難以成立。

關(guān)鍵詞：江永 古音學(xué) 方言 《六書音韻表》

合韻之說昉自唐陸德明，昌于朱子集注《詩經(jīng)》時所采用的“葉韻”，清代治古韻而論合韻者，則首推江永，其說萃于《古韻標(biāo)準》一書，但無合韻之稱，而說以方音，如《卷一·平聲第六部總論》云：“疑此字方音有異，故兩用之，又如以敖以游，亦似雙聲也，然則詩偶出入者，唯儦敖二字?！倍斡癫谜f合韻處，在江永那里全部都能找到音變和方音的根據(jù)。兩人的所指完全不同，段玉裁本之于陸德明“古人韻緩，不煩改字”之說，僅僅換成“古本音”和“古合韻”兩個名稱。江永對異部押韻的解釋機制則是方音說，即符合后世音變的方音，所以在江永那里并不存在真正的異部押韻，這也是為什么江永只提了一次合韻的原因。又如《卷一·平聲第十部總論》云：“案詩用蒸登韻甚分明，若《小戎》以膺弓縢興韻音，《大明》以興韻林心，則從方音偶借耳”?！芭d”字段玉裁七部合韻一見，六部本部自韻四見，所以據(jù)此定本音合韻之所在。而江永有見于后世韻攝不如此合并，甚為分明，故認為其上古來源不同。可見，江永所謂的方音說并不完全是為了解釋合韻。

一.《古韻標(biāo)準》方音說與段氏合韻說的比較

江永的方音說指向語音歷時演變，段氏合韻說則是“古與古異部”，是臨時改讀的問題。我們把《古韻標(biāo)準》和段氏表共同涉及的合韻材料拿出來對比，考按如下，即可以看出兩者的不同：《古韻標(biāo)準卷一·平聲第一部》“東”字條下云：“《桑柔》四章自西徂東韻慇辰痻，其音稍轉(zhuǎn)，似德真切，乃從方音偶借，非本音，”《卷一·平聲第一部總論》踵釋之云：“詩中亦有從方音借韻者，東冬鐘既借侵，亦可借蒸，皆轉(zhuǎn)東冬鐘以就侵蒸，非轉(zhuǎn)侵蒸以就東冬鐘也?！卑磳σ蛔之惒康奶幚韺嶋H上是遷就問題，江永的所謂音轉(zhuǎn)就是遷就。其所以以東遷就侵蒸，乃是由于看到后世音變，由此倒推的結(jié)果。如《卷一·平聲第十部》“弓”字條下云：“案弓本在登韻，古音流變，轉(zhuǎn)入東韻”?？梢钥闯?，后世音讀若變?nèi)胨?，回到上古便以他部遷就此部，如東遷就侵蒸真。而江永認為如此遷就的理由除了參考后世音變外，還參考方音。如東遷就真的理由便是“如吾徽郡六邑有呼東韻似陽唐者，有呼東冬鐘似真蒸侵者?！倍斡癫镁挪颗c六部合韻三見，九部七部合韻七見。九部十三部合韻一見。段玉裁只列出現(xiàn)象，沒有分析如此合韻的原因。

《卷一·平聲第一部》“蟲”字條下云：“案當(dāng)轉(zhuǎn)蟲宮宗躬以葉臨，猶小戎轉(zhuǎn)中以葉驂也，蟲似直林切，亦方音”。按此亦東遷就侵，意在說明東、侵二韻的密切關(guān)系。段氏《六書音韻表·第九部》“古合韻”條云：“臨，本音在第七部，《詩·云漢》合韻蟲宮宗躬字。”

《卷一·平聲第二部》“和”字條下云：“案和從禾，宜在歌韻，乃入此部者，支韻多與歌戈互通”。按《詩·鄭風(fēng)·籜兮》“吹和”為韻，段玉裁以“吹”遷就“和”，在十七部古本音。江永以“和”遷就“吹”，認為《淮南子》“既以和韻懷又韻阿苛，則阿苛亦入此部，蓋方音也?！?/p>

《卷一·平聲第四部》“艱”字條下云：“若離騷愛民生之多艱與替字平去為韻，則艱音基，非復(fù)古音，不可以證詩?！卑础捌D”字江段二人雖同在真部，但段玉裁以《離騷》中“艱”韻“替”為合韻，其云“本音在第十三部，離騷合韻替字，學(xué)者多不得其韻矣。”江永則認為韻“替”是后出轉(zhuǎn)音，并非不通。如“豈古艱字亦有從喜做喜者，因之有基音乎，后乃轉(zhuǎn)入山韻古閑切”。

《卷一·平聲第六部總論》云：“易在上位而不驕，在下位而不憂，二句未必有韻，即謂是韻，亦是從方音借韻，詩用驕字不入第十一部，用憂字不入此部也。”又說：“若家語樂之方至，樂而無驕，思之將至，思而無憂?！度浴罚骸靠上露豢沈湥瑢⒖蓸范豢蓱n皆方音耳?！卑础膀湣弊侄藷o異，均入蕭部。但段玉裁僅以合韻說來解釋二部三部的通押現(xiàn)象。江永則認為“凡此部之字有從十八尤韻字諧聲如調(diào)蜩雕彫翛朝之類者，皆相近而借諧，有今音入蕭宵肴豪，如條聊鍬茅之類，本從十一部得聲者，古音皆歸十一部”。所謂“相近而借諧者”，是指十一部字后世闌入蕭宵肴豪，如調(diào)之屬，條組字則古歸十一部，這也是說的歷史音變的問題，而這種音變江永認為是方音的影響。

《卷一·平聲第十一部》“儦”字條云：“案儦當(dāng)音標(biāo)而此與滔韻，滔古音他侯切，則儦敖皆當(dāng)從之轉(zhuǎn)音，疑從方音借韻”。按“滔”字在段玉裁二部合韻，三部本音，亦以儦、敖韻滔為三部合韻。江永則認為“敖”字與十一部、六部分押是“方音有異”。實際意在辨別十一部與六部的界限，儦、敖二字作為特例提出，則六部字都可視為本部自韻。

二.《古韻標(biāo)準》里的其他音變說

古韻標(biāo)準討論歷史音變，還有雙聲相挾而變。其解釋機制與方音說一樣，即一組韻字或雙聲字因為遷就問題而發(fā)生的音變。以下試舉三例。

《卷一·平聲第二部》“倭”字條下云：“周道倭遲雙聲字，又委蛇之委從蛇字雙聲，入第七部。”按“遲”字在段玉裁十五部古本音。江永看出歌部字后世多有入支韻者，即以“倭”字遷就“遲”。而此字亦兩收于第二部和第七部。《卷一·平聲第七·部補考》“倭”字條下云：“案以詩倭遲為雙聲推之，亦有於危切之音”。

《卷一·平聲第十部》“弓”字條下云：“亦有因如穹字從弓得聲且與窿字為雙聲，穹在東韻，則弓亦從之矣，弓肱似同音而肱終得守其本部。”按段玉裁九部合韻有“弘”字，但看不出九部六部的歷史關(guān)系。江永以穹窿雙聲，穹遷就窿，窿在東韻，穹亦如其變?nèi)霒|韻。

《卷一·平聲第四部總論》云：“易傳多以正韻命，亦未可盡以為方音也”。按江永認為令字產(chǎn)生“郎丁反”之音極早，命令雙聲字，則“命”與青韻押韻，則不是偶然，而是由“令”字為過渡而影響到“命”字的音變了。

此外，在古韻分部的時候也涉及遷就問題。以江永之創(chuàng)見“尤部獨立”為例?！毒硪弧て铰暿徊靠傉摗吩疲骸胺灿蓓嵎殖鲋峙c尤侯韻者，皆彼之來而從此，非此之往而從彼也”。按顧炎武以侯遷就于魚模虞，未能獨立出侯部。段玉裁《六書音韻表·今韻古分十七部表弟一·弟三部第四部第五部分用說》評之云：“顧氏合侯于魚，其所引據(jù)，皆后漢轉(zhuǎn)音，非古本音也?！苯烙终f：“古人亦有方音，或轉(zhuǎn)侯厚候之音以就虞麌遇者有之。”江氏除分出侯虞外，亦說明侯虞合并是受方音的影響，即段玉裁所說的“后漢轉(zhuǎn)音”。

三.結(jié)論：江氏方音說的本質(zhì)是音變說

方音影響通語的發(fā)展的例子并不少見，《卷一·平聲第三部總論》云：“自音韻分於孫沈，反切盛於羌胡，然后別為麻馬等音，于是魚歌二音并入於麻”。所以江永用方音說來解釋音變。但是，也不能顧此失彼，過度重視方音的影響力?！毒硪弧て铰暤谑徊靠傉摗吩疲骸耙喔麟S其方音，不可以末流之失而謂詩中概無分別也”。孫玉文認為上古音構(gòu)擬有一條標(biāo)準：“能否系統(tǒng)地、歷史地解釋上古音到中古音的發(fā)展演變。”④《古韻標(biāo)準》里的方音說和其音變說一樣，其對于上古韻文異部通押的解釋機制都是以韻字的遷就問題為出發(fā)點，找出能夠解釋后世音變的一種音讀關(guān)系。學(xué)界長期以來認為江永的方音說是用來解釋合韻的，可能是沒有深入考察江永的用意。江永所提出的方音說幾乎都正確地體現(xiàn)了后世的音變現(xiàn)象。江永認為，這些異部字并不是“不通之字”。段玉裁的古合韻說則是“古與古異部”。如劉忠華就認為，合韻的本質(zhì)是“韻腳字的實際押韻音與其在古音系統(tǒng)中之本音異部?！雹菟?，兩者是歷時和共時的區(qū)別。除時間外，還有空間的歷時變化，如汪啟明認為，“龍”字在《詩經(jīng)》中入段氏第九部，但是《楚辭·天問》韻“游”，這可能就是楚方音。同樣，如《卷一·平聲第一部總論》云：“其詩皆西周及秦豳，豈非關(guān)中有此音，詩偶假借用之乎”。所以，汪啟明說：“假如除了現(xiàn)在的綜合音外，能夠扎扎實實地把齊語、楚語、吳語、秦語、晉語韻譜做出來，再把重合的部分作為華夏先秦時期文學(xué)語言的音系，那就離真理不遠了”。⑥

注 釋

①江永.《古韻標(biāo)準》[M].中華書局，1982年《音韻學(xué)叢書》本.

②段玉裁.《六書音韻表》[M].中華書局，1983年《音韻學(xué)叢書》本.

③汪啟明.《古合韻評議》[J].《漢語史研究集刊》，1999年，第289頁.

④孫玉文.《上古音構(gòu)擬的檢驗標(biāo)準》[M].商務(wù)印書館《語言學(xué)論叢》，2005年第31輯.

⑤劉忠華.《段玉裁詩“合韻”的本質(zhì)》[J].《廣西社會科學(xué)》，2012年第3期，第166-169頁.

⑥汪啟明.《古合韻評議》[J].《漢語史研究集刊》，1999年，第300-301頁.

（作者單位：北京語言大學(xué)人文社會科學(xué)學(xué)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