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恒雷
1904 年, 一名湘西道臺和一名鹽運使,面對他們即將臨盆的妻子立下契約:若生女,此生為姐妹;若生男,此生做兄弟;若是一男一女,此生就是夫妻。他們是至交好友,希望兩家的友誼可以世代傳下去。
這一年,他和她呱呱墜地。男孩以出生地命名為朱湘,女孩取名劉采云。
朱湘七歲進私塾改良小學, 少年便展現出過人的文學天賦, 十三歲就發表了第一篇小說《一只鸚鵡》。1919 年秋,十五歲的他轉入清華學堂深造。
他遠赴北平求學, 不單單是因為北平是全國文化中心。性格固執的他不愿意接受包辦婚姻的束縛, 他想離開那個讓他沒有感覺的女子。
在清華校園里,少年朱湘迅速成長。他與饒孟侃、孫大雨、楊世恩三名學生因在新文化運動中脫穎而出被并稱為“清華四子”。而作為其中的佼佼者,年僅十八歲的朱湘在《晨報》《小說月報》等知名刊物上陸續發表出作品。看起來,少年詩人的前途該是多么遠大!
那年冬天,大哥來到北京,山水重重,帶著朱湘最不愿意見到的女子。那時,朱湘的父親已經去世,大哥此行,是以家長的身份讓朱湘回家同劉采云成親的。
在一間很窄小的旅館里, 少男少女面對面地坐了下來。劉采云可以說是他詩歌的粉絲,她很熱烈地談論著他的新詩,眉宇間是抑制不住的歡喜與崇拜。但他極為冷淡,有一句沒一句地應著。她說,她聽父母的,愿意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跟定他了。他聞聽此言,拂袖而去,絲毫不顧及大哥的在場,不顧及那位青春女子的尊嚴。
最終, 大哥無奈地帶著劉采云返回安徽老家。面對這個倔強的小弟,年長他許多的大哥也是束手無策。
此時的朱湘可謂少年英才, 孤高的他如何會將那么卑微的一個女子放在眼里!他感興趣的是和同學們興致勃勃地寫新詩。此時是1924年,離他畢業已經為時不遠了, 卻發生了一件令全校師生為之驚駭的事情———他因抵制學校總務處在學生早餐時點名的制度被開除學籍。
書讀不成了,他不得不離開。他在給清華文學社的好友顧一樵的信中說, 他離校的原因是向失望宣戰:“這種失望是多方面的。”但他又對清華園無限留戀:“清華又有許多令我不舍之處。這種兩面為難的心情是最難堪的了, 反不如清華一點令人留戀的地方也無倒好些。” 他之不滿意清華在于:“人生是奮斗的,而清華只有鉆分數;人生是變換的,而清華只有單調;人生是熱辣辣的,而清華只是隔靴搔癢。”嚴格的校園生活, 不免使一個浪漫主義的詩人感到拘囿,但清華的自然人文環境,也畢竟給過他熏染和陶冶。
離開北平, 他拎著簡單的行李來到上海謀生,開始了另一種生活。初到上海,沒有親友的資助,沒有工作,所有收入的來源就是他嘔心瀝血寫就的詩稿, 有時連溫飽都難以解決———一首詩換不回半袋充饑的米。然而他拒絕所有善意的資助,堅持鬻文為生。空腹中饑餓難當, 詩情卻噴薄迸發。當時上海的《文學周刊》越來越多地出現“朱湘”這個名字,他的收入也開始變得豐盈起來。
朱湘想不到自己還會再遇到劉采云,更想不到彼時她的處境竟是艱難如斯———父親去世,所有家產被兄長獨吞,一個青春柔弱女子, 離鄉背井到上海一家小紗廠里做小紗工。朱湘按照大哥告訴的地址,在一間霧氣騰騰的洗衣房里找到了她。粗布衣,被水泡得腫脹發白的雙手, 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女子哪里還有當初北京小旅館里的模樣? 朱湘心里泛起隱隱的痛和內疚。
不久, 當朱湘第二次踏進劉采云工作的洗衣廠時,劉采云正病倒在床上。潮濕發霉的小屋里,劉采云燒得滿臉通紅。他輕輕伸出手,替她抹去腮邊的淚———他對她說,我們結婚吧。
由討厭到同情,由同情到愛情。這一段路,他們走了好久,卻又似乎只在旦夕之間。
1925年3月,朱湘同劉采云在南京三哥家結婚。婚禮上,兄長要他行跪拜禮,他只肯三鞠躬。為此,兄弟倆發生了口角,當晚,朱湘夫婦離開了兄長家。同年夏,朱湘回到北平,在適存中學教書。與此同時,朱湘還參加了清華文學研究會,加入聞一多、徐志摩等“新月派”詩人行列。他每天工作十多個小時,經常在《詩刊》《小說月報》上發表作品。這一段是他創作最活躍最有成就的時期。朱湘的處女詩集《夏天》在商務印行,第二本詩集《草莽集》在開明書店出版,第三本詩集《石門集》亦在商務出版。他生前僅有這三本薄薄的詩集問世, 依同時代女作家蘇雪林的說法,是詩人“拿性命換的”。
婚后第二年, 經友人向清華大學當局請求,朱湘被允許回校復讀。他才智過人,1927年,學校公費送他赴美留學。天各一方的日子里, 他給妻子寫下了九十余封家書, 這些文字印證了他那份熾熱的愛:“霓君,我如今憑了最深的良心告訴你,你有愛情,你對我有最深最厚的愛情,這愛情就是無價之寶。”他不再叫她采云,而呼她霓君,因為在他的心里, 她堪比最美麗多彩的霓虹。這九十余封家書每一封都有編號,后來被朱湘好友羅念生編輯出版,名為《海外寄霓君》。新文學史上的四大情書經典,除了魯迅致許廣平的《兩地書》、徐志摩致陸小曼的《愛眉小札》、沈從文致張兆和的《湘行書簡》,就是這一冊朱湘致劉霓君的《海外寄霓君》。
漂泊海外的三年, 是朱湘與霓君愛情之花開得最盛的三年, 但他的留學生涯并不順利。他先在勞倫斯大學插入四年級,攻讀拉西文、古英文和法語。一次,法語班教師念法國作家都德的游記。讀到“中國人像猴子”一句時,美國學生哄堂大笑,朱湘憤慨異常,立即退出課堂。盡管教員向他表示了歉意,他仍然氣憤地離開了勞倫斯,轉入芝加哥大學。他在美國只讀了兩年多就提前回國, 他說:“博士學位任何人經過努力都可拿到,像我這詩卻很少有人作出來。”
回國后,朱湘于1929年9月到安徽大學任教,他教學認真,深得學生敬佩。但他生性孤傲,與同事相交甚少。他要設“英文文學系”, 講授用英語翻譯的世界各國文學,而校方卻堅持設“英文學系”,教英國本國的文學。朱湘想邀請好友來安徽大學任教,也被校方拒絕。因為安徽大學時常拖欠薪水,朱湘的生活非常拮據,與妻子在安慶所生的一個孩子因為沒有奶吃, 還未滿周歲就被活活地餓死。貧賤夫妻百事哀,他們的婚姻也亮起了紅燈。種種考慮之下,他終于辭職。
他發誓再不教書,此后南北奔波,沒有固定職業, 以向《申報》《自由談》《談書雜志》《新中華》等刊投稿的收入維持生計,生活十分艱難。曾因付不起房租被旅館扣留,只得找朋友解圍:“若是一條路也沒有,那時候也可以問心無愧了。”而此時,他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
“一個人為什么要把自己的幸福,一下子搗得粉碎?為什么要脫離安適的環境,走上饑餓而又恥辱的道路?”蘇雪林發出這樣的疑問。 ———時人回憶, 這位曾經穿著筆挺西服、神情傲岸的大學教授,一度住在黑暗狹小的碼頭飯店里, 低聲下氣地問人借錢。“清華”“海歸”“教授”……若干耀眼的光環,只因詩人的任性而紛紛隱去。有人贈他“中國濟慈”的雅號,也被詩人鄙夷為崇洋之風,他再三表示“我只是東方的一只小鳥”,“只想聞泰岳嵩間的白鶴”。
當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抱著患病的幼子敲開醫生的門深深地跪下去, 當因無力支付診費而被生生地趕出門外, 當那個幼小的孩子等不及心力交瘁的母親再去敲開另一家診所的門便遺憾地奔向另一個世界的時候, 劉采云把所有的怒氣與怨氣都發泄到了朱湘———這個在她眼中已百無一用的書生身上。
1933 年12月4日, 一個寒風呼嘯的夜晚,一個比平日更加凄冷的夜晚。朱湘用身上最后一點錢買了一張由上海到南京的船票, 還有一瓶酒、一包妻子最愛吃的飴糖。他又準備出門了。臨行前,他給妻子剝了一顆糖,問她:“甜不甜? ”
“不甜! ”
那么苦的日子, 再甜也甜不到心里去了。如果劉采云知道,就是這輕微卻薄涼的兩個字, 竟能化作一股冷硬至極的力量擊碎了丈夫最后的希望,含著那塊糖的時候,她會說出什么呢?
朱湘走出了家門,左手拎著那瓶酒,右手握著《海涅詩選》和自己的一本詩集,踏上了那艘從上海開往漢口的“吉和”號。劉采云沒去為他送行, 只當他是和往常一樣去南京找工作。
船到南京時,他沒有下船,繼續溯江而上。
5日凌晨六點, 他喝了半瓶酒, 手捧《海涅詩選》朗讀。安徽采石磯,傳說中李白逐月的地方。12月的江面,寒風凜冽,朱湘望向和霓君分別的方向, 然后一腳跨過船舷,縱身一躍……
玄冰仿佛功課,
壓住本性活潑的小河,
月光只映他滯重的面色,
再不見風中的笑窩。
(《冬夜歌》)
那一年,他二十九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