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族民間刺繡圖案中的生命意識

〔寧波大學服裝與服飾設計系，浙江 寧波 315211〕

刺繡是一種以針帶線在布料上留下線跡并形成圖案的工藝，因其操做簡便而被廣泛使用在服裝類、服飾類、家居類和裝飾類等物品上，深受人們的喜愛，是中國最常見和最常用的裝飾工藝。

以往對刺繡的研究與總結大多聚焦于由精英創造或為精英階級服務的、具有較高工藝水準和欣賞價值的畫繡、服飾等繡品。即便是包含了民間刺繡的研究，也大多是從欣賞者的角度去“解讀”：“通過‘技’與‘道’，達到藝術的境界；它是由針線書寫的美術作品。”[1]“超越單純的實用層面，進入精神自由，引起觀者的沉思，這就是民間刺繡藝術。”[2]但如果只是將民間刺繡理解為藝術無疑是片面的，對它的研究理應回歸到民間的環境、回歸到刺繡者的動機，即是回歸到為“人”刺繡的訴求上來。

一、民間刺繡圖案的特點

民間刺繡圖案由廣大勞動婦女完成，這些基層百姓的勞動滿足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需要與審美需求，并直接反映了當時人們在物質財富、審美趣味和價值取向等方面的水平與喜好。這些圖案不僅在視覺上有美的表現，而且在精神上體現了好的愿景。

（一）民間刺繡圖案的基本特點

1.造型原發性。

宮廷刺繡有嚴格的等級規范，畫繡是對繪畫的模仿，這兩者都是由專業繡工或不為生活所累的上層富裕階層婦女所作，民間刺繡則是由勞動婦女在業余時間完成。她們因未受過專業訓練而更容易擺脫等級觀念與各種條件限制，可以更加真實地表達自己的心象，其作品具有造型不受比例限制、質樸率真不做作；用色搭配并無嚴格規范、艷麗隨性不拘束等特點。因此民間刺繡圖案具有原始藝術形態的造型特征。

2.題材通俗性。

民間刺繡圖案大多取材于廣泛流傳的神話傳說或戲曲故事，通過這些題材以或隱或顯的方式表達世俗的觀念與樸素的理想，體現普通人對愛和幸福的追求。民間刺繡圖案是民俗文化的代表，是對現實生活的直接回應，在表達方式上具有直抒胸臆的酣暢淋漓之感，以“唯我”與“盡情”[3]的方式肯定人的自然性要求。圖1即是一款肚兜的刺繡圖案。

3.表述主題性。

民間刺繡圖案大多有鮮明的主題，圖案取材與現實生活有著緊密的聯系，帶有明顯的訴求甚至濃烈的欲望。這些功利性的主題，是人們以圖像的方式對自身、對環境、對生活的思考、總結和回應。同時在主題與圖案造型上與年畫、剪紙、皮影以及戲曲等民間藝術有相互的影響，成為民間表述的一部分。圖2所展示的是一款以牛郎織女主題的鏡簾。

4.創作集體性。

古代長期自給自足的經濟模式與不發達的交通造成了相對封閉的環境，形成了各具特點的區域文化。刺繡圖案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集體創造與選擇的結果，因此其題材、造型、樣式等都具有程式化的特點，具有廣泛的認同性、豐富的表現性和可感知性，形成了穩定的表達模式。刺繡的傳習都是以母女相傳、鄰里相習的方式進行，在口傳心授的傳承中延續集體審美與敘述方式。

圖1 鴛鴦戲蓮刺繡肚兜

圖2 牛郎織女刺繡鏡簾

5.工藝民主性。

刺繡工藝簡單易學，一枚針、一根線和一塊布就可以繡花，完全沒有技術、經濟和文化方面的壁壘，人人都可以繡花。雖然大多數人缺少自主創新的能力，但卻可以通過模仿的方式來表達情緒，所以刺繡是跨越大、小傳統的，最具民主性的工藝。個體的情緒表達匯集起來凝練成集體性的思想與主張，集體觀念又影響個體的表達，從而形成了個體與集體的互動關系，因此可以說是刺繡為個體的自我意識和人格個性的自由表達保留了機會與條件。

（二）圖案主題分類

民間刺繡的圖案主題大多來自傳統的民間文化，題材主要由植物、動物、人物等富有生命力的自然題材和帶有寓意的器物紋樣、幾何紋樣以及文字紋樣等內容構成，圖案樸拙，用色明快，組成各種被賦予了特殊含義的圖案組合。

繡女巧妙地運用各種朗朗上口的吉祥詞語、耳熟能詳的神話故事、深入人心的民間傳說等貼近群眾生活的主題，并且根據需要進行選擇與搭配，組合成不同的主題進行自由表達。常見的有：龍鳳呈祥、連年有余、金玉滿堂、五子登科、事事如意、麒麟送子、蝶戀花、鳳求凰等主題。呂品田教授將“中國民間美術的‘恒常主題’歸納為三種：祈子延壽主題、納福招財主題和驅邪禳災主題。”[4]“祈子延壽主題表露了生命主體對人的生物性存在的熱切追求；納福招財主題顯示了生命主體對維護人的生物性存在的基本生存資料的占有意欲；驅邪禳災主題則呈現了生命主體對和平環境的向往心愿。”[5]雖然這個論斷是針對民間美術的，但對于民間刺繡同樣也是適用的。以江蘇吳縣勝浦鄉前戴村婦女的繡花鞋為例：新婚期間需要準備三雙繡花鞋：婚禮時穿“玉堂富貴”紋樣的，花轎上穿“福壽齊眉”紋樣的，婚后則穿“梅蘭竹菊”紋樣的繡花鞋；而老年以“上山祝壽”紋樣為主；壽鞋以“仙橋荷花”和“扶梯紋”為主。[6]

二、以針為筆——民間刺繡生命意識的圖像化表達

刺繡是一種世界性的裝飾手段，但與其他國家相比，除了裝飾美化以外，中國民間刺繡又多了許多含義。這些含義在過去一直將其歸納為吉祥圖案，但如果不從刺繡的人出發去了解刺繡的“意”，只是簡單將其冠以表達“祝福、祈愿和吉祥的民俗觀念”[7]的“吉祥圖案”的話，并不能揭示創作者真正的意圖。

（一）刺繡的人——勞動婦女是刺繡創作的主體

“圖像解讀，首先是對圖像記錄者的解讀，即了解這些圖像是誰的想象。”[8]與其他器物類或建筑上面的吉祥圖案的創造者大多是男性不同，刺繡基本都是由女性完成，有其特殊的感知與表達方式。

圖3 牛郎織女刺繡抱肚荷包

在中國古代，無論是城市或鄉村，無論富貴或貧賤，刺繡的學習都是必不可少的。民間刺繡的創造者都是普通的農村婦女，在封建社會倫理觀的影響下，她們長期處于卑下和服從的地位。由于沒有接受過教育，也沒有繪畫性表達的傳統，婦女們無法用文字、繪畫等藝術形式表達自己的情感，并且由于漢族人不善舞蹈，因此缺少宣泄個人情感的渠道。這時刺繡恰恰給了她們無限伸展的想象和自由表達的空間。雖然難以對生活進行理性分析，但是她們更注重直覺的、官能的呈現，更擅長感性發揮。她們以針為筆，順理成章地將平時羞于表達的情感以繡花的方式呈現，挑花刺繡、染色賦圖，成為她們溝通、傳遞思想和表達情感的最佳方式。更可貴的是她們以非文字的圖像化方式記錄著個人的情感，因而每一幅繡花圖案都是展露出一個鮮活的生命對愛與幸福的理解。圖3所展示的是一幅抱肚荷包，生動詮釋了“牛郎織女”這個家喻戶曉的愛情故事。

（二）刺繡的意——生命意識及其表達方式

處于社會底層的廣大勞動婦女用刺繡的方式寄托感情，她們選擇并創造了許多表現客觀世界、追求美好生活和追問生命意義的圖案樣式，通過對圖形符號進行精心的組合，賦予圖案豐富的寓意表達價值觀念。

1.生命意識的涵義。

生命意識是“中國原始哲學從復雜的自然現象和社會現象中領悟出陰陽和陰陽相交化生萬物的基本觀念，形成中國哲學的宇宙本體論。用類比的思維方式，認識和解釋天地萬物和自然社會的一切現象。”[9]這類生命意識是人類最原初的生命體驗和最基本的生命意識，是人類的自發意識，可以在我國各類早期文明中得到證明。由于民間藝術更多地模擬內在心理形象世界，因此其造型與觀念是原始意識的保留與發展，并有大量此類主題的具體體現。

2.刺繡圖案中的生命意識。

圖4 并蒂蓮刺繡枕頂（局部）

江南吳地的女子出嫁時一般要準備8條以上的被子作為嫁妝，不僅有鴛鴦戲水、龍鳳呈祥、金玉滿堂、永結同心等祝福夫妻恩愛的主題，還有象征多子多孫的嬰戲圖、麒麟送子等圖案。圖4是一款浙江農村女子嫁妝的枕頂圖案局部，蓮藕象征子孫繁衍，并蒂荷花與中間纏綿的鴛鴦則象征夫妻恩愛。

3.生命意識的表達方式。

中國傳統民間刺繡往往是運用直接或間接的一系列手法創作出圖形與寓意完美結合的藝術形式。歸納起來其表現方法大致可分為諧音、寓意和象征三種。象征是主要的手段，它建立在相似的理解與文化認同之上，其本質是把感覺可視化，將圖象賦予意義。“作為民俗藝術最基本的表達方式,象征把意象與物象、事象相聯結,雖幽隱、迂曲,卻自有其文化邏輯和解讀方式。”[10]因此這種表達方式是歷時性的文化實踐，這些帶有意義的形象比附已經化為符號，成為“預成的圖式”。圖5、圖6所展示的都是以蝶戀花主題的枕頂圖案，兩者分別來自甘肅天水和浙江桐鄉，雖然其造型方法、構圖均有較大差異，但對于愛的情緒表達卻是一致的。

圖5 蝶戀花刺繡枕頂

圖6 蝶戀花刺繡枕頂

傳統民間刺繡以諧音表意、以物喻意和象征達意等方式，建立了“音”、“意”、“形”三者之間完整的關系與邏輯，力圖將景與意融為一體，塑造出討喜的形象，并主題鮮明、寓意巧妙地表達了人們追求生命延續和來世幸福的愿景，形成了具有鮮明個性的民間藝術。

三、為“人”刺繡——民間刺繡生命意識的意義

生活在封建社會底層的廣大勞動人民衣著樸素，甚至沒有圖案裝飾，然而當遇到人生禮儀或年節歲時，人們卻表現出超乎尋常的重視，婚服、嫁妝和嬰孩用品往往極盡繁瑣。掙扎在溫飽線上的人們愿意花費如此多的精力在非實用性的刺繡裝飾上，除了美化生活的原因以外，必定還有更深層次的意義。

（一）生存壓力，緩解焦慮

1.個人化

生存斗爭是包括人類在內的全部有機生命的共同問題。早期人類受限于認識世界的能力，在疾病和自然災害面前顯得格外渺小與無助。這些對外部自然力的恐懼和憂慮使得人們開始有了對于生命的理解，而對死亡的認識是人類最原始生命意識的重要來源。

藝術發展到一定階段以后，成為人類精神追求的一部分，于是自主地追求與表達的藝術就成了人的“自覺”。“自覺”的藝術追求精神的價值，文人士大夫階層往往訴諸文字、語言或繪畫，而民間百姓則總是采用樸素的俗語和具體的形象組合。例如民間刺繡圖案產生的心理機制，就是漢族人民普遍的理想化觀念。

2.社會化

求生、趨利、避害是動物的本能，人亦如此，因此在面對這些命題時的無力感使得人們不斷尋求解脫之道，于是人們尋找某種信仰作為精神寄托。中國是傳統的農業國，定居與合作是農業文明的重要特點，于是人們逐漸形成并依靠集體的力量對抗與消解焦慮，從而創造了完整的民俗體系，并成為集體信仰的一部分。“象征的各種形式都起源于全民族的宗教的世界觀。”[11]因此早期藝術具有對宗教觀念進行視覺化呈現的作用，從而人們借助于民俗的集體性活動構建認同，以有意義的圖像、歌謠、舞蹈或儀式進行情緒的宣泄與表達。

由于民間刺繡大多應用于誕生禮、婚禮和葬禮等與人生相關的儀式，而人生禮俗是將個體生命進行社會化的過程與標志，因此也是民俗的重要組成部分。繡女通過繡花表達了這些生命感悟，以圖像的方式對現實世界進行解釋，也是普通百姓面對生存壓力之下的自我安慰和情緒出口。

（二）活在當下，超越現實

1.當下的滿足。

民間刺繡圖案的創作者都是普普通通的女性，情感上較敏感、細膩，在強大的人倫思想壓抑之下，通過刺繡圖案含蓄地表達著對生命的熱愛與對愛情的憧憬與向往。同時，刺繡圖案在人生禮俗的儀式中傳達著群體價值觀念，并在群體性的民俗活動中，使參與者的個體、自我與社會達到了平衡。人們通過這種民俗活動，獲得了沉浸式的體驗，并解碼了被凝固在圖像中的生命意識，在集體的狂歡與莊嚴的儀式中使焦慮得到化解，從而消解了深度，并凸顯了“當下”的價值，獲得了快適和滿足。

2.現實的超越。

民間藝術是人們不斷習得的具體表現與精神的外化，并反過來教化民眾，具有規范性和調節性，在風俗傳統中影響人們的思想意識與行為習慣。中國人在儒家思想的影響下，在以親緣關系為基礎組成的熟人社會結構中，形成了各種區域性的小共同體。人們基于共同的信仰與價值傾向，創造了物質文明與精神世界，形成溫情脈脈、長幼有序的良好氛圍，在混沌的世界中找到穩定的秩序并作出了相應的解釋。民間刺繡即是這樣的創造物，它體現了集體的道德倫常與價值觀念，與其他民間藝術共同成為民間敘事體系的一部分。這些圖案蘊涵著集體意識之“禮”，并將這“禮”以非常“俗”的圖像化形式體現出來。雖然創作者未必都意識到其中的生命觀念，但觀看者與創作者都在潛移默化間受到了感染。

四、結語

傳統民間刺繡圖案直接和自發地表現了人類本能的生命意識，它自然流露、自由抒懷，隨情而生、借情而發，散發出真實而真誠的生命活力。繡女遵循傳統、表現集體意志，在時代觀念、傳統法則和社會秩序的影響下，表達著具有地域特點的集體審美觀念，是屬于當時的流行文化，也是民俗的一部分，并融入百姓的日常生活。這種表達方式雖然帶有較強的功利性，有較大的局限性，甚至還被封建社會當做教化工具，但在古代有限的科學認知與嚴苛的社會環境下，是人們所能尋找到的不多的情感歸宿之一。

由于民間刺繡不崇尚個人主義，不以個性表達為宗旨，也不像精英文化那樣強調自我價值與社會責任，因此在社會迅速變化、節奏日益加快的今天，似乎已經跟不上時代的步伐。并且隨著社會變遷和科學昌明，人類的物質與健康方面的需求都得到了足夠的保障，人們對于活著以及為什么而活這些基本問題已經有了更明確的認識，人們對于生命意識的表達重點與方式已經發生了轉變。但人們對生命的自覺思考卻依然存在于潛意識中，并會與生命的其他設想交織在一起，以不同形式呈現在藝術創作與日常生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