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博物館

趙卯卯

我從醫院出來不久，就被一只熊攔住了。

他看起來就像只真熊，但我知道那肯定是哪家公司或者商場在搞活動。

“你知道時間博物館嗎？”他甕聲甕氣地問我。

果然是推銷的，我向他伸出手。

“什么？”他顯然被我的動作弄傻了。

“宣傳單呀，你不給我宣傳單，我怎么知道你賣什么？”

“我……我沒有宣傳單。”他說。

“真是摳門兒的公司，宣傳單都舍不得印刷！”

“我不賣東西，”熊趕緊說，“我是說博物館，時間博物館。”

“保存時間的博物館？”我故意陰陽怪氣地問他，因為現在我心情可不好了。

大約在一個月前，我接到了一通電話，她說她是小葉，是我小時候最好的朋友，她還說過些天出差到我所在的城市，到時一定要和我見上一面……那天我們聊了好長時間，實際上，都是她在說，我在聽，因為那些事，我根本想不起來了。

后來，掛了電話，我試圖回想小時候的事，腦子里卻是一片空白，無論怎么努力，都找不到一丁點兒的記憶。

我覺得自己得了病，奔波了好幾家醫院，但每位醫生都說我很健康，至于我想不起的原因，他們都說可能是我“故意”忘記了。

這簡直太氣人了，我怎么可能“故意”忘記？我氣呼呼地從醫院里出來，就碰到了這只倒霉的熊。

熊竟然沒聽出我的嘲諷，還一臉驚喜地問我：“你想起來了？”

“我想起什么了？”

“想起時間博物館呀，那個保存時間的地方？”

真是個笨蛋，難道聽不出我在嘲諷他嗎？

“你有時間出售嗎？我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我又嘲諷道。不過我說的也是事實，我很忙，天天有忙不完的工作，總覺得時間不夠用……

“博物館里存放的都是你過去的時間呀！”他說。

“我的時間？”

“對，就是你的，不過，現在那里積滿了灰塵。”熊又說。

我打量著熊，越看他越不像搞活動的熊玩偶。

“你瞎說，我可不知道什么時間博物館，從來都不知道。”我要走，熊又攔住了我。

“這些日子，你是不是想不起以前的事了？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得了病，還有，你還記得你媽媽和……”

“住嘴，你這個笨蛋，竟然跟蹤我。”我生氣地大喊。

“我沒有，你看看我，你不記得我了嗎？”熊把臉湊過來。

我疑惑地看著他：“你把頭罩摘下來。”

“這不是頭罩，”熊嘟囔道，“也是，你把童年都忘記了，怎么可能記得我。”

“你認識我？”

“我當然認識你。阿寧，你不想去時間博物館找回你丟失的東西嗎？”

我愣在原地，熊竟然知道一切，看著他，我心底有什么一閃而過，我決定跟他去時間博物館弄個明白。

我和熊在市博物館下了車，他帶我繞到博物館的后面，那里竟然有一扇小門，更讓我驚訝的是，熊竟然還有鑰匙。

博物館我當然去過，可我走進小門后，發現那不是我以前看到的博物館的樣子。

小門后面有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兩側的壁燈燈光昏黃，是那種樣式很舊的壁燈。

“你確定這是博物館嗎？”我問。

“阿寧，別害怕，這是你的時間博物館。”熊說。

熊說著拐了一個彎，我們又向上走了一小段樓梯，樓梯盡頭又出現一扇小門，我跟著熊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小小的展廳，但不是正常博物館的樣子，而是“門”的展廳。這些門獨立立在展廳里，每一扇門都落滿灰塵，有的上面爬滿了灰色的藤蔓，有的上面開著灰色的小花，總之全是灰暗的。

“這都是通往舊時光的門。”熊說，“現在你有一天的時間，來清理過去時光里的塵埃，我在門口等你。”說著他轉身走出小門。

我輕輕推了一下，“嘎吱”一聲門開了。

我的眼睛被一片明亮的陽光刺痛，當我緩緩睜開眼時，發現自己正站在一片淡紫色的花田里。花田向遠處延伸著，無邊無際，天空湛藍，干凈得如水洗過一般，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放松下來。

我慢慢地走在花田里，欣喜又膽怯。

“阿寧。”突然有人喊了一聲，我扭頭發現不遠處站著一個小女孩，她微胖，明亮的眼睛像藏著星星，“走呀，我們一起去采花。”

“好呀！”我不由自主地說道，然后跑過去牽住那個女孩的手，一瞬間，我腦海里的迷霧消散了。

“小葉。”我結結巴巴地喊了一聲。

小葉開心地笑了，她拉著我在花田里奔跑，我們采花、編花環、背靠背唱歌，我們還躺在草地上，看白云隨風飄遠……

我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么快樂過，這種快樂讓我忍不住想流淚。小葉卻突然消失了，那扇門出現在我面前，我得回去了。

當我推開門，走進展廳的一瞬間，身后的一切都消失了，門上的灰塵也消失了，門上一朵朵淡紫色的小花，猶如剛剛盛開一樣明艷。

我知道自己找回了一段丟失的記憶。

我又推開了第二扇門。

門內是一間教室，靠窗的地方坐著一個女孩，她的腿上打著石膏，顯然受傷了，這會兒，女孩正出神地望著窗外。我來到窗前，看到窗外的孩子們正在操場上快樂地瘋跑……

我看著那個女孩，她瘦瘦的，皮膚黑黑的，頭發枯黃，有些眼熟。就在這時預備鈴響了，女孩回過頭，嘆了口氣。很顯然，她看不到我，很快門外傳來嘰嘰喳喳、快樂的吵鬧聲，孩子們擁進教室，坐好，等待上課。

突然，有個女孩尖叫一聲：“哎呀，我的錢呢？早上明明放在鉛筆盒里的！”

“別急，別急，找找書包里。”有人說。

一陣翻騰，女孩又道：“沒有，哪里都沒有，明明剛才還在，怎么沒了？”

“我們下課可都出去了，沒人在教室。”

“誰說的，有人在教室。”一個女孩突然說，然后所有人把目光投向窗邊的女孩。

“不是她，根本不是她。”我心底生出一股怒氣，但我知道沒人能看到我，“告訴他們，你什么也沒做。”我對那個女孩大喊，但她低著頭，什么也不說。

丟錢的女孩來到她身邊，霸道地說：“是不是你拿的？只要你承認，我就不再追究。”

“不，不是我。”靠窗的女孩頭都不抬，只是小聲地反駁，“我下課哪里都沒去。”

“誰能證明？上課的時候，我的錢還在鉛筆盒里，下課我們都出去了，只有你在。”

“真的不是我。”女孩聽上去要哭了。

“阿寧，班上還有誰比你家更窮嗎？”丟錢女孩譏諷道。

我的心猛地被撞了一下，那是我，那是我……

教室里一片沉默，我知道所有人都等著看笑話。

突然，小時候的我站了起來，尖叫道：“不是我，告訴你，不是我……”說完她大哭起來。

一切隨著哭聲消退，當一切消失，我已經回到了展廳，那扇門緊閉著，厚厚的灰塵已經消失，露出藍色油漆，那是我小學四年級的教室的門。

我知道，我又找回了一段記憶，盡管這段記憶充滿痛苦，但它仍是我的。就這樣，我一扇門又一扇門地推開，走進去，找回一段又一段記憶，那些記憶里有美好，有心酸，但因為找回了它們，我的心不再空蕩蕩了。

現在整個展廳里只有一扇門還沒有被推開，那扇門上同樣積著厚厚的灰塵，看不出顏色，門框上爬滿藤蔓，藤蔓又爬上門板，仿佛在努力掩藏著秘密，我本能地想要逃離，卻無法挪動一步，那扇門仿佛有了魔力，誘惑著我推開它。

我撥開藤蔓，推開門。

是一間屋子，屋子正中央擺放著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生日蛋糕，上面插著十二根蠟燭，椅子上坐著一個女孩，她正在拆一個粉色的禮盒。

就在這時，有聲音從廚房里傳來。

“來啦，阿寧最愛吃的紅燒排骨。”隨著熟悉的喊聲，我心里那道厚厚的圍墻轟然倒塌。

“媽媽，”我喃喃地說，眼里溢出淚水，“那是我的媽媽呀。”

十二歲的我已經拆開了禮盒，里面是一只可愛的玩具小熊——一只熟悉的小熊。

可十二歲的我一臉嫌棄，一下把玩具小熊扔在地上：“我說過，我不想要毛絨玩具，我想要那雙紫色的運動鞋。”

“可……阿寧，媽媽現在還買不起那雙鞋。”

“我不管，我不想再在體育課上被同學們嘲笑鞋子難看了……”說著，十二歲的我嗚嗚哭起來。

媽媽愣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緩過神來，她不知所措地說：“對不起，阿寧。我以為，”她咬咬牙，“媽媽這就給你把鞋子買回來。”說著她解下圍裙，走出屋子。

“不要去，媽媽，不要去……”我大哭起來，試圖攔住她。媽媽卻穿過了我的身體，她去了就再也沒有回來。

我跪坐在展廳的地板上無力地哭起來。那扇門關上了，藤蔓消失了，厚厚的灰塵消失了，開始露出原木色，那是我家的房門呀。

痛苦的記憶慢慢在我的腦海里浮現，媽媽為了給我買那雙運動鞋，路上出了車禍，她再也沒回來。

“是我害死了她，是我，是我，是我……”

“她不會怪你的，阿寧，一切都只是意外。”

我抬起頭，看到了熊，原來他是我生日那天媽媽送給我的玩具熊呀。

“對不起……”我語無倫次地說，“我不是不喜歡你，我只是……”

“我知道，阿寧，你要接受過去，原諒自己。”玩具熊說，“我們都不會怪你，因為你是我們最愛的人。”

我又一次哭起來，仿佛把這些年所有的眼淚都哭了出來，直到心里留下盛放過去那個自己的位置。

我從博物館出來，已經是黃昏了，我和熊在門口分手。

“你真不和我一起回去嗎？”我說。

“我屬于你的過去，而你的未來，要有一個新的開始。”熊說話時像一位智者。

我點點頭，我們都沒有說再見。因為我知道，不管未來我走多遠，在過去的時光里我都能找到他——找到那個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小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