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玲
2012年5月1日????銀城
一切突然變得很難懂。尤其是妻子朱莉告訴我,她現在變了,她寧愿“被需要”地活著。其實我這樣的迷惑大致有一個月的時間。銀城盛夏由內而外地干熱,就像地球深處被抽空了水分。是的,就是一個人突然發覺自己無可救藥了,在任何方面都是如此。
那天清晨,朱莉沒有露出異常的預兆,背對著我,寧愿相信我仍然是她的博胡米爾·赫拉巴爾,像那個勇敢的捷克作家。一個法學博士可以安穩度過一生,卻非要自己設計人生,把命運折騰得雞犬不寧,堅信重構的雄心一輩子都沒有動搖。
我從年輕時就在心里暗藏一個秘密:為自己重設人生。但,現在我不年輕了。朱莉在我起身時閉著眼睛投入地吻了一下我的后背,沒有發出絲毫聲音,我們認定這樣的沉默之吻才是最真誠的,這也是一個不分四季的習慣。
清晨連一絲風都是奢侈的,這吻就像一對滾燙的烙鐵烙在我白皙的肉皮上,我需要在朱莉的額頭上回吻,完成兩個人的彼此確認來消解掉一些危險的東西。而且前夜我也沒有在夢境中得到什么啟示,夢里忙碌了一夜卻什么痕跡也沒留下。
從威海回到銀城后,我總是清晨早早起床,花二十分鐘步行到盛世牧歌鮮奶吧,我愿意走著,逆行在風馳電掣的人流里。我聞著他們身上的汗液和鋁廠鋁料混合出的味道,心里想著自己本也可以渾身散發出如此的味道,恒定地飄蕩在銀城大街小巷,挽救父母多年來對我懸著的一顆沉重的心。但是,我現在并不能像當年那樣堅定這種生活完全不屬于自己,如果我不抽身而出,也許會更好,如今折身而歸,眼前這個小小的奶吧讓我手足無措。我喪失了一切盡在自己掌控中的能力,面對日復一日端給白醫生和小膠皮糖母子的那一杯又一杯甜膩的鮮奶,我突然不太明確眼前的生活是什么樣子,也認不清自己的屬性。
年少的時候,我為自己設計的一生是這樣的:放棄學醫選擇法學,大學畢業后為人間的公平做點事情。但我現在是盛世牧歌奶吧的小老板。我從沒有告訴過朱莉,乳白、芳香、細膩這樣美麗的詞就像是對我最大的羞辱,它們偷偷奪走了我作為男人的那一部分陽剛和高瞻遠矚,那塊一米半的黑胡桃色吧臺眼看著我在墮落。
我莫名其妙開始數數,用固定的數字來證明度過的每一天,數到第431天,我的眼淚陡然就下來了。當時我正在洗刷牛奶桶,沒有什么準備,故意開大水龍頭,沒想到強力水柱像從高壓水槍射出來,注入奶桶里發出嘭的悶響。隔著一個工作臺的朱莉正在制作老酸奶,吧臺上的電腦循環播放著輕音樂,剛好是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樂聲被卡住了。她側頭看了看我,明白這突如其來的水聲太夸張了,又是一次陰謀,隱藏著我制造的小小目的。我幾乎聽到朱莉的嘆息聲從胸腔里飄起來。
我掩藏在水流聲里瞬間把眼淚抹掉,整個過程就一秒鐘的時間,幾乎就像沒有發生,尊嚴被保住了。真是難以理解,心口塞住的鈍物撲通跌進了胃里,但隨后一切人事都變得模糊不清。
每天早上十點之前,我和妻子朱莉把老酸奶和果味兒酸奶制作完,再把新鮮的純牛奶分發給客人們,就獨自坐在盛世牧歌門口外這張小板凳吸上一顆煙。我被方才自己的舉動嚇得緊哼鼻子,再咳嗽幾聲,向胸膛里狠狠吸一口煙,用來遮掩作為一個三十九歲男人的愚蠢行為,然后,把自己裹在煙霧繚繞里。又一次恐懼襲來,我吸著吸著發現自己當下的動作很熟悉,特別像一個人,這個人每次吸煙都要把煙吸到燒了膠棉的過濾嘴兒,就像在享受復仇的快感,看著它自行熄滅,然后并不著急馬上離開屁股下的小馬扎,而是把最后一口煙狠狠吸進胸腔里,再把胸腔里的沉重物吐出來,就像吐出跌進胃里的鈍物,最后他一動不動就像板結了,把裝著滿世界的沉重眼神潑灑到各處。我曾經看著這個人裝模作樣,發誓自己永遠都不會活成這個樣子。
現在,這種莫名的動作附在了我的手腳上,似乎它本就存在一個人的生命里,隨時窺探著復活的時機。我為自己辯解,我和他還是不同,我父親劉放是個癮君子,而我沒什么煙癮,純屬裝得更男人些,還自嘲了一把,連性愛都記不清多久沒得興趣了。在威海打工的那幾年,希望總是像一桿又一桿灼燒的大煙槍,燃燒與熄滅的過程都特別難以持久,我很輕松把煙徹底戒掉了。回到銀城之后,迫于生理和心理需求,又把它撿了起來。
我一邊數數一邊望盛世街上的人流和車流,或者早班高潮后陷入空洞的街道。有些時間了,盛世街上總有兩個步調一致的男人,在上午充裕的陽光中步行,他們緊密地走在一起,總像一個順拐的人,他們每個人只能揮起一只胳膊,另一半已經癱瘓成為冷硬的機械,向著城北而去。我一看到他們就更激烈地吸上一顆煙,覺得自己將永遠被框在這個荒謬的街景相框里。
城北那幾根日夜吞吐煙霧的鋁廠大煙囪已經在灰白色的太陽光中成長起來,它們雄壯無比,是銀城從農業向工業小城轉變的實物標識,想想全城90%以上的人都進入那個殿堂,讓日子更像日子,有什么不好。我用了兩年的時間(因為跨了年)做了這個鮮奶吧,這是銀城第一家鮮奶吧。我立在它面前審視著瘦窄的門臉兒,它就像我一樣沒有什么遙遠的出路。我心里數著數,心智一邊警覺一邊坍塌,431,今天是從威海回到銀城的第431天,一切似乎沒什么起色,顧客稀稀拉拉,他們腦子里裝著的不是新鮮、營養而是低廉,這么說,我只是換了個物理地域重新給自己編了個籠子。這間小小的盛世牧歌奶吧是妻子朱莉選的,在盛世街的繁華街景中就是個木塞兒,僅占了半邊門面的空間。妻子朱莉可不這樣想,她厭倦了在外打工的身份和日子,喜歡自己做起一件小小事情來,哪怕像一顆塵埃那樣小,她跟我說快樂在于做的本身,她越是笑盈盈的,我越是找到一種被蔑視的虛弱。
在城北舊城區居住的爸媽還沒有從十年前兒子兒媳執拗出走的陰影里拔出來,他們那代人認定的別人都在做的事才是正事,比如進鋁廠安安穩穩上班,我和妻子正是他們的對立面,我們覺得,當別人都蜂擁去做的事就沒有什么做的必要了。所以,出走的當年,我的父親劉放在自家的客廳里撂下了一句狠話:“去吧,去要你們的自由吧,去做你們的白日夢吧。”這就像一個詛咒,時刻釘在我的眉心上,還有每天都來店里喝奶的白醫生就像個八婆,總要在我的臉前挑逗一下:“到外面的世界去,去呀,還不是都一樣,沒得混?”小膠皮糖又不厭其煩地詢問:“平安叔叔,你怎么回來了,我爸爸怎么還不回來?”他們都走了之后,一天的時間碎片都帶走了,奶吧變成了空洞,我坐在凳子上更加覺得四處都不對勁,想著眼前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作為一個個體活在世界上,我也不斷問著自己:“好像一切都走樣了?”
2010年11月7日???威海
今天,秋冬交接,我和朱莉在威海度過了十年后決定回到銀城,朱莉那位惹了官司的女同事是最后的導火索。她是湖北人,身材嬌小,但異常堅硬,在那個時刻無處可去,在我們面前哭泣了一整天,她的胸腔深處發出一種走到盡頭的聲音。到現在我回憶起來都覺得什么東西瞬間吞了她的命,而她好像把一座山投進了自己的胸腔,然后決絕地喝光了最后一杯蜂蜜水,她說這是最后一次來看望朱莉,可以說是訣別。
她為朱莉帶了一串海螺風鈴作為到過威海的象征物,也給自己買了一串一模一樣的。將來無論走到哪里都會帶在身邊。她還告訴朱莉,海邊的人說過,海螺可以收藏人的所有時間,死后的人也都住進海螺的世界里,不用擔心自己的靈魂無處安放。如今,盛世牧歌奶吧門口那串海螺風鈴在每個進出的人身后響起,是朱莉執拗地把它掛在了那里,從行為上展示著我們曾經離開銀城到世界中去過,那里面裝著那個無邊無際的外部世界。
2012年4月5日
銀城盛世牧歌鮮奶吧
四月的早上,那個姓白的,盛世街心理咨詢師——白醫生嘴角上揚沖著我點頭奔出奶吧,仿佛整個人打了雞血,門口那串海螺風鈴激烈地撕扭在一起發出尖銳的碎裂聲。?如果小膠皮糖在喝奶的話,他一定會警告白醫生的魯莽,從第一天奶吧開張他親眼看著海螺被釘在門框上,聽到朱莉講述海螺的超能力,他就期盼著自己的爸爸(陳先生)能夠從海螺深處的世界里走出來,可它卻已經在那里不知疲倦地叫嚷了兩年。
我正在門口一如既往地向盛世牧歌里搬運小貨車上的牛奶西紅柿,我和白醫生錯肩而過,被他那個上揚的嘴角扎了一下,突然察覺了另一層從未被發覺的意思,他在嘲笑和蔑視我。緊接著,我再一次看到站在柜臺里的朱莉陷入送走白醫生的木訥里,她的視線一直盯在姓白的跳躍的后背上,在看不見的地方依然進行著拋物運動。原本,白醫生出現在盛世牧歌的時間是下午四點到五點,近些日子,他突如其來地多了一份習慣,一大早跑來取走一杯牛奶,又一路小跑回到西頭的診所,為那些鋁廠工人們解決生存和生育帶來的心理危機。
“有些時候我們真不明白自己都做了些什么,還有為什么那樣做!”我的心里突然會蹦出這樣的話。我不太清楚是說給自己還是朱莉的,也可能是姓白的。我重新歇了車,看到奶吧里的妻子向外望著我,一副充滿憂郁的樣子。
車窗門被我狠狠地甩上,整個盛世街都聽到了。盛世街是銀城新建的一條商業街,有老商業街的三倍寬。兩條商業街,一個在城北,一個在城南,城北的在極近大煙囪之下急速衰敗,布滿灰塵,到了城南就像另一個時代的過渡,漫長的街兩旁有高檔服裝店,黑豬肉專營店,盛世藥店,黑鴨子快餐,海浪飾品店……從街區向西不足五百米是金牛湖,在金牛山腳下向市區輸送著水汽,濕潤的空氣一飄過來,我就恍惚覺得自己正行走在威海菊花頂小區的高低坡路上,小區依山而建,人們住在半山腰,出門就是下山的樣子。黃海那條沿城市生長的海岸線,同樣把涼爽的風送到溫熱的城市里。我住在銀城惦念著威海,就像當年住在銀城惦念著外面的世界,這正是朱莉對我的評價:腳踩兩只船,永遠看不到水面,永遠在搖晃。
這時候,膠皮糖母子幾乎踩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走來,每天上午九點是屬于他們的時間,他們的時間總是遲滯于盛世街的時間。小膠皮糖半路就大喊:“平安叔叔,你在放炮嗎?”他的媽媽總是一陣風的急促樣子,所以,小膠皮糖被媽媽拎在手里幾乎脫離了地面,他被拎得打著旋兒,說起話來上氣不接下氣,“我不喜歡你放炮,你可得小心點兒,震壞了我的海螺,我爸爸會被嚇到的,他要是害怕了,再不回家……”小膠皮糖的話被女人切斷了,他媽媽是個表面白皙衰弱的女人,她有聽到“爸爸”這個詞就憎恨她丈夫陳先生的習慣,她改正她的兒子:“那個老男人,不是爸爸,是老男人,記住?”
朱莉和膠皮糖母子坐到了VIP包間里,他們常常喝著牛奶會聊上大半天。膠皮糖女人是個四十歲的全職媽媽,喝牛奶喝出了平靜細膩的面容,臉白得透明,動作和語言時常像一根粘糖棒,貓一樣的柔細加上六歲孩童的幼稚,如同母親和兒子的綜合體,具體什么角色的性情凸顯要看現實所處的環境變化。
她饒有興致地描述她那個老男人,并且每日坐到盛世牧歌的VIP包間里就會自動播放,這成為她的本能反應。陳先生四十二歲卻有著三十歲的男人氣質,女人和男人就是沒得比,女人越老男人越年輕。她說她的陳先生結了婚第三個月就飛去了澳大利亞,播下了小膠皮糖這顆種子。她深深沉浸在自己的訴說里,有時候忘記了自己的兒子就在身邊同一張桌子上喝牛奶,空穴來潮的感動、憤恨、失落和焦躁,使她幾乎無法控制自己。世界欠她一大把流逝的青春,她要在中年這個過氣的時期歇斯底里地討回來。朱莉在一旁就會輕聲說上一句:“先把牛奶喝了,趁熱。”
小膠皮糖一直豎著修長的兔子耳朵喝牛奶,在我進出屋門的時候抽動幾下耳朵,然后從包間里探出腦袋問:“是我爸爸回來了?”轉眼間被他媽媽的一只腳勾了回去,“不是告訴你了,老男人在母親節總得回來,他不看我們也得看看他老媽的。”
每日進店,小膠皮糖第一件事就是爬上靠近窗口的一張椅子,仰著腦袋去望窗框上的那串海螺風鈴,從每一個海螺的洞口望進去,一團漆黑,他總是沒有望到能有一個爸爸從里面走出來的時刻。那是他從第一天來喝奶第一次看到奇異的海螺便萌生的一個夢,叫嚷著告訴每個來到店里的人,海螺一響,他爸爸就會從海螺深處的世界里走出來。如果從早上六點奶吧開門算起,一個又一個盛世街的人從四面八方來到盛世牧歌取奶喝奶,然后急躁躁奔赴銀城北的鋁廠,每一個人都會將風鈴搖響,如果小膠皮糖一直在場,這對于一個五歲的孩子是極端殘忍的。
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的心總是在響聲中疼一下,時間久了就會疼到抓狂,我狠狠盯了盯包間的玻璃窗,朱莉那半張臉更加陌生,她仍在不知疲倦地和膠皮糖母子聊些早已疲倦的話題,比如,鋁廠里的工人流水席一樣翻新,鋁業制造的富裕像香油一樣流經銀城的犄角旮旯,大部分工人都有了喝牛奶的習慣,說是牛奶可以平息一個人的焦慮和恐懼,具有撫慰人心的神奇作用。關于那個姓白的,還有每天把膽汁吐出來的養胃女,或者盛世街其他人的話題,聊一會兒,她們會同時從玻璃窗里望出來,眼神落在吧臺里的我身上。我就會自動進入自己的角色,讓自己古怪地順應她們的暗示,翻動一下吧臺下面玻璃櫥窗里各色水果酸奶的位置,裝作清點缺貨的老酸奶,把數字記在一個手掌大的便簽本上,或者,干脆起身調整一下電腦播放器,讓它在不該停止的時候可以順暢播放下去,一切都裝作正好的樣子。
2012年4月7日
銀城盛世牧歌鮮奶吧
我想在熬制純奶和制作酸奶的時間空隙里與朱莉聊聊這些古怪的日子,我們曾是一對兒令人羨慕的丁克族,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們曾有著高度的默契,一個人做了前半截事情,后半截另一個人就已經去做了,我們時常都是兩個人一起完成一件事,就像連體嬰兒一樣。一個人悲傷了,另一個人心口就會疼。可是,現在在純奶和酸奶兩個工作臺之間的距離成為了我們真正的距離。
我抬眼看了看朱莉,朱莉卻并沒有感應到暗示。她是個勤奮的女人,有著過度投入的優點,我們戀愛結婚和漫長的婚后生活里,她一直都是那么投入。但有時候,比如在開起鮮奶吧的日子里,我發覺那種投入是個可怕的錯誤。自從有了這個小小的奶吧世界,朱莉又一次傾注了一切。我已經對朱莉妥協了很多,現在盛世牧歌都成了什么樣子,本是可以安放三排的長條米色桌椅,可以一次容納十多人,如今已經被朱莉減少成靠西墻的一排,而剩下的空間被布置成燈光昏暗的兩間軟包房,起初還能有流動的客人進出,眼下已經被幾個常客硬生生固定下來,被朱莉封了個什么VIP,再沒有誰能進得去。他們都把厚厚的一沓錢塞給了我,以堵住我的嘴。就是這些,這些妥協,在我反復看見朱莉把一杯牛奶端出柜臺送到VIP包間的那幾個人手里,一并在他們的對面坐下來,我就會在煩躁中反復懊悔。
她現在又準備增加一種新的水果酸奶,完全是小膠皮糖在被他媽懲罰的時候號啕大哭中喊出來的,但,朱莉知道自己聽到了真話。那天,膠皮糖媽媽異常兇狠,下手也重,小膠皮糖的屁股紅成一片,手印印在肉里,小膠皮糖越打越倔強。“我就是要吃榴蓮味兒的酸奶,因為你不愛吃,而且你還會過敏死掉!”小膠皮糖叫嚷著。膠皮糖女人瞬間就停下了,她突然感到兒子已經有了自己的性格,再也不屬于她自己了,后來一段日子她變得異常安靜。
在威海的時候,我和朱莉居住的菊花頂西區那條小街上也有一家鮮奶吧,里面五張歐式咖啡桌椅,坐在那里,你會被虛榮包圍,相信自己是一個白領階層。店主也喜歡放鋼琴曲和古箏,朱莉周末都在那里喝上一杯鮮牛奶,牛奶從她的嘴里滑入胃里,她會頃刻間整個人都安靜下來,牛奶不僅香甜還有安撫人緊張和恐懼的功能,朱莉渴望今后自己也有一間小奶吧,每天都把自己泡在奶香里,更能為別人舒緩情緒。朱莉想著想著就會有股感動,她告訴我,她喝牛奶喝出了安全感。奶吧的隔壁是打鐵豆腐店,有汁水飽滿的大豆腐,五香豆腐干,姜汁豆腐皮,炸豆腐泡,涼拌麻辣豆腐絲,朱莉喝完牛奶,順道到打鐵豆腐店里買上一種豆腐,帶回家和我一起吃掉。
現在我們的隔壁是黑豬肉專營店,但朱莉不常去,她吃素,對那些肉類提不起興趣。我是個離不開肉的人,那又怎樣,難道這也能成為兩個人分道揚鑣的理由?我驚了一下,我竟然想到了“分道揚鑣”,看著朱莉把買來的榴蓮剝皮,它的皮上長滿尖刺,裂開口子,朱莉就從榴蓮的裂口處輕而易舉剝開了它。
“太臭了!”我在做灌裝的老酸奶,可我一點也聞不到奶的香氣。
“那只是表面,要不怎么會有那么多人都愛吃。”朱莉的態度很堅決,讓此時的我聽出話語之外的意思。
“所有都按照你的想法做的,你改裝這間小奶吧,讓它變得更窄小,你那些VIP客戶喝的不是牛奶是你的時間,你還陪他們聊天,你又做水果酸奶,根本是勞動和收入不成正比,現在你還做榴蓮味兒,你想把所有的顧客都熏走嗎?”
朱莉沒有回應。
“那個白醫生就像臭榴蓮!”我的心里在咒罵。我一下子舒爽了些,胃口里擠出了一絲氣,新空間就有了。
朱莉沒有回應,她拼命地剝另一塊兒裂開的榴蓮皮,臭味兒吞噬著奶吧的每一寸肌理。等完整的榴蓮果肉脫殼而出,被朱莉放到了玻璃小盆里,她開始面對我喘著氣。我卻不看朱莉,這就像一場尊嚴的角逐,勝利總是屬于保住尊嚴的那一邊。但,我并不想就此放棄,我好不容易撬開了朱莉的嘴,內心里卻暖著。
“朱莉,我們再離開這里吧,我們還可以重新出發。”我說完之后感到恐懼,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再做些什么。我現在就是一只蝸牛,柔軟的軀體密布著敏感的神經,就算是一個孩子,毫無意識地觸動一下我的每一個觸角,都會立刻全身縮緊,在那里裝死。
每次說到這句話都是如此。朱莉把榨汁機打著了,把榴蓮塞了進去,她把它攪得粉碎,打成糊狀。現在的榨汁機質量很堪憂,用了不到兩年,已經氣喘吁吁,嗓門兒又粗又震耳。朱莉借著這些聲音重新回到沉默里,她不想再和我說這些事情。
“我就知道你會用沉默來對付我,你知道我的弱點,讓我吃不消!”我把喉嚨亮開,高過那雜碎機器的聒噪。好久沒有開嗓了,聲音都藏進了心里,在那里面獨自叫嚷。
“我沒有,你已經不是平安了,你變得狹隘懦弱,就像個女人。”
有兩個月了,朱莉的話越來越少,從我第一次提出要重新離開銀城開始。我們很容易就從小奶吧里擦肩而過,從進家門到進入各自的臥室。
我意識到自己有些過火,這種時候我就會失去控制,另一個我成為和朱莉說話的主角,我向后退讓了一步問:“我想問問,他們都跟你說了些什么?”
“我說過,我只是想自己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小空間,我可以在這里做我自己喜歡的事情,他們喝我的牛奶就會說出自己的心里話,他們喝我的牛奶可以讓內心安靜,他們喝我的牛奶可以不那么孤獨,這讓我開心,我喜歡這樣。我沒有你那些遠大理想,什么為人間公平,什么做一個二十一世紀的農場主。我就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人。”
“我他媽就是問你,他們整天都跟你說了什么?”
“不是說過很多遍了?”
“我要聽真話!”
“我說的就是真話,怎么關心起別人的事來,你不是說過好自己就行嗎?”
“現在,他們和我有關系。”
“你永遠不知道‘被需要的意義。”
“我在問你!那個什么精神病醫生,那個姓白的!”
“他是我們的第一位顧客,難道你忘了?”
我們大多在夜里十一點之后專注地吵架。養胃女——盛世街唯一一個不過夜里十點鐘不到盛世牧歌喝奶的女人,沒有一天不折騰自己的胃,更切割了盛世牧歌最后一點安寧,從她的半截腳歪進門里,海螺丁丁當當響起來,我的眉頭就鎖了起來,我努力地平復自己。
養胃女是我心目中最遲到的一個剝奪者。說不清從什么時候起,也許是朱莉有了分房的念頭那天開始,我就沾染了一種被剝奪的感覺,除了每日來來往往裝滿盛世牧歌的人奪走了我與朱莉的時間與空間,還有那個叫上天的人,給了你稀少的東西,卻不間斷地從你身邊取走些什么。
我和朱莉不知上輩子欠了養胃女多少牛奶,她除了抱著馬桶哇哇亂吐,就是趴在包間里把一杯熱牛奶一滴一滴吸進胃里,你若仔細觀察過清晨葉子上的一滴露水聚集的過程,以及這滴露水從一個葉尖慢慢被太陽蒸干的過程,你就能明白論滴喝牛奶的極致罕見。
整個過程大都充滿養胃女斷斷續續的笑聲,朱莉迅速調整好自己,一直陪在包間里,養胃女就對著朱莉艷羨不已:“你看看你多好,整天和平安在一起,你們喝的是養人的奶,我喝的是傷人的酒精。”
“跟你說過多少次,你在喝酒之前先喝一杯奶。”朱莉正給養胃女捶著后背。養胃女是銀城里第一家平安保險公司的業務員,銀城里的人們有了錢,明白了要用錢來買健康,所以,養胃女手頭的保險訂單不少,但不清楚她和酒精有什么特殊的依賴關系。
“趕我走呢,是吧?我就知道這招得是平安出的,我就要酒后來喝,酒后!”
我坐在吧臺里連腦袋都不愿露出來,平凡的日子具有冷藏的效果,我就在日復一日中裹了一層冰冷的外殼。
“平安,平安……”養胃女隔著VIP玻璃窗喊著,她考驗的其實不是牛奶的品質,而是店主的耐心。
聽不到我的回應,她繼續喊:“他們都是傻子,朱莉,那些工人拼命地跑到鋁廠里燒筑爐、拉鋁棒,他們以為用錢可以祛毒,媽的,傻X,什么錢可以買健康,什么錢可以買愛情,都是騙子。”
我的耐心幾乎被磨禿了,但養胃女后來的一句話點醒了我,我整天和朱莉在盛世牧歌里,可我并沒感覺得到了什么,相反是在失去。
2012年4月8日???銀城
早上五點,我從主臥里走出來,朱莉從次臥里走出來,兩個人幾乎是同時把腳趾露在門口,陌生感讓彼此迅速凝固。我緊張不堪地閃躲進了衛生間,朱莉竟然雙臂在胸前交叉努力擋住什么,她不敢正視只穿著短褲的我。分房的念頭終于走到了現實里,原來只是一念之間的事情。
昨天夜里養胃女抱著馬桶把心臟都吐出來了,酒氣粘在朱莉和我的身上,我現在還能聽到養胃女又哭而笑,覺得那笑是用酒精熬出來的。昨天夜里,我們回到家里已經過了十二點,早上五點就得起床到盛世牧歌去,朱莉從主臥里把枕頭和睡衣拿到次臥,從櫥柜里把被褥搬出來,鋪好床。這個次臥一直是空的,給媽媽或者期望中的朋友來臨時住一下,現在她把自己安置在里面。我當時在洗澡,朱莉干脆把臥室的門緊鎖。
起初,我用激將法提出過分居,目的是想重新離開銀城到無論什么地方去,那些地方可能有我的新希望。沒想到朱莉對分居的事情當場就答應下來,原由是朱莉嫌棄我夜里永無休止地打鼾吹泡泡,別人睡覺時悶悶地打鼾,而我卻成了一條自由自在的魚,我在夜里越是自由,朱莉就越痛苦,睡眠就像那些無形的泡泡破碎在半空。?我們何時拋棄了睡前相互擁抱或互道晚安的習慣,甚至再容不下原本視為親昵的體臭而無法酣然入睡。盛世牧歌里的人一日比一日沉重地走進朱莉的世界,可我卻認為那是生活的累贅。但,朱莉內心積累的隱秘,我并不明晰,我甚至失去了察覺的能力。
所以,我們不但分了床,還分開了房間。到今天早上,我都認為自己被當頭一棒,沒想到朱莉連一絲挽留的心思都沒有,我只是更加焦灼,那一刻我發現自己與朱莉真實拉開了遙遠的距離,這種距離這么近,有時只是吧臺與VIP包間之間的那層透明玻璃,或者我的臥室與朱莉臥室兩個相鄰的門口,那些距離之間的遙遠路途裝滿了我的各種猜測。我尷尬極了,這種尷尬讓我刷牙時快把牙刷柄扳斷了,忽略了洗臉,我還忘記了應該快快離開衛生間,盛世牧歌奶吧等待著及時開門。
我想象朱莉在自己的臥室里光著腳丫轉圈兒。我們住在盛世小區3號樓202室,樓層太低,可以舒緩緊張的大片空間都被樓房擋住了。
朱莉在外面敲衛生間的門。我就像是專門等待著外界的敲門聲才有勇氣逃出那里,從門縫里直接擠進了臥室,穿好衣服,去店門口準時接從牧場來的送奶車,運來的牛奶一部分直接煮,一部分做各種老式酸奶及水果酸奶。
奶吧的推拉門一打開,一股榴蓮的臭氣涌出來,攜帶著昨夜兩個人的激烈爭吵。我有點自責,也許昨天我不應該那樣蠻橫。在內心平靜的時候,我可以接受這股臭氣的存在,把凡是能通風的口全部打開。朱莉趕到的時候純牛奶已經煮好,我給朱莉涼好了一杯,放在吧臺上最顯眼的地方。朱莉還說了聲謝謝,我正在刷洗奶桶。我們突然之間變得極為客氣。
婁爺爺有段時間沒來取奶了,他和婁奶奶總是出雙入對,站在吧臺前耐心地等我往玻璃奶瓶里灌滿純奶,再裝進盛世牧歌專業的奶袋里。今天他獨自而來,在門口又遇見了白醫生,兩人在門口打了個照面,白醫生拎著一塑料包東西徑直進了包間。
我剛剛收拾停當進了工作間,給婁爺爺準備鮮牛奶,朱莉像慣常一樣裝了一瓶熱奶給白醫生,走進包間的時候跟婁爺爺問了聲好。我一邊裝奶瓶一邊半躬著身體攤在吧臺上,一只眼睛斜進包間的玻璃窗,一只眼睛直射門口,變化多端的灰色陽光傾盡全力要鋪滿盛世牧歌門前的全部空地。
“都累成散光了?”婁爺爺一頭白立向天花板,渾身帶著街后環山路上的松樹香和野草香,“來一瓶鮮牛奶,你婁奶奶最近鬧幺蛾子,不晨練,不出門,也不喝奶。”
“得罪了唄?你們倆可是出了名的天仙配。”我把一瓶熱牛奶裝進手提奶袋兒,烏著兩個黑眼圈兒。
婁爺爺看著我的兩只黑眼圈兒,“養胃女又鬧騰到大半夜?”我搖晃著腦袋,把婁爺爺的話頭兒搖回了婁奶奶那里。
“小毛病,哪個人不犯點兒小毛病。你婁奶奶說她是第二個更年期。多可怕,一個更年期就夠了,她還創造了第二期。”我一聽到“小毛病”就想到妻子朱莉,我心里放松些,寧愿在這幾秒鐘里把朱莉和白醫生之間想象成僅僅是犯了一點小毛病。
我竭力地探聽著玻璃窗里的聲音,那個姓白的,據說有五十八歲,渾身周正得纖細,慘白,他的眼神寬度大,似乎總是能夠游離病人身體背后的大片看不見的空間,這讓人不安,而他也被病人們折磨得精神緊張,卻藏在極度平靜的表面下。那張笑盈盈的臉在陽光中就會重新成為我的災難,它讓我加速模糊朱莉的模樣,逐次模糊不同的層次、部位和性別。“你見過眼前的人在你的注視下變得模糊嗎?”我自問。
婁爺爺說:“當然,你婁奶奶現在在我眼里都快不認得了,不過,她自己可能也無法認識她自己,因為,她不光折磨我,還折磨她自己……”
“有鏡子沒?”
我從吧臺的小抽屜里翻出朱莉的鏡子,婁爺爺把它舉在自己的頭頂,他揪了揪自己的稀疏的頭發,覺得還夠牢固,又把全部頭發抓成束,左顧右盼,晃晃腦袋重新散落成舒服的樣子,“不錯,你婁奶奶還給我留了幾根兒頭發。”
婁爺爺心滿意足,把小鏡子遞回給我,兩個人噗地笑開了。
“男人也有更年期?”我的思維跳躍得驚人,連我自己都無法預測下一個念頭會是什么。
“當然,不只是更年期那么簡單,任何時候誰都會有一段空白的生命,看不清世界,更看不清自己,有長有短,要我說,那是被魔鬼偷走了,這陣子,你婁奶奶就是被魔鬼偷走了,早晚得回來。”
我聽著婁爺爺的話,已經無法兼顧玻璃窗里的那兩個人,我開始發呆,“中年男人就不會有夢想了?”
另一個我在做著補充:“婁爺爺,你們可是盛世街最靈的時間鐘,跟鬧鈴似的,每天早六點,一準兒第一個進我這店,因為有你們,我們都不敢偷懶。”
“平安,鐘也有壞的時候呢,再說,生活太平靜,吵吵架,裝裝糊涂,弄點波浪有滋味兒。”婁爺爺沖著玻璃窗里的白醫生打了個走的手勢。兩個人一起走出店門。
婁爺爺拎著一瓶牛奶走到門口又回了句:“平安,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坎兒,想說說的時候就說說。”
我塑在了吧臺里。我被說中了,看著婁爺爺的鐵板身子在陽光中拉成線,纏繞著穿過整條盛世街,繞進我那個隱秘的期盼里,我期盼著生活永遠新鮮,我又重新期盼著到更廣大的世界里去,一個人可以擁有萬畝農場,牧場不僅哺育著六百多頭乳汁豐富的奶牛,還可以自己種植有機蔬菜,種朱莉最喜歡的牛奶西紅柿,培育有機花土。想重新開始的事情像膨脹的爆米花,在我高熱的胸腔里炸熟。但我總也找不到進入一件事情的真正入口,有時還會落入深淵,我清楚那個牧場并不屬于我們,我們僅僅是占有了盛世牧歌這個連鎖機構的小小虛名,虛名占得久了,就會變得極為真實。陽光已經伸進盛世牧歌大半部分的空間,包間玻璃窗被陽光打出花白的光柱,明亮極了,真是明亮極了,一片明亮把我的眼睛灼得刺痛。
2012年4月8日??銀城深夜
朱莉把白醫生帶來的塑料包拎回了家里,放在臥室的床頭柜兒上,她去洗澡。我躺在自己的臥室里越來越煩躁,把床單搓成麻繩,滿腦子都是個塑料包,裹了一層又一層。那個姓白的,一走進包間就眼神炯炯、滿面紅光的老男人,極度缺血的樣子,卻在與朱莉聊天的時候,血不知從哪里注滿他的身體。我起身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一坐,盡力把這種念頭掐死,去想一想自己究竟想做些什么,想去哪里,但轉來轉去總會轉回到眼下的小奶吧。
人一回來,孤獨的蚊子和蒼蠅就過早蘇醒了,屋子里開始滾動著嗡嚶的單調聲音,可這只是在四月里,連蚊蟲的生死循環鏈都被撥快了一輪。浴室里傳來嘩啦啦清脆的水聲,有時我會混淆成盛世牧歌窗口那串叫嚷的海螺風鈴,它那么徒勞地沖著每個人叫嚷,那么徒勞。什么東西驅使我走向了朱莉的臥室,門虛掩著,對門浴室里的水聲傾瀉出來,把我的抖動沖洗個干凈。那一刻之后,我發現自己是個賊,一個潛藏著羞恥心的賊。我來到床頭柜前緊緊閉合眼睛,把塑料袋逐層剝開,復方阿膠漿幾個大字露出來。我逃回了自己的臥室。
我又從臥室里竄出來,把浴室門敲得脆響,繼續咆哮:“那個姓白的,拿的是什么?”
朱莉把水流停下來,就聽到我嚎叫著:“復方阿膠漿!復方阿膠漿!”
朱莉隔著門:“白醫生給她妻子買的,也順便多買了些給我。”
“那些閑人整天都跟你瞎嘮叨什么!他讓你做什么?!”
水流聲突然就大了,房間里沖下瀑布,朱莉藏在水柱下面一動不動,這樣的談話已經數不勝數,到了讓兩個人都厭煩的地步。
水聲把我徹底激怒了,我像困獸一樣撞擊著反鎖的浴室門,喊道:“我看他就是精神病!”
“是心理醫生,不是精神病醫生。”
“他憑什么給你送補藥,他怎么不給養胃女,怎么不給膠皮糖女人……”
“怎么不給婁奶奶,對吧?”大多到這個時候,朱莉會幫著補充了我的猜疑,“每個人都需要訴說。我也跟你說過,我們的奶吧不僅僅是一個出售牛奶的地方,還是一個有溫度的地方,我就是個傾聽者,我承諾他們不跟任何人說。”此后就不想再出一聲,屋里屋外陷入水泄不通。
流水聲繼續響起來,把我淹了,水聲咆哮著:“我是任何人?我是誰?我是你丈夫!”
“你該去白醫生那里看看!”
那個深夜,我的性情從深不見底的黑洞里爆發出來。和朱莉隔著一扇門,我感到異常虛弱,一種訴說不清的艱難夾雜著另一種訴說的艱難,匯成一種難以理解的艱難。
夜里,我只是瞇了一小會兒,但是做了一個漫長的夢。我好久沒有做夢了,只空洞地打鼾。我夢見自己變成一個小人兒,只有跳蚤那么大,但足以掩護自己。我在自己的日記中爬行,日記本上一道一道的黑線變成了沙漠上的風痕,有時我也揮動著自己的小小身體跳躍一陣子,沙漠實在是干渴。我聽到有人說:“平安,在外邊要照顧好自己,我其實就在你身邊,我們知道我們的生活會更好。”
我爬到一個署名“親愛的”上面,我的身體都在發熱,朱莉的模樣清晰地在我眼前站立起來,已經很久沒有如此清晰過了,她就像住在我的身體里,朱莉的臉蛋兒還是奶昔般粉嫩,我在夢里還自說了一句,那叫氣死太陽。
我不斷地沿著一行行碩大的字跡向前爬行,每一個字足有我整個身體那么大,以致我每看明白一個字都要繞行數圈兒,每看懂一行字,都相當于用自己的身體在紙上撫摸。那是我自己寫下的日記。我竟然寫了那么多日記,為了看清它們,我就不停地爬行……
清早醒來,我精疲力盡,抬起眼皮,看到床頭柜兒上那盞云朵狀臺燈,我們在這盞小臺燈的光下做過很多甜蜜的事情,但它掉了一片云朵,早該換了,可能我早就察覺到了,但我遲遲不去做。
2012年5月2日
銀城盛世牧歌奶吧
那天的憤怒之后,我們陷入了一段安靜的日子,奶吧也如以往一樣,我的疑心病似乎不治而愈。我在一天深夜終于戰栗著鉆進了朱莉的被窩,朱莉并沒有拒絕,兩個人緊緊化在一起,朱莉說:“你應該相信我。”我們重新在同一張床上入睡,我們原本睡覺時誰也無法從彼此緊擁的身體間松動,朱莉的枕頭總要矮過我的一半,我的鼻尖能夠剛好抵在朱莉的腦門上,我能把呼熱的鼻氣噴灑在她的臉上……
我按照每日的程序,給陸續前來的人取奶、收奶瓶。眼看著陽光一步一步走到店的中間,我卻無法克制地比平日里多出一種隱秘的期盼,我期盼陽光能夠一步跳到奶吧的中央,那就會到了上午十點,之前忙完一切,我就可以坐到門口吸上一顆煙。
休息的時間還沒有到,我父親劉放出現在奶吧門口,兩個人臉上都現出驚訝但瞬間就消失了。他吸著一顆煙在門前空地上來回走動,好像一個陌生的客人,審視著這個小店,然后默不作聲坐到門口那把小凳子上,吸著煙望著街道。這是我回到銀城以來,父親第一次登門。我把另一扇閉門推開,小店的內部全部從這個巨大的雙扇門里裸露出來,我又拿出個小木凳,在距離劉放兩米的另一角坐下,點燃一顆煙,還象征性地取出一顆沖著劉放擺了擺。劉放那顆煙已經吸到了過濾嘴兒,他看煙尾燃燒的時間比過去短了許多,他老了,混濁的眼睛很快就會流眼淚,他耷拉著眼皮一只手擦眼睛一只手竟然接過了兒子的煙。兩根手指輕微地碰了一下,我第一次看到一個細節,劉放那個無名指的大骨節過分地突出,就像長出了第六根手指,劉放說:“骨質增生,這是自然規律。”他真是個強調自然規律的人,我想。
他還是那么冷卻什么都懂,這是我的母親對我說的,母親臨去世前還在重復這句話。我用余光掃視了父親,他裝腔作勢的樣子仍然沒有變,只是現在看起來比小時候更真實,他真心裝滿了大事,“這個鋁業污染太嚴重了,水、空氣、植物、動物、人,”他把一口煙狠狠吸進胸腔里,再把胸腔里的沉重物吐出來,我和他同時做著相同的動作,“不過,將來銀城肯定要解決的,子孫還要活著呢。”
我們觸到了這些年最不可調和的問題。我和朱莉決定丁克開始,我和我的父親就被隔在兩個世界里,誰也無法逾越。當年他就是如此坐在家里的小凳子上悶頭吸煙,聽了自己的兒子既不繼承他鋁廠工人的工作,又玩什么丁克,丁克他根本不懂,等我用一大套新生活理念給他解釋后,沒有被那些離奇的東西唬住,他看了會兒燒焦的煙屁股:“那不就是斷子絕孫嗎?違背自然規律就是違了天道!”
我狠狠吸了一大口煙,父親用眼皮看了一秒鐘兒子,他的兒子在鬢間也長了一撮白頭發,煙吸到燒了膠棉的過濾嘴兒,我們看著自己的煙自行熄滅,然后都不著急馬上離開屁股下的小凳子,像之前一樣,把裝著滿世界的沉重眼神潑灑到盛世街上,父親說:“不做工人,安安穩穩做個商人也可以,就是不能總做夢。”
父親走了,像卸下了全身的盔甲,兩只胳膊提線一樣前后蕩悠,身體才得了力氣跨上那輛大輪自行車,把他從城南的盛世街送到城北去。他還留著它,就像一個古老的參照物,有了大輪自行車,他就有信心永遠都會更年輕些。
順著街身向東望過去能看到“白醫生心理咨詢門診”,與盛世牧歌東西相望,把住了整條盛世街的兩端。我幾次想到那里看一看,看一看那個只坐半天班的白醫生怎么給別人看心理。可我一回頭看見朱莉就打消了念頭,朱莉正在QQ上和一個水餃店主溝通,那是用綠色小麥加純手工包成的水餃,餡兒大皮薄是餃子的最美性格,朱莉要在自己的小店里加上一個小小專柜。
白醫生只坐半天班,下午四點會準時關了門,門上留個問候語外加個人手機號,以便于病人預約,便到盛世牧歌的包間里喝上一杯牛奶,耗掉一個小時。
上午他會一刻不停地為鋁廠的工人們做心理治療,男女工人心理的癥結幾乎一致,就是在生存與生育之間拉扯,若要生存,就需要從早到晚在鋁廠的火爐里拉出銀亮的鋁棒,收入不菲,但最多不過三年,生育就會受影響;若為了后代,難得再尋點事做,銀城本就是個鋁城,睜眼閉眼都是和鋁打交道,“窮”與“毒”二選一。面對選擇,人就容易得病。所以,白醫生的心理診所常常在不經意間變異,就像盛世牧歌在我的眼里儼然成了一個精神病院。
盛世街上的人倒是大都像一家人一般熱熱鬧鬧,今天下午,白醫生像往常一樣一路走來,光這一路上,途經黑豬肉專營店,盛世藥店,黑鴨子快餐,海浪飾品店,白醫生就收獲了四五個問候,除了這些問候,每個人的心事都捉在白醫生的心里,面對白醫生,又都眼睛閃爍臉泛紅,畢竟一個人的秘密哪怕只說給了醫生,哪怕醫生發誓對病人的隱私保密,也是令人不安的,不安令人們心里又生堵塞又生敬意。
今天白醫生走得飛快,他在急切地尋求什么,以致凝滯的日子生起了風。他們像商量好的,朱莉竟然早早把一杯熱奶裝進了玻璃杯里,白醫生不喜歡喝熱奶,即使是溫奶,他也要喝得絲絲縷縷的。我疑惑地看著那杯早早涼下的牛奶被朱莉端進包間里,卻并未見人來,便重新低著腦袋打掃著衛生,認真辨認自己的妻子,妻子仍然是一副氣死太陽的粉嫩模樣,已經三十六歲的女人正是一支玫瑰的季節,我卻看不出玫瑰的迷人色澤,那些色澤在我看來都是些虛無的東西。我關注著妻子像往常一樣,把每一筐牛奶西紅柿靠墻排好,又取出幾小袋兒擺在柜臺上的雜物筐里,在一個心形的價格牌上寫好六元每斤的字樣。雜物架上不知什么時候多了新進的一批竹炭纖維的襪子、手套、袋裝蒙古奶酪。
朱莉就是這樣一個人,她常常不作聲,卻把事情做得完美。每日售奶量,顧客量,純奶與酸奶的配比都準確地裝在她的心里。朱莉把QQ關掉,鋼琴曲《秋日私語》舒緩地流淌在屋子里,她轉到操作臺開始制作酸奶。起初,店里只有單調的老式酸奶,朱莉又自制了西紅柿酸奶、蘋果酸奶、草莓酸奶、無花果酸奶、榴蓮酸奶,都是隨著時令水果而生。我一看到忙碌的朱莉,就在內心里蔑視自己。
白醫生一來就鉆進了包間,他甚至沒來得及和我打個招呼。朱莉把手里的活計收拾妥當,便進了包間。我立在吧臺里,像一只放大的耳朵,伸向包間的玻璃窗,我能夠看到白醫生急切的白臉在抖動,但似乎他們并沒有對話。
我難以忍受這樣的場景,就坐到門口的小木凳上去了,三口兩口吸干一顆煙,接著又一顆。我望著大街上穿梭的車子和人流,散發出流離失所的眼神,突然感到這種令人厭惡的眼神似曾相識,分明白醫生的眼睛長到了我的眼眶里。我仔細觀察過無數次,每一次透過玻璃窗都能看到白醫生這副流離失所的眼神盯在朱莉的臉上,在朱莉的面前,白醫生就像個病人。一個五十好幾的男人,一個為別人醫治心理疾病的醫生,頂著一張被病人們折磨得精神緊張的白臉,竟然會有這樣落魄的模樣,一會兒舒緩,一會兒聚成一個疙瘩,真不知道他要在朱莉那里乞討到什么。
偶爾來個取奶的客人,我就從這種空望的狀態里逃出來,將半顆煙屁股砸到地面上,用整個腳后跟碾碎,在海螺清脆的碰撞聲里罵一句:“他媽的。”
朱莉又取了杯牛奶進了包間。白醫生開始喝第二杯牛奶,他估計是和膠皮糖母子以及養胃女商量好的,說出的話都一樣:“你這牛奶是神奇,喝了牛奶有訴說欲。”
朱莉笑了笑:“醫生也相信神奇?神奇倒不是什么神奇。”朱莉又不厭其煩地把她的牛奶知識普及了一遍,白醫生并不煩膩,原本的急切樣子舒緩了下來,一副放松享受的舒坦勁兒,用一只手托住下巴。朱莉繼續說:“牛奶中的鉀可以穩定高壓的血管,減少中風。阻止人吸收食物中有毒的金屬鉛和鎘。牛奶中的鐵銅和卵磷脂提高大腦工作效率。牛奶中的鈣可以強壯骨骼和牙齒。牛奶中的鎂使心臟耐疲勞。牛奶中的維生素B能提高視力。睡前喝牛奶能幫助睡眠。牛奶中的純蛋白含量高,可以美容……”
“你真的很像我女兒,很像,”白醫生的憂郁襲來,他就需要喝上一口牛奶,“我女兒要是活著,和你差不多大,她隨她母親,和你一樣有天生讓人嫉妒的好皮膚。”
“我知道。”
“她要是活著,一定是個舞蹈家了,她母親是個舞蹈老師。”白醫生舉起他的胳膊,將手指指向城南的位置,“你知道的,就是銀城第一所舞蹈培訓學校,海燕舞蹈學校。”
“我知道。”
“她和你一樣有個跳舞的好身材。”白醫生一說到“你”,總要混淆女兒和妻子的角色,他的眼睛就會失去一個心理醫生的睿智,變得渾濁,變得恐慌,然后,急急喝下一口牛奶。
“她的病情總是沒有起色,我以前都跟你說過了,我是不是又嘮叨了?”
“我知道。”
朱莉無數次看到白醫生從清晰無比到渾濁不堪,她就感到世界上每個人都是如此相同,如此堅硬又柔弱,每個人都由黑白灰構成,最難纏的是中間地帶的灰色,那灰色就像一片未知的空白,潛藏著多個糾纏不清的“我”,膠皮糖母子如此,養胃女如此,婁爺爺和婁奶奶如此,她和我也如此。我們共同在濱海十年,又重新返回銀城開起這家奶吧,我們走來走去越走越陌生,越走越躑躅。
朱莉嘆了口氣說:“你放心,我和誰也不說。”
白醫生濕了眼角,他迅速從衣兜里掏出一個手帕,遮住他的眼角。“流淚真是件丟人的事。”他喃喃道。
“你可是醫生,醫生說過流淚可以緩解壓力,祛除身體的毒素。”
“但我是個男人。”
白醫生正要笑,抬頭看見玻璃窗外我的一張臉盯在吧臺上,牢固的紋絲不動,我迅速把腦袋低下來,裝作什么都沒有聽到和看到。
他們繼續說。
“白紙黑字是這樣寫過‘眼淚的作用,但人心有多微妙,無邊無際,實在是不可控。”
“我知道,這樣給你和平安帶去很多麻煩,隱藏一個秘密對平安很不公平。”
朱莉是知道的,我一定在焦灼不堪,在無厘頭地猜測,她跟我說過無數次,說到口舌厭倦,說到彼此厭煩,我們之間仿佛被厚厚的墻壁隔開,無法透過一絲聲音。
“誰可以保證內心全部是陽光?每個人都有權利為自己保留一塊兒自由地。”?朱莉自言自語,這是她回到銀城創業兩年間得到的一種寬容。在膠皮糖母子的等待中,養胃女把整個人都吐出來的痛苦中,朱莉都體會著那部分背陰處的褶皺里所潛藏的巨大空白。她由此想到了她們,問:“你說小膠皮糖會殘缺他父親那一部分男性人格嗎?還有養胃女,會喝成木頭人嗎?”
“每個人都會有人格的殘缺,那殘缺可以后天來愈合,也可能會在后天中變本加厲,就算是心理醫生,精神病研究者,同樣在內,都不見得探究得明白。”
白醫生盯了盯玻璃窗外北墻上的掛鐘,時間已經指到六點鐘,比平時晚了一個鐘頭,他才明白我那顆牢固的腦袋為何如此牢固地盯向他,時間在牛奶的吸吮中流得很快,就像活著的人無法察覺時間一分一秒地消失,他把最后一滴奶喝盡。“你真的很像她,她跳舞,卻想著人內心的復雜事情。”他說。
朱莉捉起一只空杯子,在手里旋轉個不停:“我知道。”
朱莉常常讓器物的運動來轉移內心的雜亂,杯子轉動得越快,朱莉臨近那些矛盾的抉擇就越近,這些白醫生都看得透徹,他是個聰明的男人,整個下午的談話,有關上次提到的話題,他只字未題,他喝下了三杯鮮奶,還為朱莉要了一杯,被朱莉拒絕。所有的行為都是在等待一個結果。每次結束談話,白醫生都要重復一句話,他繼續等待了一會兒,能夠聽到盛世街進入了一天歸家的高潮,車聲人聲占據整個銀城,大廳內的顧客越來越多,奶瓶和手指碰撞的聲音,牛奶流經喉嚨的聲音,人匆匆離開的腳步聲,還有那個頻頻響起的海螺聲,我故意制造出的咳嗽聲……
白醫生遲滯地起身,這才發現,他后背的白色襯衫早已濕透:“還是謝謝你,一個出色的傾聽者,這就夠了。”
“上次帶的阿膠漿吃了吧,女孩子都要調理身體,我女兒,我妻子……”他在努力拖延著時間,他等待著今天能有一個好結果。
“你妻子的生日聚會,我決定去。”
白醫生的手絹又被抽了出來,遮住他的眼角,他囑咐了一句:“記得是小滿那天。”
整整一個下午,時間幾乎停滯,漫長到一只蝸牛爬過高聳的懸崖。我在吧臺前再一次恍恍惚惚地應付著來往的客人。白醫生臨出門,恢復他一個醫生的平靜與睿智,又將嘴角上揚,向著我露出他的笑容,我的火氣瞬間在心里升騰起來,我心里那個小人兒就要拱出我的心窩,被陸續來喝奶的密匝人流擋住。時間就是個土豆削,早早把人的心性削成一灘灘死掉的爛土豆泥,這是我的心告訴我的,我像望一個陌生人一樣望了望自己的妻子,妻子開始穿梭在人流中了。
2012年5月13日母親節
銀城盛世牧歌奶吧
母親節早上九點,膠皮糖女人在盛世牧歌的包間里滿臉淚水,幸福地咒罵著小膠皮糖,她喝上一口牛奶,對朱莉說:“那個老男人要回來了,你告訴我是真的吧?”小膠皮糖點著腦袋:“是你昨天晚上臨睡覺前告訴我的,媽媽,你說爸爸今天就能回來,是因為母親節。”膠皮糖女人今天喝奶竟然用了一根粉紅色的吸管,給自己的兒子選了海藍色的吸管。
“當然是真的,你上個月就反復告訴我了,你還說他就是不看你們母子,也要回來看看他老媽的。”朱莉在回應膠皮糖女人的訴說中估算著時間,白醫生家的生日聚會剛好在小滿的當天,大概一周之后,她還沒有信心以一個陌生女兒的身份去為一個陌生女人過生日,她甚至恐懼會發生點什么意外的事情。
這兩件都是盛世牧歌里的大事。風鈴一響,小膠皮糖就從母親的大腿間掙脫,把身子探出包間門口問:“是我爸爸回來了?”他端著杯子奔出包間,舉到丁當作響的海螺底下,對準幾顆海螺旋轉的大嘴高喊:“收!我收。”小膠皮糖新創造了一種收集聲音的方法,無論在家里,還是在任何地方,他的書包里都要裝上一只杯子,只要將杯子對準天空或者大地,對準這一串海螺,就能收集到他想知道的有關他父親在世界各地的聲音和消息。收集之后,他把杯子口對準自己的耳朵開始傾聽。
走進盛世牧歌的是我,我一大早從牧場里回來了。小膠皮糖被他母親重新揪了回去,“收集什么聲音,你爸爸今天就從大門口走進來,到時我們先讓他喝上一杯熱牛奶。”
朱莉也在哄騙著小膠皮糖:“快喝,你不喝,杯子就會喝掉,你就不會健康,不健康你爸爸就不開心。”
小膠皮糖叫嚷起來,嘴里塞著吸管兒,聲音嗚嚕嗚嚕:“我要健康,我要爸爸。”他做著快樂的剪刀手勢,把杯子舉到鼻梁上,示意他已經乖乖喝掉了大半杯牛奶。
他繼續被夾在膠皮糖女人的大腿間吸吮牛奶,“兒子,快喝,十點了,喝完我們去學跆拳道,長不大,怎么去澳大利亞找爸爸。”膠皮糖女人說。
小膠皮糖學著李小龍發出啊哦哦的聲音。
我在制作間里制作老酸奶,聽著外邊的一舉一動,感嘆今天所有的人都在上演一場虛幻的戲,就為了在真實的現實里得到點內心寬慰。準十點鐘的時候,膠皮糖女人有些慌亂:“這個老男人,也不給個準確的時間點。”她穿了一身的乳白色,旗袍,一些金絲的暗紋構成布料的凸起,沿著她的身體曲線卡下來,讓她看起來就像一直被困著,她挪動了一下自己的身體,朝著小膠皮糖的位置,小膠皮糖發出尖細的聲音:“今天不去學跆拳道,今天只等爸爸。”
我陡然從吧臺里探出頭來,問膠皮糖女人:“你真的這么相信他會回來?”
女人險些被激怒,但她可以瞬間平復:“當然,我相信,他總有一年的今天會回來。”膠皮糖女人拉著小膠皮糖的手走出奶吧,仿佛她的男人已經在銀城的飛機場落地,他的雙腳踩在銀城的土地上,行走在長條形的棗香街上。她又回頭囑咐了一下朱莉和我:“記得呀,他要是來了,馬上給我打電話,告訴他,我們去學跆拳道了,很快就回來。”
膠皮糖母子離開奶吧,朱莉和我好像落實在了現實的空間里。
“真是奇怪。”朱莉去吧臺底下的抽屜里尋找那些新進的竹炭纖維的襪子和防曬手套,冷柜里還有些蒙古奶酪和西藏牛肉干,奶吧的客人還是稀稀拉拉,朱莉努力為這個小店補充著可以兜售錢財的新鮮物品。她還買了一個迷你型展示架,剛好釘在吧臺左墻的空處,把襪子和手套懸掛在上面,把黃色星星價格貼貼在上面,“有時候,我覺得那個陳先生根本就不存在,平安,你覺得呢?”她突然問。
朱莉有些心慌意亂,她挺了很久了,讓自己像沒事人一樣應對眼前的一切事情,從回到銀城,按照自己的意愿開起這個小奶吧,她已經把自己所有的耐心和勇氣都用上了,它并不能帶給我們一個較穩定的收益,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每天做好每天的事情。
今天中午我沒有回家休息,朱莉在隔壁蛋糕店買了兩個老式面包和一些紅豆餅,溫了兩杯牛奶。
包間里面對面坐下了我和朱莉,我坐在白醫生每次坐的位置,剛好對著玻璃窗,能望到大廳的時鐘和吧臺。空間里莫名其妙的緊張,熟悉到陌生也許就是這種滋味。
朱莉轉動手里的杯子,因為盛滿了白色牛奶,所以,她轉動得極為小心,極為慢。我捉著老式面包往嘴里塞,過去的時候,我們會塞到對方的嘴里,也不會這樣面對面地坐著,我們會擁擠在一起,就像膠皮糖母子。
朱莉說:“還算好,膠皮糖母子今天終于如愿了。”
“你真相信那個陳先生會從海螺里走出來?他就是個根本不存在的人。”我把整個面包擠成長條,塞到了喉嚨里。
“有很多存在著的東西是我們意識不到的,但并不代表它們不存在。”一說到這種話題,我和朱莉就向著相反的方向各走各的。朱莉擔憂起銀城的命運:“你說,銀城的人都靠鋁業活著,毒死是早晚的事。”
“地球也不可能永恒,宇宙也可能會歸零。”我回答。
“你說國際上那些恐怖組織,這里襲擊,那里暗殺,那才是世界性的災難。”朱莉吸了一口牛奶,望著我背后的米色墻紙,花莖和葉纏繞不止。
“人類面臨的災難多了去了,戰爭,當然現在是和平時期,就說一個銀城,多少人跑到那個白醫生診所。”我沒想到會牽連起白醫生這個敏感的字眼兒,我皺了皺眉頭,“還有貧窮,貧窮對一個人是致命的。”
我們兩個人終于坐到一起時,卻無話可說,費力地尋找些并不相干的話題來充塞時間,我們都在下意識地向著生活核心之外旋轉,朱莉忍不住了:“你還是博胡米爾·赫拉巴爾嗎?”
我被問到了,他是我上大學時最想要成為的人,想像他一樣能夠自己設計自己的一生。我在濱海十年間,一直都把自己當做赫拉巴爾,每當朱莉對游蕩的生活感到疑惑和無望時,我就會把赫拉巴爾搬出來,然后,我開始羅列我們那些微小的經歷。
“你還是博胡米爾·赫拉巴爾?”朱莉重復問。
我倦怠地把牛奶一飲而盡,我甚至覺得這樣不著邊際的對話空洞而無用,“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吧。”我說。
“你不覺得生活需要調劑?像赫拉巴爾那樣調劑他的命運?”
我對生活失去興趣不知從何時而起,“生活無孔不入,滲透,你知道滲透嗎?”
“我小滿那天中午要去白醫生家,給她妻子過生日,我還是決定告訴你。”
“他妻子不是神經病嗎?”
“嗯。”
“我聽到了。我陪你去。”
“不行,只是三個人的家宴,你要相信我。”
“好,我相信你。”
我捉住朱莉的手,我已經好久沒有這樣和朱莉敞開話題了。我這才覺得自己和朱莉重新站在了同一條路上,看著朱莉粉嫩的臉疲倦不堪,又起身躺到沙發上,面對著墻壁彎曲起來休息。我的心口疼了一下,疼痛襲來的那一瞬,我就飛快地起身,逃到門外的小木凳上去。
整個下午盛世牧歌出奇的寂靜,白醫生沒有在四點鐘準時到來,倒是膠皮糖母子來到盛世牧歌的大廳里等待。朱莉已經午睡起來,在吧臺里坐著發呆,她調出了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來提神,搞得小膠皮糖六神無主地在店里蹦來蹦去,蹦一陣子,又和膠皮糖女人緊緊貼在一起。
過了夜里七點,陳先生也沒有如膠皮糖女人說的那樣乘飛機回到銀城,更沒有從海螺里走出來,小膠皮糖在等待中變得越來越軟,一種持久的力氣終于被抽空,他耷拉著兩條腿,拒絕再喝牛奶,氣若游絲地喊著:“我爸爸可能迷路了,我媽媽是個大騙子。”
喝醉酒的養胃女竟然也在晚上八點跑了來,比平日早了三個鐘頭。養胃女主張自我獨立,誰都不靠。她最看不慣膠皮糖女人那種對陳先生的依賴。她躲他們遠遠的,自己在吧臺里喝醒酒奶。
膠皮糖女人和小膠皮糖困倒在椅子上,直到夜里十一點奶吧快要關門,朱莉才把他們搖醒,養胃女得知膠皮糖母子在等待陳先生的那一刻,差點把牛奶噴出來,朱莉盯著這個在醉酒中無比清醒的女人,這個女人透過VIP玻璃窗看向那一個母親和一個兒子,然后嗤笑他們:“被拋棄的女人最幼稚,把幻想當真實,誰都救不了。”
2012年5月20日小滿???銀城
朱莉在昨天夜里就反復告訴我,她今天中午要去白醫生家里,他妻子過生日。我一直背對著朱莉不發聲,面對已經決定的事情只能用背向的方式。隔了很長時間,不清楚是凌晨幾點,我才回問道:“他妻子是誰?從來沒見過這個人。和膠皮糖女人的那個陳先生一樣,從來沒露過面。”朱莉也背對著我回答:“我也沒見過。”
自從我們重新躺回到一張床上,我們和以前就不同了,謹小慎微地封鎖著自己,試探著不去逾越對方的地界,甚至想得到對方的支持卻僵硬得不知所措。我緩緩地把眼睛閉上,心里卻升騰起一種幼稚的負氣,我不想再聽到絲毫解釋的話,這個時候朱莉再想告訴我任何有關姓白的事情,都是為了減弱自己的愧疚,我是不允許的。
今天所有的活計都需要我一個人來做。早上我在大門口接牛奶車的時候,朱莉就從旁邊繞了出去,罐車肥胖,送奶的司機又嚴重口吃,一句話頂八句話的時長,他們擋住了朱莉走向盛世街西端的背影。
兩年了,奶吧第一次由我獨自打理,朱莉像一種障礙物被去除,我突然渾身活泛,好像一個人可以掌控一些東西讓自己能找到自己。我把不銹鋼奶桶搬進制作間,按照每天的流程開始煮純牛奶,我可以同時準備老酸奶,中間發酵的時候跑出制作間,把廳里的咖啡桌逐一擦了一遍。VIP室的門打開,一股濃烈的味道撲出來,我埋怨昨晚不該把房間門關閉太緊。VIP室里沒有朱莉,也沒有膠皮糖母子和養胃女,我自覺把白醫生的存在抹掉,我安靜地獨坐在VIP室里,享受一個人獨占空間的孤獨感,倒是生出一絲寬闊來。
不過,那個姓白的總是闖入我的腦袋,我閉著眼睛皺緊眉頭,聽到門外的街道上車輪滾滾,才想起在加熱中翻滾的奶液,我又奔到制作間里,把電腦打開,放一支每天都在循環播放的鋼琴曲,然后,每天的現實情境再也無法阻擋地來到小奶吧里。我是突然變得精疲力竭的,從回到銀城沒多久,我就開始想離開這里,快兩年了,我的心里總是期盼著再次離開,那期盼讓我焦灼不安,又看不清楚自己究竟想去哪里。我把奶桶和小玻璃奶瓶弄得丁當響,猜測著朱莉現在入了虎口,和那個謊話連篇的白醫生以及一個精神病女人……
白醫生的家在盛世街斜對面的棗香街,兩條街由一個紅綠燈路口撐開一個巨大的夾角,路口向著金牛湖的湖面,那小區就立在湖邊。每天,白醫生從湖邊公園走過,看盛夏的荷花遮住一半的水面,去門診時采張荷葉頂在自己的腦袋上,插在診所的一個玻璃瓶子里,病人們去了都看著那葉子訴說自己的問題。回家的路上,他會趁著夜黑下來了再偷偷下到湖邊,采一朵荷花帶回家,插在妻子養睡蓮的大水缸里,妻子看了荷花就興奮,她會一下子變成一個正常人,對荷花說:“小艾還是喜歡荷花,黑漆漆的,怎么采回來的?”白醫生就替小艾回答:“就在湖邊,一伸手就能夠到。”妻子會突然清醒:“不是小艾采的,小艾都長時間不回家了,小艾去哪兒了?”
今天早上,白醫生沒有去診所,妻子催促了好幾遍:“你怎么還不走,病人們都等著呢。”白醫生在客廳里打轉,他一夜沒有合眼,預想了幾件今天有可能發生的極端的事情。妻子已經開始給他拿白大褂,抖了抖披在他身上,然后,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激動地反過身來,想跟妻子說你想起來了,你想起來以前每次都是這樣拍一下我的肩膀。妻子已經轉身走了,他迅速就明白了,在妻子那里,這個日常的動作已經不屬于她了,那只是一個人無知無覺的下意識,不代表任何意義。
白醫生看著妻子坐到客廳的窗前去了,背對著他,他慌亂地逃離家門,躲進電梯里時他渾身虛弱下去,十一層電梯不需要太長時間就能抵達一層,他還是讓自己靠在電梯墻壁上向下癱軟,電梯里的小電子屏幕正播放著新型公寓樓的廣告,一排一排通天的樓房扎到地面上,他仰著腦袋看著那些轉瞬即逝的畫面,感覺那些尖細的樓體插進了他的身體。他幾乎是蹦跳起來的,門就像被他撞裂的,一層到了,他恢復成一個正常人大踏步走出去,敞開的白色大褂旋起風,呼啦啦地在身邊飄動,似乎充滿力量的樣子,在陽光里沖向大門,他希望能盡快見到朱莉。
朱莉在金牛湖邊的長椅上坐了好一會兒,雖然離奶吧近在咫尺,但她沒有真正在它這里坐上一會兒,奶吧從清早到夜晚都被人占據著,而她被無數小心思占據著,安靜下來的時候,她突然被抽掉了全部的血液和精力,感覺自己漂浮在長椅上,她緊緊抓住木椅的把手,想著過些日子準備上些銀城的傳統甜點,那是她小時候吃過的,用牛皮紙包著,貼著紅紙,紅紙上印著銀城老店的字號。她只要能想到一條增加收入的路就要試一試,把那條路塞進奶吧里,也許,走著走著就會是一條大道。她還想著她的丈夫能做起上門送奶的活兒,那樣,她就可以把鮮奶吧開到家家戶戶樓前的小奶箱里,讓銀城的人都喝上純正的鮮奶。
她覺得自己有些力量了,起身晃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拎著迷你蛋糕去了棗香街小區。白醫生站在大門口和門衛聊天,眼睛盯著通向小區的大路。朱莉一出現在大路口,白醫生就飛過來。從進小區大門之前,白醫生就偷偷告訴朱莉他的妻子叫愛玲,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比比皆是的人名,朱莉慌慌張張掂著那個迷你型蛋糕,臨來的時候從盛世街那家蛋糕店買的。白醫生竟然聞出了蛋糕的出處,他用力地把妻子的名字塞給朱莉的同時,兩只眼睛放出難以置信的光亮,“女兒,你可真厲害,還記得你媽最喜歡盛世街那個小蛋糕店的蛋糕,而且她只吃這種迷你型的小蛋糕。”白醫生的眼淚都要從眼眶里涌出來的,他把它們憋回去,把朱莉推進了大門。
朱莉渾身不自在,突然被別人叫成女兒,又要被另一個女人當成女兒,就像世界在錯位。她不記得自己怎么被電梯送上一個高高的樓層,也不記得怎么推門進入一個陌生的家里。那個叫愛玲的女人沒有發覺有人進入了她的家里,她正坐在客廳窗前的沙發上往外望,聚精會神,在她自己的世界里,眼前是遠處的一潭湖水,她盯著湖水一動也不動。朱莉甚至想了一下,也許剛才自己在湖邊的長椅上坐著時,已經被她看到了。
白醫生輕聲喚了一聲愛玲,女人緩慢地回過身來,她笑了笑,平靜地走到白醫生身邊,把他的白大褂脫下來,掛到門口的衣架上,她就像沒有看見立在門旁的朱莉。
朱莉還沒來得及喊她一聲媽,白醫生就幾步跟過來,站在朱莉跟前,對愛玲說:“愛玲,你看看誰回來了?”愛玲立在原地沒有動,朱莉看著她,這個女人和自己一樣有一張氣死太陽的白皙臉蛋兒,因為長期在這間屋子里,缺少陽光,她的白都是凝滯的。她有點緊張,捋了捋自己的頭發,塞到耳朵后邊,一看就知道那短發是自己理的,沒有什么人為的造型,但讓她顯得很自然很平靜。
朱莉的心在女人接過蛋糕的時候突然就酸了,她就像沒有性格的水一樣流過朱莉的內心,朱莉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安靜的人,就像世界是多余的。
“小艾,你怎么回來了?”女人把蛋糕放到茶幾上。
白醫生和朱莉都松了一口氣,他們知道這樣是鋌而走險,讓一個精神病人重新回到致病的情境里也許會瞬間擊垮她。
幾乎是同時,白醫生喊:“愛玲。”
朱莉喊:“媽。”
三個人緊緊抱在一起。朱莉又一次感受到“被需要”的興奮,她很好地進入了角色,喊了白醫生一聲爸,白醫生竟然淚流不止,妻子責怪他:“那么沒出息,小艾回來了,你還哭。”
白醫生家的生日宴會只有三個人,朱莉跟女人講述著自己這些年去了威海,威海的大海不是碧藍色的,很多時候它是墨綠色和碧藍相間的,還有那些海螺、珊瑚、寄居蟹,總之,如果你愿意走出家門,世界大到無邊。愛玲一動不動地盯著朱莉,她保持著她挺直的肩膀和脖頸,就像每天獨自坐在窗前望外界一樣。現在,兩個女人對坐在窗前,白醫生褪去了一個心理醫生的理性,他顛三倒四地從廚房到客廳來回輾轉,取珍藏在博古架上的白酒,準備燉鯉魚去腥氣,他拿著酒瓶立在客廳里聽一會兒,他不敢坐下來和兩個女人湊成一家,當廚房里飄來蒸發的酒香氣時,他又重新把酒瓶放回博古架上,然后,立在廚房的門口聽自己的“女兒”和妻子聊天。
妻子終于開口說話了,她捧起朱莉的臉,左右端詳著,幾個模糊的星點黑痣都被她找到了:“小艾,你在那里上學要好好照顧好自己,海那么深,多危險。”她沖著白醫生招了招手,白醫生就到了沙發旁,他坐在扶手上,就像十多年前的日子。愛玲問:“你爸爸給你做最愛吃的醬汁魚,你為什么總是不回家呢?”
朱莉學著小艾的習慣,把自己的上半身鉆進愛玲的臂彎里,愛玲摸著小艾的長頭發,說:“都多大了,還這么膩媽媽,讓你爸爸笑話。”朱莉笑起來了,她突然忘記了自己只是一個扮演者,她進行著角色的發揮,把兩只胳膊環過愛玲的腰部,把腦袋抵在她的肚子上,她感覺到另一只男人的大手伸了過來,在她的頭上停留了一下,然后,整個客廳回到了之前的時間。他們一家三口安靜地待在一起就是這個安靜的樣子。
門突然被敲響,憤怒又怯懦的聲音把愛玲嚇壞了,她突然看到自己懷里一張陌生人的臉,她把她推了出去,回手時毀掉了茶幾上的蛋糕,然后抓緊身邊的白醫生驚恐地嚎叫:“老白,小艾已經死了,她放學的時候被車撞飛了!”朱莉從地上爬起來,看到愛玲雙眼里的自己在不斷地被放大,她要把自己的眼睛撐破了,朱莉想重新回到她身邊給她些安慰,她努力地叫著媽,媽,是我呀,我是小艾。敲門聲密集地闖進來,就像天空劈下的悶雷。
連白醫生都捉不住渾身抖動的愛玲,自從小艾走了,這個家里再沒有陌生人來過。朱莉僵硬地立在客廳里,她忘記了開門,眼看著愛玲抱著腦袋躲進了臥室,把自己掩埋在墻角下。
白醫生喊了一聲:“快走!”
朱莉這才奔跑到門口,她特別想消失。
門一打開,她和我撞到了一起。我沒有猶豫,我渾身積攢了過多的力量,我執拗地鉆進白醫生的家里,立在臥室門口再也沒有動。直到深夜,我和朱莉按照一成不變的工作程序把養胃女送走,回到家里癱軟在床上,朱莉才開始回憶這一天的特殊經歷,她縮成一團兒,縮在我的臂彎里,渾身緊繃著,講述著上述的所有細節,在特別難受的時刻戛然而止,她抬起頭盯著我,問:“你為什么突然就出現了?你破壞了一切。”我在自己的心里回答著朱莉:“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站在他家門口的。”
2012年5月23日
銀城盛世牧歌牧場
朱莉用了兩天的沉默打發著我,從白醫生那里回來,她就把那個女人的故事裝進了自己的生命里,再也忘不掉她那副面對外界驚恐的樣子。她不停地在奶吧里做酸奶,到北城的老城區找到一家糕點老字號,在奶吧里添了一些老式糕點,讓顧客們可以喝著牛奶吃些甜點。這是她一開店就想做的一件事。
她還在網上買了一個木質的花架,從盛世街小花店里買了幾株小米星、馬蹄紅、石蓮花,還有一盆幾乎永遠開放的長春花。墻角那個空置的大魚缸是我在開業那天就買來的,但我一直沒有耐心養上一條魚。朱莉把它搬了出來,種了棵睡蓮,放進了幾條金魚。
我無法把自己插進朱莉的世界,尤其是經歷了硬闖白醫生家的事件后,我必須把腦袋低著。而且,朱莉總是那么看重這個小小的奶吧,看重這一小方空間里的人,她在兩年前就跟我說過:“其實,他們和我們一樣,我們被需要,被需要你明白嗎?”我反復把這句話說給自己,把我在白醫生的臥室里看到的那一幕重新回放,那個在墻角里瑟瑟發抖的女人,長久地把自己封閉在那個安全的墻角,那個姓白的竟然如此狼狽,就像個迷途的孩子,他竟然像個女人一樣哭泣,仿若另一個自己。迷惑了這段日子,我是在那一刻突然清醒的,看到每個人活著的本質。
幸好白醫生一如既往地來店里喝牛奶,只是和朱莉客套地打個招呼后獨自待在包間里,他不太愛說話了,一臉平靜地想些什么事情,就像之前所有的記憶都不再算數。膠皮糖母子也好些日子沒來了,養胃女隔三差五地在深夜醉醺醺地撞開小店的門,在衛生間的馬桶里吐上一陣子,但不耽誤她重新坐回到包間里,和朱莉聊天喝牛奶,清洗她的酒精胃。我終于找回了這座小城的熟悉味道,就是這樣機械的生活步驟,沒有驚天動地的波瀾,即使有些巨大的變化也被這凝滯的緩慢包裹住,工業加工又頻繁生出干裂和堅硬來。從我出生這里就是這種性格,現在它還是如此,我也想起來難怪自己不愛這個地方。
一天清晨,盛世牧歌牧場的送奶師傅重復著每日送鮮奶的工作,兩年以來,有時我會去牧場直接拉來鮮奶,大部分時間都是送奶師傅把鮮奶送到店門口,這是合同上清楚寫下的條款,條款很多,我早就忘光了。
送奶師傅從車上跳下來,他真是牛奶的最好代言,一個虎背熊腰的大男人,肥胖白嫩,無論手臂、脖子和臉,我猜連他藏在運動鞋里的腳趾都是白皙的。每次來,他幾乎都不說話,把奶罐的開關旋轉開,嘩啦啦牛奶流到奶桶里,他聽著聲音盯著流動的牛奶,準確地在奶桶的刻度線上閉合開關,完成一家連鎖店的供奶數量,然后,把車斗的后門鐵插銷掛上,跟我點個頭。
不過,這次他跟我說了一句話:“這周有統一顧客參觀牧場的活動,公司讓你組織一下。”說完,他繞過灌好的奶桶,兩只胖腿走起路來相互摩擦,還帶起一陣不小的風,把奶桶里的奶香旋了起來,我一下子就聞到了那奶香,我快速抽動鼻子捕捉那奶香,送奶師傅半截身子扎進駕駛室里扒拉著什么,他問:“天天泡在奶吧里,是不是越聞越喜歡?”
他拿出一個文件袋兒鉆出來遞給我:“活動介紹、報名表格都在里面。”他沖著我笑了笑,我也笑了笑。
希望走出這個小城中心的人不在少數,我用了一天的時間就組織了近二十個喝奶的顧客,時間定在周六。牧場還派來了一輛小型中巴車,紅色橫幅從車頭一直拉到車尾,在銀城各大主路上繞行了一圈兒,人們都停下來看看布幅上的字,再翹首往車里面瞧。
顧客們把自己的臉都晾在玻璃窗上,他們埋怨車子還在城里爬來爬去。平日,他們要么被困在高熱的鋁廠里,要么被困在重金屬一般堅硬的銀城里,很少有機會離開。
奶吧的VIP客戶都來了,還吸引了些新的孩子和父母。小膠皮糖一直都在努力掙脫膠皮糖女人的懷抱,他在那次迎接父親的虛幻后長大了不少,再也不提海螺的神奇,也不再把爸爸掛在嘴邊。他用盡全力把自己從玻璃窗上擠出去,他還沒有出過銀城。連只有深夜出現的養胃女都來了,她犧牲掉了尋找參加保險客戶的時間,甚至把手機關閉,因為她實在不能看到手機屏保上那個寫著“××保險”的圖片,她會無法遏制給陌生的人打電話,從頭到尾重復地講解參保的所有信息。她不停地跟朱莉說話,坐在車子的最前排,說一會兒,會適時地回頭向整個車廂搜尋一遍,跟婁爺爺和婁奶奶點個頭,從最后一排車座的角落里找到白醫生。
車子開出市中心,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夏季的銀城郊區繁茂翠綠,麥子快成熟了,麥穗兒飽滿,在城市與鄉村的交界線上,同時裝著工業文明和農業文明兩種產物。人們都聽不到我站在司機旁邊念些什么。
牧場在銀城向南三十里的三十里鋪鎮,那里有三四個村落已經集體搬遷到鎮上了,耕地整合起來,大片的麥地里終于可以駛進大型收割機。牧場就是這些集合后的土地中的一部分,車子一停下來,顧客們就變成了游客,舉著小紅旗排在我的身后,走在最前面的是牧場的解說員。
孩子們開始尖叫,從遠處就能看到黑白色的奶牛踩在綠草場上,還有一排排的現代化牛舍,鮮奶加工廠區,牛奶西紅柿種植區。我看著人們從城市中被解放出來,從隊伍的前頭跑到最后面,離開他們一些距離,辨認著人們逃離現實的快樂面孔,我又發現了一個秘密,我們那么相像。
那天我特意在西紅柿種植園里穿過采摘的人群,在白醫生的身邊站了一會兒,想主動跟他說點什么,最終也只是和他打個招呼,白醫生正在采摘西紅柿,順手遞了一個給我。婁爺爺在人群里尋找著我,他偷偷告訴我,他和婁奶奶一直都想去教場鋪看一看,婁奶奶最想看看當年的孟嘗君在那里演練兵馬,手下門客3099人,如今會是個什么蕩氣回腸的樣子。
我看到被滿足的婁爺爺和婁奶奶瞬間就年輕了,婁奶奶在我的臉蛋上親了一口說:“好小子!”我獨自傻傻地樂了一會兒。結束牧場參觀活動后,我說服司機師傅去了牧場不遠處向西的教場鋪遺址。那里是銀城人都知道的地方,真正的金牛山就在那里,孩子們在車里比拼著兜售那里的歷史,連小膠皮糖都知道那里有多古老,他告訴膠皮糖女人:“龍山文化你知道嗎?新石器時代?”膠皮糖女人的驚愕被兒子認成了無知,他遺憾地嘆了口氣:“要是爸爸,肯定都知道。”
我和朱莉也是第一次走向真正的金牛山,銀城里那座金牛山是它的仿品。我們從小就知道,金牛山的美麗傳說里有九十九頭牛,勤勞的財主日復一日在山間放牛,到了山前喝水時就會變成一百頭牛,隱藏在牛群里的金牛是整個銀城的保護神。直到這一天,我才發覺自己開始認識銀城。
2012年5月25日??銀城
從牧場參觀回來,奶吧就來了幾個新顧客,他們在早上趁著趕去鋁廠上班的空隙,給自己的孩子和老人定了鮮奶,每天下班時捎回家里。他們幾乎每個人在急速開起摩托車時都問過朱莉:“你們要是能幫我們送奶到家多好!”顧客一走,我就坐在小椅子上,加足馬力的摩托車尾氣黑而粗重,在盛世街留下一條漸變的煙痕,那煙身一直從西頭白醫生心理診所的門前轉彎,駛上市中心大道,奔向城北壯碩的工業區。
我的視線停在白醫生的診所,白醫生重新回歸到了他之前的盛世牧歌時間,每天下午四點到五點會準時出現在盛世牧歌的包間里,早上不再像個小伙一樣激情滿滿地來店里喝上一杯鮮牛奶。他比以前顯得倦怠,說辭是現在得心理疾病的人越來越多,多到他都快成了病人。我一邊想著什么,腳步已經走在盛世街上,我在每個小店前停留一會兒,仔細端詳它們為盛世街的繁華而敞開的門。我并不走進店里,然后繼續向前走。我終于走進了白醫生心理咨詢門診,里面已經排滿了人,我挑了挑腳尖,也只能看到問診室里白醫生的頭頂。
我鉆進剛剛離開的一個病人留下的空隙里,把自己貼在墻上,半邊腿被坐在椅子上的人擁擠著。這里和我每日坐在奶吧前的小板凳上看空曠的盛世街截然相反,似乎整個盛世街的人在大白天都塞進了這間門診里。
禁止吸煙的標識小得可憐,卻無比清晰地把紅色火柴燃起的火焰刻在墻上,你需要用力去辨認那火柴之上是個巨大的紅叉,就像被判了刑。我縮動了一下喉結,把唾液咽了下去,一只手在肥大短褲的肥大口袋里狠狠捏著一顆煙。我突然想起了朱莉曾說過,要把我送到白醫生這里來,讓白醫生好好看看我。我慌亂起來,掃了一圈兒四周的人,他們好像再正常不過了,只是熬不過長時間的等待,都在和就近的人聊著自己,不管對方是否在聽,低著腦袋默不作聲也無妨。
我沖出了診所,在門診旁的臺階上坐了下來,感到虛弱而氣喘吁吁。陽光刺疼了我的眼睛,我努力向上翻動著眼皮,才意識到足有一個月余,我荒唐地陷入了空白的陷阱里。
直到中午,最后一個病人才走。白醫生把推拉門落了下來,坐到我的身邊,在臺階上歇息。病人們吸干了他的神氣。
盛世街上有一家小吃店,家常炒菜,招牌是祖傳的燜餅,既是菜也是面。白醫生和我在小吃店里碰起了酒杯,我們第一次近距離面對面坐著,我看到白醫生寬闊的眉宇,比之前隔著奶吧玻璃窗看到的還要寬,令人擔心從此會丟失一撇眉毛和一只眼睛。白醫生看到我焦灼的臉色淡了許多。
我們要了一瓶銀城的老字號天贊酒,用銀城最傳統的一兩白瓷小酒盅,奶白色薄如雞蛋殼。酒倒在錫酒壺里,又倒進白瓷酒盅里,細致的步驟讓時間慢了下來。我們端起來獨自享受著酒被吸干時發出的悅耳的吱吱聲,我全身瑟瑟抖動,就像鋁廠日復一日將廢水用高壓棒打入土地深層,廢水從內部侵蝕著土層,一層又一層,返回到地表。如果你關心土地,你就能發覺整個土地都在微顫,現在的我就是這個樣子,我抖動著自己,直到有一天從最脆弱的地方迸裂。我閉著眼睛流眼淚,閉著眼睛笑:“我從一出生,我爸就在每天晚飯時告訴我了這種聲音,吱吱,吱吱……我媽厭煩這聲音,你猜,我爸怎么說?他說這就是銀城,這就是我,你再討厭銀城還是銀城,我還是我。”
“祝賀一下,你還是你。”白醫生連眼睛都微微閉上了,但他能準確地感受到我遞過來的酒盅,輕輕地碰上一下,然后,又發出一片吱吱聲。
有幾個鄰桌的顧客看過來,嚷嚷著要了一瓶天贊酒,要了一套一兩酒盅,后來店老板娘說起過,那天他們店里都用最古老的喝酒方法喝起了老字號天贊酒,他們店里就像招了一屋子多年不遇的香老鼠。
白醫生竟然哭成了花臉,他的哭泣沒有絲毫聲音,全部裝進了胸腔里:“我告訴你個秘密,我妻子是個精神病人,我把她藏了那么多年,恥辱,平安你知道恥辱吧,我他媽是個心理醫生,但我救不了我妻子!”他一把一把地抹臉,酒和汗水擠在一起就像兩個相互理解的男人。
我癡癡地笑起來,“我當然知道你有個精神病老婆,我,因為這個,我他媽就像個無恥的賊,”我搶過錫酒壺,給白醫生斟滿,又給自己斟滿,“你不知道,我那天跟在我老婆身后,我得有多齷齪,我痛恨我自己,我的內部在坍塌,可我還是不能抗拒邪惡的猜測,我猜你是個混蛋,我老婆也成了一個混蛋……”
“我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多想走出去,做個事業有成的男人。”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信任就是一塊石頭,你必須做到鐵石心腸,鐵石心腸地相信你老婆,相信你自己,相信人,這他媽就是一場冒險游戲。”
兩個男人從中午喝到傍晚,喝到他們渾身酸軟,意識飄飛,他們還大哭了一場,老板娘立在吧臺里細細聽著,被他們大哭而感動,她還小聲地說給他們:“男人和女人都可以哭,這也是平等。”隨后,她摸索著吧臺里的紙巾盒,視線不離開店里最后的這兩個男人。
她聽到其中一個說:“我明天就去各個小區里釘小奶箱。”
另一個等了半天才回應:“給我家也釘上一個。”
“不釘,釘了你就不去店里喝了,為了你們,我老婆把奶吧改成了啥樣子,還VIP……”
“給我老婆釘一個。”
“好。”
老板娘拍了拍吧臺說:“我說,給我店和家里都釘一個。”
我趴在桌子上擺了擺手,用眼縫瞇了一下對面的白醫生,他早已趴到了桌子上,發出呼嚕呼嚕的鼻息聲。而此時,朱莉在小奶吧里忙碌著,她精確地記錄著每天的顧客人數、售奶量的變化,純奶和酸奶的配比,還有大量制作黃桃酸奶、草莓酸奶的擴充計劃,夜色黑下來的時候,養胃女搖搖晃晃來了,她開心得不得了,剛剛拿下了一個大客戶,洋洋得意地跟朱莉炫耀她的成績。
朱莉開心地擺弄雜物架上的纖維襪子、蜂蜜和蒙古奶酪,她其實一直不明白養胃女為什么每天把自己灌醉,問她:“為什么總是把自己喝醉呢?”養胃女愣住了,環顧了一下四周,除了朱莉,只有她一個人,她好像努力地想了想,回答說:“難道所有事都需要為什么嗎?”
那天夜里,奶吧里一陣又一陣的笑聲,養胃女比往常都活躍,她給朱莉講述她碰到的千奇百怪的客戶,人們嫌棄她這個做保險的女人話太多,她就跟他們說上輩子她是只鸚鵡,人們嫌棄她圍追堵截的戰術太愚蠢了,她說她學了癩蛤蟆的功夫,最后,她告訴朱莉:“人要活得好,臉皮要厚,信自己,沒得錯。”
次日,我買了一輛摩托車,騎著它到各個小區里釘奶箱,準備給沒有時間的人們送鮮奶上門。銀城已經不是之前那個閉塞的小縣城了,那些熟悉的街道已經拓寬并重新命名,我就像行駛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與盛世街平行的另一條順河街建起了南城最大的批發市場,有攤位開始批發出售蔬菜和肉食,人們開始在這里過起日常的生活。
有時,我會在市場旁的空地上歇歇腳,批發菜販子從我身邊駛過,落了一身的芹菜和大蔥味兒。那天陽光全部落在路面上,一輛爵士摩托車載著一場奇觀駛過來,車后邊是一筐新鮮的菜,被塑料布包裹著,掀開一條縫,呼啦啦帶動著風聲。一個糧倉一樣肥胖的女人,坐在男人懷里,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兒坐在女人懷里。就在我眼前,一個土坑把車子顛了一下,三個人跟著飛躍幾下,女人在飛起來的瞬間喊著:“豆芽,賣豆芽!”
繼續向前,摩托車終于摔倒在一塊路障上,他們像快樂的皮球從地上彈起來,看著筐里的豆芽在塑料布的包裹下沒有絲毫撒出來,嘎嘎嘎大笑起來,我也跟著笑起來,看著他們相互拍打身上的塵土,不知道他們的笑從哪里來的,就像他們心里流動的不是血而是蜜。一只皮球把摩托車重新扶起來,吹了幾口根本看不見的灰塵,肥大的女人重新坐上去,震顫著渾身的水肉,他們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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