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勛
廉政瞭望·官察室:《史記》戛然而止時,西漢差不多也走向了歷史拐點。漢武帝時期大致算一個盛世,但這個盛世在司馬遷筆下卻出現了不少民不聊生的場景。如何理解歷史上盛世的矛與盾?
劉勃:有一個殘酷的事實是,普通民眾生活幸福,從來不是衡量盛世的重要指標。
中國歷史上著名的盛世,漢武盛世也好,開元盛世也罷,還有清代的康乾盛世,其實共性還是挺突出的。國家強大,人口眾多,涌現了一批極富活力和創造性的人才(康乾差一些),這就是盛世了。
當然盛世不能讓民眾幸福,倒也并不能引出“中國文化的弊端”之類的宏論。事實上,從石器時代到工業革命之前,普通人的生活質量很少有多大改善,無非是在生存線和溫飽線之間波動而已,全世界都差不多。相對而言,盛世之前的一個階段,普通人的生活質量會好一些,比如說文景之治時的漢朝人幸福感大概比漢武帝時要強一些。
廉政瞭望·官察室:如何評價漢武帝時期在中國整個歷史上的位置?
劉勃:漢武帝時代除了國力強大之外,確實是一個非常有活力的時代,很多創造深刻影響了未來的歷史發展走勢。我們可以做個類比,文藝復興時代,普通歐洲人的生活質量比起之前的中世紀要差很多。那要不要因此否定文藝復興的意義?
和過去的英雄史觀不同,現在有些朋友似乎走到了另外一個極端。但只關注普通人的生活質量,一樣會使歷史變得不可理解。千萬年都沒怎么改善,怎么突然就有了現代社會?石頭里蹦出來的嗎?
對英雄業績的贊嘆神往,和對普通人的創楚感同身受,司馬遷筆下的漢武帝時代,同時傳遞著這兩種情緒,這兩者看似矛盾卻同樣真實。我想表達的,也正是這一點。
廉政瞭望·官察室:司馬遷寫人確實突破了好壞二元對立的窠臼,比如御史大夫張湯明明有被漢武帝當槍使的感覺,但他“知陰陽”,是一個聰明人,不做不必要的惡,從這個角度講,酷吏群體是不是“背鍋俠”,承擔了一些來自最高統治者的歷史負擔?
劉勃:要說背鍋的話,那么這只鍋是裝滿精美肴饌的,并且無數人為了填滿這只鍋而饑寒交迫疲于奔命。酷吏努力把這只鍋搶到手里,分享了其中的美食,最終背鍋其實也是合理的。
主父偃有一個話倒是很合適,“生不能五鼎食,死亦當五鼎烹”,酷吏們大概就是這種心理吧。巧得很,鼎也是鍋。
古代治貪官,無解?
廉政瞭望·官察室:漢代在監察官員方面,設有御史大夫和地方刺史,您覺得這套監察體系有哪些益處?
劉勃:簡單說的話,官僚和貴族的區別是,官僚對政治資源只有使用權,沒有所有權,是替皇帝打工的性質。
從制度規定上看,他們所獲得的回報,與他所暫時掌控的行政權力一比較,簡直是微不足道的。所以除非是海瑞那樣的道德標兵,以權謀私簡直是一定的。
所以皇帝必須對他們加強監管,漢武帝發明的很多監察手段,在之后的整個中國古代史上一直是被應用的,而且發展出越來越復雜的監察系統,說明相當有效,或者至少找不到更好的辦法。
廉政瞭望·官察室:但這個監察系統大致是失靈的,漢代的貪腐程度也不可小覷。
劉勃:是的,這套系統的弊端也是相當明顯。監察官也是官,一樣會以權謀私,比如刺史本來是中央派到地方上的監察官,他的“組織關系”還在中央,但后來卻越來越像是凌駕在郡守之上的高級地方官。于是只好再增加新的部門去監督監察官,結果就是官僚體系越來越龐大,而行政效率卻越來越差,這個問題很多研究者都談到過,無解!
司馬光對漢末越來越嚴格的對官員的提防監督,有一句著名的批評:“國將亡,必多制。”可以說,他的總結非常精準,但是他提出的應對方案是應該任命道德高尚的官員,顯然更不靠譜。就是說這個問題實質上古代確實無解。
司馬遷的偏見
廉政瞭望·官察室:《司馬遷的記憶之野》與之前的《失敗者的春秋》《戰國歧途》合稱為“青春中國史三部曲”,您把目光投向春秋到西漢一歷史時期,是有自己的喜好還是為了完成學術上的心愿?
劉勃:“青春中國史三部曲”這個說法是編輯老師加的,我也覺得挺合適的,但寫的時候并沒有計劃。實際上寫這3本書,時間跨度蠻大的,我個人觀點變化也挺大的。
寫《戰國歧途》是10年前,那時候,我有比較鮮明的愛憎。這本書粗疏的地方多一些,情緒也多一些。有些問題,十年過去了我看法有些變化,但寧可將來有機緣重寫一本,這本書是不會改了。不那么老的時候,有點情緒,就由他去吧。
寫《失敗者的春秋》是5年前,這本書比較平和。想的是慢慢悠悠梳理時代大勢,人在局中,多偉大的人物也有自己的無奈。知道改變不了,而后的堅持,也許更有一點韌勁。
這書現在看,可補充的地方不少,比如吳越部分,講稿囤了十幾萬字了。但暫時沒什么想改的。
《司馬遷的記憶之野》是去年寫的,最重要的不是想寫司馬遷,也不是想寫漢武帝,而是想寫一個時代的心態。前半本是時代的狂熱,后半本是狂熱過后的沉寂。
現在對很多人和事,我個人談不上愛憎,也不是想肯定什么否定什么,就是想寫事情到了這一步,萬事只能如此的那種感覺。這本書你可以當它是一篇十幾萬字的抒情散文,只不過老男人抒情,太直白會很難看,所以表面上看還是敘事為主而已。
廉政瞭望·官察室:讀完這本書,第一感覺是司馬遷是史學家,但更像一個遇到了好時代的文學家。司馬遷記錄歷史的筆法是一種創新,在您看來,他記錄歷史的方式有沒有缺憾?
劉勃:沒有比指出司馬遷的偏見更容易的事了,寫漢武帝時代,看看班固怎么說,再看看司馬遷怎么說,即使以今天的標準衡量,大概仍總是班固說得更正確一點。就像《紅樓夢》里,對一件事發表看法,總是寶姐姐比林妹妹更正確一點。
他的寫法的缺憾實在太多了,或者套一個比方,你的知識是一個圓,圓越大,能接觸到的未知也就越多。同樣,一個歷史作家提供給我們的事實越豐富精彩,我們也就越會感到原來有那么多的空白和缺憾。
至于他的具體錯誤,那是另一回事。《失敗者的春秋》和《戰國歧途》,那兩本書很重要的一個內容就是給司馬遷挑錯。有讀者評價說,看我之前兩本書,以為我是司馬遷黑,看了這本,才發現我是太史公的真愛粉,這算是讓我特別爽的一個評價。
廉政瞭望·官察室:我們今天讀《史記》,追憶司馬遷,在您看來,對于個體與社會來講應該從中汲取一些什么?
劉勃:從社會層面講,《史記》算是華夏民族最重要的核心經典之一,它的存在就是巨大的價值。
從個人的角度說,我覺得《史記》有時是一部相當個人化的書,當然它有“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宏觀層面的思考,但很多篇章或段落,是非常個人化的。我這本小書叫《司馬遷的記憶之野》,也是強調我是擇取這些個人化的東西,這就是人和人之間的交流。所以,如果你有時候覺得空虛,無聊,孤獨,那么就讀讀《史記》吧,也許在書里可以找到,仿佛一起在月下喝酒的朋友。
《司馬遷的記憶之野》
作者:劉勃
出版社:百花文藝出版社
出版年:2020年11月
作者劉勃從《史記》的敘述之中,還原司馬遷的處境,理解他對許多事件的視角。在司馬遷的見證下,漢武帝時期的儒臣、名將、酷吏、后宮、游俠、平民命運各異,司馬遷個人也成為舞臺中的角色。那是一個好的時代,勇于探索,開疆擴土,猛將如云,謀臣如雨;那也是一個壞的時代,伴君如虎,宮廷內斗,窮兵黷武,社會動蕩。劉勃近日接受廉政瞭望·官察室的采訪,以他的個人史觀,帶領讀者進入那個風起云涌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