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暢
(中國社會科學院 歷史理論研究所, 北京 100101)
1859 年4 月, 英 國 外 交 秘 書 馬 姆 斯 伯 里(Malmesbury)向時任英國領事館漢文秘書威妥瑪(Thomas Francis Wade, 1818—1895)下達對英國駐華使館翻譯生進行漢語培訓的指示[1],英國外交部每年補助威妥瑪250 英鎊,作為其漢語教學的津貼補助。[2]為了滿足英國使館翻譯生的需求,威妥瑪于1859 年出版了其第一部漢語教材《尋津錄》(The Hsin Ching Lu, or,Book of Experiments;Being the first of a series of contributions to the study of Chinese),以“尋津”為題,意在尋求漢語學習之渡口。英國漢學家翟理思(Herbert Allen Giles)認為“尋津錄”亦與“新京路”音似,意為“一條通向北京的新道路”[3],這也體現了當時英國迫切打開中國大門的決心。《尋津錄》的出版為其隨后的漢語教材巨著《語言自邇集》《文件自邇集》的出版奠定了基礎。
威妥瑪的第一本北京話口語教材《尋津錄》,于1859 年在香港由德臣出版社(China Mail)出版。根據考狄所言,這本書僅出版了250 份。[4]
該書共兩冊:第一冊為課本,在上海圖書館徐家匯藏書樓可見,采用310mm*235mm 開本,共170 頁。前86 頁為英語講解部分,后84 頁為漢語課文。在排版上,遵循了當時兩種語言的排版習慣——漢語部分從右至左繁體直排,英語部分從左至右橫排。英文有頁碼標注,漢語無碼。第二冊為84 頁的《北京話音節表》(The Peking Syllabary: being a collection of the characters representing dialect of Peking),這是依據漢語四聲原則編寫的一份新的正音表。威氏建議學生學習時要將漢語課文、英語注釋及字音表三部分結合起來。
課本分三部分: 第一部分《 天類》(the Category of T’ien)列出了362 句與“天”有關的句子。學生先閱讀漢語課文,然后再回到英語講解部分深入學習。漢語句子右邊注有每個字的讀音,以便學生在沒有教師的情況下可以自己拼讀。英語部分先是對漢語句子的意譯,然后是對句子的字面直譯,最后是對句子里出現的重點詞匯、語法點或文化點進行講解。其中第1—320 句是圍繞天的三個意思而造出的句子;第321—362 句是師生問答,話題圍繞“神”“天”和“上帝”展開。
第二部分《〈圣諭廣訓〉第一章》(first chapter of the Shêng Yü Kuang Hsün)在清人王又樸《圣諭廣訓衍》(1726 年)第一章“敦孝弟以重人倫”的基礎上展開,共44 句。威氏之所以選擇王版,是因為該版所用語言是北京官話,且是白話,通俗易懂,有利于使館翻譯生對北京官話口語的學習。威妥瑪在《尋津錄》的序言里寫到,1855 年他剛到香港任漢文秘書時,這些翻譯生們讓威氏推薦學習漢語的優秀教材,威氏推薦了《圣諭廣訓》,但由于時間和精力所限,威氏只翻譯和注釋了第一章。
第三部分是《北京話的聲調和發音練習》(Exercises in the tones and pronunciation of the Peking Dialect)。這一部分又分為:(1)《北京話聲調和發音練習》(Exercises in the Tones and Pronunciation),這是發音練習的前期準備,翻譯和講解即將練習的139 個句子,威氏認為漢語是音義結合的語言,了解句意有利于練習。(2)《發音練習》(Exercises in the Tones Phonetically Arranged),這是139 個練習的拼音形式,學生自己拼讀練習。威氏指出,學生在了解句意后,要跟著中國本地教師反復誦讀這139 個練習,直到自己熟練掌握發音為止。然后練習這部分,了解自己的掌握情況。(3)《發音、聲調、韻律》(Sound, Tone and Rhythm),在學生已經熟練掌握練習之后,進入理論講解部分,包括對單復韻母、聲母、送氣音、聲調和韻律的講解。
綜上所述,《尋津錄》由《天類》《圣諭廣訓》和《北京話的聲調和發音練習》三部分構成,另附84 頁的《北京話音節表》。《天類》和《北京話的聲調和發音練習》是威妥瑪的教學重點。
劉珣認為:“語音是語言的物質外殼。語音的重要性決定了語音教學是第二語言教學的基礎?!盵5]語音教學一直以來都是對外漢語教學中的重點和難點,150 多年前的威妥瑪也意識到語音教學是第二語言教學中的關鍵,《尋津錄》(English Text)共有86 頁,而語音部分就有26 頁,占到30.23%。加上所附的84 頁《北京話音節表》,語音教學一共有110 頁,占全書的33%??梢娡赚攲φZ音教學的重視程度。而在語音教學中,威妥瑪最為重視的是聲調教學。漢語是有聲調的語言,如何解決洋腔洋調也是今天對外漢語語音教學的問題之一。威妥瑪語音教學特別是聲調教學的方法可以為今天對外漢語語音教學提供一定的借鑒。
威氏認為送氣音的學習是十分重要的,教師和學生都應給予充分的認識(the full recognition of the aspirate’s value is of the last importance)。[6](P84)為了體現這一教學意識,威氏在教材編寫時,也有意識地將送氣音與不送氣音對照,如表1 所示。

表1 送氣音與不送氣音對照表
威氏在《北京話音節表》序言中也提到這樣編排的目的是讓學生將送氣音與不送氣音對照學習,學生學習某個送氣音之后,要立馬想起與其對應的不送氣音形式,使學生極其容易地發現二者區別,便于鞏固學習。
威氏強調聲調學習中,學生一定要跟著一位本地的教師反復誦讀《尋津錄》中文課文,學生模仿教師的讀音,教師要不斷地糾正學生的發音,不能得過且過,必須確保學生每個聲調的發音都比較準確。在《尋津錄》中文課文中只有聲調練習部分有聲調標注,且聲調是標在漢字的右上角。如:
滿3處4兒1亂4、事4情2不4能2斷4。
man c’hu -urh luan; shih- -ch‘ing pu nêng tuan.
威氏并沒有像《語言自邇集》中將聲調符號標在音節右上角主要是出于教學目的:學生看著拼音聽教師帶讀,然后再跟讀,再看著漢字想著這個字的讀音,這樣就避免了學生只知道機械地跟讀而忽視了字及聲調。標在漢字上方便學生辨聽、辨認,將形、音、調結合起來學習漢語。而第一章《天類》和第二章《圣諭廣訓》中我們發現都沒有聲調標注,這可能是威氏希望學生在聽完教師的發音后,自己辨認聲調。
威氏在《尋津錄》英語課文中設置了《聲調練習》,在這部分威氏采用了中英混合式拼音方案,即用改動過的英語來拼合漢語。如針對韻母i的練習:
‘tat‘óliao eeshang, ee-eedzǔ, yinweifangty poo-hóh-ee.
對應的漢語課文:他脫了衣裳移椅子、因為放得不合意。
漢語課文中對應的威氏拼音方案:t‘a t‘o-liao i-shang i i-tz?, yin-wei fang-ti pu ‘ho-i.
威氏用這種混合式的拼音方案供學生練習,首先是為了學生充分利用母語的正遷移,用英語中近似的音幫助學生學習漢語,這與我們今天英語學習中用貼近的漢字標音有點類似。但更為重要的是,用英語標注更容易讓學生了解同一韻母在不同的聲調中音長不一樣,強調聲調對韻母的影響。從練習34 之前的講解就可以很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i單獨發音時經常發為yi,y 的音不明顯。在第一、二聲中差別如cheer 和peep,第三聲中i 發生變化,上升如ee-ih,第四聲中如ee..e.e?!边@種方法是利用學生熟悉的母語進行講解和練習,便于學生在沒有教師的指導下自我練習。
威妥瑪在語音教學部分,精編了139 個句子供發音及聲調練習,這些句子的編寫朗朗上口,通俗易懂,包含了所要學習的韻母。如對韻母a的練習:
哎1呀1、怕4他1拿2上4衙2門2、 查2明3就4殺1。
ai- -ya! p‘a t‘a na shang ya- -mên, ch‘a- -ming chiu sha.
學習者先了解這139 個句子的意思,在了解的同時就已經對這些發音有了初步的感知,然后將聲母、韻母、聲調講解部分過一遍,之后在教師的帶領下開始這139 個句子的練習,在句子中學習每個音節、每個聲調以及每個音素,最后跟隨英文拼音方式自己練習。威氏語音教學觀是:在句子中學習漢語發音和聲調。威氏認為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學習漢語發音是沒有多大幫助的,因為漢語許多音節和聲調在具體的句子中是要發生改變的。有的學生能發好一個音節,但這些音節連起來對他們而言仍是一個較大的障礙。[6](P74)因此,威妥瑪堅持在句子中學習發音。
漢外對比學習音素,英語語調與漢語聲調對比學習漢語聲調。威氏在音素講解時,通過與英語、德語、意大利語、法語等多國語言對照學習漢語聲韻母。在聲調講解時,通過與英語的語調對比,強調二者的不同,但是也可以通過英語的語調來調整漢語的發音。
與今天對外漢語語音教學先教音素、再教音節、然后教句子、最后教節奏不同,威氏是將這些放在一起教,在句子中教音素、音節,在句子中把握韻律和節奏。威氏認為:“韻律對句子的作用,正如聲調對單個音節的作用(What Tone is to the individual sound, Rhyme is to the sentence)?!盵6](P86)對每句話中音節的輕重威氏也有所標注,用英語中的重音標記方式“—”標明每句話中的重音,如:
wo hsinleehsiang hsin ko-jê’rh taifêngsin.
對應的漢語為:我心里想尋個人兒帶封信。
在這句話中重讀的音節為:“想”“人”“信”。在練習的139 句話中,威氏每句話都這樣標注了輕重,學生在跟著教師學習或者自己練習時都要注意句子的節奏。發準每個音的聲調是遠遠不夠的,學生還要在語流中掌握漢語的節奏。他還指出,韻律是要靠習得的,而不是學習。因此,學習者要多聽本地人說話,多模仿本地人的語調發音,才能掌握韻律。
除了上述六種方法之外,威氏還強調學習者要充分調動耳、目、口等多種器官,眼睛看到漢字,耳朵聽著教師的發音,口里跟著教師誦讀,這樣多器官地長期訓練,才能讀準漢語,才能克服“洋腔洋調”。
綜上所述,從威妥瑪對語音的教學中可以得出以下結論:
第一,威妥瑪明確了教學重點,即:送氣音和聲調的教學。有側重地突出了教學目的,在語音講解的26 頁中,光是聲調練習和聲調講解就占了10頁,可見威氏的重視程度;并有意識地將送氣音和不送氣音放在一起學。送氣音和聲調教學至今仍是歐美國家語音學習的重點和難點,150 多年前的威氏就能很準確地把握難點和重點,并且有針對性地對聲調和送氣音進行訓練是十分值得肯定的。
第二,從句子到音素再到句子的教學模式也是值得推廣的,由語流教學到音素教學,在句子中學習音素、聲調,并不是機械地一味模仿教師的發音,而是在理解句子語義的基礎上進行語音教學,將漢語的形、音、義、調相結合,機械模仿與有意義的訓練相結合,語流教學和音素教學齊頭并進。這也是今天對外漢語語音教學大力提倡的語音教學模式:“將音素教學與語流教學相結合”,“語音教學的目的并不僅僅是聲韻調本身,而是能將音節連成準確、自然、流暢的語流”。[7]
第三,運用改造過的英語拼音方式供學生自我練習的方式是值得商榷的。這種方式確實便于學生在沒有教師的指導下自我練習,也能提醒學生注意到聲調對韻母的影響;但是學生長期在這種英語拼音的影響下,很容易用母語的發音來替代漢語的發音,造成母語的負遷移,長期訓練下去,很容易固化學生錯誤的發音。而且威氏所提倡的這份拼音方案到底能發揮多大作用,對學生有多大幫助不得而知,但至少西方學習者肯定會更依賴他們更為熟悉的英語拼音方案。
第四,威氏提倡語音學習要靠模仿,要靠多聽,要靠口耳長期訓練,這是非常正確的。語音學習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語音也不是僅僅通過學習而獲得的,更多的是要依靠習得。今天的對外漢語語音教學中也強調模仿和口耳練習的重要性,正如林燾所言:“從根本上說,語音學習只不過是一種模仿活動,是一種口耳訓練,不只是模仿字音,還要模仿整句話的輕重高低。”[8]威氏不僅注意到聲調教學的重要性,也注意到句子中的輕重音。
綜上所述,19 世紀中期威妥瑪《尋津錄》中語音教學雖然有些瑕疵,但總體而言是值得肯定的,有其理論基礎—— 威妥瑪拼音方案;有其教學重點—— 聲調和送氣音教學;有其教學方法—— 在句子中學習聲韻調,從語流教學到音素教學;有練習有講解。但是通過英、法、德、意等多國語言與漢語對比來講解漢語的聲、韻這種方法并不是很好,雖然對漢語的聲、韻描寫得相當精致,但是一來學生不一定具有多國語言的教育背景,二來越是近似的音越容易造成學生的負遷移。這些都可以為今天的對外漢語語音教學提供參考和借鑒的可能。
《尋津錄》中使用的詞匯教學方法主要有以下六類:
在第二語言的教學中,詞匯的教與學是通過教材來實現的,教材對詞匯的選取及詞匯的編排方式都會影響到教學。威妥瑪圍繞“天”類進行教學,根據詞語之間意義的相關性,設置具體語境,串聯字詞,使學生在一種動態的環境中學習詞匯,學生在掌握與“天”相關的詞匯的同時,還能學習其他詞匯,有利于學生擴大詞匯量。雖然由于時間精力有限,威氏只涉及了“天”這一個義類,但是這種以義類進行詞匯教學的嘗試在當時的西人教材中還較為少見,也為當今對外漢語教材詞匯教學提供了參考。
《尋津錄》中威妥瑪教學方法的核心就是依句學習漢語,在句子中學習語音,也在句子中學習詞匯,注重“詞不離句”,隨文出詞,將詞語學習同句子學習相結合,詞法與句法相結合,學生可以結合具體語境學習該詞語的用法。《尋津錄》中沒有明確的生詞表,所有詞匯的學習都是在句子和語篇中完成。此外,《天類》的第321—262 句以師生問答的方式進行教學,也增加了教材的趣味性。威妥瑪隨文出注,講解學生需要掌握或難以理解的詞匯。如:
我自己各兒回去罷,不用人送了,這么大的月亮還怕黑么。(《天類》,94)
威氏翻譯:I can go home by myself; I don,t want any companion (or escort.) Is one to be afraid of the dark with a fine moon-light like this?
威氏注釋:1. by myself; tzǔ-chi-ko-urh; lit., self individually (ko), or separately, ko-rh. 2. pu-yung, there is no occasion, it is useless that-jên-sung, a person should accompany me. 3. see the force of the disjunctive ‘hai; this, or, such a , (chê-mo), great moon light, still (‘hai) fear dark, eh?
這句話中威妥瑪講解了“自己各兒”“不用”“這么”“還”等,這些補充的詞語并不是隨意的,而是有選擇的,如“自己各兒”,它是北京話中第一人稱的特有表達,反映了北京話口語特色。威氏先解釋“自己各兒”的整體意思,然后分解介紹“各”和“各兒”的字面意思。通過這種隨文出注的方式,不僅有利于學生結合具體語境,在動態的環境中掌握詞語的用法;更有利于學生擴大詞匯,對于見習譯員而言,掌握大量的詞匯是必須的。
在解釋詞語意思時,威妥瑪通常使用語素釋義法,將一個合成詞分解成詞根語素進行講解。如對“黑姑冬”的釋義:‘hei black, dark; ku tung appears to be almost a vulgarism;對“冷不防”的釋義:mind what he was about; lêng, cold, pu-fang, not protecting, off one’s guard. 將漢字教學同詞語教學相結合,并且利用相同語素補充引入新詞語,擴大學生詞匯量,如講解“鬼”時補充“魔鬼”一詞,解釋“虧心”一詞時引入“良心”一詞。
此外,威妥瑪特別注重從詞源學的角度解釋詞義。如對“滂沱”一詞的解釋:p‘ang-t’o, which is a classical term, found first in the Book of Odes, the commentary on which intimates that it means a dropping of water as form a net that is raised. 威妥瑪說明這是一個文言詞語,出于《詩經》,然后解釋該詞詞義是如何而來。這種通過詞源解釋詞義的教學方式,可能也是威妥瑪自己學習漢語的方法。他十分注重考察一個詞的本義及詞源,如在講解“溜溜湫湫”時,威妥瑪這樣說明:“這個詞的詞義很難從詞源學角度進行解釋(the meaning assigned to liu-liu-ch‘iu-ch’iu cannot be explained etymologically)?!?/p>
利用已經學過的意思相近、相反或相對應的詞匯教授新詞也是威妥瑪的詞匯教學方法之一。如在教授“黑趣趣”(《天類》,36)一詞時,威妥瑪利用已經在《天類》句33 中學到的“黑姑冬”進行解釋,威妥瑪釋義為“‘hei ch’ü ch’ü, much the same as ‘hei-ku-tung(33)”;再如學習“民”時,通過與其反義詞“官”對照進行講解:“plebeian, min, as opposed to kuan, an official.”這種引入近反義詞的詞語教學方式,在解釋具有中國特有的物質文化詞匯時特別有效。如在解釋“后檐墻”時,威妥瑪采用相應的“臨街墻”進行教學:“‘hou yen ch’iang, lit. hinder eaves’ wall opposed to lin chieh ch’iang, the wall that comes down to the street.”
對于剛來華的見習譯員,使用母語來解釋漢語是十分必要、有效的,威妥瑪除了對詞語進行直接的翻譯之外,即字面上的一對一直接對譯,還運用母語進行進一步的解釋說明,即意譯。對譯法和翻譯法相結合進行詞匯教學。如:
他娶得這個女人是個半語子,一句話說不清。(《練習》,70)
威氏翻譯:The woman he is married to is half dumb; she articulates nothing distinctly.
威氏注釋:1. Half dumb, lit., a half worded one. 2. one sentence talk, speak she does not plain.
由此可見,威氏對“半語子”的解釋首先運用翻譯法釋義“半啞的人”,然后使用對譯法,一個字一個字地對譯,“半”—half、“語”—worded、“子”—one;同樣,“一句話說不清”的解釋也是如此,對譯與翻譯相結合。
威妥瑪特別注重對文化詞語的講解,包括中國特有的物質文化詞語、民俗、飲食、文化、節氣等,還包括習用語、成語、熟語等習語的教學。對于這些反映中國文化的詞匯,威妥瑪采用直譯、意譯與加注釋相結合的方式進行教學。如:“油渣鬼:
the dumpling called yu cha kuei, the oil broiled devil, is a reminiscence of an unpopular minister of the Sung dynasty, of whom the people testified their detestation by making effigies of himself and his wife, and frying them in oil.”威妥瑪首先采取意譯方式解釋“油渣鬼”是什么,然后直譯,最后加注釋解釋“油渣鬼”的來源,這種加注的方式有利于學習者更好地理解漢語的文化詞語。在習語教學方面,威妥瑪注意到了文化背景的差異,在釋義時,在直意譯的同時還與英語中意義相近的習語進行對照,便于學生理解深層文化含義。如:
你有你的騰云法,我有我的上天梯。(《天類》,25)
威氏翻譯:You have your plan for mounting the clouds, I have my ladder for ascending the skies.
威氏注釋:A Rowland for an Oliver; if you have your scheme, I have mine.
威妥瑪在解釋字面意思后,用英語的俚語“A Rowland for an Oliver”(意為勢均力敵、棋逢對手、以牙還牙)進行對照翻譯,最后再進行意譯。在這三重解釋下,學生對該習語有了全面的認識。
綜上所述,從威妥瑪對詞匯的教學中可以得出以下結論:
第一,《尋津錄》結合具體語境,在句子和語篇中進行詞匯教學,學生是在動態的言語中學習詞匯,這有利于學生掌握詞語的具體用法,并且也擴大了學生的詞匯量。除了第一人稱單獨敘述之外,還采用了中外師生問答的形式,進行語篇教學,增加了教材的趣味性。在句子中學習詞語,在詞語中學習漢字,做到了“字不離詞,詞不離句”,這是《尋津錄》詞匯教學中最值得借鑒之處。
第二,使用的語素釋義法對于初學漢語的來華見習譯員而言,行之有效,提高了學生的學習效率,減輕了學生的記憶負擔,并且能有效地擴大學生的詞匯量。
第三,注重詞語的復現和詞語的對比,重視文化詞語的教學?!秾そ蜾洝分型赚斢幸庾R地注意詞語的復現,有的詞語是接連復現,如“賺”(《練習》98、99);有的是間隔出現,如“昨兒個”(《天類》73、133、181、217、318);有的是跨部分出現,如“講究”(《天類》125、325,《圣諭廣訓》2)、“漆黑”(《天類》132、《練習》129)。當某個詞復現時,威妥瑪都會在后面注釋提醒學生查看之前所出現的句子。詞語大量的復現,特別是句子間隔較遠,有利于喚醒學生記憶,有助于學生復習所學詞匯。通過引入近反義詞比較,也有助于學生在掌握詞匯的同時,擴大詞匯量。對文化詞語的教學極為重視,不僅揭示了這些文化詞語的內涵,還通過與英語文化背景的比較,讓學生較好地了解這些文化詞語。
第四,《尋津錄》中所教詞匯具有局限性,與譯員相關性不大,所學詞匯以“天”類為主,書中大量出現類似“今兒黑下下得露重,你看這幾盆花兒上,還有沒干的露水珠兒呢”這種特別生活化的語言,而《尋津錄》的教學物件是來華見習譯員,這些詞匯與譯員工作的相關性并不大。此外有些詞語的難度較大,如“日平西”“晌午大錯”等,并不適合這些初學者學習。
第五,《尋津錄》中由于隨文出詞,隨文出注,詞語分布零散,學生需要自己總結,這種零散的詞匯教學,不利于學生系統地掌握漢語詞匯。此外,威妥瑪過多地注意詞語的釋義,對于詞語的詞性及用法解釋較為薄弱。
《尋津錄》中使用的語法教學方法主要有以下四類:
與馬禮遜《通用漢言之法》、艾約瑟《漢語官話口語語法》的集中式語法教學不同,威妥瑪采用的是分散式的語法教學方法,即:語法點分散在一個個具體的句子中,結合具體語境教授漢語語法。例如對“的”的語法功能講解,艾約瑟等在虛字下集中講解“的”的語法功能,而威妥瑪對虛字“的”的講解貫穿于整本書,結合具體的句子解釋“的”的具體用法。如:
一天到晚的都是下雨 或 整天的下雨。(《天類》,20)(“的”作狀語標記)
(ti adverbialises both combinations to which it is affixed.)
人的存心好歹,再瞞不過頭上的天,遲早總有報應的。(《天類》,24)(“的”作關系代詞,后面可以補充中心語時,作所有格小品詞)
(ti may be construed as the relative pronoun; or, if thing or circumstance be understood after it, as the possessive particle.)
《尋津錄》中威妥瑪除了注重語音詞匯的復現之外,也特別注重語法的復現。如對“把”字句的講解出現在《天類》句130、191、205、209 中,威妥瑪在句191 的注釋中提醒學生參看句130,在句205 的注釋中提醒學生參看句191,在句209 的注釋中提醒學生參看句205,這樣學生在“把”字句的不斷復現中復習和鞏固“把”字句的用法。在句212 中講到“拿”的用法時,又再次提醒學生參看句191 中“把”的用法,在這種不斷提醒和對照中,有利于提高學生的記憶效果。
由于當時中國沒有系統完整的語法書作為參考,威妥瑪采用對照英語語法的方式進行語法教學。例如在講解副詞“還”的用法時威氏將其置于英語語法的框架上進行對比教學:
日頭照著嗓子眼兒,誰還敢撒謊么。(《 天 類》,58)(‘huan, or ‘hai, still, notwithstanding; its force is given in English by making the first clause pendent.)
特別是在分析具體的句法時,這種英漢對比的方式表現得尤為明顯,如:
雨是下開頭兒了,歇歇兒又是一陣兒,總沒有住過半天兒,這可算得是連陰雨罷,又有前個月霪雨不斷這句話。(《天類》,224)
(All that we make conditional by prefixing the word “when”, is a series of categorical propositions in the Chinese.)
威妥瑪用英語中when 引導的條件從句分析漢語中的話題句,通過這種對照,學生對漢語的深層句法一目了然,特別適合初學者。此外,威氏還利用英語的格進行語法教學,如:講解“給”的用法時,“給”通常是與格的標記(kei, to give, often the sign of the dative case)。
《尋津錄》中威妥瑪注意到英漢兩種語言之間的差異,特別是漢語經常省略一些成分。威妥瑪在英語講解時為了提醒學生該處有省略成分,特別是在講解“的”后省略了中心語時,采用括號加注的方式,“看熱著可不是頑兒的呀(a playing, a joking [matter])”。所有省略的成分威妥瑪都會將其補充完整,以便學生學習漢語的這種句法結構,如:
颼颼的風,吹得我抖抖擻擻的,只是咳嗽咯。(《練習》,67)
威氏注釋:Set me shivering; lit., the breeze of a rustling sound, sou-sou-ti, blew till I was a tou-tou-sou-sou [person, with whom then] only was it cough, k‘o sou.
在已知的語境下,漢語的省略是隨意的,這給英語國家的學習者帶來了理解困難,而通過這種括號加注的方式,學生很容易理解句意和內在句法層次。
綜上所述,從威妥瑪對語法的教學中可以得出以下結論:
第一,威妥瑪淡化語法教學,語法點分散在一個個具體的句子中,化整為零,簡化和細化了語法點,遇到一個語法點教授一個語法點,并且使用通俗直白的語言進行講解,這樣可以削減和弱化學習者對漢語語法的畏難情緒。此外,將語法教學與具體的語境結合起來,學生在積累了一定的語感后,自己也可以總結抽象的語法知識。但是這種分散式的語法學習具有隨意性,有些語法學生并沒有機會學到,并且較為零散,不具有系統性。
第二,注重語法復現,大量的復現對學生而言正是一種操練的過程。例如《尋津錄》中對可能補語的教學,分別出現在《天類》句34、85、215 和225 中,有間隔較近的句215 和225,也有間隔較遠的句85 和215,在學生快要遺忘這個語法點時,有意識地提醒學生,這種語法復現是十分必要的。
第三,《尋津錄》中威妥瑪的語法教學是從實用性的角度出發,選擇出現頻率較高、最基本、最常用的語法點,有層次、有重點地進行語法教學,如大量的虛字“的”的講解、“把”字句的講解,并且在句子中進行語法教學,具體直觀。
第四,用英漢對比的方式,對于初學者是十分必要和有效的。但是以英語語法套用漢語語法,容易造成母語的負遷移,帶來理解的偏誤。
綜上所述,以《尋津錄》為例,威妥瑪的漢語教學方法總結如下:
《尋津錄》奠定了威妥瑪語音教學理論及方法:(1)送氣音和不送氣音對照學習;(2)聲調教學中,教師帶讀、糾音與學生的模仿、跟讀、辨聽、辨認相結合;(3)聲調練習中借用改造過的英語拼音方式,便于學生自學;(4)通過與英、法、德、意等多國語言對照,講解漢語音素,通過與英語語調對比,講解漢語聲調;(5)音素、音節、句子、韻律教學齊頭并進。威妥瑪的語音教學有明確的教學重點和難點:送氣音和聲調的教學;有科學的教學方法:在句子中學習聲韻調,采用“句子→音素→句子”的教學模式,在理解句子語義的基礎上進行語音教學,將漢語的形、音、義、調相結合,機械模仿與有意義的訓練相結合,語流教學和音素教學齊頭并進;有練習有講解。《語言自邇集》基本上沿襲此教學理念。
《尋津錄》中威妥瑪以“字本位”的教學方法為指導,借鑒英國語言學家Roget 英語分類詞典的編寫方法,圍繞漢語基本詞匯“天”展開詞匯教學,采用“字→詞→句→篇章”的教學模式。在句子中學習詞語,在篇章中學習句子,提高學習者的學習效率,減輕學生的記憶負擔。《語言自邇集》在沿襲《尋津錄》詞匯教學模式的同時,將漢字教學與詞匯教學緊密結合,更加注重漢字和詞匯的重現,詞匯教學也更具系統性和話題性。
威妥瑪將詞法與句法結合起來教學,并不刻意突出語法教學的重要性,而是在語流教學中順帶進行語法教學?!秾そ蜾洝分胁扇≡诰渥又袑W習詞法和語法,遇到一個語法點教授一個語法點,學習者的語法學習較為零散;《語言自邇集》沿襲了語法順帶教的教學方法,但在教材末尾有理論總結,使得學習者的語法學習更加系統和完整。這種有意識的教學安排,可以削減和弱化學習者對漢語語法的畏難情緒,有效地增強部分語法點的學習,但是總體而言較為零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