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洪光
緣起是這樣的:先是不知幾年前,記得有天看見一個給趙柏田頒發的授獎詞,里面這樣贊他道:左手小說,右手散文。我是知道在小說散文外,他還寫詩,而且他曾表示過弄文字的最初就是寫詩。于是乎某當時不禁暗戳戳地笑了起來,擬定哪天面見,可要揶揄一下他:左手右手都占去了,這下你用哪個部位來寫詩?一個多月前,他突然把這首長詩推到我眼前。我反復讀了十余遍,心有戚戚,決定動筆也來寫下點什么。
《寫下》一詩凡90節,近600行。粗粗一讀,簡直像是被人撲面撒下來一張大網。網自然到處都是口子,到處都又交結在一起。其厲害在于令陷者一時半會扯之不掉,掙扎之出不來。詩行涉及亦舛雜:有綺思,有妙想,有當下,有追憶,有男女私情,有漫漫日常,有思想,有人物,有事件。紛繁但不復雜,字字珠璣,句句玲瑯。如此觀之,該《寫下》似有用心,又無用心,令我想起他當年的博客名稱:狐貍的鐵匠鋪。遂挪來做了我這篇文字的標題。狐貍是夫子自謂,鐵匠鋪是優良資產。前者表智商滿意度,后者則表信心指數。狐貍的“鐵匠鋪”,其名已不凡,琳瑯滿目自可期矣。故在這里奉勸各位,讀此詩最宜還是想象自己乃一好事者,興之所至,借故闖入,在鐵匠鋪寒暄主人之余,正著轉轉,倒著兜兜,走走看看,終得其樂。
整個90節詩,不知何年何月肇始,沒有明顯的特征表明每節都有事先的設計,我感覺是數年積累。當然這也是詩歌創作的常態。每個人無時不刻都正在進行人生經歷。詩家是把個人生命感受和經驗化為精神,再流露于文字之中,作品自然隨著個人機遇而不斷變化和增長。可以說這90節詩,是詩人自客體世界和主觀意識里取來的90個樣本,乍一看,有著深刻的碎片化特征,像沉在上林湖那里的陶瓷片。這不得不使得閱讀就像在考古。雖如此,即使像詩歌這樣散漫的文體作品,在大尺度的時間段上,本身還是會形成它自己的脈絡,自己的意志而“自發”生長。因為,作品歸根到底還是寫作者對自己的思想意識的提煉和呈現。
讀罷五六次,忽有發現了。滿篇90節詩,原來均是一腹少年衷腸,以同一個聲音語調在每一行中傾述、言說、獨白,對周圍世界播撒著充沛的興致和綿綿情意。這是對心儀者自發交代自身來龍去脈。這是擦拭羽毛般地讓牽絆自己的樁樁件件進階為自我賦能。這是情竇初開。容我來捋一捋:一上來先是對自己愛慕的女子一頓直接傾述,長達十幾節,繼而雜以對客觀世界的各色事物描繪,借以展示自己駕馭紛繁復雜世界的思維能力,心思里憂郁沉靜的面貌,因纏綿悱惻而生的哀愁,以及靈光一現的男子野心。絮絮叨叨的其間,不斷返回到“你”跟前,跟她“學說逗唱”。又再去追憶似水年華,比如那節1969(出生年,生命密碼),70年代,交代自己的歷經和成長,安身立命的方方面面,日常生存狀態,恐懼,彷徨,惆悵,虛幻感,小心翼翼或者無意流露出來的自戀和自憐。
有此認識,再讀一次,便見承載以上種種起意的詞藻勾勾連連,均結造、指向著這個無姓無名的呼告對象:“你”,處處都有著情分、情傷、情深,情色。越往深處讀去,則越來越清晰地察覺到:90節詩歌的幕后操縱處站立的是一個感受力異常的少年。既然文本飽含此番操作,似乎又該當有預設來演繹這場綿長的情愫,以求身心接納的得逞。要知道,人的情愛的這里,以及這時,從來都是情到深處不能自禁的才華紛飛,生命華麗的樂章緊湊。但如果僅僅停留在這個層面上來對待這600行,卻又顯得賞析的淺燥。因為詩人往往是對世界用情最深的人,我們得看到他的飛翔。
趙柏田極其佩服的尤瑟納爾,她最高妙的技藝就是在寫作中隱藏自己。而詩人相反,往往就是用每一條詩行來建造自己。這個“自己”,當然絕非現實中那個自己,而是詩人在時代中對自己的精神寫意。它只屬于時代,絕非詩人本人的簡單映射。其實尤瑟納爾早年也是詩人,她出版的兩本詩集:1921年的《幻想的樂園》,1922年的《眾神未死》,顯示了她作為一個作家的高超技巧,她重新詮釋了古希臘神話,使它們與現實世界發生聯系。在其間,她心懷詩意,彼時極可能根本還沒有萌生要把自己藏住的想法和志趣。趙柏田這個《寫下》,究其極致,就是魔法師使用召喚術般給我們的感受場里喊來了一個生于1969年至今仍是少年的男子。他的心理年齡與生理年齡無關。無論多大年齡,無論多么雄壯渾厚的時代背景下,他都始終是敏感、細膩,沉靜,渴愛陰性事物的美麗,耽于幻想、幻覺,他始終都是清新、雅致、熱烈,情欲勃發,六根癡覺于美,五蘊流連于哀。他是范蠡、嚴光、虞翻、王羲之、謝靈運、虞世南、褚遂良、賀知章、林和靖、陸游、王冕、徐文長、袁子才、李笠翁、張宗子、龔定庵、任伯年……他是江南浙地男子的集成體,最大公約數。這就是我要說的飛翔。
飛翔是何用心?那就是詩者的志向,不得不察。倘若個人志向在于社會公共空間里起到和取得一定作用,那他的自我就得極大地敞開著,因為社會性必然是離不開交互性。趙柏田醉心于思想和風雅,在非詩文本里多書寫江南以思想見長的文人雅士,展現的是江南堅硬、清朗的一面,比如被他寫下的第一個人:王陽明。挖掘沉潛在歷史地表下的普遍人性,激情繪描一代代思想傳承中生命的情意。這就是他向社會敞開的心扉以及與社會的互動。
我常常想定,無論你穿越到哪個時代,在那個當下,身處的生活世界,精神層面必定并無太大差別,慣見的是如此的周遭與日常:一個又一個的精神萎靡,思想卑瑣,罕有能力和雄心,以及鮮明辨識善惡美丑的智慧之綻放。大部分人在二三十歲上就死去了,因為過了這個年齡,他們只是自己的影子,此后的余生則是在模仿自己中度過,日復一日,更機械,更裝腔作勢地重復他們在有生之年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所愛所恨。有時這并非是社會崩壞使然,而是在于人審美的磨損和喪失,激情的頹廢。詩歌有何作用?極可能就在于它供給了待見它的人們以恢復審美和激情的自我努力和能力鍛煉的路徑。換言之,任何時候,人間得有藝術與美在場救贖人性才好。
中國現代文學尤其是新詩,作為藝術一種,衍生于西方文化母體,基本上是一個事實。許多年來,漢語寫作者自覺或者不自覺地對西方文化有著普遍強烈的依附性和認同感。因此,在我數十年中慢慢抬升起來的意識里,總是極為急切地在自己母語文字里去探看和尋覓我們自己的那些生命覺醒和肉身溫度。趙柏田的這些詩行,即使是另外的、偏陰性的、柔美的江南風度,也跟他的非詩文本一樣,明顯有著找回族籍和姓氏的志氣,找回漢家直覺和智慧、氣韻和雅致的努力,呈現著要把自己照亮的救贖。
這就是我斷定的用心,把與你看。
【責任編輯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