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語

安黎

天上星，亮晶晶——天上的星星為何如此之亮呢？究其本源，皆因于太陽的缺席。太陽隱沒了，黑暗便染黑了天地。正是黑暗，給星星搭建起了閃耀光芒的背景墻。黑暗的顏色越是濃郁，星星反而被襯托得越是明亮。在浩瀚的天宇，比起那一輪圓月，散漫的星星，渺小得宛若一粒粒麻子臉上的麻點。星星的天敵是月亮，對月亮既嫉恨又無奈。月亮是黑夜的霸主，容不得星星搶奪自己的風頭，于是每當星星浮現而出，月亮就會探出自己那張貌似柔美實則蠻橫的臉龐，給星星以警告和恫嚇。看到月亮氣勢洶洶地到來，星星或慌忙逃竄，或四處隱匿;來不及躲避的，也佯裝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打盹模樣。

以上的描述，無疑帶有文學化的色彩，與事物的原始面貌，相去甚遠。事實是，月亮與星星，并存于天，各有各的形態，各有各的運行軌跡，億萬年里，彼此連相遇的機會都不曾有過。它們的區別在于，由于與地球的距離不盡等同，作用于人的視覺，光芒便有了強弱之分。這樣的差異，在揭示著一個顯而易見的道理：一己的主觀感受，絕然不等于大千世界的客觀真實！光之強弱，有時候并不取決于光的本身，而是與觀光者視野之遠近、心域之大小，密切相關。看到的強光，不一定真的很強;看到的弱光，也不一定真的很弱。就星星與月亮而論，天文學的常識告訴我們，絕大多數星星的體型，都要比月亮大出千倍萬倍，因此其光芒，也絕然不會比月亮遜色。光，為我們明察世界，提供了幫助;但同樣是光，也最容易迷醉我們的心智，給我們營造虛假的幻象。霓虹燈的奇幻之光，不僅渲染著街市的曼妙，也掩飾著俗塵的骯臟與墮落。以白晝為例，我們以為星星逃跑了，月亮離場了，其實不然，它們還都鑲嵌于天上，只是亮光，被威猛的太陽光，逼退和屏蔽了而已。

星星以其遙遠和神秘，曾給茍活于大地百無聊賴的蕓蕓眾生，帶來無限的遐想，增添諸多的樂趣。往前推移五六十個春秋，電燈電話尚不普及，電子產品尚未誕生，人們于勞作之余的夜晚，排遣寂寞的有效方式之一，就是或盤坐于庭院，或躺臥于野外，或圍坐于碾場，要么獨自仰望星空，徒生傷感或偷享寂靜;要么一邊遙望星辰，一邊聆聽老人講述涉及星星的傳聞。星星究竟是什么？老人們也不明就里，但卻不影響他們以先知的口吻，津津有味地答疑解惑。他們的話本與話術，實際上也是從上輩人的口授中承繼的，他們不過是在充當十道販子或二十道販子的接力者而已。他們添油加醋地將其灌輸進下一輩人的耳孔，于是一代代的人聆聽著月亮的故事長大，又在月光的沐浴中老去。講述者不同，星星的樣貌也就大為異趣。在老人們的語境里，星星時常被擬人化，或者是失散的母子，或者是失戀的情人，或者一個大家族的團聚，或是一個大部落與另一個大部落的兵戎相見……但遺憾的是，也許天文學家的寥寥數語，就能把老人們滔滔不盡的唾沫星一把抹去，也能讓星星原形畢露：星星并非發光體，而是一個個無比龐大無比冰冷的石頭的集合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