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
我喜歡把讀過的文字籠統(tǒng)地分個類。
第一種文字著實“難啃”,復(fù)雜難懂,枯燥深刻。這類書讀后會有一種精疲力盡的感覺,仿佛無意間闖入大海深處,茫然疲憊劃動雙槳,卻始終看不到海岸。一般我會把一些哲學(xué)類、理論類、大部頭的名著歸于第一類。我讀過的像《百年孤獨》,林斤瀾先生的小說就屬于這類,讀起來實在太吃力。如同一瓶找不到啟瓶器的美酒擺在你面前,牙都要崩壞了,你卻依舊束手無策,這該是多么讓人絕望啊!
第二種就是娛樂型的文字。讀起來無所謂,但讀完了絲毫沒有任何裨益,過一段時間后也不記得內(nèi)容,我特別討厭讀這類書。如今很多暢銷書喜歡討論人生的價值、生命的意義、成功的奧秘,時刻都在教人做事,雞湯不少,意義不大。
第三種文字有“食補(bǔ)”之功效,它有種神奇的魔法,能帶給你能量。像汪曾祺先生的文章就屬于這一類,他說:文學(xué),應(yīng)使人獲得生活的信心。他的文字簡單又親切,通透有溫度,書中的一字一句都是對生活的含情脈脈。我讀得津津有味,每每讀完都有一種莫名的感動和平靜。
畢飛宇曾說:汪曾祺不是用來學(xué)的,是用來愛的。
我們愛他的清潤質(zhì)樸無矯飾,更愛他的悠閑從容、狡黠的生趣。
眾所周知,汪老是個“吃貨”,高郵的鴨蛋被他帶貨帶了幾十年了。很多像我這樣年輕的讀者都是因為收錄在語文課本里的一篇《端午的鴨蛋》而迷上汪老的文字。“高郵咸蛋的特點是質(zhì)細(xì)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別處的發(fā)干、發(fā)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為別處所不及。鴨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說,帶殼切開,是一種,那是席間待客的辦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頭用筷子挖著吃。筷子頭一扎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高郵咸蛋的黃是通紅的。”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著看著,就分泌出了口水呢。
汪老一輩子愛吃、做吃、寫吃,同時很愛逛菜市場,在汪曾祺眼里,菜場是有生命的,與嘈雜無關(guān),與臟亂無關(guān)。他說:“寧可去逛逛菜市。看看生雞活鴨、鮮魚水菜、碧綠的黃瓜、彤紅的辣椒,熱熱鬧鬧、挨挨擠擠,讓人感到一種生之樂趣。”
他在《家常酒菜》中說:“家常酒菜,一要有點新意,二要省錢,三要省事。偶有客來,酒渴思飲。主人卷袖下廚,一面切蔥蒜,調(diào)佐料,一面仍可陪客人聊天,顯得從容不迫,若無其事,方有意思。”
任何家常菜蔬,街邊小吃,經(jīng)他的文字描述出來,所傳達(dá)的已經(jīng)不是“口齒留香”能夠涵蓋的無窮韻味。
在云南當(dāng)?shù)爻噪u:“汽鍋雞須少放幾片宣威火腿,一小塊三七,則雞味越‘發(fā)。走進(jìn)‘培養(yǎng)正氣,不似走進(jìn)別家飯館,五味混雜,只是清清純純,一片雞香。”——《昆明的吃食·汽鍋雞》
“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什么國家的人愛吃臭。過去上海、南京、漢口都賣油炸臭豆腐干。長沙火宮殿的臭豆腐因為一個大人物年輕時常吃而出名。這位大人物后來還去吃過,說了一句話:‘火宮殿的臭豆腐還是好吃。”——《人間至味》
聽聞有人曾因著這段文字,吃了幾天的臭豆腐。
他的小說里也到處是食物的痕跡,小說里的人,都挺會吃,《異稟》里的王二,是個賣熏燒(鹵味)的:這地方一般人家是不大吃牛肉的。吃,也極少紅燒、清燉,只是到熏燒攤子去買。這種牛肉是五香加鹽煮好,外面染了通紅的紅曲,一大塊一大塊的堆在那里。買多少,現(xiàn)切,放在送過來的盤子里,抓一把青蒜,澆一勺辣椒糊。
一粥一飯,甚至連葡萄、蘿卜、豆腐、韭菜花、野鴨,只要是汪曾祺訴諸于筆端的,生動的形象均躍然紙上,順便還能悟出個生活的哲學(xué)來。把煙火氣十足的生活過出詩意來,汪老不愧是“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
讀汪老的散文集,猶如在與一位老者長話家常,慢慢悠悠、平平常常。但是你如此去理解他的作品就大錯特錯了,看似隨意的背后,是他特別的謀篇布局,他對文字運用的嫻熟度,對句段苦心孤詣地打磨,都蘊(yùn)藏在他樸實淡雅的作品中。似一杯清茶,細(xì)品才知其真滋味。
庸人眼中的“無用之物”,汪老卻珍之重之,從春花秋果、蟲魚鳥獸到人間草木、世間風(fēng)物,他始終懷著一顆赤子童心,愛這些美好的事物,愛這些美好的人。他不會隱喻,不會挖苦諷刺,他的情感直接地、真切地、不加修飾地恣意流淌。
汪老擅長把這些小事、小物寫的出彩,亦雅亦俗。汪曾祺出身文人之家,他的父親和祖父皆是才子,習(xí)得好字,愛好書畫,還精通樂器,汪曾祺耳濡目染,在傳統(tǒng)文化底蘊(yùn)上占了先機(jī);后來師從沈從文,繼承了恩師沈從文的故事趣味;他本人又喜歡戲劇詩詞美食書畫,經(jīng)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后,他始終對生活保有一種熱忱和灑脫,一篇篇佳作隨筆得以產(chǎn)生。其中描寫草木的一系列文章,更是寫出天地人間的一片澄澈和清明。
“夏天的早晨真舒服。空氣很涼爽,草上還掛著露水(蜘蛛網(wǎng)上也掛著露水),寫大字一張,讀古文一篇。夏天的早晨真舒服。”
“都說梨花像雪,其實蘋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汪老的想象力真豐富。
“梔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撣都撣不開,于是為文雅人不取,以為品格不高。梔子花說:‘去你媽的,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你們他媽的管得著嗎!”
簡單隨性,不止能從文章中看得見畫面,還能嗅得到草木清香,看得到植物搖曳生姿動物肆意奔馳,汪老筆下有滋、有味、有聲、有色,有生命,有愛。
這才是生活,這才是真正的大智慧。
如果你來訪我,我不在,請和我門外的花坐一會兒。它們很溫暖,我注視它們很多很多日子了。它們開得不茂盛,想起來什么說什么,沒有話說時,盡管長著碧葉,你說我在做夢嗎?人生如夢,我投入的卻是真情。—— 《人間草木》
機(jī)身輕微一晃,顛碎了我短暫的睡夢。
空姐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尊敬的乘客,您好……”我從遙遠(yuǎn)的西北飛至溫軟的江南小城,像一只候鳥短暫地停歇。
第二屆汪曾祺散文大賽“我的老師”主題征文頒獎禮在汪曾祺先生的故鄉(xiāng)高郵舉辦,作為征文大賽的一名工作人員,我有幸前來這座令很多“汪迷”魂牽夢繞的城市。
逶迤的江河,水網(wǎng)密布的高郵敞開它寬廣的胸懷,迎接來自五湖四海短暫停留的歇客;那些神情悠閑的麻鴨、大鵝,是好客的主人,熱情得吵鬧,嬉戲水中自得其樂。
不知該怎樣描述我抵達(dá)汪曾祺先生故鄉(xiāng)時的心情。這座南方小城對我來說,終于由2D文字描繪轉(zhuǎn)換成了真實的3D場景。
五月,南風(fēng)正和煦。高郵——一座大運河畔的水城,“從出生到初中畢業(yè),我是在本城度過的”,這里也成為汪老一生小說和散文創(chuàng)作的主要敘述背景。
汪曾祺是風(fēng)俗畫的高手,在他的作品中,以故鄉(xiāng)高郵為背景的小說超過三分之一(這還不包括他回憶家鄉(xiāng)的散文)。他也寫過以昆明、北京、張家口為背景的小說,但他自己認(rèn)為寫得最好的,是關(guān)于高郵的作品。他絕大部分作品,寫的都是記憶中的高郵,這是一個江南少年成長的地方,寫的是他成長環(huán)境周圍的人和事。他會花費大量的筆墨用心地去描繪高郵的風(fēng)俗人情,風(fēng)光景致。例如汪曾祺在《大淖記事》中寫道:“淖,是一片大水。說是湖泊,似還不夠,比一個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時,是頗為浩淼的。這是兩條水道的河源,淖中央有一條狹長的沙洲,沙洲上長滿茅草和蘆荻。”在《大淖記事》中對大淖描寫的有三分之一多,其實大淖這個地方,過去高郵人都寫作“大腦”。這個地名很奇怪,如今的大淖已成為市民休閑散步的小公園了。
到了高郵之后,第一站先去文游臺。把汪曾祺紀(jì)念館放在文游臺內(nèi),其實并不奇怪,高郵人常驕傲地說上一句“古有秦少游,今有汪曾祺”。把兩人的紀(jì)念館放在一起,大概是高郵人民對兩人最大的尊崇。汪曾祺紀(jì)念館在一個古樸的四合院內(nèi)。院中一棵槐樹下,有一個汪老抽著煙斗閑坐的銅像,旁邊還有一把空椅,似乎在等待訪客坐下來與他聊天。我對紀(jì)念館興趣泛泛,倒是對汪曾祺故居十分感興趣。汪老故居離文游臺不遠(yuǎn),走十分鐘左右就到,于是我一路尋過去。院門緊閉,我沒有叩門,我無意打擾別人的生活,只是站在外面看看這條窄弄,這些民居,想象著汪老筆下的光景。
微風(fēng)拂過,我似乎在與文字對話,讀汪老的作品,我以為自己看盡了整個高郵城。高郵的風(fēng)俗人情、風(fēng)光地貌、市井百態(tài),生活在這里的小販、貨郎、挑夫、錫匠、車匠、銀匠、打更的、賣藝的市井百姓,還有那些可可愛愛的花草樹木,對了,還有各式各樣的吃食,一一復(fù)蘇,一一再現(xiàn),由想象變成可以觸摸得到的實物,從此你會知道,那些最好的時光,永遠(yuǎn)都不會消失。
事實上,汪曾祺的世界比我想象中小得多,也大的多。小是指其在地理空間上的小;大的是汪老筆下的世界,汪老的文字打破了時空的限制,是鄉(xiāng)土的文字,也是世界的文字;是作家的,也是大眾的文字;是昨天的,也是今天的文字。這些文字下那些搖曳多姿的生命個體組成了宏大的詩章。
于我而言,世間再匆忙,人生多疲憊,有這位老先生,有他的文字陪伴,就能得到精神的放松和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