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茵琪
(長春理工大學 法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2)
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當下司法體制改革的重要議題之一。在刑事法治思維日臻成熟與刑事立法技術逐步提升的今天,如何正確理解認罪認罰量刑情節的適用內涵,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合理運行的基本前提,也是繁簡分流司法體制改革的重要把手。對于認罪認罰量刑情節基本內涵的理解,理論界素來存在較大分歧(1)相關綜述參見劉廣三、李艷霞:《論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立法完善——以實證研究為視角》,載《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4期,第45-47頁。。雖然2018年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通過的《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決定》正式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納入《刑事訴訟法》,且2019年“兩高三部”發布的《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對何為“認罪”、何為“認罰”予以細化規定,但二者仍存在諸多未盡之處。例如,既有規定對“認罪”“認罰”基本含義的表述仍存異議,對“認罪”“認罰”載體獨立性與獨立程度的解讀仍待明晰等。顯然,對認罪認罰量刑情節予以模糊界定,不僅會嚴重影響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運行的實踐效果,也必將制約全面深化司法體制改革的實質進程?;诖耍疚膰L試從現有研究成果中歸納出認罪認罰量刑情節適用內涵的不同模式,并在分析不同模式的基本特征、實踐難題與價值立場的基礎上,結合《指導意見》的相關規定,對認罪認罰量刑情節的基本含義予以均衡解讀。
通過梳理發現,以認罪認罰量刑情節的適用效果為劃分標準,當前實務界與理論界對認罪認罰量刑情節適用內涵的理解大致包括“抑制適用模式”和“提倡適用模式”兩種樣態(參見下表)。

認罪認罰量刑情節適用的兩種模式
所謂“抑制適用模式”,是指通過充盈認罪認罰情節要素內涵、提高認罪認罰情節認定門檻的方式抑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的模式。實踐中,抑制適用模式呈現出認罪認罰情節之內容擴展化、主觀實質化與載體獨立性的基本特點。
第一,抑制適用模式注重認罪認罰量刑情節之內容的擴展化。對于“認罪”情節的認定,一種觀點認為,“認罪”僅指“被追訴人自愿承認被指控的行為,并認為已經構成犯罪”;而不包括對罪名的認可(2)以下簡稱“折中認罪說”。相關表述參見陳光中、馬康:《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若干重要問題探討》,載《法學》2016年第8期,第4頁。。另一種觀點主張,“認罪”的成立,要求被追訴人認可成立犯罪的全部構成要件要素,即包括對被指控事實、行為構罪性和罪名的認可(3)以下簡稱“廣義認罪說”。相關表述參見張全?。骸墩J罪認罰從寬量刑的規范化》,載《人民司法》2017年第10期,第83頁;周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立法化的重點問題研究》,載《中國法學》2018年第6期,第174頁。。對于“認罰”情節的理解,該模式認為,其應涵括“接受刑罰處罰的行為”與“主動退贓退賠的行為”兩層含義。從“認罰”的第一層含義來看,贊成者內部有“最終認罰說”與“全面認罰說”(4)“最終認罰說”是指被追訴人“認罰”的判斷標準應當為法院最終判處的刑罰。“全面認罰說”是指被追訴人所認之“罰”應理解為接受公安司法機關在各個階段所提出的抽象與具體刑罰。相關表述參見魏東、李紅:《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檢討與完善》,載《法治研究》2017年第1期,第79-80頁;朱孝清:《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幾個問題》,載《法治研究》2016年第5期,第37頁。之分,兩種觀點的共識為,被追訴人所認之“罰”在終極意義上應理解為接受法院最終判處的刑罰。從“認罰”的第二層含義來看,支持者主張將被追訴人“主動退贓退賠的行為”納入“認罰”情節的認定前提(5)相關表述參見盧建平:《刑事政策視野中的認罪認罰從寬》,載《中外法學》2017年第4期,第1015-1016頁;尹維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量刑建議程序的完善》,載《人民檢察》2018年第13期,第79頁。。有關“認罪”“認罰”情節的適用,該模式主張對兩情節的同步性,應保持“認罪”與“認罰”的同步適用,但“先認罪不認罰不影響被告人在最終宣判前認罪認罰應享有的從寬處罰”[1]。對兩情節的適用效力,被追訴人“認罪認罰”不必然導致“從寬處理”的結果[2]。
第二,抑制適用模式傾向認罪認罰量刑情節之主觀的實質化。抑制適用論者認為,“認罪”“認罰”客觀行為是建構認罪認罰量刑情節的前提,“悔過性”主觀方面是認定認罪認罰量刑情節的核心(6)相關表述參見高銘暄:《對艾文禮適用認罪認罰從寬體現的法治正能量》,載《人民法院報》2019年4月19日,第3版;何明田、芝春燕:《刑事一體化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難題解決》,載《中國檢察官》2017年第11期,第12-13頁。。因為,“認罪認罰”得以“從寬”的實體法根據主要在于被追訴人“人身危險性”的降低,而“人身危險性”的有無或大小不應僅從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外部行為進行判斷,更應探究其是否具備主觀“悔過性”,對于那些為了逃避法律制裁而供認犯罪事實、但并無真心悔過之意的被追訴人,應慎用輕緩化的處罰方式。
第三,抑制適用模式暗含了認罪認罰量刑情節之載體的獨立性。抑制適用模式主張,一方面,認罪認罰是有別于既有量刑情節的獨立的量刑情節。認罪認罰的程序性價值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本身的基礎價值,故認罪認罰應為獨立的從寬情節(7)相關表述參見李立峰、閔豐錦:《“認罪認罰”應視為獨立的量刑情節》,載《檢察日報》2019年5月21日,第3版;屈新、馬浩洋:《論實體法評價范式對認罪認罰案件從寬規則構建的約束》,載《西部法學評論》2018年第4期,第38頁。。另一方面,認罪認罰情節與“自首”“坦白”“賠償”等實體法情節之間存在著包含與被包含的關系??陀^上,以“主要事實+行為性質+具體罪名”為對象的認罪情節包含以“主要事實”為對象的自首、坦白情節;主觀上,認罪情節所要求的“悔過性”涵括自首、坦白情節所要求的“自愿性”;階段上,認罪、認罰與坦白、自首的時間節點均應自偵查階段伊始。據此,自首、坦白情節的認定門檻低于認罪認罰情節。而又因認罰情節內含“主動退贓退賠的行為”,故只要被追訴人構成認罪認罰,則一定構成自首、坦白及賠償。
所謂“提倡適用模式”,是指通過壓縮認罪認罰情節要素內涵、降低認罪認罰情節認定門檻的方法推動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運行的模式。實踐中,提倡適用模式展現出認罪認罰情節之內容限縮化、主觀形式化與載體依附性的實質特征。
第一,提倡適用模式強調認罪認罰量刑情節之內容的限縮化。對于“認罪”情節的界定,一種觀點認為,“認罪”僅要求被追訴人對被指控的“主要事實”加以承認,而無須對“犯罪性質”予以認可(8)以下簡稱“狹義認罪說”。相關表述參見黃京平:《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若干實體法問題》,載《中國法學》2017年第5期,第183頁;胡云騰主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8年版,第77-78頁;楊立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理解與適用》,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9年第1期,第52頁。。另一種觀點主張,被追訴人所認之“罪”應包括“主要事實”與“犯罪性質”兩方面(9)以下簡稱“折中認罪說”。相關表述參見魏曉娜:《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國語境下的關鍵詞展開》,載《法學研究》2016年第4期,第83頁;彭俊磊、鄭紅軍:《審判中心視域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完善思考——基于司法公正的價值目標追求》,載《法律適用》2018年第15期,第72頁。。對于“認罰”情節的認定,該模式圍繞法定和酌定兩種形式展開。就法定形式而言,贊成者主張“量刑建議說”,即“認罰”是指被追訴人接受檢察機關量刑建議的行為,且享有反悔的權利[3]。就酌定形式而論,支持者主張將被追訴人的賠償行為作為法官裁量時的參考而非決定性因素(10)例如,北京市人民檢察院在開展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踐過程中,傾向于將被追訴人是否賠償被害人損失、取得被害人諒解,作為量刑的重要考慮因素而非決定性因素。參見《檢察機關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證研究——以北京市C區檢察院實施現狀為視角》,http://www.bjjc.gov.cn/bjoweb/llyj/97248.jhtml,2019年6月30日訪問。。至于“認罪”“認罰”情節的適用,該模式認為,對兩情節的同步性,“認罪”和“認罪認罰”均可發生“從寬”的效果(11)相關表述參見陳瑞華:《“認罪認罰從寬”改革的理論反思——基于刑事速裁程序運行經驗的考察》,載《當代法學》2016年第4期,第4-5頁;汪海燕、付奇藝:《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理論研究》,載《人民檢察》2016年第15期,第10頁。。對兩情節的適用效力,被追訴人“認罪認罰”必然導致“從寬處理”的結局(12)相關表述參見左衛民:《認罪認罰何以從寬:誤區與正解——反思效率優先的改革主張》,載《法學研究》2017年第3期,第171-172頁;張建國、陳添:《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檢視與完善》,《檢察日報》2016年7月25日,第3版。。
第二,提倡適用模式傾向認罪認罰量刑情節之主觀的形式化。對于認罪認罰的主觀方面,不同于前述模式所倡導的“悔過性”這一實質標準,提倡適用論者普遍主張從“自愿性”這一形式標準的角度予以闡述(13)相關表述參見陳瑞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若干爭議問題》,載《中國法學》2017年第1期,第38-39頁;劉方權:《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建設路徑——基于刑事速裁程序試點經驗的研究》,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7年第3期,第102-103頁;樊崇義、李思遠:《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理論反思與改革前瞻》,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7年第4期,第9-10頁。。因為,被追訴人內心真實“悔過”與否因認定標準的不確定性而缺乏實際可操作性;與之相反,被追訴人認罪認罰“自愿”與否則可通過刑事追訴機關是否賦予認罪認罰者以權利告知權、律師幫助權、程序救濟權等程序性權利而予以有效審查。
第三,提倡適用模式側重認罪認罰量刑情節之載體的依附性。提倡適用模式認為,一方面,“認罰”并非獨立的量刑情節?!罢J罰”是“認罪”的自然延伸,“認罰”不是“從寬處理”的前提情節,而是“從寬處理”結果本身,故“認罪認罰從寬”的本質為“認罪從寬”。另一方面,“認罪”情節與“自首”“坦白”等情節之間存在著相互重合的關系。在事實層面,“認罪”情節與“自首”“坦白”情節均僅需要求“如實供述主要犯罪事實”這一內容;在主觀層面,“認罪”情節與“自首”“坦白”情節均只需具備“自愿性”這一條件,故可將“認罪”情節與“自首”“坦白”情節等同視之。綜上,在我國現行法律體制下,認罪認罰并非獨立的量刑情節,而是以“自首”“坦白”等既有量刑情節為支撐(14)相關表述參見左衛民、呂國凡:《完善被告人認罪認罰從寬處理制度的若干思考》,載《理論視野》2015年第4期,第39頁;顧永忠、韓笑:《檢察機關貫徹認罪認罰從寬具有“地緣優勢”》,載《檢察日報》2019年1月20日,第3版。。
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運作過程中,抑制適用模式和提倡適用模式對認罪認罰量刑情節適用內涵的理解存在著諸多缺陷。
首先,抑制適用模式對“認罪”量刑情節概念的界定過于嚴苛?!皬V義認罪說”的實質在于應將被追訴人認可“全部犯罪構成要件”的行為作為“認罪”成立的充要條件。然而,一方面,“廣義認罪說”違背人類的基本認知規律。由于某一行為究竟構成何種犯罪屬于價值判斷的范疇,故將被追訴人對“具體罪名”的認可納入“認罪”范疇,突破了理性主體對“認罪”應然內涵的期待可能。另一方面,“廣義認罪說”阻礙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基于刑法理論,認可“全部犯罪構成要件”包括認可“違法性構成要件”與“責任性構成要件”兩方面內容,由于這兩類要件內部要素龐雜(15)“違法性構成要件”內含行為、對象、結果、因果關系與違法阻卻事由等諸多因素;“責任性構成要件”包括故意、過失、目的、動機與責任阻卻事由等諸多內容。,若要求被追訴人對其予以全部認可,易導致絕大多數案件因認罪內容的不全面而被排除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之外。
其次,抑制適用模式對“認罰”量刑情節內涵的解讀過分擴張。就刑事處罰而言,“全面認罰說”與“最終認罰說”均主張,一旦被追訴人作出了“認罰”的意思表示,則意味著其自動放棄了就量刑問題提起上訴的權利。然而,“一刀切”地剝奪認罪認罰案件中被追訴人的上訴權,不利于發揮二審程序對被追訴人訴訟權利的救濟功能,難以保障被追訴人認罰的自愿性、真實性與合法性。就民事賠償而論,將“主動退贓退賠的行為”作為“認罰”情節的法定形式會產生兩項難題:一是,過分重視民事賠償易導致案件結果顯失公平。例如,在兩起極其相似的輕傷害案件中,一起案件的加害人雖真誠悔罪,但因家境貧困而無力支付賠償費用,最終被判處有期徒刑6個月;而另一起案件的加害人無實際悔罪之意,只因高額賠償了被害人的損失,最終未被檢察院提起公訴[4]。二是,過分重視民事賠償易造成制度適用率的降低。對于無賠付能力的被追訴人,即使其在較早階段真誠認罪,也會因賠償不到位而無法構成“認罰”;對于有賠付能力的被追訴人,被害人多利用被追訴人急于求得“認罰從寬”處理結果的心理而“漫天要價”。此外,認罪認罰量刑情節的柔性效力削弱了從寬裁量的可預測性,不利于激勵被追訴人盡早選擇認罪認罰簡化程序,且易造成認罪認罰案件反悔率的增加。
最后,抑制適用模式對認罪認罰量刑情節形式載體的認定稍顯不足。抑制適用論者所主張的“認罪”情節包含“自首”“坦白”情節的觀點存在以下不足:一方面,被追訴人在審判階段的“認罪”情節并不能包含被追訴人在審前階段的“自首”“坦白”情節。另一方面,即使在審前階段,“認罪”情節中的“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指向的是被追訴人“如實供述主要犯罪事實”,而“自首”“坦白”情節中的“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則包括被追訴人“如實供述主要犯罪事實”和被追訴人“如實供述身份事實”兩方面的內容(16)1998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處理自首和立功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一條規定:“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是指犯罪嫌疑人自動投案后,如實交代自己的主要犯罪事實。”此后,2010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處理自首和立功若干具體問題的意見》第二條將“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的標準進一步明確為:“除供述自己的主要犯罪事實外,還應包括姓名、年齡、職業、住址、前科等情況。”,此時“自首”“坦白”情節的范疇相較于“認罪”情節略大。綜上,抑制適用模式有關認罪認罰量刑情節形式載體的認定有失偏頗。
首先,提倡適用模式對“認罪”量刑情節內涵的認定過于簡單。“狹義認罪說”將認可“被指控行為構罪性”排除于“認罪”情節之外的理由是:(1)被追訴人承認被指控主要事實的價值,高于單純承認犯罪屬性的價值;(2)被追訴人對行為性質的辯解,是依法行使辯護權的體現。然而,一方面,雖然承認“犯罪事實”因有助于降低破案成本、減輕證明負擔、簡化審理程序而更具效率價值;但認可“被指控行為構罪性”則因承載著被追訴人的悔罪意志與復歸可能而更具預防價值。理由(1)顯然過于注重認罪情節的效率意義卻忽視其預防功能。另一方面,雖然“要將正當抗辯權的行使與抗拒認罪、不認罪區分開來”[5],但若在一審判決作出時,被追訴人仍以行使抗辯權為由拒不認可“被指控行為構罪性”,此時被追訴人主觀悔罪性的有無便難以判別,故是否對其從寬處理也就不無疑問。由此,理由(2)具有片面性。
其次,提倡適用模式對“認罰”量刑情節概念的解讀略顯單薄。就“認罰”的含義而言,“量刑建議說”不加限制地賦予認罪認罰者上訴權,會激勵被追訴人借助“上訴不加刑原則”,在初審階段通過虛假認罪認罰的方式換取確定的從寬結果,而后利用上訴審程序進一步降低可能判處的刑罰(17)在司法實踐中,大量存在被追訴人于一審階段如實供述犯罪事實而獲得一次從寬處罰后,又于二審期間賠償被害人而獲得二次從寬處罰的案例。參見浙江省寧波市人民法院(2016)浙02刑終191號“顧晨鳴交通肇事罪”二審刑事判決書;浙江省寧波市人民法院(2016)浙02刑終358號“陸某犯尋釁滋事罪”二審刑事判決書等。。如此,初審法院針對被追訴人犯罪后的態度而對其寬緩裁量的做法,便喪失了刑事實體法的依據。就“認罰”的適用而論,該模式將“認罰”剔除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前提的理由為:(1)在審前階段,被追訴人無法就“認罰”作出選擇;(2)在審判階段,量刑異議權是被告人辯護權的當然組成部分。然而,一則隨著訴訟階段的推進,“認罰”的內容歷經了從抽象到具體的演變,故觀點(1)不準確;二則“認罰”的底線判定標準應為被告人接受法院最終判處的刑罰,此并不妨礙庭審階段被追訴人量刑異議權的行使,故觀點(2)理解片面。此外,認罪認罰量刑情節的剛性效力易放縱某些犯罪人逃避法律的公正懲處,并造成對罪刑均衡原則的違背。
最后,提倡適用模式對認罪認罰量刑情節基本載體的理解顯屬片面。提倡適用模式所提出的認罪認罰并非獨立量刑情節的主張存在以下問題:一方面,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認罰”情節具有不依附于“認罪”情節的獨立含義,故不可簡單地將“認罪認罰從寬”的本質界定為“認罪從寬”。另一方面,“自首”“坦白”情節是由刑事實體法確立的制度,隱藏其后的是自首、坦白行為的客觀效率;而“認罪”情節則是由刑事程序法確立的制度,隱藏其后的是行為人的認罪態度及可改造程度[6],故不可將二者簡單等同。綜上,提倡適用模式有關認罪認罰量刑情節基本載體的理解有違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設立之本來意義。
需要指出的是,兩種模式對被追訴人認罪認罰量刑情節主觀方面的認定均有失偏頗。在認罪認罰案件中,被追訴人所犯之“罪”涉及是與否的性質問題,而被追訴人所認之“罰”則關乎多與少的數量問題。因此,若不加區分地對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主觀方面適用同一標準,易減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效果、阻礙認罪認罰簡化程序的長效運行。
從本質上看,抑制適用模式和提倡適用模式之間存在著立場上的對立,這是不同價值理念分別作用的結果。
抑制適用模式和提倡適用模式背后價值理念的首要對抗形式表現為“實體正義”與“程序效益”間的沖突。實體正義包括“形式側面”與“實質側面”兩個方面[7]。其中,“形式側面”要求相同情況相同處理,不同情況不同處理;“實質側面”主張刑罰目的的正當性。程序效益的核心思想在于,一切制度的安排與程序的設計均應符合經濟效益的要求(18)倡導程序效益理念的主要代表人物為美國學者理查德·A.波斯納(Richard Allen Posner),其在《法律的經濟分析》(1973年)、《正義/司法的經濟學》(1981年)中均對此理論進行過精彩闡述。。大體而言,兩種理念在“處罰依據”與“處罰客體”兩方面影響著認罪認罰量刑情節適用模式的形成與實踐問題的產生。
第一,處罰依據。有關從寬處理的正當性,抑制適用論者從實體正義的“實質側面”出發,主張應根據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態度,判斷其人身危險性減弱的程度,從而決定是否從寬處罰。與之相對,提倡適用論者則傾向于從訴訟效益的角度,將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內容是否具有證據價值作為從寬處罰與否的依據。例如,抑制適用模式主張探求被追訴人的真實主觀意圖,對于無實際悔罪心理的被追訴人不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而提倡適用模式則認為,只要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供述具有較高的證據價值,即可對其從寬處理。又如,抑制適用模式主張,應將“主動退贓退賠”這一凝結被追訴人悔罪意志的行為納入“認罰”范疇。而提倡適用模式則認為,“主動退贓退賠”因不具備較高的證據價值應被排除于“認罰”的法定形式之外。
第二,處罰客體。有關從寬處理的客體,抑制適用模式從實體正義的“形式側面”出發,主張應堅持訴訟過程各環節之實體片段的正義處理,進而保證由各個片段所聯結而成的訴訟結果的公正實現。與之相對,提倡適用論者基于程序效益的理念,認為應緊緊圍繞被追訴人供述內容的證據意義認定其是否構成“認罪”“認罰”。例如,對“罪”之理解,抑制適用模式基于“相同情況相同處理”的理念,主張其應與刑法理論保持一致,即為“全部犯罪構成要件”。提倡適用模式則認為,只要被追訴人承認對案件定性或定量具有證據意義的“基本事實”即構成“認罪”,而不論其是否在法律層面上認可那些價值微弱的“其他事實”。又如,針對“認罪”“認罰”的同步性,抑制適用模式基于“不同情況不同處理”的理念,主張被追訴人既“認罪”又“認罰”,方可啟動認罪認罰從寬程序,以區別于既存各項制度。提倡適用模式則認為,相比于“認罰”,“認罪”具有更大的證據價值,故被追訴人只“認罪”不“認罰”,亦可適用認罪認罰從寬程序。
抑制適用模式和提倡適用模式背后價值理念的次要對抗形式表現為“實體正義”和“程序正義”間的沖突。從本質上看,實體正義和程序正義間的沖突可歸結為程序工具主義和程序本位主義之爭。程序工具主義在哲學上屬于功利主義的一個分支,其立論依據在于邊沁所提出的“最大幸福或最大福樂原理”[8],其基本內涵為刑事審判程序是實體法公正適用的工具。與之相對,程序本位主義基于“人格尊嚴理論”和“司法公信力理論”的考量[9],主張刑事審判程序應具有不依附于外部目標的“內在品質”[10]。
在程序工具主義理念的作用下,部分抑制適用論者提出,被追訴人對庭審前已經接受的量刑建議不得反悔,以此保證特殊預防理念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的主導性。而在程序本位主義理念的作用下,提倡適用模式強調應保障被追訴人“量刑異議權”的充分行使,以確保其主體地位和人格尊嚴受到尊重。不僅如此,受程序工具主義理念的影響,抑制適用論者指出,倘若無視被追訴人罪行輕重而對其一律從寬裁量,有違公平正義理念。而受程序本位主義理念的影響,提倡適用模式認為,應強化認罪認罰量刑情節的適用效力,以提升認罪認罰案件裁判結果的可預測性,增強司法公信力。
顯然,抑制適用模式和提倡適用模式是在割裂實體正義與程序效益、程序正義的前提下,基于各自立場對認罪認罰量刑情節的實質內涵進行解讀。對此,應嘗試協調不同的價值理念,探尋認罪認罰量刑情節適用的均衡模式。所謂“均衡適用模式”,并非是在“抑制適用模式”與“提倡適用模式”間尋求認罪認罰量刑情節內涵要素的簡單折中,而應是在平衡實體正義、程序正義和程序效益三種價值理念的基礎上,對認罪認罰量刑情節的基本含義予以重新界定,以促進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多元價值目標的均衡實現??傮w而言,只有在實體正義的框架體系下,認罪認罰量刑情節適用內涵的程序正義探索與程序效益追尋才具有合理性。
從均衡“認罪”量刑情節適用的角度出發,“認罪”情節應具備客觀折中性、主觀悔罪性與載體交叉性的基本特點。
第一,“認罪”情節的客觀含義。2018年《刑事訴訟法》第十五條規定,“認罪”是指被追訴人“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且“承認指控的犯罪事實”。其中,前者主要從事實層面對“認罪”情節予以解讀,而后者側重從法律層面對“認罪”情節進行界定。具體而言,一方面,對于事實層面的“認罪”,可以參照刑法中自首、坦白的規定予以把握。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處理自首和立功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之規定,事實層面的“認罪”是指被追訴人“如實供述主要犯罪事實”。另一方面,對于法律層面的“認罪”,可以結合《指導意見》第六條的規定予以解讀。申言之,法律層面“認罪”情節的成立,不要求被追訴人承認“具體罪名”,只要求其認可“被指控行為構罪性”,且可將該意思表示作出的時間放寬至一審裁判作出前。如此,可在保障被追訴人庭審辯護權的同時,推動刑罰特殊預防目標的實現。
第二,“認罪”情節的主觀實質。辯證融合“責任”與“預防”的并合主義刑罰觀預示著,法官之所以對“認罪”施以寬緩裁量,是出于被追訴人人身危險性降低與特殊預防必要性減少這一實質原因的考慮。而此實質原因真實存在與否不能僅從被追訴人是否“認罪”這一客觀行為進行判斷,還需深入甄別被追訴人是否具備“悔罪性”這一主觀態度。由是,應進一步細化“認罪”情節的主觀評定標準,并通過對被追訴人犯罪后的供述內容、主觀情緒、補救措施等要素的分析,合理認定被追訴人是否真實具備主觀“悔罪性”。
第三,“認罪”情節的載體特征。對于認罪情節與自首、坦白情節之間的關系,一方面,認罪是一個有別于自首、坦白的獨立的量刑情節。認罪的對象為刑事追訴機關對涉案行為的擬定評價,而自首、坦白的對象則是被追訴人所實施的犯罪事實本身,二者相互區別。另一方面,認罪情節與自首、坦白情節相互交叉。客觀上,雖然認罪與自首、坦白均規定被追訴人“如實供述主要犯罪事實”,但是,自首、坦白進一步規定被追訴人“如實供述身份事實”,而認罪并無此規定;認罪進一步要求被追訴人認可“被指控行為構罪性”,而自首、坦白亦無此要求。主觀上,認罪的成立除了具備自首、坦白所蘊含的認罪“自愿性”低標準外,還需具備“悔罪性”高要求。階段上,認罪與自首、坦白的共有階段為審前階段,而審判階段則為認罪所獨有的適用區間。
從均衡“認罰”量刑情節適用的視角出發,“認罰”情節應具備客觀折中性、主觀理性與載體獨立性的實質內涵。
第一,“認罰”情節的客觀含義。對于“認罰”情節的法定形式,結合《指導意見》第七條第一款的規定,可作如下解讀:“認罰”的通常標準為,在審查起訴階段被追訴人接受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并自愿簽署具結書;在審判階段被追訴人當庭表示愿意接受刑罰處罰。需指出,在一審裁判作出前,應保留認罪認罰者的量刑異議權,以維護其基本的人格尊嚴。“認罰”的底線標準為,在一審裁判階段被追訴人接受法院判處的刑罰,以回應特殊預防的基本理念。在一審裁判作出后,應當限制被追訴人針對量刑問題的上訴權,以在實現訴訟效率的同時,避免程序展開的非正義。對于“認罰”情節的酌定形式,結合《指導意見》第七條第二款的規定,可作如下界定:可將退贓退賠作為“認罰”的酌定形式,在法官從寬裁量時予以“適度考慮”。之所以“考慮”,是修復社會關系的需要;之所以“適度”,則是對罪刑均衡原則的回應。應對未退贓退賠的情形區別對待:若被追訴人確因經濟困難無法賠償,則不影響“認罰”的認定;但若被追訴人有能力賠償而不賠償,則不能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
第二,“認罰”情節的主觀要求。對于“認罰”情節的主觀方面,可進行如下界定:一方面,“認罰”的成立不要求被追訴人具備“悔罪性”此高階主觀要件。因為,被追訴人所犯之“罪”涉及是與否的性質問題,故“認罪”意思表示背后之主觀“悔罪性”的有無決定了特殊預防必要性的大小。然而,司法機關所擬之“罰”則關乎多與少的數量問題,被追訴人無須基于悔過心理對其全盤接受,相反,控辯雙方可針對從寬幅度進行平等協商。另一方面,“認罰”的認定應以被追訴人具有“理性”此低階主觀要素為前提。傳統觀點認為,只要被追訴人“自愿”認可法院最終判處的刑罰,即構成“認罰”。但實踐中,被追訴人“自愿”心理的形成往往受制于對被指控事實的經驗判斷,而缺乏對被擬定法律問題的專業分析,這易導致被追訴人認罰的實質“非自愿”。因此,“認罰”的成立應是被追訴人集“事實判斷”與“專業分析”為一體的“理性”選擇的結果。
第三,“認罰”情節的形式載體。“認罰”情節的形式載體涉及從寬裁量的基礎性問題,應從兩個方面進行把握:一方面,“認罰”情節具備獨立的載體,其并非“從寬處理”的結果,而是“從寬處理”的對象。因為,“認罰”本身具備減少特殊預防必要性與提升案件訴訟效率的雙重價值,故理應對被追訴人理性“認罰”的行為予以“認罪從寬”基礎上的進一步“從寬處理”。另一方面,“認罰”情節的載體內涵并非一成不變,而應隨著訴訟階段的推進而予以調整。如此,方可實現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運行的動態平衡。
從均衡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的立場出發,“認罪”“認罰”情節間應保持適用的“半”同步與效力的“半”剛性。
第一,“認罪”“認罰”情節的“半”同步。從制度名稱可以判斷,“認罪”和“認罰”作為制度適用的前提,如鳥之兩翼、車之兩輪,只有在同時具備的情形下,才能達致“從寬處理”的結果。然而,“認罪”與“認罰”的同步性并非要求被追訴人在某一特定訴訟階段既“認罪”又“認罰”。其中,堅持兩元素應同時具備,是出于特殊預防和降低認罪認罰案件上訴率的考慮;而承認兩元素的階段相異性,則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穩健適用的保障。
第二,“認罪”“認罰”情節的“半”剛性。2018年《刑事訴訟法》第十五條規定,對于“認罪”“認罰”的被追訴人,“可以依法從寬處理”。據此,對自愿認罪認罰者原則上應當給予其確定無疑的從寬量刑優惠,以激勵更多的被追訴人選擇認罪認罰程序,降低刑事追訴的司法成本。然而,對那些案件性質惡劣、罪行極其嚴重的犯罪分子,即使其“認罪”“認罰”,也可不予從寬處理,以回應罪刑相適應原則的基本要求;但與此同時,應要求法官在正式的裁判文書中說明不予從寬的理由,以增強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運行的公開化與可信度。
當前學界有關認罪認罰量刑情節適用內涵的研究大體包括兩種模式,即“抑制適用模式”和“提倡適用模式”。通過分析發現,兩種適用模式對認罪認罰量刑情節基本概念的界定存在著立場上的對立,而此現象背后指向的是實體正義、程序正義和程序效益理念間的沖突。因此,從刑事一體化的視角出發,本文提出了認罪認罰量刑情節適用的“均衡模式”,并得出如下結論:“認罪”量刑情節應具備客觀折中性、主觀悔罪性與載體交叉性的基本特征,“認罰”量刑情節應富含客觀折中性、主觀理性與載體獨立性的實質特點,且前述“認罪”“認罰”量刑情節間應保持適用的“半”同步與效力的“半”剛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