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被低估的設計美學

最近正在“追”的課程，是蘇州大學藝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李超德老師的《設計美學》。初聽課程的名字，即覺設計與美學，皆為兩座難翻、難爬的巨山，若兩相疊合，那山頂的一派風景，必然既迷茫又引誘。也一直很好奇，超德老師會將這一門宏大課程，置于如何的解剖視角—難點在于，多了技術性的解構，設計之美會陷在概念的重重包圍之中無處脫身；而少了技術性的解構，設計之美又將顯得云山霧罩，禪意雖美，但十足費解。慢慢地，一集一集追下去，實覺超德老師的方式是“四兩撥千斤”—他坦言此門課程面向本科生開設，定義為“漫談”。但我覺得，他的許多梳理與生發，亦靠見識與心思的點滴積釀，對服裝界從業多年的業內人士，亦開放出許多不落窠臼、開門見山的點撥與懇談。

緣何，又以“被低估”，這一似乎駭人的詞眼去形容這樣的講學？

在李超德老師新近的一講中，我注意到他提了這么一個問題：“時尚背后有學術嗎？”—其實，他者對這個問題本身的存疑，已經構成了設計作為一門美學理論，被價值低估的可能性。但這種被價值低估的現象，在高速運轉的產業現實之中，也的確得到了某一種程度的呼應：時尚易變，轉瞬即逝，而學術，則以嚴謹和縝密的邏輯體系與之相悖—無怪早有劉夢溪老師著書斷言：流行與時尚，與學術大師無緣。

然而，不管當下的“實然”（實際的樣子）如何，若就命題本身的“應然”（應該的樣子）狀態立論，立足于紡織服裝的語境之下，中國本土時尚，已經慢慢進階到了這樣一個渴逢甘霖的階段：那些錦衣華服、布衣粗衫，在兜售自我的美學故事之余，更需要的，是一個足以對其有能力品評，足以對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承載著足夠多理性價值與感性價值的，參差多樣的學術生態—或與之揮拳搏命，或與之琴瑟和鳴——這個時候，時尚才會真正擁有“話語”，我們才能有資格，進一步地去主導分配，所謂“話語”的權力。

目前來看，這個學術生態，其實是匱乏的，或者說是價值被低估的—至少，在我日常查閱的諸多產業“學術文獻”之中，它們或以學術論文，或以時尚評論，或以課題報告的熱鬧之姿粉墨登場，但似乎鮮能讀到真正的解渴之作，今天引用來的，明日就想客客氣氣地還了回去—而我較早讀到的李超德老師的文字，是個例外，有金石味，但不泥古；直面當下，亦無一團和氣的皆大歡喜，許多問題談得誠實篤靜。當然，我相信他自有他的局限—學術以其負重又貌似無用的姿態，日益顯露出的門庭寂寥，恐怕也是“快時尚”時代，在換取自身的風流快活之時，必要支付的對價—要不然，我也不會窺見他在微博上忐忑喊話：哎呀呀，也不知道，這些六旬老翁“五斤哼六斤”，準備的課件，有沒有人認真在聽啊？這一半戲謔一半認真，倒惹得幾乎甚少在他微博留言的人。比如我，跑上前去吶喊助威—因為生怕他掐指一算，咳，算了，沒什么人聽，諸位散了罷了。

至于如何構建紡織服裝產業的學術生態？我覺得超德老師所言確可借鑒，他認為，設計美學的學術框架，可以嘗試遵循“一體兩翼”的思路。“一體”：即為設計實踐本身。“兩翼”，一翼應通往古代，這是沉淀；另一翼則應通往現當代，這是未來。而在如今的學術界，厚古薄今的現象的確比比皆是，而唯有遵循設計“本體論、歷史論與當代論”，一邊可著眼于有東方設計美學基因的傳承，一邊不忘以科學技術、時代審美兩個重要維度，去直擊現實問題，去真正洞穿時尚—“任何設計的問題，也都是文化支撐下的技術問題”。它是視覺的，更是社會學的，倫理學的。它需要分析與解構，更需要直觀與體驗—換言之，它是拘手拘腳的，你看“自由”二字，外表寫得就是條條框框的；它又是輕舞飛揚的，因為它有八股文所鐐銬不住的美麗魂魄，暗中給你“洗了腦”，你卻心服口服，意猶未盡的樣子。

我們需要真正了解，什么是美的東西—這大概就是原研哉口中，所謂“欲望的教育”，因為正是欲望的土壤，在培植滋生美的善惡之花。我們也需要以包容與學習之心態，去別人家串個門，看看他們眼里的美是怎樣的—這大概也是超德老師近期在講課中，力薦幾位日本設計大師的初衷所在。所幸，他推薦的幾本設計著作，包括谷崎純一郎的美學隨筆與奠基之作《陰翳禮贊》，我早讀過，但聽了他講的，又覺得自己讀得并不透亮，回過身，也回過神去，再讀—我們需要時不時邂逅這樣的喚醒，而學術教化的價值，即在于反復地咀嚼出，思想內在的魂魄。且，不同的學術觀點之間，會在不同的時空，或有共謀，或存異心—這就有意思了，學術不是沉悶的清湯寡水，不是齊聲高唱贊歌，正是這“針尖對麥芒”，產業聽見了，豎起了耳朵，認真了起來，凡事或有個收斂，或吃了顆定心丸，這方才是學術有理有據，動了真格的魅力。

前幾天讀書，在陳丹青的書里，讀到一段中國美學大師朱光潛與文學大家魯迅學術論戰的軼事，為的是形容這個古希臘雕刻，是否稱得上“靜穆”一說。朱光潛先生說的“靜穆”，自然是從德國人溫克爾曼借鑒來的說法。三十年代回國后，他說古希臘雕刻好比“低眉默想的觀音大士”，“泯化一切憂喜”，然后一筆拉到陶淵明，說陶淵明“渾身靜穆，所以他偉大”。

原話的文辭寫得美，不管失真與否，還是想完整抄錄如下：

“靜穆是一種豁然大悟、得到歸依的心情。它好比低眉默想的觀音大士，超一切憂喜，同時你也可說他泯化一切憂喜。這種境界在中國詩里不多見。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剛怒目，憤憤不平的樣子。陶潛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

魯迅聽了很不買賬。他舉了古希臘和陶淵明的種種例子，說人家并非全然“靜穆”，還有別的一面，然后提起有位北京土財主買了周朝的古鼎，擦得精光锃亮，供給客廳里看，使“魯迅不禁由吃驚而失笑了”然后他嚴肅地寫了下面的話：

鼎在周朝，恰如碗在現代，我們的碗，無終年不洗之理，所以鼎在當時，一定是干干凈凈，金光燦爛的，換了術語來說，就是它并不“靜穆”，倒有些“熱烈”。

再接著，魯迅說這件事又使得他從此改變了衡量古美術的眼光：

“例如希臘雕刻吧，我總以為它現在之見得‘只剩一味醇樸’者，原因之一，是在曾埋土中，或久經風雨，失去了鋒棱河光澤的緣故，雕造的當時，一定是嶄新、雪白、而且發閃的，所以我們現在所見的希臘之美，其實并不準時當時希臘人之所謂美，我們應該懸想它是一件新東西。”

讀罷，一覺，有文化的人打起筆仗來，到底不如街頭的蠻勁撒潑，自有自家，有底氣的雅。二覺，亦是最讓我心頭為之一振的，是我們缺的，也繞不開的這一番功夫。面對當下的所謂時尚產業，這樣的學術對話彌足珍貴，我們唯有各自老老實實，去歷史里去找，回歸到現實中去比對，學會以理性感性兼具的思維觸角，甄別，賞析，觀照與轉譯，何者為美，因何為美，方可各美其美，美美與共。

行將擱筆，想起大藝術家杜尚在五十多年前說的話：“藝術界眼下急功近利，物質至上的局面，用教育來改變是不可能的。可以給予抵制的方式是：沉默、緩慢、獨處。”—但我想，沉默、緩慢、獨處，這種隱士一般的超逸與高潔，也許只是藝術家個人的修行，何況，一味的抵制，似有破壞，但遲早，還是應有所“建立”。

所以，若談及時尚界的學術研究，我更愿意出現這么六個字：純粹、敬畏、等待—是設計的至善與純美；是一腔孤勇的如履薄冰；是但求耕耘，不問收獲，急不得的中國夢；是凡事皆有定期，萬物皆有定時；是于中國連體的時尚設計生態中，真正有了匠人、藝人與哲人的多位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