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去心塵：馬可眼里的萬物有靈

掃除“偏見”與“定見”，首先需要“看見”。

對于一把掃帚來說，亦是如此。

最近，去看了馬可策劃的“讓掃帚飛起來——除塵布新掃具展”，海報設計得有趣，有一絲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色彩，大概我們每個人的心中，都渴望擁有這樣一把神奇的掃帚，它化身我們可以手到擒來的那個座騎，一騎絕塵，悠游宇宙，隨時可以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其實，關于掃帚的定義，絕不止于那一種叫做“掃把星”的偏見。相反，它亦可拖一條曳地的豐滿尾羽，在空氣中留下慧潔的多面隱喻——某日讀到一本書，說笤帚最早源于美國的夏克教教徒。這些教徒們相信，天國之中沒有塵埃。

但我依然篤信，在古老的中國，掃帚一定出現(xiàn)得比西方更早。《論語?子張》里說：“灑掃應對進退”。一把掃帚的綿長意味，便是教我們于紅塵跌宕之間，“灑掃應對”，勤拂拭，常自潔，掃除塵埃，敝帚自珍。

（一）

無用的掃帚展開幕，馬可與許知遠做了一場直播。許知遠步入無用空間的第一眼，連著蹦噠出幾個詞：“哇靠！真是桃花源”。而我的第一眼，烈度相近，也是來不及雕琢任何語匯，只是輕呼：“哇塞！我滴個天”。

與女友一同踱步空間，一把把形態(tài)各異的掃帚，由自一根根細線輕懸，垂浮于空中，高低錯落，灑下濃淡不一的光影，組成奇特的殿堂。

大概，這就是“萬有引力”定律，物理學意義之外，另一番新鮮的注解。這些犄角旮旯的平凡之物，平淡無奇，甚至向來給人灰頭土臉印象的掃帚，展開羽屏，躍入眼簾，竟也有了萬千之姿，昂揚之態(tài)。精致粗獷之余，各有吸力，全無一絲一毫的喪氣落魄。

過一會兒，馬可來陪我們。紅高粱帚，野燕麥帚，金絲帚，葵葉帚……和她一起，一步一步，一把一把，仔細端倪了去。它們長于山坡，掠過庭院，溜過縫隙，歸于塵土。這自然而然的生命軌跡，若有心追隨，亦會發(fā)現(xiàn)它們的雨露天成，灑掃應對，凡而不凡。

“往昔搖曳在竹園，今日悄行庭院間。俯首折腰親大地，虛懷擺尾拜青天?！边@一把竹掃帚，用約十余根竹制成，堅韌有力，亦有宛如秋風掃落葉的干凈與利落。

又比如眼前這一把紅高粱掃帚。不難想象，它的前身是那北方漫山遍野的高粱地，三四米高的高粱，顆粒飽滿，熱烈似火。立秋之后，便是高粱的采收季。而脫粒剩余的高粱桿，則是扎掃帚的上好材料，而馬可告訴我，眼前這幾把穗穗特別蓬松厚實的短把高粱掃帚，原是農(nóng)家用于掃磨盤糧食，隨著機器加工糧食的出現(xiàn)，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分少見。

（二）

樂器、鞋履、油紙傘、手作衣裳……幾乎每次的無用民藝展，都會去看。馬可有我佩服的一種能力，便是將這些遺落在民間的技藝，藉由藝術的語言，將它們一一帶到都市人的面前，讓人在靜謐處自省，藉由日用之道，完成自我的觀照。

無用的民藝展，光線也多是幽暗的，少有青天白日的燈火通明。人是奇怪的動物，仿佛具有白天與夜間型人格的兩個不同剖面。外面的光暗下來，內(nèi)心的光反而亮起來。任何高清鏡頭里的展覽切片，都很難將光與氛圍的尺度與尺寸，一點點丈量并收納進來——惟有在現(xiàn)場，慢走，停下，去領受，光的獨白與影的沉默。你才會察覺到內(nèi)心的某個縫隙，若有泉水溢出，悠悠，潺潺。

麥垛一樣的燈草，從芯里發(fā)出光，一束束籠成微縮的野山坡；長條的茶桌被一叢叢芒草包圍，好像隱匿而飄浮的行舟；葦草拔地而起，蘆花自天空倒立，是自構的天圓地方——四周圍欄的均是制成掃帚的天然竹草，從自然中采集而來，亦仿佛隨時，要回到自然中去。

“萬物有靈”。這是藝術家的責任與慈悲。浩瀚宇宙，人亦渺小如帚，然心有菩提，枯榮自守，低到塵埃里，也要長出花來。這是所有微小與平凡，“敝帚自珍”，不妄自菲薄，不自輕自賤的一番修行。

當然，每次的無用民藝展，我更愿意將其視作藝術家所要傳達的一種“啟示”，而非其煞有介事的“布道”。

好像日本木藝大師三谷龍二說：“因為一件器物，生活就此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這樣的漂亮話，我不想說”。無用的展覽，也是如此。未必要以一律的朝圣心態(tài)去看待它，但若能在那些眩暈躁動的迷霧之中，看到一縷瞬時爆破的光，引以自燃，便是值得。

這值得，亦是藝術家與觀眾，會心不遠，能量往來的一種值得。

（三）

相對于以往的深居簡出，近年來，馬可離公眾，要近了一些。

有時候，想要被看見，也許并不是是因為，僅僅是想要“被看見”，而是希望自己的信仰，得到同類的共鳴，以及完成更為正向、更為廣大的輸出。

對于真正的藝術家而言，自己內(nèi)心中保有的定見，那個閃耀著的終極目標，本是“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虛榮與信仰的區(qū)別，唯有接受時間的考驗，清者自顯，不必逢人解釋，費心表演。

展覽過后，與馬可吃飯聊天，言談之間，能夠感受到她近年來的“變”與“不變”。

變，是并不想只是做一個“時代的隱士”，享受作為純粹藝術家的“獨樂樂”，所以慢慢希望自己走到公眾面前，并愿意去表達自己的所見與所思；不變的，是愿意用一己之力，永久投入鄉(xiāng)間民藝的傳承與推廣，哪怕這種純粹的投入性工作，并不能順風順水地兌現(xiàn)一本萬利的商業(yè)價值。

本質(zhì)上，藝術家是需要“服務”精神的。曾幾何時，“服務”一詞被曲解為卑躬屈膝，其實大可不必。一如我酷愛的，已故的蘇聯(lián)大導演塔可夫斯基在《雕刻時光》中寫下的話：

“事實上，對于藝術創(chuàng)作來說，個性并不是為了證明自己，而應該是服務他人，服務于更高尚和普世的目標?！?/p>

“我不認為一個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只是為了‘自我表達’。沒有共鳴的自我表達毫無意義。僅僅為了展現(xiàn)自我而工作，這種努力，又有什么意義呢？”

我完全地理解，馬可將生活與工作大部分的時間，用在鄉(xiāng)間田野，與農(nóng)人匠人對話，采集這些即將遺落，又因緣而聚的手藝標本，那時候的她，是純?nèi)蛔杂桑|(zhì)樸真誠的。

我也可以理解，那個走到人群里，慢慢在適應，學習自我表達，渴望得到共鳴，愿意以作品服務他人，影響他人的馬可。

重要的是，我們未曾被自我的戀慕，吞噬席卷——在藝術的道路上，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皆是一步一叩首的難，能走到哪一個境界，唯有留給時間。

馬可和我說，相比藝術家，她更喜歡做一個樂不知返、沉醉鄉(xiāng)野的頑童。而在我眼里，馬可，她從來不是“神”，而是一個人，她必也有自己的通透與糾結，果決與猶疑，向前看與向后看，能與不能。但這個女子的丈夫氣，亦體現(xiàn)在一生做一件自己所愛之事。未來對她，我自然也有額外期待——有朝一日，她的柔軟與意志，匠心與手藝，能以更親民，普羅大眾也都有能力抵達的姿態(tài)，以藝術為媒，走向更廣泛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