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素的力量

李煥龍

我之所以要再三細品著名作家和谷的長篇紀實文學《閱讀徐山林》，是因為這些素如清水的故事，會讓人回望來路反省人生，會讓人引為鏡鑒自我警示，會讓人洗滌心靈向往圣潔。

一幅照片

此書雖已出版6年，但我卻剛拿到手。信手翻開，就被一幅照片刺疼了神經。

這是主人公徐山林的全家福，時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他擔任安康地委書記，并被任命為陜西省副省長，告別故鄉前夕，在地委家屬院的住宅樓前合影留念。一家六口，全是布衣。前排的四個女兒，所穿衣服早已褪色，且皺皺巴巴；后排的他穿著中山裝，妻子陳天芝穿著小開領西服，雖然都是藍色，但已泛白。與身上春秋裝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目光可視的前排四人，腳上全都穿著單鞋。其中，大姑娘穿的是人造革鞋，二姑娘穿的是人字形的塑料涼鞋，三、四姑娘穿著手工做的布鞋。

這樣的穿戴，像是地委書記與家人嗎？像是副省長一家子嗎？

我曾讓三位80、90、00后來辨認，他們都說是一家農民。其中一個小伙子指著徐山林說：這個中年人，面容和善、神情嚴肅，文人氣質濃郁，一臉思考神態，要么是大隊會計，要么是民辦教師！

然而，不論咋看，這一家人個個精神飽滿，其神情超然于物，其內心豐富多彩。

那么，一個地委書記的全家福，真的就這么寒酸嗎？這些衣著寒酸的人們，都是精神的富翁嗎？

為了弄清這些問題，我便繼續閱讀。很快，就找到了徐山林及其家人的許多生活清貧、精神快樂的真憑實據：

為了讓女孩子們穿得體面一些，陳天芝經常去商店買些布頭回來，通過拼接和搭配，給女兒們做出五彩繽紛的“新衣”；買不起成衣，又想讓女孩們穿上好看些的衣服，他們就省吃儉用，買了一臺縫紉機。陳天芝便白天上班，晚上自己動手，給孩子們做衣服。

二姑娘上高中時揀了表姐穿不上的一件條絨外衣（就是照片上的這件上衣），成為她最喜歡、最好看的衣服。

二姑娘在大學四年中，品學兼優，她一直穿著布鞋、布衣，以至于人們將同宿舍一位有漂亮衣服的女孩當成了“省長千金”。

大姑娘說：“我們姐妹的衣服，都是大的穿不上了小的接著穿，直到爛得補不成、小得穿不成了為止……”

一家樸素，安于清貧。為此，我明白了人稱徐山林為“布衣省長”和“平民省長”的緣由。而從內心，我更傾向于稱他為“平民省長”。

其一他出身平民家庭，從小家境貧寒，靠當學徒工與母親艱難度日；其二他長期家庭負擔沉重，在孩子們成人之前，他夫妻二人的工資要維持上有老娘、下有四個女兒的大家庭，還要接濟家在農村的姐姐，以至于當了高級干部后，其家庭人均收入還在平均線以下；其三是他有平民情結，一生見不得誰受窮受苦，看到群眾困難就要設法解決，所以從領導崗位退下來之后，他創辦了扶弱濟貧的陜西省慈善協會……

他的平民情結，來自自幼的貧困生活，來自長期的家庭貧困，更來自他在基層擔任地縣領導時的因貧困而苦，為抗貧而戰。這種與廣大群眾同甘共苦的樸素的平民情結，使他形成不為自己、自家如何擺脫貧困而努力，而為人民大眾脫貧致富而奮斗的初心。由此表現的情操，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擔當精神，而不僅僅是艱苦樸素的平民操守。

他這個“平民省長”，不是簡單的一個詞，而是白描式的寫真。我們從他那眾多的布衣影像中看到他去開會、去調研，甚至出差、出訪時的瀟灑自如，談笑風生，便會想到，我們這位“平民省長”，其外表是真實的，其內心是充滿真情的。因為他的“平民情結”是深入骨髓的，是烙下生命印記的。

正因為這樣，他才會一輩子樸素，一輩子親民，一輩子為民眾奔波。

當他年近八旬，為事業發展而卸任陜西省慈善協會會長，為奉獻大愛而當上終身名譽會長時，我們看到：他的“平民意識”，就是他那不變的初心；他的“平民情結”，就是他那永恒的使命擔當！

一封家書

再次感動，是因為看到一位廳級領導為25元生活補助而致信妻子，言辭懇切地要求謝絕，讓我十分震驚！一位黨的高級干部，因何困難到需要組織上給予生活補助？區區25元，為何要用寫信這種正規方式鄭重交辦？

時在1980年11月4日，剛由行署專員升任安康地委書記的徐山林，在中央黨校學習時，接到妻子陳天芝的來信。他一看畢，立即回信：

天芝：你來信講，組織部了解咱們收入情況，要給生活補助，原因是家庭每人每月平均收入不足35元。我反復思考這個問題，這筆補助不能要。原因主要有三點：第一，現在干部中每人每月不到35元的人太多了，許多人連25元都不到，如果以此為理由給我補助，那太脫離群眾了；第二，中央財政部規定，從我們這一期開始，凡離職學習的干部每月補助6元生活費，既領了這筆補助，又怎么再要第二筆補助呢？這種補助法，黨校并無此規定；第三，我們現在經濟上算不上很好，但與前幾年比較已有很大好轉，我們已買了電視機，如要這點補助不是尋著叫人說閑話了嗎？

短短一段話，不到三百字，不僅言簡意賅、旗幟鮮明，而且語氣重、語意深、態度明朗。比如“這筆補助不能要”，比如“那太脫離群眾了”，比如“尋著叫人說閑話”……這些話，既有一語中的的原則性，又有一錘定音的確定性，黨性閃亮，毫不含糊。從字里行間所透視的心情來看，徐山林同志將此事看得很重。雖然今天的年輕人無法理解，那時的地委書記會將“6元生活費”當成一筆款項，會把25元補助當成一件大事，但當我們回首那時生活便可理解那時艱辛，回望那時干部作風便會敬仰那代人的錚錚鐵骨。

時隔41年，在西安新城廣場的省政府后院，已從常務副省長崗位退下20多年、年已86歲的徐山林先生，對那時的貧困狀況和抗貧精神十分感慨：“當時，我是正廳，天芝處級，但工資不高。而家中上有老娘，下有四個女兒，七口之家，每月人均只有20多元，生活十分困難。但是，我們不畏貧困，清貧做人，從不伸手去要，更不動手貪占！”

正因為貧困，這位地委書記才成了那批學員中的特例。當時，赴京開會的省委書記馬文瑞、省委常委兼秘書長常黎夫等陜西領導先后到中央黨校看望學員，關心學習、生活情況，特別問到每月伙食費及各項開支、有無經濟困難。學員黨支部書記趙長河匯報：“有的同學有困難，比如徐山林同志，供養人口太多、家庭負擔很重。”事后，常黎夫讓趙長河寫了情況說明，回來就批給省委組織部，要求每月給予25元生活補助。省委組織部打電話給安康地委組織部，指示其抓緊落實，及時辦好。

為此，與徐山林一樣講黨性、講原則、勤儉持家的夫人陳天芝，真不愧是與他心心相印的好伴侶，在這關鍵時刻，并沒想著如何利用這筆補助去彌補因徐山林到北京上黨校而給家庭帶來的開支困難，而是急忙去信，通報情況，商討正確做法。

正因為這樣，徐山林才直言相告，態度堅定地表明自己對此的看法及秉持的原則：

組織上關心我們，我們領情。但錢不能要。我們不能因小失大，給自己弄下被動的事。不說25元，就是250元，不該要的也堅決不能要！一個領導干部，名聲和威信就是自己的政治生命。決不可因貪圖一點點錢而不顧一切影響。

這段交心、交辦性的文字，其意真切，其情火熱。透過那“決不”“不能”之類擲地有聲的一連七個“不”字，我們可以想見：主人公的情緒是多么激動，黨性是多么堅定！尤其是一句“名聲和威信就是自己的政治生命”，讓我們看到了黨旗之下的鮮紅黨心，明白了黨性就是這樣煉成的！透過這發自肺腑、熱情似火的公仆心聲，我們知道了公仆形象就是這樣塑造的，明白了心目中的清風明月、高風亮節、高尚情操、清正廉潔、執政為民、公而忘私等美譽是如何用樸素、用人格、用尊嚴、用黨性、用忠誠、用奉獻、用初心與擔當寫成的！

一封家書，一面鏡子。既讓我們看到了老一代共產黨人的大寫人格、素潔情操，又讓我們從中得到警示，受到教育。特別是在當前開展黨史學習教育活動中，希望這樣的活教材更多開發出來，更好利用起來，利于我們更多更好地得到思想啟迪，獲取精神營養，提高忠誠干事能力，為履行黨的神圣使命而擔當作為。

二斤茶葉

在我將此書推薦給文友小劉閱讀的一周之后，他打來電話，讓我向正在安康開會的作家和谷求證一件事：在他采寫的長篇紀實文學《閱讀徐山林》中，有個小故事是否真實？

聽小劉講了故事梗概，我便在記憶中搜出了這個故事。但因情節記不清了，僅是出于對主人公的敬仰，憑著直覺肯定地回答“無須置疑”，卻又說不清何以“無須”，只待回家重讀此書。

燈下打開《閱讀徐山林》，翻到第399頁，便見到了那則小故事：

徐山林已經當了安康地委書記，省政府常務副省長白紀年托他給買二斤紫陽茶，他用麻紙包好，開具了發票。到西安送到白紀年辦公室，一手遞上茶葉，一手遞上發票，一本正經地說，一共幾塊幾毛錢。白紀年一邊給他付錢，還一邊說：“我這里來人很多，真費茶葉。”

看完這則小故事，我心潮澎湃，思緒萬千，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一則簡短的小故事，至少給我們透露了八十年代事關干部作風的六條信息：

其一，那時的上級托下級代買東西，真的是大大方方的托買，而不是明買實要，暗示其送。

其二，那時的下級給上級代買東西，是一本正經要憑票收錢的，而不是趁機送禮、借機行賄。

其三，那時的地委書記要買二斤茶葉，是真的自掏腰包去買，而不是找人要、命人送、托人拿或用公款去買、讓別人去買。

其四，那時的領導干部公務用茶，不是公款配發的，而是自己購買的，就連堂堂省長也不例外。

其五，那時的干部交際、上下級往來，是光明正大、十分明朗，且沒有潛規則的。

其六，那時領導之間的涉及財物行為，是公私分明、一清二楚的，是干干凈凈、明明白白的。

尤其是文中從“一手”到“一邊”，那一連串的六個“一”，讓我看到兩位高級干部在二斤茶葉面前，顯示了一身正氣、兩袖清風的高尚情操，展現了一清二白、一塵不染的純真黨性！

為此，我靜下心來，重讀此書。有感于徐山林在當縣委書記時為赴北山查災而穿草鞋下鄉，當地委書記時因家庭困難而謝絕組織上的25元生活補助，當常務副省長時的步行上班與著布衣出訪，退休之后不干掙錢的忙事、享福的閑事而干扶困濟弱的善事……我將此書認認真真地再讀一遍，都是時而淚流滿面，時而掩卷長思，時而奮筆疾書。寫完近六千字的讀書筆記、三篇體會文章之后，我將那段小故事拍照發給小劉，鄭重其事地問他到底因何生疑。

小劉直言不諱：“我不相信他們那么簡單，那么單純，那么質樸，那么清白！”

我問他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懷疑，他說因為當初的不了解、不理解。

聽他這么解釋，似乎含有已經理解的意思，我便追問：“后來理解了嗎？”

他說：“那天聽你說要回去看書，我回去也重新看了一遍。有別于上次的匆匆翻閱，這次帶著問題去讀，便讀進去了，讀感動了。因此，我從兩個入口進入了徐山林的精神世界，理解了他和他們那代人的情感。其一，他們的處世‘簡單，來自一心為公、一心為民的精神單純；其二，他們的為人‘單純，來自立黨為公、大公無私這種價值觀的純粹。正因為這樣，他們的清純，才顯得那么純凈，凈到我們不識其真！正因為這樣，他們的樸素，才顯得那么高潔，簡直高不可攀！因此，他們的簡單，才是那么不簡單，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這位年輕人發自內心的點贊，讓我完全相信他真的讀懂了，悟明了。

是啊，透過這則小故事，去看一位地委書記與一位常務副省長的物質交往，我們看到的，是純潔的人格、樸素的情操。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要禮贊這樣的干部，才要弘揚這樣的黨風，推崇這樣的政風，學習這樣的干部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