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好晴
摘 要:安房直子童話中的“森林”作為連接現實和非現實的過渡場景,具有多層象征意義。有時象征著善良者的心靈療養所,撫慰受傷的主人公;有時象征著勸誡獵殺者的場所,呼吁人類保護動物;有時象征著藝術家的心之所向。其中,與《格林童話》相同,“森林”給予善良的主人公幫助,但不同于《格林童話》,安房童話通過感化的方式勸誡獵殺動物的人類,展現了反“善惡絕對二元對立”的童話模式。
關鍵詞:安房直子;森林;象征意義;《格林童話》
日本著名的女性童話作家安房直子(以下稱為“安房”)在她短暫的創作生涯中,留下了272篇童話作品,多為短篇童話。《狐貍的窗戶》《藍色的花》等三十余篇童話被收錄進日本國語教材,深受兒童的歡迎。彭懿整理提煉了安房童話的特點:1.多為空靈雋永的短篇童話;2.安靜不招搖的寫作風格;3.現實與幻想間境界線模糊的格林童話式幻想小說;4.飄蕩著淡淡的哀傷,孤獨、死亡、溫情、愛以及懷念是常見主題;5.思想及寓意深刻;6.主人公多為孤獨且笨拙的角色;7.注重色彩和聲音的使用。除以上從宏觀視角得出的研究成果外,中日兩國學者對安房童話的特點也進行了探討,如“異界”的作用、“生與死”的表現手法、人物形象的特點、色彩的隱喻意義、兒童本位意識、曖昧性等。
然而,有關安房在隨筆中多次提及的“森林”,學者們或單從日本傳統文化的角度作解釋,認為安房受“森林思想”的影響,傳達人與自然應平等、和諧相處的自然觀;或僅根據安房所說的“或許,存在我內心的童話森林,是從前閱讀的格林童話中大片森林的片段”,得出“安房童話中‘森林’受格林童話影響”的結論。這些研究缺乏對“安房童話中‘森林’的象征意義”及“安房童話與《格林童話》中‘森林’的內在聯系”的探討。為此,本論文以安房童話中涉及“森林”的作品作為研究對象,歸納其童話作品中“森林”的象征意義,再與《格林童話》進行比較,探究安房童話與《格林童話》中“森林”意象的異同點。
一、安房童話中“森林”的象征意義
安房童話的故事發生場所設置在小鎮、森林、農村、山間、海邊、原野等遠離都市喧囂的環境。據筆者統計,2012年接力出版社出版的“安房直子月光童話”系列和2020年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的“安房直子幻想小說”系列收錄的66篇童話中,36篇童話涉及森林。森林有著特殊的作用,是連接現實與非現實場景的過渡空間,主人公們進入森林,歷經非日常的活動后回歸現實,精神得到升華。他們有的因失去摯愛之物內心空虛或遭遇挫折悶悶不樂,于是進入森林尋找心靈的慰藉;有的為了生計進入森林,在森林居住者的感化下,停止傷害動物;還有的在藝術創作中遇到瓶頸,進入森林尋找解決方法。
(一)善良者的心靈療養所
安房在談及創作心得時說道:“長期以來,在我心里,有一片我想稱之為童話森林的小地方……在那里住著孤獨、純真、笨拙且不善于待人接物的人。我常將他們帶出來,作為自己作品的主人公。”安房童話的主人公大多來自童話森林,他們心地善良,關愛動物。森林是他們的家,遭遇現實生活打擊的主人公們返回森林,獲得心靈上的療愈。
《天狗送的紙牌》中武志因不擅長玩紙牌,被小伙伴冷落。回家途中,他誤入森林,與狐貍們玩起紙牌。借助天狗送的紙牌,武志屢屢獲勝,變得自信起來,開始期待與小伙伴們玩耍。《夏天的夢》講述了一位生意不佳的玉米攤主,他十分孤獨且心里煩躁不安。一只蟬帶他進入森林,在森林里,玉米攤主不僅生意火旺,而且正準備與兒時心愛的女孩結婚。醒來后雖仍孑然一身,但“他的心,不可思議地明快起來”。森林是甜蜜蜜的、充滿魔法的夢境,給予孤獨的成年人心靈慰藉,驅散孤獨。《雪窗》中老爹的女兒在10年前的一個雪夜因病離世,為了尋找女兒的亡魂他下定決心穿過森林去野澤村,當看到死去的女兒在另一個世界快樂地生活著時,老爹多年的心結解開了,并接受女兒已死的事實。
安房童話的主人公除了兒童,也有成年人和老年人。安房童話不僅是寫給兒童的,也寫給兒童背后的成年人。像萬花筒般,讀者通過閱讀能窺見世間百態,療愈空虛寂寞的心靈。安房巧妙使用充滿神秘感的森林,讓善良的主人公看到現實生活中沒有的景象,重拾希望。
(二)勸誡獵殺者的場所
嚴曉馳提出:“傳統童話故事的二元對立思想根植于人們對于森林的矛盾思想,善良的人得到保障,邪惡的人受到懲處。”安房童話也表現了明顯的生態本位立場,但與傳統童話不同,安房童話中與善良者相對立的并非邪惡之人,而是迫于生計獵殺動物的人類。安房采取感化的方式勸誡他們,展現出異于傳統的童話模式,反對善惡絕對分明的思維模式。
《狐貍的窗戶》里“我”在森林打獵,為了獵殺更多狐貍,尾隨小狐貍進入小屋。喬裝成人類模樣的小狐貍用桔梗花汁液將“我”的手指染成藍色。透過用藍色手指搭成的菱形窗戶,“我”看見死去的家人。藍色窗戶喚起“我”對家人的思念之情,同時促使“我”對失去母親的小狐貍產生惻隱之心。最后“我”用獵槍與小狐貍交換藍色的窗戶,放棄打獵。《鶴之家》中獵人長吉在森林打獵時,誤殺了瀕臨滅絕的丹頂鶴。在新婚之夜,一位穿著白色和服、頭發插著紅色花的女人送了他一個盤子,用這個盤子吃飯,家里人都健康強壯。然而十分詭異的是,每當家人去世盤子就會多一只丹頂鶴圖案。這盤子時刻提醒著長吉銘記曾經犯下的錯誤,并通過勤奮勞作來償還罪過。同樣有關保護瀕危動物話題的故事還有《野玫瑰的帽子》,故事講述了家庭教師“我”在前往位于森林深處的中原家途中,遇到戴野玫瑰帽子的女孩——一只渴望嫁給人類的白鹿。“我”得知白鹿的秘密后,被白鹿媽媽施魔法變成玫瑰樹。幸運的是最終“我”獲救了。白鹿媽媽做出此舉是因為丈夫被殺害后做成標本陳列在村小學的教室里。人類為了生存和發展不得不做出傷害動物的行為,安房在童話中沒有明確界定善與惡,而是將善惡矛盾展露在讀者面前,引人深思。森林同樣是矛盾的共同體,充滿生機的同時危機四伏。
此類童話表面上是恐怖的森林,深入挖掘后,可以看到安房對死亡和保護瀕危動物等嚴肅問題的思考。安房沒有通過描繪邪惡之人受到懲處的方式來傳達善惡分明的世界觀,而是塑造了迫于生計而獵殺動物的角色,傳達了人性本善的理念:獵殺動物的人也有可憐之處,應在理解對方的基礎上勸誡對方改過自新。
(三)藝術家的心之所向

安房童話中的“森林”也象征藝術家的創作源泉,這類作品的主人公往往面臨藝術創作的窘境,在百思不得其解中,步入森林,尋求解決方法。《銀孔雀》中一位手藝高超的織布匠為了織出精美絕倫的圖案,丟下年幼的弟弟,前往原始森林的城堡織布。完成“孔雀圖”的同時,織布匠被吸入“孔雀圖”里消失了。該童話敘述了一個匠人為自己的藝術成就舍棄親人的故事,與芥川龍之介《戲作三昧》有異曲同工之妙。與其說這是寫給兒童的作品,不如說是安房訴說對藝術創作的決心。此外,1987年出版的《紅玫瑰旅館的客人》也是有關藝術創作的童話,作品描述了一位新晉作家“我”為尋找寫作靈感進入森林,并與自己作品的主人公一起生活的離奇故事。“我”希望主人公的婚姻和旅館都能按照自己的預期發展,卻處處碰壁。最終,人類主人公與狐貍結婚,紅玫瑰旅館成了動物們光顧的餐館,“我”也因這段經歷迸發創作的靈感。“森林”,是激發安房藝術創作的地方,也是藝術家們的心之所向。
二、安房童話與《格林童話》“森林”的象征意義之比較
通過前面的分析可知,安房童話中的“森林”是通往幻境的過渡空間。主人公們從森林出來回到現實生活后,精神得到升華。安房童話的“森林”有豐富的象征意義,既是善良主人公的心靈療養所,又是勸誡獵殺者的場所,也是藝術家的心之所向。安房從小喜歡閱讀《格林童話》,童話中的“森林”深受《格林童話》影響。下面將進一步探討安房童話與《格林童話》的異同點。
(一)相同之處
據統計,《格林童話》最終版第7版(1857年)所收錄的201篇童話中,發生在森林的童話有96篇,接近半數之多。《格林童話》中不乏貧窮饑餓的主人公進入森林后獲得食物和住所的故事,他們在弱肉強食的現實世界里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在“森林”的幫助下過上幸福的生活。同樣,安房童話中的“森林”幫助武志變強大,幫助賣玉米的男子緩解孤獨,幫助老爹和水繪走出失去至親的痛苦。二者的“森林”都象征著給予主人公幫助的場所,且作者把對美好生活的憧憬寄托于“森林”。正如安房所說,祈禱善良的主人公獲得幸福是民間故事永恒的主題,兒時的閱讀經歷深深地影響安房的創作。安房童話中給予善良者幫助的森林形象與《格林童話》一樣,源于民間故事的土壤。
(二)不同之處
《格林童話》有明顯的善惡二元對立思想,森林意象具有雙重含義:既是審判及懲罰邪惡之人的場所,也是給善良之人提供幫助的場所。如《漢塞爾與格萊特》中因口糧不足而企圖將兩個孩子扔在森林的繼母不幸早死,而善良的樵夫和兩個孩子活下來并意外獲得寶石,快樂地生活著;《杜松樹》中殘忍無情的繼母被石頭活活壓成肉泥死去。由于《格林童話》是由民間故事修訂而來的,故事中無法避免地存在先民們樸素、單純的思維方式,認為邪惡之人必須受到懲罰。而安房童話洗去《格林童話》森林中殘酷血腥的故事情節,向讀者述說哀而不傷的溫情故事,沒有刻意強調善惡的二元對立關系,給予犯錯者啟發和悔改的機會,更符合現代兒童教育觀念。除此之外,不同于《格林童話》,安房賦予了“森林”新的象征意義——藝術家的心之所向,將為人類提供生活生產資料的森林提升為為人類提供思想藝術源泉的精神家園。
三、結 語
安房童話的“森林”意象豐富:有的象征善良者的心靈療養所,有的是勸誡獵殺者的場所,有的是藝術家的心之所向。通過與《格林童話》比較,發現安房在借鑒《格林童話》的“森林”意象時,既有繼承,又有創新。沒有全盤接受或是機械地拼接“森林”意象,而是有選擇地吸收,并加入對死亡、孤獨和保護動物等問題的思考。長期以來,兒童文學作為兒童讀物,被認為是簡單幼稚、低于成人文學的作品。兒童文學從作為成人教育兒童的工具發展到富有娛樂性、符合兒童讀者理解水平的文學作品,歷經了無數次蛻變。神宮輝夫在《什么是兒童文學》中提道:“兒童文學已經擺脫了僅僅面向兒童的內容,已經發展到成人也可以盡情閱讀的地步,已成為文學總體的一部分。”安房正是在這一革新中付諸行動并獲得卓越成就的作家,她作品中的深層含義值得我們反復品味。
(福建師范大學)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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