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館

胡玲

“舊時光照相館”由阿根的爺爺創建。阿根的爺爺從前是清廷御用照相師，清朝滅亡后，阿根的爺爺回鄉創辦了小城首家照相館。

后來，阿根的父親老樹接手照相館。阿根打小看著父親照相，耳濡目染，但他沒想過以照相為生。真正讓阿根對照相產生興趣的，是一張相片。

初夏，阿根坐在照相館里發呆，一個姑娘突然飄然進來，她穿著花裙子，扎著兩條麻花辮，她的出現，像明晃晃的一道光，把整個照相館照亮了。

今天是我20歲生日，來照張相。姑娘甜甜一笑，兩個小酒窩躍上臉頰。阿根看著姑娘，呆住了。

老樹瞥了阿根幾眼，說，阿根，我有點累，你幫這位姑娘照吧！

姑娘亭亭玉立于背景墻前，阿根扛著相機，來來回回走個不停，只為捕捉到姑娘最美的角度。

鏡頭前，姑娘笑容如清風朗月。鏡頭后，阿根緊張得滿頭汗珠。

咔，阿根生平第一次按下相機快門，拍下了人生的第一張相片。 十天后來取相片，阿根說。

那十天，是阿根生命中最漫長的十天。

十天后，姑娘來了。她拿起相片，小嘴笑得像彎月。看你呆呆的，相照得不錯！

阿根臉一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離開照相館時，姑娘烏溜溜的眼睛瞟見櫥窗里的相片，仔細一瞧，尖叫起來，啊！這相片！

阿根走過來，順著姑娘的目光，看到一張相片：古榕樹下，小女孩和小男孩在踢毽子，兩張小臉笑得像兩朵花。小女孩嘴角有兩個小酒窩，小男孩一笑，剛掉了大門牙的嘴巴光禿禿的。

這小女孩是我！姑娘盈盈一笑。

小男孩……是我。阿根靦腆地說。

原來是你！兩人異口同聲道。

他們同時想起了15年前的那個夏天。那天，小女孩被父親帶來照相。照完相，小女孩和阿根在門前榕樹下踢毽子，兩人玩得興高采烈，老樹給他們偷拍了一張，相片洗出來后就放進櫥窗，金童玉女似的一對小人兒，純真美好，吸引了很多家長帶著孩子來照相。

后來，姑娘成為阿根的老婆。

阿根沒想到，一張小小的相片竟有這么大的魔力，不僅能找回曾經的記憶，還能成就一段姻緣。

阿根熱烈而瘋狂地愛上照相，如饑似渴地跟著父親學習，鉆研拍攝技巧。他發現，相機里潛藏著另一個神奇的世界。

老樹終于放心地把照相館交給阿根打理。

無論顧客身份高低，阿根都熱情地迎來送往。第一個月，他只照了3張。第二個月，他照了10張。第三個月，他照了50張。阿根手藝好，價格也公道，漸漸地，很多人慕名來找他照相。

照相館全年無休。春節，其他店鋪關張，照相館卻照常營業。阿根知道，這個闔家團聚的日子，很多人都想拍張全家福。

一年春節，一個女人帶著兩個男孩走進照相館，三人衣衫襤褸，渾身臟兮兮的。

老板，幫我們照張全家福。女人面容憔悴，臉上掛有淚痕。

阿根打來熱水，讓三人洗了臉。他挑了剛買的道具服裝讓三人換上，給女人化了妝，給孩子們梳了頭發。

母子三人穿戴一新，頓時精神了許多。

拍完照，女人和孩子們準備換衣服。阿根說，衣服都是馬上要淘汰丟掉的，如果你們不嫌棄，就穿走吧！

太謝謝老板了！女人拉著孩子們給阿根鞠躬。

阿根從火爐里拿出來三個熱氣騰騰的烤紅薯，遞給他們。新年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對母子三人說。女人不禁淌下兩行熱淚。

阿根送三人走出照相館，又目送著他們走進夜色，消失在茫茫白雪里。

五天后，女人來取相片。多少錢？

五毛錢，阿根說了一個連成本都不夠的價格。

女人看著相片，露出一絲笑容。照得真好！我馬上寄給孩子他爸，他看到后一定很欣慰。

孩子們的爸爸不在身邊？阿根問。

女人嘆了口氣，說，他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很多年以后才會回來。

從那以后，每年春節，母子三人都會來照相，無論多晚，阿根都會等他們。

近年來，手機、數碼相機普及了，但照相館的生意依舊紅火。阿根忙不過來，帶了三個徒弟，他的一雙兒女也跟他學照相。

阿根照的合影，即使合影者成百上千，每個人的表情都是自然的，無一人是閉眼睛的。阿根傳授徒弟經驗：照相不能偷懶，尤其是合影，至少要拍十張以上底片，檢查底片時，逐一觀察每個人的臉，發現有人閉眼或表情不好，就選其他底片里完好的臉，修到相片中，力求每位合影者都是完美的形象。

而今，阿根已過70歲，兒女和徒弟們都希望他退休安享晚年，他總說，再等等，我還有一張相片沒照。

今年春節，母子三人又來到照相館，不同的是，這次，女人的男人也來了。

女人的狀態明顯比以前好了很多，在交談中阿根得知，她的兩個兒子大學畢業參加了工作，家里的日子也好過了。阿根打心底里替他們高興。

一家四口緊緊坐在一起，幸福地笑著。阿根給他們拍了一張真正的全家福。

第二天，女人的男人來取相片。

男人手捧著大大的全家福，對阿根說，20年前，我犯事坐牢了，你給他們照的那些相片，讓我熬過了一年又一年，熬到了今天一家人團圓，我很感激你！

男人走后，阿根把相機交給徒弟和兒女，輕松地嘆口氣說，現在，我終于可以退休了。

阿根帶著老婆，帶著相機，帶著行李，外出旅游照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