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人

劉正權

給人端屎端尿，秦嫂不覺得丟人。

她這把年紀的人，就算不在醫院做特護，照樣得干端屎端尿的活。

哪個當婆婆的哄孫子，不是一泡屎一把尿地伺候著。

給孩子胯下夾一塊尿不濕，那是城里懶婆娘才做得出來的事，那才叫丟人。

秦嫂這次接的活，是個中風后剛出院沒半年的老頭，秦嫂早前陪護過他。

老頭在家饞酒饞得不行，一杯酒剛進喉嚨，脖子一梗，手一抖，嘴巴一歪，尿褲子了。

老頭被兒子輕車熟路地送到醫院，又老馬識途般找到了秦嫂。

老頭就一個兒子，過繼來的，巴不得老頭直接在醫院咽氣，秦嫂心里是這么認為的。要不然，兒子會屁股坐不住？這可是醫院啊。

媳婦倒是坐得住，但嘴巴只要張開說話就不帶停頓的，都是牢騷。秦嫂聽著，恨不得拿把鐮刀把話給割斷，絲瓜藤子扯到南瓜藤子，就是不提讓老頭轉院。這個病，上次出院時醫生說了，再發作，得上大醫院，省城的。

兒子屁股難得坐下來，拍板說，就在這住著，陪護還是秦嫂。

秦嫂搖頭。

媳婦說怕少了你的錢？

秦嫂還是搖頭。

兒子說我出雙倍的錢。

秦嫂這才點了頭。

媳婦黑著臉，那我得有言在先，老爺子大小便失禁，不能用尿不濕。

秦嫂說，我會給老爺子端屎端尿的。

這話一點都不夸張，老爺子快瘦成一張相片了，秦嫂抱得動。

一般病人家屬對陪護都有戒心，怕陪護想法子挖病人的錢，伙食標準都定得死死的，還擔心陪護黑了親戚朋友來看病人時帶的禮品啥的，動不動就來個突然襲擊。

秦嫂不擔心人家防她，她壓根沒占人便宜的心思。她給老頭把被子掖齊整，說你們走吧。

兒子媳婦是一步三回頭走的，不是記掛老頭，是心疼那每天雙倍的陪護費。

這么黑心，這輩子注定只會掙死人錢！出了醫院門，兒子罵了一句。

什么叫掙死人錢？老爺子還沒死呢，她掙的是丟人錢。媳婦陰陽怪氣地說，老娘就是窮死，也不掙這種丟人錢。

反正她也掙不了幾個錢，我們不給用好藥，老爺子挨不過一星期，上次醫生就是這么說的。

事與愿違的是，老頭挨了半個月，不但沒死的跡象，反而有起死回生的征兆。

如果不是秦嫂家里有事回去了七天，老頭還有得日子活。

七天后，秦嫂再趕回醫院時，老頭的媳婦正在走廊里跟人家侃大山。

秦嫂心往下一掉。

她沖進病房，伸手摸老頭身下，尿不濕發出一股褥瘡極為嚴重時才有的氣味，秦嫂準備的那么多的棉布片子，都被扔進了垃圾簍。

老頭本來有很嚴重的晚期糖尿病，眼下，屁股下面全爛了。

要是無效呢？秦嫂走出病房沖著老頭的媳婦說，讓你愛人來一趟吧。

你不是來了嗎，還要他來干嗎？老頭的媳婦捂著鼻子，拿手當扇子。

秦嫂說你家老爺子人中歪了，眼珠子落定了，腳板心也涼了，以我在這當特護的經驗，撐不到明天早上了。

媳婦眼前一亮，那咋辦？

給他最后洗個澡吧，能咋辦？

老頭的媳婦就出去打電話，聲音很小。我可不幫老爺子洗澡的，莫沾惹一身晦氣。

小城的說法，人死之前會吐出最后一口脹氣，那口氣吐誰身上，誰倒霉。

兒子來了，遲遲不愿進去，洗不洗都要燒的，他這么嘟囔著。

秦嫂不落忍，我來吧。

你還真的連死人錢都掙啊？老頭的媳婦一臉不屑地盯著秦嫂，不怕丟人？

秦嫂眉頭一皺，丟人嗎？死人錢有時比活人錢干凈！

老頭神志還沒完全糊涂，張大嘴巴想要說聲感激的話，卻一口氣沒接上來，那句感激的話就活生生憋死在肚子里面。

很仔細地替老人洗干凈身體，秦嫂從兜里掏出三百元錢，壓在老頭腦袋下，轉身走出病房。

這是本地給死人洗澡的價格。

這個舉動，讓一邊實習的護士想不明白，老頭的媳婦腦子那么會轉彎的人也沒想明白，老頭的兒子這會兒出去打電話報喪了。

秦嫂在門口頭也不回地沖里面說，老爺子的葬禮我就不到了，這錢是我的心意，給他化點紙錢上那邊用吧，頭就麻煩你幫我磕兩個。

小城的風俗，給死人買紙的錢，死者家屬挪作他用的話，丟人。

完了，秦嫂自上而下撣了三下衣服，跺跺腳，迅速走人。

同樣是老祖宗留下的講究，這樣做可以把晦氣撣掉，把霉運跺走。

秦嫂走得快，沒看見老頭的媳婦趁著丈夫進病房前，迅速把三百元錢揣進兜里時臉上露出的得意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