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威廉·林克

看來杰伊·喬丹已經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滿50歲了。
杰伊從二十多歲起就是一名成功的電視編劇。眾所周知,如果他的制作人需要改寫《希爾街的布魯斯》,他就會推遲去歐洲度假。這是他婚姻破產的原因之一,盡管只是一個次要原因。不幸的是,他的妻子琳恩是處理這次破產案的“接管人”。
然而,就在他吹滅生日蛋糕上的蠟燭那一刻,似乎也同時吹走了自己的生意。他通常會在星期一問經紀人怎么沒有活兒,而這個人(他的老朋友之一)會在掛斷電話時祝他周末愉快。當他的照片從“棕櫚樹”牛排館(好萊塢最著名的牛排店之一)墻上取下時,他立刻意識到這個行業正在為他朗誦《臨終祈禱》。所有新作品都進入了年輕作家的大軍,他們似乎更喜歡自己的電腦,而不是妻子或女友。
這并不是說杰伊生活在貧困線邊緣。他仍然擁有謝爾曼奧克斯的鄉間別墅、一度高股息的股票組合、健康俱樂部和網球俱樂部的會員資格,但他永不滿足的寫作欲就像毒藤—啊!一旦接觸,撓癢的感覺超級爽,即使在此過程中會自虐般地出點血。
該死的,他的成長道路十分艱難,一個來自布朗克斯的窮孩子,沒錢上大學,唯獨對寫作情有獨鐘,欲罷不能。他渴望把自己的文字搬上熒屏,因為他是一名電視編劇。而現在……
上午11點,他坐在客廳,胡子拉碴,還穿著浴袍,這時前妻打來電話。像往常一樣,她想“掏他的腰包”。她總有一個合理的“理由”:杰弗里(他們的兒子)想和朋友們去巴哈度周末,屋頂又漏水了,又或是杰弗里的牙科賬單。從法律上講,他不需要為此支付任何費用,但她總能設法榨干他最后一滴血。即使蒙上眼睛,雙手反綁在背后,她也能準確無誤地抓住他的小辮子。這一切都用她慣常的潑婦聲音表達了出來。
“你從未看過杰弗里,甚至他在學校的《天皇》表演你也沒去看過,而且他扮演的就是天皇!”
“饒了我吧,我付了他那該死的戲服錢。”
“可你從沒見過他穿呀。”
她抓住了他的軟肋:他一年見兒子六七次。他實在無法理解那孩子,他太加州了:發色極淺,皮膚黝黑,五歲時就很傲慢,十幾歲時甚至更糟糕。他稱呼杰伊“杰伊”。他對父親的尊敬哪里去了,把父親當作一個抽大麻的哥們?杰伊把他送進一所私立學校,這讓情況進一步惡化。學校的學生都是鎮上演員、經紀人和娛樂法律師們不小心生出的后代。他們每天上午在年級教室閱讀行業知識,同時期待著午餐時的拿鐵咖啡。
他像往常一樣答應琳恩她馬上就能拿到錢,直到掛斷電話他才突然想到一個主意。就像他大多數最佳故事的構思一樣,這個主意來得毫無征兆,恰似一封來自潛意識精美包裝的信件。但它也有缺點:它意味著杰伊要與他的骨肉進行交談。這是一次非常嚴肅的、很可能難以說服對方的談話,最終會讓這孩子在他們的關系中占據上風。他能處理好這件事嗎?當然!
他總是害怕回到婚姻協議中判給琳恩的那棟房子:比弗利山莊希爾克雷斯特的一棟仿都鐸式建筑。如果可能的話,他甚至避免開車經過。但這次有重要的事情!
在前妻如今過度裝飾的客廳里(天哪,有些陳設居然看起來像伊朗的!),他找到了杰弗里。杰弗里四肢攤開坐在沙發上,穿著臟兮兮的T恤和工裝褲,喝著蘇打水。他若有所思地傻笑著打量著杰伊,就像一個二手車推銷員評估著他的下一位冤大頭。
杰伊還沒來得及開口,杰弗里就說:“杰伊,我一直在思考。你看,我的名字,杰弗里·喬丹—這頭韻有點夸張。你不覺得嗎?這讓我很尷尬。”
杰伊想吐。但這次有必須處理的事務。“你說的可能有道理。”他勉強承認。但他喜歡兒子用“頭韻”這個詞。也許他們在那所娛樂圈學校學的不僅僅是行業知識。
“我想改個名字。”杰弗里強調道。
“這個不難,”杰伊表示同意,“我們可以按照法律程序更改,沒問題。盡管告訴我就是了。”
“太好了。你知道我想改成什么嗎?”
杰伊聳聳肩。“什么呀?”“亨特。亨特·喬丹。很酷,你不覺得嗎?”“非常酷。現在—啊—我想談點別的事情。”杰弗里,未來的亨特,在沙發上翻了個身。他突然跳了起來,差點撞到杰伊臉上。“放馬過來,杰伊。”
杰伊說明了電視行業的現狀,該行業對年輕人的賞識和重用,以及該行業將他踢出局后杰弗里和琳恩所面臨的威脅。想想看—沒有學費,也沒有像巴哈這樣的福利,等等。明年就沒有新車了。剛剛受洗并取名的獵人(亨特的英語為“Hunter”,在英語中有獵人的意思,此處為雙關。—譯注)沒有悍馬!
即使杰弗里被父親的演講弄得心煩意亂,他也依然面不改色。他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口大紅(一種軟飲料的商品名稱。—譯注)汽水,說:“那么故事的高潮是什么呢?你是個作家。”
“演戲。你來演。”
往日的天皇扮演者杰弗里在沙發上挺直了身子。“我?”
“你去把故事推銷給制作人。你接活,我寫劇本。他們永遠不會知道是我這個老鬼寫的。”
杰弗里想了想,再次露出傻笑。“這些家伙都是白癡?我這輩子從沒推銷過任何東西。他們會立馬識破我。”
杰伊透露說,大多數人都沒腦子。他會教他如何講故事,教他如何用小花招騙取制作人的絕對信任。如果他們想買這個故事和劇本,他們會和杰伊的經紀人達成協議,后者也將參與這個騙局。
杰伊靠得更近了,從杰弗里手中一把抓住大紅汽水罐頭,喝了一大口。像密友同謀。“好好考慮一下,我明天給你打電話。”他立即站起身來準備走。
“等一下,”杰弗里說,“冷靜一下。那我有什么好處?”
錢。總是為了這該死的錢。“我會給你分紅,以一個百分比,我們到時候再看。”他又準備動身。
“不要那么急嘛。我有個非常頑固的語文老師,叫哈維蘭先生吧?要不你給我寫這個笨蛋布置的下一篇作文,作為交換。嗯?”
杰伊聳了聳肩。“好的,作為交換。成交,亨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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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比他們想象的要容易。杰伊是他兒子為期一周的新老師,是他的“海軍陸戰隊”操練教官,他不斷地把這個故事灌輸到他腦海里,甚至包括坐姿(直接面對制作人而不是面對他的替身),蓄胡子,著裝(邋遢的T恤和工裝褲都很完美)。杰伊明顯地感覺到,對他兒子來說交換條件比金錢報酬更重要。以前覺得生出這樣的兒子簡直不可思議,而如今他竟然開始喜歡自己莫名其妙孵出來的這個加州怪胎了。現在,男孩不時的傻笑似乎是在自我防御,隱藏著與生俱來的羞怯和不安。
杰伊緊張地開車送他去電影公司參加推介會,他直接把車停在大門里面,因為電影公司的保安還記得他“過去”的樣子。去年?!
一小時后,杰弗里欣喜若狂地走了出來。“他們很喜歡我的推介,”他說,“有大麻嗎?”
“你永遠不知道他們是否中意。這些家伙最擅長口是心非了。”
但他們確實—喜歡它。
杰伊的經紀人達成了協議,杰伊夜以繼日地在老式雷明頓打字機上愉快地敲打著劇本。他永遠不會改用電腦,必須將文字打入紙張,就像福克納所說的那樣,將釘子釘在木頭上。與此同時,哈維蘭給杰弗里布置了一篇題為《什么是道德》的作文。品味著諷刺的味道,杰伊一個小時就把它搞定了,不過兩瓶可樂的工夫而已。
制作人終于讀到了杰弗里的劇本,對它的喜愛甚至超過他們在停車場的停車位,杰伊的小天才最終在節目中接了不少活。那些混蛋,杰伊想,我還老當益壯,他們卻強迫我為自己的親骨肉拉皮條。
杰伊帶著他的家人去膳朵餐廳(米其林星級廚師沃爾夫岡 · 帕克在加利福尼亞州比弗利山莊的著名餐廳。—譯注)慶祝勝利。沃爾夫岡親自來到桌旁,杰伊強調說他兒子亨特是個天才,最新的熱門電視劇編劇,盡管他還在上高中卻很受歡迎。隨后,堆積如山的甜點鋪滿了桌布的每一寸,免費的。
在回家的路上,杰伊問兒子究竟有沒有考慮最終想靠什么謀生。寫作,也許吧?
“不,”杰弗里說,“我希望有一天能成為醫生,做一些對我的生活有價值的事情。我聽說醫生會嚴重短缺。”
天哪,我是不是誤會這孩子了,杰伊想。我活該做個野路子老爸,伸出長長的胳膊用禮物包圍著他,而不是真正的父愛。
“這需要大量艱苦的學習,”杰伊說,“你準備好了嗎?”
“我知道這很難,但我準備好了。”
杰伊正在為節目寫新劇本,這時電話鈴響了。對方的聲音像舊留聲機唱片一樣刺耳。“喬丹先生。我是理查德·哈維蘭,你知道我是你兒子的語文老師嗎?”
“知道。當然。杰弗里跟我提過你。”
“我認為我們有必要見個面,喬丹先生。你明天晚上八點有空來學校嗎?我會工作到很晚。”
“嗯—我覺得有空吧。你能告訴我是什么事嗎?”
“這個最好面談。”
來者不善。“啊,好吧。我會去的。”
杰弗里和杰伊一樣困惑不解。他已經提交了代寫的作文,但哈維蘭尚未宣布成績,也沒有在課堂上討論。“杰伊,他是個典型的呆子,口臭,氣脹,各種惡心。沒人愿意坐在前排。”
第二天晚上,空寂無人的校舍讓杰伊感到更加不安,空蕩蕩的辦公室里依然閃爍著燈光。在一群陰影中,哈維蘭坐在一張燈火通明的桌子前,一個高大的黑白身影,消瘦得像一張殘存的支票。杰伊感覺自己像個小學生,因為上課不守紀律被叫去剋了一頓。
“晚上好。”哈維蘭說。他還不到45歲,但頭發已經花白了。他沒有伸出手。“我們遇到了一個問題。”他說,回避任何形式的禮節。
“哦?什么問題?”
“你兒子杰弗里提交了一篇作文。很明顯,那不是他寫的。”
他不得不硬著頭皮撐到底。“不可能。我兒子是個優秀的電視編劇。他在一個最好的系列節目中接了三個劇本的活兒。”
“這些我都知道,”哈維蘭用沙啞而略帶屈尊的語氣說,“他告訴過我。但我在網上查過你。恐怕你是家里唯一的作家。”
“恐怕?”
哈維蘭推開了他的文件。“這是嚴重的違法行為。我得向院長報告。”
杰伊暗自呻吟著。所以現在私立學校有“院長”了。“你得證明那不是杰弗里寫的。”
“很容易證明的。相信我。”
僵局。對峙。杰伊默默地堅守著陣地,盡量不眨眼睛。讓你的對手先發言。如果這不是馬基雅維利的主要策略(指意大利政治家、思想家馬基雅維利的《君主論》中包含的關于政治家應如何行事的臭名昭著的非道德建議。—譯注)之一,那它應該被歸入其中。然后他發現桌子上有一堆可疑的好萊塢貿易文件。
“我認為這個問題比你想象的還要嚴重,喬丹先生。”他看到杰伊一直盯著那堆文件。“我未婚妻的哥哥是你兒子正在寫的那部劇集的副制作人。非常不幸的巧合,你說呢?”
杰伊復發的老潰瘍可能已經為特寫鏡頭做好了準備。“那又怎么樣?”
“我認為杰弗里的作文是你寫的,他賣給這個電視節目的劇本也是你寫的。我不想把這個事實透露給我未婚妻的哥哥。”
杰伊從容不迫地露出微笑,笑容如蛇一般徐徐展開。“我不想讓你失望,哈維蘭,但他們不會在乎的。他們需要好的劇本,他們有播出日期。”
“所以我應該去告訴他?”
“那將是不負責任和惡意的。我認為如果你得到補償,就不會那么做了。”錢,永遠是錢。“我說得對嗎?”
老師和他目光相接。“我開始自己寫一些劇本,但這意味著我大部分時間都要在晚上和周末工作。我想休個假,真正把工作做完。但這意味著我將不得不接受一段時間的補貼。你明白了嗎,喬丹先生?”
“就像熱追蹤導彈(上句中“明白”的英語為“follow”,它還有“跟隨”的意思,此處為一種嘲諷的回答。—譯注)緊追其后呢。”謝天謝地,他接受了多年的訓練來控制住自己的憤怒,這在電視行業這個瘋人院是必備的訓練。“這次‘休假的費用是多少?”
“這是可以商量的。”
杰伊已經有計劃了。“讓我想想。”
第二天,他會見了戴夫·克萊默。克萊默是他兒子的制作人,年輕敦實,曾經住在紐約,蓄著典型的制作人胡須。“您兒子工作干得非常不錯,”他說,“您該感到自豪。”
杰伊若無其事地說:“劇本不是他寫的。是我寫的。”
同樣漫不經心的回答:“我們知道。”
這是一次簡短但非常愉快的會面。正如杰伊猜想的那樣,克萊默根本不在乎他們演的戲。他認為,沒有一個16歲毫無經驗的孩子能寫出這么棒的劇本,所以只能是他的父親,一位可以信賴的老手。
杰伊給哈維蘭打了電話,說他們應該再見一次面。隨后他和杰弗里共進晚餐,這次沒有帶上他的母親。
“戴夫·克萊默知道我們的詭計,”他說,“但他根本不在乎。”
杰弗里并不吃驚。“他是個很酷的家伙。這么說,一切照舊了?”
“沒錯。”他抿了一口馬提尼酒,仔細端詳著他唯一的孩子。這個男孩今晚居然梳理了頭發,穿著非常體面的運動夾克和潔凈挺括的襯衫。“你確定寫作狂熱沒有感染你嗎?”
杰弗里笑了。“我想媽媽的基因把它干掉了。我還在考慮念醫學院呢。”
“你知道嗎,我開始對你刮目相看了,亨特。我還以為你會變成比弗利山莊信托基金的臭小子呢。也許今年夏天我們可以一起去度假。只有你和你的代筆人。”
杰弗里笑了。“那太好了。”
杰伊讓杰弗里在他以前的房子下車時,杰弗里沒有叫他“杰伊”,而是稱呼他“爸爸”,杰伊喉嚨突然哽住了。
他不慌不忙地加了油,然后直接開車去見哈維蘭。他以為自己并不緊張,但他不停地查看儀表板顯示屏上的時間。
學校里幾乎又空無一人,只有一個清潔工在門口把地板擦得像鏡子一樣光亮。他徑直走向哈維蘭的辦公室,腳后跟發出的回響像警告的槍聲。
今晚,哈維蘭的桌子上放著一份吃剩的中餐外賣。當杰伊進來時,他正迅速地用餐巾紙擦拭手上的油脂。這次他沒有預備任何友善的客套話。
杰伊說:“我已經告訴杰弗里所在節目的頂頭上司,我才是寫劇本的人。他一點也不在乎。所以我想你已經沒有什么籌碼了吧。我不知道你的簡歷上還寫著勒索者。”
哈維蘭掰開一塊簽語餅,讀了簽語條,吃了餅干。“為什么你這樣的人可以做不道德的事,卻不允許我們做?你是城堡里依照封建法律統治他人的領主嗎?”
他第一次笑了,嘴唇上垂下一絲渣子。
“你把我的老鄉間別墅叫城堡?”杰伊走到門口,“槍聲”再次響起來。“我想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哈維蘭。也許除了在家長會上。”
“我還有籌碼。”
“你的簽語條是這么寫的嗎?”
“你兒子作文作弊了。這件事我會報告院長,然后正式記錄在他的檔案里。沒有一所大學會錄取他。以后念醫學院嗎?我想算了吧。”
杰伊不得不咬緊牙關平息怒火。“原來那就是你手中的王牌。”
“那是我手中的同花大順。”他又一次笑了。
“如果我資助你休假,我想那將是永無止境的資金流的開始—源源不斷地向你流去。”
哈維蘭從容不迫地清理了散落的食物殘渣。“隨你怎么想。”
杰伊怒氣沖沖,拂袖而去。
他坐在停車場的車里,直到清潔工把大樓里剩余的大部分燈都關掉了,然后離開。停車場里只有一輛別的車:肯定是哈維蘭的。
當他看到那個瘦削的身影從大樓里走出來,慢慢走到車前時,他一邊把腦子里所有的思緒一掃而光,一邊發動引擎,但沒打開車燈。車子呼嘯而出,迎面撞上這個男人,他的公文包飛向了夜空。在回家的路上,杰伊從未瞅過儀表板顯示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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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后,在拘留室里,杰伊的律師和前妻繃著臉給他道了句“早安”。警察在哈維蘭的記事本上發現了杰伊的名字,那是他最后一次約會。當他們去杰伊家審問他時,發現了他損壞的汽車。那個擦地板的清潔工認出了他。
“車禍致人死命罪,”他的律師說,“這是一項非常嚴重的指控。天哪,杰伊,你為什么要肇事逃逸呢?”
律師離開后,杰伊和琳恩談了談,把事情的具體經過告訴了她,他聲音嘶啞,結結巴巴。她凝望著他,悲痛欲絕,穿過鐵欄握住了他的手。
她眼里含著淚水,但還是勉強微笑了。
“你真是個蹩腳的殺人犯,杰伊,但你無疑變成了一位好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