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左江蹲踞式人形巖畫中的蛙圖騰崇拜

李小青

（湖南科技學院 湖南 永州 425199）

法國學者埃馬努埃爾·阿納蒂說：“早在書寫出現以前，正是視覺藝術傳遞了人類的記憶，而它則一直是記憶的保管人。”對巖畫藝術而言，這是非常恰當的論斷。巖畫是一種無聲的語言，左江蹲踞式人形巖畫就是壯族先民對世界的認識以及對族群信仰的表達，其中的“蛙圖騰崇拜”則體現得尤為顯著。

一、左江蹲踞式人形巖畫中青蛙圖騰的起源

通常而言，以人自身作為原型或參照系，以此來認識、解釋各種事物的來源及其內在原理，這是各民族在文化發展的早期階段普遍采用的一種思維模式或表達方式，比如《易傳·系辭下》就說伏羲造八卦是“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對此，左江流域保存最好、數量最多的蹲踞式人形巖畫就是明證。

廣西左江一帶的蹲踞式人形巖畫的基本形態是：人物兩臂向左右兩側展開，曲肘上舉；雙腿向兩側分開，屈膝半蹲，與手臂上下對稱；小臂與大臂垂直，多呈90度角。由此可見，巖畫所示人形姿態就如一只正欲跳躍的青蛙，這大致表達了壯族先民對青蛙的崇拜。

對于壯族人對青蛙的贊美與崇拜，我們可以援引哲學家卡西爾的觀點來予以解釋。卡西爾認為：神話的真正基質不是思維的基質而是情感的基質，這種基質的支配性法則就是“變形”。對處于文化發展早期階段的初民而言，任何事物都可以互相轉化，所謂的“交感”指的是事物的性質與形態基于各種偶然的、表面的相同或相似，處于普遍聯系、自由轉化的網絡中?；谶@樣的理解，我們就可以解釋壯族先民視青蛙為神并可主宰一切的原因。

青蛙是水陸兩棲動物，有著超強的生命力、繁殖力，在原始初民還沒有認識到人類生殖是由兩性關系決定的時候，在很長的時間里，初民認為最初的人是由青蛙變化而來。事實上，壯族先民在生產生活中發現青蛙非常多產，繁殖能力極強，與之相反的是早期人類群落普遍存在生育率極低、人口不足的困境。于是，先民以羨慕甚至崇拜的態度對待青蛙，最終在整個壯族地區發展出以生殖崇拜與祖先崇拜為內核的蛙圖騰信仰。

左江巖畫中如此大規模的蹲踞式人形巖畫的存在，說明蛙圖騰崇拜已經成為了整個壯族先民強大的集體記憶。在人類發展的早期階段，醫療、食物、安全等都還存在困難，族群的發展、強大需要有更多的人，對充足人口的渴望是早期群落中普遍存在的，由此凝結成一種信仰。此外，由于當時知識、技術的局限，先民還無法科學地解釋生命的來源，于是把促殖的希望寄托于多產的青蛙，這也是由當時的文化發展狀況決定的。由此可見，壯族對青蛙的崇拜由來已久，而且持續了很長時間。事實上，很多壯族聚居區現在還在舉辦“青蛙婆節”。

除了視青蛙為圖騰，將其當祖先來崇拜之外，人們還將各種人所具有的能力看作是在青蛙的幫助下獲得的。在壯族人心中，青蛙是賜予人類超凡能力的恩人。比如，在廣西靖西縣有一則神話叫《青蛙與人》，其情節大致是：遠古時代，據說萬物生靈都會說話，整天把塵世鬧得亂哄哄的。玉帝認為這樣吵下去可不得了，便想出一個妙計，配了赤、橙、黃、綠、青、藍、紫等多種顏色的藥，讓能說會道的動物去任意采食。這種藥方的秘密只有青蛙曉得，因為青蛙與上天素有交情，每次天要下雨時，青蛙都能事先知道，并“呱呱”地向其他動物預告。這次青蛙也是最先從上帝那兒知道藥方的秘密。青蛙跟人感情甚好，因為人們很愛護它，它就把秘密告訴給了人，這秘密就是除了青色的那種藥之外，其他各色藥吃后均會成啞巴。人依照青蛙所說，只吃青色的藥，果然仍能說話，而其他動物就再也不會講話了。這則神話凸顯了語言對于人的重要性，暗示正是超強的語言能力使人類區別于動物。當然，這則神話也展示了青蛙的神性，并交代了青蛙帶給人類的恩惠。在壯族人群中，與此類似的神話以及民間故事還有不少，如《青蛙姑娘》《蛤蟆登殿》《七妹和青蛙郎》《青蛙婆節》……。由此可見，在壯族先民心中，青蛙與人的關系密不可分，青蛙在壯族人的生活中有著非常崇高的地位。

二、左江蹲踞式人形巖畫與壯族先民的生死信仰

巖畫研究學者埃馬努埃爾·阿納蒂將巖畫藝術表達的題材分為三種，即性、食物和領地，這也是人類整個發展過程中最主要的關注點，換而言之就是如何生存的問題。生存問題分為兩個層面。一個層面是個體生命如何生存，需要食物和保護。在原始社會，自然環境惡劣，人類對世界的認知也不足，族群之間搶奪生存資料是不可避免的。在很多時候，先民面對現實困境都感到無能為力，只能祈求“神”的指引和庇護。另一個層面是種族的延續，種族的繁衍生息就是人類的繁衍，所以世界各地很多巖畫當中都有大量關于“兩性”及與“兩性”相關的主題?；谝陨蟽蓚€層面的需要，早期宗教儀式也就應運而生，崇拜圖騰的各種儀式、禁忌就是其中最重要的內容。

（一）生存：圖騰崇拜

獲得充足的食物和人身安全得到保護，這是維持生存的兩個基本條件。壯族先民崇拜青蛙，將青蛙作為自己民族的圖騰，這是其生存智慧的體現。

青蛙是包括左江流域在內的南方地區一種常見的動物，水路兩棲，生存能力強。左江流域多河流，降水多，一方面，這有利于青蛙生存，有利于壯族人群從事水稻種植；另一方面，雨多水多也讓當地的壯族群落常常處于洪水的威脅之中。在壯族人的日常觀念中，青蛙可向人們預報雨季的來臨，壯族諺語中有“青蛙哇哇叫，大雨要來到”“青蛙到，大雨到”等說法。壯族先民在生產生活中發現青蛙可以準確地預示雨季，每當青蛙開始不停地鳴叫，就會有大雨到來，提醒人們必須要做好一切大雨來臨前的準備。由于技術水平的限制以及農業本身的特性，壯族先民往往“靠天吃飯”，只有風調雨順，才有足夠的糧食，有了足夠的糧食，才能維持整個種族的延續。青蛙不僅是雨水的預示者，也是洪災的警報。日復一日，青蛙在壯族先民心中的地位越來越高，壯族諺語有“手不捉青蛙，不怕雷公劈”之說，由此可見一斑。

壯族的很多神話、民間故事中，青蛙都被設定為雷公之子，它最初和他的父親雷神一起住在天上，后來作為使者被派到人間來。因此，它可以與天上的父親隨時保持聯系。而雷神在壯族的宗教信仰中占據著非常重要的地位，左江流域的壯族人中流傳著很多有關雷公的神話和故事，比如，其中的一則神話是這樣的：宇宙是一個圓柱體結構，分三層：上層稱為上界，由雷王主管；中界是人類生活的大地，由布洛陀主管；下層由蛟龍管理。三層世界原來離得很近，舂米時杵的上端可撞破天，打樁時木樁可穿到下界。后來布洛陀把地面加厚，用幾十根楠竹把天頂高，但山巒之巔依然與天相接。青蛙是雷公與蛟龍所生之子，原與父王住在天上，后來作為天使被派到人間。因此，它既可以與下界的母親聯系，也可以和上界的父親交流。銅鼓文化是壯族文化的一個代表，壯族的銅鼓上布滿數量不等的青蛙圖形，而銅鼓作為法器，往往起著溝通神人的作用，由此可見，青蛙具有神性、靈性，扮演著溝通天地、神人的角色。作為雷公的使者，青蛙在人界需要水的時候，就會呱呱鳴叫，通過這種特殊的聲音通知他的父親雷王降雨，由此人間風調雨順、五谷豐登。所以每一年，壯族村寨都會舉行祭祀儀式，儀式的目的有二：一是占卜當年的收成；二是祈求雷神、青蛙神保佑來年五谷豐登。

解決了食物的問題，還有一個人身安全得到保護的問題。人類的早期階段，生存艱難，族群與族群之間每天都在上演資源競爭的大戲，對食物、領地的爭奪大戰在所難免。那么，如何識別、區分本族人，如何將本族人凝聚起來，共抗外敵，就需要強烈的族群認同，而正是共同的蛙崇拜將青蛙的后人團結在了一起。由此可見，圖騰崇拜提供了族群認同需要的符號與情感，目的是為了使得整個族群更加團結，更好地生存以及更有效地抵御外敵。這種身份認同激勵每一個壯族人積極主動且心甘情愿地保護整個族群。直到今天，很多地區的壯族人每年都還有祭神大典，大典中有一種舞蹈叫做青蛙舞，人人頭上都帶了一個象征青蛙的裝飾物，就是這樣的蛙圖騰符號把整個壯族團結起來。所以，一個族群的認同感來自于一個共同的圖騰崇拜，有了認同感才會有歸屬感，對于壯族人群而言，蛙圖騰起到了凝聚人心、整合族群的重要作用。

（二）死亡：祖先崇拜

生命有開端，就必然有結束。從古至今，對于死亡的恐懼，是人類對命運無常的直接感受。左江流域的蹲踞式人形巖畫基本上都是畫于山崖上，繪制巖畫的山崖一般都位于懸崖拐彎且水流湍急之處，這是古代壯族先民的祭祀重地?？梢妿r畫繪制地點的選擇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不是任意的。學者梁庭望認為：壯族先民的心目中，山崖既是靈魂的棲息之地，又是靈魂的通天之路。將青蛙的形象畫在山崖上面，就是死后將靈魂寄托于青蛙神，希望繼續得到青蛙神的保護，因為山崖高聳入云，最接近雷王居住之所，而青蛙是雷王的兒子。這是非常有道理的解釋，從現在壯族很多地區遺留的懸棺葬、巖葬等喪葬儀式和習俗中也可以窺見一二。巖畫代表的不是一個個特定的人物形象或者符號，而是一個民族的歷史、文化、思想。從巖畫的繪制地點以及巖畫本身，我們可以由此了解壯族先民的葬俗、葬儀以及他們對身后世界的想象。

當然，壯族先民選擇死后的埋葬地點更不是隨意的。龍州壯族人群中流傳著這樣一個傳說，大意如下：我們的祖先原是住在巖洞里，后來人口多了，山洞不夠住了，才分居到地上和樹上；人們生時既然住在巖洞里，死后當葬回原處。這是壯族先民早期的死亡意識，認為人的靈魂是不滅的，死后人會以另一種形式繼續存在。人們在廣西地區發現了上百處巖洞葬，這就是有力的證明。壯族先民把山崖作為靈魂的寄托之所，所以壯族人的墳不在平地，多在山腰或是山頂，他們最喜歡將逝者葬在高山干燥的巖洞里，并且越高越好，有的地方還選一座多巖穴的山作為魂山。葬在山洞除了可以避免豺狼虎豹啃食尸體，也可以保持干燥。因為壯族很多地方都有著二次葬的習俗，也就是當尸體干枯以后，將骨骼挖出來，再次埋葬。學者湯慧生認為二次葬實際上是“曝尸”形成的結果，其目的是去故就新，獲得再生或者新生。這是壯族先民對祖先的崇拜。世界上很多民族都有祖先崇拜，認為只有尸體保存完整，才能時候進入輪回，去到祖先所在之處。每一個民族對于死亡都有自己的認識，比如我們所熟知的埃及的木乃伊。早期埃及人對死亡、重生的想象與信仰根深蒂固。由此，我們也可以理解將壯族先民所崇拜的青蛙的形象繪制于懸崖之上是有著非常深層的含義的，即它代表著壯族先民的生死觀：借由這些繪制在山崖上的符號，亡靈得以飛升、過渡到祖先所在的亡靈集團，并最終實現重生的目的。

三、左江蹲踞式人形巖畫中蛙圖騰的美學意義

德國哲學家黑格爾認為象征性藝術是藝術的開始，應看作“藝術前的藝術”，從主體方面來看起源于驚奇感。?象征性藝術指的是原始人類至少是早期人類的一種藝術形式，巖畫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種。在人類的早期歷史階段，先民對自然萬物的認識非常有限，自然中有很多力量對他們來說都是不可戰勝的，于是先民將這些自然物、自然現象施加給他們的力量神圣化、擬人化，于是形成了一種普遍的自然崇拜的心理，而崇拜的對象便成為大大小小的自然神。

黑格爾從兩個層面進行了分析，對初民而言，從藝術的角度來看，他認為物大于人，這不僅僅是外在形式上的大，更多的也是人類的渺小和無所適從感；從宗教方面來說，他認為是神大于人。象征性藝術體現的神不僅僅是大于人，占有絕對性的優勢，而且還具有一種普遍性，也就是人類認為自然界萬物的一切還沒有能力去認識的甚至是已經認識了的都是神及神的化身，人和神完全融合在一起，也沒有明確的界限，所以這一時期的藝術更多體現出的是一種崇高的精神，這種崇高來源于對人類以外的世界及其現象的不可知而產生的敬畏和膜拜之心，這種崇高是無限的。

左江蹲踞式人形巖畫就是如此，曾有學者對廣西左江巖畫進行實地考察時這樣形容：“縱觀這些崖畫，每個畫面都以幾乎雷同的手法勾勒出人物的輪廓，或四肢外張彎曲正立，或側身仰頭，雙手屈舉。彎腿呈祈求狀，給人以一種莊嚴肅穆和神秘莫測的感覺。”在筆者看來，這種感覺就是黑格爾所說的崇高，崇高比起優美更能震懾人心。優美更多的是給人以一種輕松愉快之感，而崇高是優美之外，多了一層嚴肅和莊嚴感，也就是多了一點直抵內心的東西，那就是力量弱小的先民窮盡一切手段對生存困境的克服與解決，那是渺小者面對偉大者、有限者直面無限者理應表達的一種態度，是早期人類對“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倔強精神的信仰。所以，左江巖畫的背后蘊含的不僅僅是重復且簡單的一個個蹲踞式人形，而是一個個記憶晶片，是壯族先民混合著生活熱情、不朽信仰以及生存智慧的精神履歷。

注釋：

①（法）埃馬努埃爾·阿納蒂.藝術的起源[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455.

②中華文化講堂.周易[M].北京:團結出版社,2017.316.

③黃亞琪.廣西左江蹲踞式人形巖畫研究[M].北京:科學出版社,2018.56.

④張聲震,農冠品.壯族神話集成[M].南寧:廣西民族出版社,2007.351.

⑤梁穆穆:左江花山巖畫的蛙圖騰與神話思維[J].民族藝林,2018,(2):28.

⑥廣西百色市政協文史和學習委員會.百色故事選集[M].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2011.301.

⑦黃亞琪.廣西左江蹲踞式人形巖畫研究[M].北京:科學出版社,2018.95.

⑧梁庭望.花山崖壁畫——祭祀神青蛙的圣地[J].中南民族學院學報,1986,(4):22.

⑨黃亞琪.廣西左江蹲踞式人形巖畫研究[M].北京:科學出版社,2018.103.

⑩梁庭望.花山崖壁畫——祭祀神青蛙的圣地[J].中南民族學院學報,1986,(4):22.

?（德）黑格爾.美學(第2 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22.

?（德）黑格爾.美學(第2 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78-95.

?黃成賢.壯族先民的雷神崇拜——左江流域崖壁畫性質初探[J].廣西民族研究,1988,(1):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