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寧靜
(中山大學 歷史學系,廣東 廣州 510275)

廢遼一案頗具爭議。學界在討論此案時,或強調遼王崇道,遭隆慶君臣厭惡;或言朝廷廢遼有減輕財政負擔的考慮,亦有從張居正構陷遼府來解釋此案者。(1)如江柳青認為,遼王被廢與其崇信道教和皇位易主有關,穆宗即位,盡逐宮中道士,對朱憲奉道邀寵,早已心生厭煩,故而削號除印。參見江柳青《萬歷朝勞堪案始末考》,《明清論叢》2012年第12輯,第160~185頁。王崗認為,遼王被廢,其一是儒家士大夫對世宗奉道的仇視,其二是朝廷為解決財政負擔而急于限制藩王。而遼王正是儒家精英對抗世宗宗教信仰的政治犧牲品。參見王崗《明代遼王的荊州崇道活動及其政治命運》,《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4期。張居正構陷遼府之說流傳甚廣,茲不贅述。然細究之,似皆可商榷:且不論遼王于隆慶初年已被追奪真人金印和名號,及其信道本身而言亦不足為廢遼之由;遼王祿米僅兩千石,較之親王萬石之規實屬微薄,廢親藩以收薄利實非朝廷所應措意;至于張居正構陷之說則于張氏生前未見確載,及其身沒,群議洶洶,難成定論。(2)有研究表明,在神宗的授意下,官員制造出了張居正“攘奪遼王府”之歷史冤案。詳見陳禮榮《張居正“攘奪遼王府案”初始成因》,《長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上述說法,皆未注意到與此案有直接利益關聯的遼藩。事實上,在遼王所犯的諸多罪行中,有不少侵害宗人之舉,而在遼王復爵之議出現的萬歷朝,幾乎未見遼藩宗人發聲以支持遼庶人朱憲者。那么,遼藩宗人對遼王案究竟持何種態度?遼王朱憲與宗支的關系究竟如何?筆者試圖從宗藩內部矛盾出發,重新探討遼王被廢一案,并借此反思明中葉以后普遍出現的親王權威衰退,宗室內部爭權奪利、上下失序的問題。
案件中,郜光先上疏條陳遼王十三大罪,洪朝選等人赴荊調查,發現罪名成立,最終朝廷將遼王治罪。郜氏之奏疏是給遼王定罪的關鍵。其內容據《實錄》載:
以樂婦之子川兒,冒請封名以亂宗統,因而逼死承差等官,罪一。先帝哀詔至,越五日不舉哀成服,更縱飲游獵,罪二。淫亂從姑及叔祖等妾,逼奸婦女,或生置棺中燒死,或手刃剔其臂肉,罪三。毆死儀賓、禁錮縣君、勒詐宗人、戕殺官校、收人之妻、攘人之產、掘人之塜、燔人之尸,不可數計,罪四。炮烙割剝等非刑,剜人目、炙人面、煇人耳,罪五。縱伶豎瀆亂宮中,罪六。創立離宮、私造符璽,罪七。寵信私人,僭用侯、伯、金吾等官名,賜蟒衣玉帶,罪八。凌辱府縣等官,蔑視天子之命吏,罪九。詭請金印,刊刻妖書,與徽王通謀不軌,及奉詔追奪,匿不肯獻,罪十。蓋造美花等院,混藏惡少,罪十一。違例收買應禁器物,罪十二。假名游獵,陰演陣法,震驚遠邇,罪十三。[3](P693~694)
自永樂、宣德先后削藩以來,親王的軍政實權盡失,但長期擁有法律特權。據梁曼容研究,只要宗室罪行沒有直接威脅到朝廷統治秩序,及嚴重破壞倫常關系,宗室就可以在法律上享受特別議處的對待。至于親王,則長期得到優待,直至嘉靖四十四年(1565),朝廷頒布的《宗藩條例》對親王的約束依舊較少且多非緊要事務。[5](P103~115)在遼王的十三條罪行中,排在前列的罪一、三、四都和宗室有關,甚至有遼王殘害宗人之事,因此遼藩宗人的態度尤其值得關注。
遼王十三大罪的細節可見于郜光先《嚴究撥置奸徒警戒親藩以杜后患疏》。疏中牽涉諸宗的內容頗有值得推敲之處。如罪一,遼王私收樂婦且花生子女之罪:
夫娼婦張大兒以樂工張紹先之女,而生長沙市美花衏之內。一郡人民,誰不共知共見者,遼王收入該府,未及半年,即生川兒,則花生之縱跡為甚明矣……在官宗儀、官吏、師生、耆老千余人,眾口一詞。而廣元等王各遞原無保結手本,及將軍中尉致仕等連名訐舉花生來歷。[6](P134)

宗室違禁私娶、花生子女違例請封的現象在明代非常普遍。如嘉靖十二年(1533),晉府靖安王表柣之母馬氏,“故樂部女也”,表柣屬花生,其父晉莊王在位為之請封,時未有“花生不封例”,表柣被封郡王。表柣二子在“花生不封例”后生,本不應受封,但經過表柣數次乞請,最后得允。[8](P3522)即便到了嘉靖四十四年(1565),朝廷明令“花生子女不拘已未請封,盡行革去爵祿”[9](P672),也只是革除花生子女的爵祿,并未涉及對請封者(即親王)的處罰。萬歷時,淮王“以青樓王愛兒冒額妾入宮,復以庶子常洪作螟蛉媚之,從此表里為奸,潛謀奪嫡,而陳妃世子幾于不免”[10](P10769~10770),最終朝廷對淮王的處罰也僅是罰俸四年。由此可知,對于親王而言,私收樂婦且為花生子女請封之舉,實非重罪,但此項卻位居遼王十三大罪之首,可見彈劾遼王之人對此十分看重。
將私收樂婦且花生子女之罪置于罪首,目的無非是讓川兒(術璽)被革爵,從而喪失王位繼承權,對遼王本人的罪行判定影響不大,卻對遼王和遼藩未來命運影響深遠。如若術璽身份不被揭露,或者遼王他日另生子嗣可繼王位,那么即便遼王被廢,日后新封遼王不僅會為其父求赦,而且很可能報復檢舉其父之人。正因遼王府中暫無合法繼承人,揭露術璽花生子身份便可斷遼王后路。對遼藩而言,遼王被廢,失去親王權威庇護的遼藩未來發展必受影響。因此,以廣元王為首的宗人出面檢舉的用意值得分析。
又如罪三條之部分內容為:“長垣王寵泑者,堂叔祖也,其薨不請祭號,而私自速葬,財物、妾從盡收入宮。枝江王致樨者,族叔也,其薨不行奏聞,且致死其子,父子尸棺見今暴露。”[6](P134)郡王薨逝,朝廷須賜謚號并遣官致祭。弘治十五年(1502)規定:“郡王病故,則行本府親王及承奉、長史等官覆實,善惡賢否,據實跡陳奏,然后賜謚,使名與實副。”[11](P516)長垣王薨逝的細節尚且難知,但枝江王朱致樨薨于嘉靖四十四年(1565),曾任荊州知府且與遼藩親郡王交往甚密的徐學謨(1522~1593)為其親撰墓表,他記述道:“(枝江王)薨之日,家貧無以為殮,諸宗長故賢王為斂棺,服費恤之,始克成禮。訃聞,上賜祭葬如制,謚曰某。其子憲燇將□以某年某月某日葬王于八嶺山之原,從先兆也。”[12](P611)至于故絕郡王產業,嘉靖四十四年議準,“凡郡王故絕,府第屯廠暫歸親王掌管,待有新封轉給,或入官召佃,以充祿入之資”[9](P177)。長垣王寵泑無子,死后產業被遼王代管合乎禮法,其妾媵被收入遼府亦非重罪。此外,二位郡王與遼王均信道,且關系親密。如嘉靖三十二年(1553),長垣王寵泑大壽,遼王身著道教法衣親至長垣王府為其祝壽。同年,遼王與枝江王致樨、本地士紳、諸道士等雅集于太暉觀。[13](P510)種種情形與郜氏所陳相去甚遠。
此外,其他牽涉侵害宗室的罪狀,由于史料不全,難以一一核對。但目前看來,以廣元王為首的遼藩宗人幾乎與遼王公開反目,不僅制造“蜚語”誣告遼王,而且聯名檢舉其花生子之罪,致使王位后繼無人。那么廢黜遼府對遼藩其他宗人有何種好處?結合實錄中罪四條遼王曾“毆死儀賓”“勒詐宗人”的記載可知,遼王與不少宗支的關系十分惡劣。那么遼王和遼藩的關系何以至此?下文將圍繞這兩個問題先后展開探析。

隆慶四年(1570),遼府的基地、店房、莊田洲地等也陸續得到安排:
個中細節被記入萬歷《湖廣總志》,總的來看,遼府不動產大致去向有四。
其一,基地屋宇賣價濟邊,主要涉及遼王府基地、湘府基地、遼府官署。府中金寶器物精美者解送京師,剩余的留給地方官抵作遼藩祿鈔。
其二,遼王府名下洲地田產的處置,主要去向是遼藩宗人。
首先,官府將其中由投獻、侵占得來的田產還給舊主。這里面除了一小部分是由百姓出價贖回外,大多洲地流入遼藩各郡王府:“其松滋王府贖回楊林洲,價銀□百兩。蘄水王府贖回天鵝洲,價銀一千一百兩。”[14](P736)這種贖回行為值得細品。“贖回”暗指這些洲地原本屬于松滋、蘄水王府,只是被遼府所占。但既是取回被占奪之產業,為何又須繳價給官府?郡王在自行奏報遼府侵占自家田產時,很可能利用地方有司不明就里,甚或與其勾結,謊報或虛報被遼府侵占的田額。最后,郡王得到洲地,有司得到價銀,雙方兩得其好。

其三,剩余產業在征稅后用于地方事務開支,如筑堤兼寓賑濟、施州軍餉等。
其四,尚有大量遼府隱產先后為遼藩管事者所據。隆慶時查抄遼府并不徹底,萬歷時由于廣元王術垌(憲爀子)無嗣,朝廷令光澤王接管府事,相應產業也由光澤王府管理。天啟時,惠王新封于荊州,為搜括惠王莊田,地方官初步就清查出多達兩萬頃的廢遼淤田,且主要為光澤王府所占。[15](P200~201)顯然,廢遼之后,仍有大量田產被隱瞞,且先后為廣元、光澤王府所得。
通過以上分析可知,遼府積累了不少財富,在被廢后,大量財產被遼藩宗支所得。遼王案案發前后,宗支中不乏覬幸遼府財富之人。其實,除了隱瞞遼府田產的廣元、光澤王府,遼藩中渾水摸魚者亦有不少。嘉靖時山人宋登春為遼王座上客,知府徐學謨亦與之交好,徐曾為宋登春向遼藩宗人購置房屋,遼府被廢后,“宗人乘遼王之隙,誣遼王奪而與生(宋登春),訟之官”[12](P577)。

受明代宗藩政策影響,遼王和遼藩的政治地位有一個下滑的過程。明初朱元璋分封諸子,朱植于洪武二十五年(1392)被封為遼王,次年就藩遼東廣寧。此時諸王掌軍政大權,朱植在邊塞屢樹軍功。建文削藩,朱植被改封荊州,尚未成行,靖難兵起。永樂一朝,朱棣將駐扎在北部軍事重鎮的藩王內遷,且不斷削奪諸王軍政之權。因未在靖難中響應朱棣,朱植為成祖所惡,“帝以植初貳于已,嫌之”。[16](P3587)永樂二年(1404),朱植自請移藩荊州并得允準。隨后,朱棣又以朱植有罪為由削其儀衛和護衛,“留軍校廚役三百人,備使令”[16](P3587)。宣德以后,朝廷推行嚴苛的藩禁政策,如禁止宗室出城、從事四民之業、與官府結交等。在此情況下,宗室被禁錮于城內,行為受限,這其中尤以親王受到的防范最嚴。(3)明代對宗藩的限制諸多,參見暴洪昌《明代藩禁簡論》,《江漢論壇》1989年第4期。討論宗藩政治地位下降的研究,可參見張顯清《明代親藩由盛到衰的歷史演變》,《社會科學戰線》1987年第2期。
除了政治地位下滑,遼王的經濟待遇也不佳,遼藩生計問題日顯。遼王朱植的祿米僅為一千石,遠低于一般親王一萬石的規格。朱植之后,其子貴烚繼遼王位,貴烚在英宗朝請求增加祿米,朝廷以“遼簡王(朱植)得罪朝廷”[16](P3587)為由,僅增一千石。明中葉以后,隨著宗藩人口增長和國家財政供應不敷,宗室祿米受折鈔和折銀影響大大貶值,且拖欠已成常態。遼藩上下逐漸陷入生計困境。成化七年(1471),遼世子豪墭奏:“父遼王薨,祿應住支,而府中艱窘無措,乞賜是歲祿米以治喪。”[17](P1821)正統間,郡王如松滋王、應山王,先后上奏用度艱難,乞賜祿米[18](P3080,3283)。親、郡王府尚且如此,更不必說其他宗支。
遼藩人口膨脹,生計日絀,遼王管束宗室日漸力不從心,矛盾沖突增多,甚至引發內部仇殺。弘治五年(1492),松滋王府鎮國將軍恩鑡、恩錍等入荊州府倉庫強支祿米,遼王恩鑙(1452~1495)力阻之。后儀賓袁鏞誘恩鑡等“招引群小,奪軍民商賈之利”,遠安、長陽、松滋王府的各將軍、中尉紛紛效仿,遼王上奏揭發,“恩鑡等銜之,欲謀殺遼王”[19](P1148)。在朝廷將犯罪諸宗懲處后,遼藩內斗并未停息,“是日遼王陰使人杖而紐死者八十余人。不數日,遼王長子及副使王玹之子皆無疾而死。不二年,遼王亦以疽發背而薨”[19](P1148)。同時宗室貧困問題長期未得到解決,正德時荊州大水,遼府將軍還因缺少俸糧而欺凌官府。[20](P40)


張居正(1525~1582)曾議家鄉治理之難:“其一,宗室歲祿仰給有司。異時諸宗中有號為貧者,數十百人,日入公府,喧呼橫索,欲盡應所求,則民力不給……其二,守庫藏吏與諸王府中卒養廝隸深相結拿,因緣為奸。”[23](P99~100)張居正發此議的時間約在嘉靖三十四年(1555)前后,由此可見,在遼府形勢大好的局面之下,遼藩內部分化仍十分嚴重。一方面,遼藩宗室貧困問題依然存在,仍有大量貧宗常常入官府需索。另一方面,有的王府與地方有司勾結,以謀私利。


光澤王府失勢后,受嘉靖皇帝寵愛的遼王個人權勢迅速擴張,與其關系不善的郡王府紛紛受到排擠,除去光澤王府,未能參與眾建寶塔以賀帝壽的還有松滋、長陽、沅陵等諸府。松滋王府很顯然飽受欺凌,上文中已提及遼府曾占奪松滋王府的楊林洲地,“貧難如松滋等王府嫡庶子女一百四十一位,竟便過期不得名封”[4](P44)。不少爵位低下的宗人甚至遭致剝削,愈發貧困,“(遼王)或以入賀進香為由,而科收盤纏;或以修醮書符為由,而索受謝儀;或以送鮮散貨為詞,而倍取價值;或以違法抗旨為詞,而逼令求恩,騗盡錙銖,搜入骨髓,致使貧宗流茫失所,如同丐乞”[6](P134)。與此同時,與遼府交好的宗室,如益陽王府則漸漸致富,建有華麗的“拱極樓”“綠花館”[22](P438,440)。有的宗支甚至黨附遼王從事不法活動,殘害同宗,如湘陰王長子“師遼王為高功,妄行邪術”,儀賓楊成名“濫娶樂婦”[6](P133)。

目前看來,廣元王憲爀與案件的關聯有三個方面。第一,廣元王府與遼府有私怨,郜氏疏文中談到,“(遼王)甚至奪親叔廣元王致椹之妾月娥、翠兒,抬入宮中”[6](P135)。第二,廣元王有覬覦遼府財產之嫌。早年間因遼王致格多病,曾分撥部分莊田洲地給憲爀之父老廣元王致椹管業[14](P735),因而廣元王對遼府產業比較熟悉。正因如此,憲爀在查抄遼府時,才趁機請求將遼府在沙市的富庶洲地留撥于己。在代管府事后,憲爀更易掌控廢府產業并暗中獲利。前文已述,查抄王府并不徹底,大量田產先后被廣元王、光澤王隱占。第三,廣元王有覬覦遼親王權勢之嫌。遼王若有罪被罰,又無子繼位,按照倫序,廣元王憲爀將獲得代管遼藩府事之權,因此他極力推動揭露遼王花生子的罪行。

遼王黨同伐異的經營加速了宗室內部分化,造成不少宗支對遼府的不滿乃至怨恨。而遼王長期無合法子嗣,極易引發宗支對遼府權勢和財富的覬覦之心。一旦皇位易主,遼王失去皇權支持,其地位便岌岌可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