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這是著名作家和谷長達半個多世紀的一次艱難的尋找。一位普通的戰士雷鋒,從一本《新民歌300首》的詩集中讀到了蕉萍的詩作《唱支山歌給黨聽》,摘抄在了日記中,在毛主席號召“向雷鋒同志學習”的時代熱潮中,被踐耳作曲、才旦卓瑪演唱,作為電影《雷鋒》的插曲,廣為流傳,響徹全國,長久不衰。從蕉萍的詩作署名開始被忽略到確認,到隱姓埋名的真實姓名姚筱舟的被發現,一位下放勞動的普通煤礦職工,寫作這首詩的經過,和作者從朝鮮戰場寫的一份入黨申請書到50年后加入黨組織的傳奇故事,才漸漸浮出水面。他堅持最初的夢想,雖經歷生活的坎坷,入黨的愿望始終強烈,終于夢想成真,令人感佩。作品真實反映這首經典歌曲誕生的時代背景,深刻展現了主人公平凡而高尚的精神情操,從百年中國詩歌發展史的視角,詮釋了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現實主義創作理念,表達了廣大人民群眾愛國愛黨的情感共鳴和時代心聲。故事撲朔迷離,文筆簡潔優美,彌漫著流水般動人的音樂氣韻。
2021年,農歷正月初上,我從西安城里回到家鄉銅川南凹。冬去春歸,土原上普照著提早到來的暖陽,田間返青的小麥綠毯似的喜人,似比城里精心養護的草坪鮮活生動。八十有六的老母親,臘月二十突患脊椎壓縮性骨折,疼痛難忍,好不容易耐過了年關,不得不送醫院手術治療。為陪護方便,我留宿在附近賓館。
打開電視,看到了央視新聞的一則報道:“傳唱五十八年,《唱支山歌給黨聽》為啥能打動人心?一起看它的誕生記。”“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五十多年來,這首歌曲唱遍祖國大地,成為新中國文藝舞臺上不朽的民族經典。
這讓我為之一振,興奮異常。
1963年3月5日,《人民日報》發表了毛澤東主席的親筆題詞,號召全國人民“向雷鋒同志學習”。上海實驗歌劇院作曲家朱踐耳,看到雷鋒日記中有首《唱支山歌給黨聽》的詩后深受感動,譜寫了具有山歌風格的曲子,并注明歌詞是摘自雷鋒日記。之后發現,雷鋒日記摘抄自《陜西文藝》“大躍進詩傳單”中蕉萍的小詩,從此詞作者便署名蕉萍。
蕉萍是誰?
名不見經傳,在一群詞作家或詩人中找不到這個名字,無疑是來自基層的一個無名小卒。依據蛛絲馬跡,音樂工作者找到了陜西省銅川市焦坪煤礦,但這里卻并無蕉萍這么個真名實姓的人。開始猜測是不是一個女作者,后經知情人舉報,蕉萍是戴罪下放勞動的礦工姚筱舟的筆名,為焦坪的諧音,給報刊投過稿。礦黨委書記找來姚筱舟,他卻不敢承認自己是蕉萍,害怕又犯了什么錯誤。
書記說明事由,姚筱舟這才消除疑慮,誠惶誠恐地承認自己就是蕉萍,《唱支山歌給黨聽》的小詩是他寫的。當時還得了二元錢稿費,買了少半袋面粉,一家人樂在其中。
姚筱舟說,這首歌能出名功在雷鋒。由舊社會的苦難日子走向今天的幸福生活,對黨的恩情,中國人民都記在心中。我只是寫出了大家的心聲。工作這么多年,的確認為共產黨是老百姓的黨,而我想完成我的心愿。
這一生,一心向黨的姚筱舟,1951年在硝煙彌漫的朝鮮戰場就寫下了人生第一份入黨申請書。多少年來,不管經歷多少坎坷,忍受多少委屈,他的赤誠之心從未改變,不停地遞交入黨申請書,強烈的入黨愿望始終如一。2001年,這位斷斷續續寫了五十年入黨申請書的退休老人,終于實現了自己半個世紀的追求,投入黨的溫暖懷抱,夢想成真,喜極而泣。
事情并不這么簡單。其背后一定隱藏著一些鮮為人知的秘密。
一石激起千重浪。由此,從潛流中泛起一段歡快明媚、起伏跌宕甚至諱莫如深的當代詩人的命運交響曲。
雷鋒,這個平凡而偉大的名字,在中國以至世界響徹了半個多世紀,成為深刻影響社會主義歷史時期和當今人類價值觀的精神符號。歌曲《唱支山歌給黨聽》,在億萬人的心目中打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幾代人耳熟能詳,婦孺皆知。
蕉萍,即姚筱舟,所寫的《唱支山歌給黨聽》小詩,被千里之外而從未謀面的一個叫雷鋒的普通讀者摘錄在日記中,因《雷鋒日記》的發表被譜曲演唱,廣泛流傳于世。而這首經典歌曲,并未給詞作者姚筱舟帶來多少好運,由于他履歷中的陰影和復雜的海外社會關系而被歧視,很長一段時期中他屢遭打壓,備受磨難,直到改革開放后,才得以平反昭雪,驅除了心頭的憂慮,像重放的鮮花,獲得了新的生命。然而,他的生活道路并非從此便一帆風順,而是不斷經歷著風風雨雨。
半個多世紀,姚筱舟究竟經歷了多少人生道路上的坎坷?是怎樣從九死一生的戰火中,從異常艱苦的煤礦勞作中,從急風暴雨式的歷次政治運動的磨礪中,從雞零狗碎的編輯生涯中頑強地走過來的?
這是一個值得追溯、勿需言諱的問題。
回想1963年,學習雷鋒的熱潮如火如荼,當時十一歲的我,在唐宋耀州陶瓷窯神廟的遺址黃堡高小讀書,就學唱《唱支山歌給黨聽》,點燃了一顆蓬勃向上的少年心。我朦朧記得這首歌是雷鋒寫的,而對近在咫尺的焦萍卻壓根不知。此時,這首歌的詞作者姚筱舟,他在做什么?在相距不遠的焦坪煤礦挖掘煤炭,還是在舞文弄墨?
直到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我開始從事編輯和文學寫作,才明白這首經典歌曲的詞作者蕉萍,竟然是銅川焦坪煤礦的普通職工姚筱舟,不由驚訝并油然而生敬重之情。在參加家鄉的文學活動時,我終于見到了這位大名鼎鼎的詞作家,上前致以問候。他不是我想象中能寫出《唱支山歌給黨聽》的蕉萍,個頭不高,面目瘦削,不善言辭,性情內向,郁郁寡歡的樣子。在一起聊天,問及《唱支山歌給黨聽》的創作經過,他也含蓄自謙,談到他的身世則面有難色,說不了幾句便陷入沉默。感覺他把自己藏得很深,如同大地底層被掩埋的煤炭,蘊含著熊熊燃燒的火焰。
之后,知道姚筱舟做了《礦工報》的副刊編輯,我向《礦工報》投寄過《亡友》等稿件得以發表,卻與他交集不多,但心存敬意。姚筱舟后來當了銅川市文聯副主席,單憑借《唱支山歌給黨聽》一首歌詞,也應該是實至名歸。一個人冠以詞作家或詩人作家,皓首窮經,能夠有這么幾句詩詞傳世,也不枉其稱謂。
《詩經》云:“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2018年夏天,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銅川建市六十周年表彰百名杰出貢獻人物,我忝列其中,有幸與姚筱舟一同登上領獎臺,短暫相處,終于看到他欣喜寬慰的笑容,交談甚歡,合影留念。在餐桌上,在散步途中,相互談及諸多文學藝術的話題。我建議他寫一部自傳,或口述由子女整理出來,這是一個獨特的記錄這個時代和個人心路歷程的真實故事,一個縮影,一個細胞切片,也是一筆留給后人的寶貴的精神財富。姚筱舟顯得很沉靜,搖搖頭說,不必了,不好說,還是留給后人去評說吧!
姚筱舟的態度讓我有些不解,到了八十有五高齡,況且在這般開明的時代處境中,難道他還心有余悸?往事如煙,該經歷的都經歷過了,一切都過去了,還有什么難以啟齒的呢?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淡淡的憂傷。好像在喜悅欣慰之余,不想撫摸一下已經痊愈的某種傷疤。
不曾料到,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姚筱舟。
一年之后,我偶爾讀到了2019年9月10日《三秦都市報》的報道:“傳唱大江南北,影響了幾代人的《唱支山歌給黨聽》的歌詞作者姚筱舟,因肺網狀、腦梗等疾病引起的并發癥,于2019年9月1日在銅川逝世,享年86歲。”我深感震驚,頓時黯然神傷。沒有訃告,沒有告別儀式,沒有追思會,姚筱舟悄悄地走了。
《唱支山歌給黨聽》的歌聲,經久不息地在中國大地傳唱,卻不見了它的詞作者蕉萍,世上再無姚筱舟。據說,他安息在漆水河邊崇山峻嶺的某一片偏僻的荒坡上,融入泥土。
在陪老母親住院的日子里,下榻于家鄉賓館,我失眠了。我夢見了姚筱舟,他朝我微笑。我突然想到,得去云彩里尋找他,尋找那個蕉萍,因雷鋒在日記中摘抄了他的《唱支山歌給黨聽》的小詩,而誕生了一首經典歌曲的蕉萍。
尋找雷鋒的蕉萍。
于是,在乍暖還寒的霏霏雨雪中,我接康復的老母親出院,回到西安清涼山下,樂此不疲于這種煞費苦心的尋找。從他的子女親屬和諸多文友甚至是八九十歲老者的訪談中,以及被時光漶漫了的大量檔案資料中,尋找姚筱舟蒼茫的生平蹤跡和心靈圖譜。
蕉萍,只不過是一葉飄浮于河流中的小小扁舟。
這是一條源遠流長的歷史的河流,一條從遙遠的詩經泉眼里流出的詩歌的河流,以及在時代背景下詩人命運的河流。寬博壯闊,急流跌宕,在每一滴水珠里,都蘊含著生命的血脈,奏響陽光和風霜雨雪絢爛而凄美的歌唱。
透過時光的迷霧,是江西省上饒甘溪區姚家寨,這里是姚筱舟的原籍。大約到了他出生的前四輩,姚家遷居到了鉛山縣石塘鎮。
姚筱舟祖父讀書當了秀才,家里卻因供他讀書傾盡家產,曾祖父病故,家道中落,祖父淪為流浪的擔腳客,憑借挑石灰的苦力生活。祖父沒有力氣,承受不了繁重的體力活,積勞成疾,本來已有了空缺可以去當知縣時,未及上任就病死了。
祖母姓祝,是石塘鎮的大姓人家,帶著伯父和父親兩個孩子,當時又懷孕在身,因生活無著落,便改嫁給了帥姓人家的帥宋康。帥家是江西北部奉新縣人,小時候流落到石塘鎮開粉坊。重新成家后,祖母生下了姑姑和叔父。可惜繼祖父又早早去世,叔父是遺腹子出生的。
伯父姚學鰲長大后,學做紙匠手藝,生有一兒一女,死后留下一子帥介民,又叫姚立星,隨祖母讀書。一女姚蓮英出嫁后,男方是石塘鎮種田的農民。
姑父跟著叔父,曾在國民黨部隊當過采購員、保管員,之后回鄉以染舊衣為生。
父親姚學金,讀過兩年私塾,長大后學藝,做了箍圓桶的木匠,用辛苦的手藝養家糊口。家有十一畝水田,可以維持一家人的生活。住石塘鎮第四選區二街洪都弄九號,有街房三間。
叔父姚學富,改姓叫帥學富,之后叫帥鏞。小時候讀過七年私塾,后到鉛山縣河口鎮一家金銀鋪做學徒。河口鎮位列江西四大名鎮之一,有中西合璧的紙號、茶行、藥店、銀行、郵局、會館等百棟老字號古建及老宅民居。
叔父正在學習金銀器手藝經商的時候,聽說北伐革命興起,廣州黃埔軍校四處招生,立志興軍救國。這時,石塘鎮發生了一場大火災,老板的店鋪被燒了,他背信棄義,偷了商鋪老板的金戒指,變賣做了盤纏,逃到了廣州,進入黃埔軍校第二期干部訓練班學習。畢業后,因軍事才干超群,任國民革命軍東征軍惠州攻城敢死隊隊長,作戰英勇,從班、排、連長一步步晉升,1930年起任國民革命軍第五十六師上校團長、軍委會南昌行營第一師團長兼泰和、樂平縣長。
抗戰爆發后,帥鏞任長沙警備司令部副官處處長、參謀長,曾被日本人捉住,強迫做偽縣長。后又伺機回到部隊,到了上海軍政部騾馬采購組任少將主任,搞到好多錢財。1941年任萬梁警備副司令,三青團干事書記。1947年后任國民黨政府某部第十補給區少將副司令。1949年到臺灣。
叔父帥鏞家中有二位嬸母,大嬸母是上海人,二嬸母是四川人,生一男二女。
姚筱舟父親姚學金,母親江玉蘭,養育了四男一女。姚筱舟排位老二。
他的同胞兄長姚文星,改姓名為帥天民,跟隨叔父帥鏞讀書,大學畢業后入國民黨海軍廈門造船廠任會計科長,后隨造船廠去了臺灣。
大弟姚進星在原籍經營一小商店為生。1970年因親屬叔父帥鏞和長兄帥天民逃到臺灣,以反革命罪被捕入獄。1978年平反回家,后病死。
小弟姚步星,在原籍務農。1970年與哥哥姚進星以相同罪名入獄,同時平反釋放。
姐姐姚秋英,在原籍務農,曾任生產隊女隊長、會計。姐夫徐振太,當過生產隊長,終生務農。
父親姚學金在叔父帥鏞任湖北省羅田縣縣長時,放下箍圓桶的木匠生計,隨之出外工作,母親仍留在老家看守門戶。父親在叔父的提攜關照下,做過排長、連長、副官之職。后叔父調到江西省樂平縣任縣長時,父親隨之到樂平,便將全家人接到南昌,和叔父一家人一起居住。姚筱舟時年五六歲,還沒上學。一年之后,因叔父調動,父親又與叔父因故吵了架,兄弟反目,便帶領姚筱舟和全家人上路,流落到浙江省龍游縣居住下來。
在龍游,父親和舅父一塊兒開起了一個小紙坊,想以此生意解決生活來源,養家糊口。背井離鄉,人生地不熟,紙坊經營不善,蝕了本錢后又回到了祖母的老家,落腳到了江西鉛山縣石塘鎮,繼續做箍圓木桶的活計。兵荒馬亂,一家人繞了一大圈,顛沛流離,還是被故鄉收留了。這時,日本人打到了上饒,上饒和石塘鎮相距六十里,處于戰火的直接威脅之中。
1944年,國民黨地方政府實行輪流當保長,父親擔任了石塘鎮第四保保長。因受不了上級的欺壓而辭職,前后在任約十個月。為了一家人的生計,父親仍然做他的老本行,當箍圓木桶的木匠。1946年,父親病逝。
姚筱舟是1933年出生的,他曾隨父母從老家流落到南昌,在北營口坊寄讀,又輾轉到浙江龍游上學,最后回到江西鉛山石塘鎮繼續讀書,經歷了戰爭年月的生存困苦和精神的折磨。父親去世時,十三歲在讀中學的他深感天塌下來了,苦命的母親怎么才能含辛茹苦讓一家人活下去,把孩子們養活大?而自己的出路又在哪里?
1944年,日寇侵略者進逼浙滬一線。當時,叔父帥鏞還未娶二嬸母,只有一個女孩,沒有男孩子,大嬸母特別喜歡姚筱舟的長兄姚文星,多次來電催促,要父親把長子交給他們撫養,意思是過繼給叔父名下,傳承香火。
這時,父母一家生活拮據,到了快揭不開鍋的境地了。哥哥在讀書,姚筱舟和姐姐也在讀書,上學的一切費用都是叔父帥鏞寄來的。父親盡管在離開南昌時,與叔父吵翻了臉,怎么說也是同胞兄弟,從一個娘的肚子里掉下來的肉,不看僧面看佛面,親情總是藕斷絲連,兄弟之間一時的分歧計較不得。
這樣,父親便忍痛割愛,答應將長子姚文星送到了叔父帥鏞身邊。當時,叔父上黃埔軍校時的一位姓王的同學,已經是國民黨某部的軍長,從浙江調防到江西鉛山,準備沿湘入川,叔父便電托王軍長從鉛山把姚文星帶過去,到了叔父臨時駐防的四川萬縣。
之后,姚文星隨叔父到了上海,改姓帥,名天民,從一個吃不飽飯的貧家子弟,搖身一變,成了生活待遇優渥的國民黨高官公子。帥天民才思敏銳,學業優秀,考入上海立信會計專科學院讀書。此校始創于1928年,是由畢業于上海圣約翰大學赴美留學,取得美國哈佛大學企業管理碩士和哥倫比亞大學經濟學博士學位的中國現代會計之父、教育家潘序倫創辦的,之后為抗戰勝利做出了卓越貢獻。帥天民從上海立信會計專科學院畢業后,成為當時出類拔萃的人才,曾在南京政府某機關見習六個月,由叔父介紹去了福建,在國民黨政府廈門造船廠任會計,很快升任科長。
1949年解放后,遠在江西鉛山老家的家人,寫信給廈門有關組織單位尋找帥天民,才知他已隨造船廠去了臺灣。
姐姐姚秋英,從高小畢業后,先是經姨父做媒,嫁給了離石塘鎮十二里遠的桔村地主李家四子李爭春。李家有良田百畝,老地主早死,只有老太婆和四個兒子。在鉛山紫溪鄉當小學教師的姐夫,是國民黨黨員,鄉武裝干事。解放后,姐夫參加了縣上的干部學校,后隨西南工作團到了貴州省工作,陸續做了望謨縣鄉長和副縣長,后在縣中學教書。1952年,姐夫與姐姐離婚,與另一女護士再婚。可憐的姐姐,改嫁給了老家曾在姚家幫工的雇農徐振太,在鄉下務農種田。
姚筱舟的家庭生活來源,父親活著時,一邊靠父親手工勞動收入,一邊靠叔父帥鏞資助,父親死后,完全依靠叔父和哥哥帥天民供給。從解放之日起,姚筱舟和寡居的可憐的母親,徹底失去了對骨肉至親的指望。
但是,逃往臺灣的叔父帥鏞和胞兄帥天民,日后帶給姚筱舟的是無盡的株連和政治前途的羈絆。
姚筱舟原名姚明星,聰明好學,秉性剛強,得到胞叔姚學富經濟上的接濟進入小學堂讀書。接著,跟父母輾轉江西南昌、浙江龍游寄讀,后來又回到老家繼續讀書。
他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回鄉探親的叔父帥鏞告訴他,長大不要當官,要多讀書,學點本事。所以他上中學時學業很好,數理化在同學里面是拔尖的。
上饒解放前的那段時間,兵荒馬亂戰火紛飛,民眾很茫然,不知道以后的出路在哪里。16歲的姚明星在鉛山中學讀三年級下半學期,臨近初中畢業,舊社會的殘陽與新中國黎明的迷霧和青春期的彷徨,讓他深感自己是一葉孤舟,遂將姚明星易名為姚筱舟。筱,含義小竹、細竹,讀音跟小一樣,但字面的感覺卻別有詩意。
1949年三四月間,叔父帥鏞曾回到老家為母親奔喪,請了十幾桌酒席款待鄉親鄰里。也許已經預料到國民黨政權日薄西山,江山易主,前程渺茫,最后一次與故鄉告別。
姚筱舟從小顛沛流離,跟著貧窮的父母過著底層人受苦受難的生活,共產黨是為窮苦人民打江山的,盡管與叔父和胞兄至親同根同脈,但歸根結底卻不是一個階層,不是一股道上跑的車。他下定決心與在國民黨里的親屬分道揚鑣,立志投身革命隊伍,走自己的路。
鉛山地處武夷山脈北麓,隸屬江西省上饒市,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一半多地區建立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政權。鉛山、上鉛蘇區歸閩北分區領導,是方志敏創建的閩浙贛革命根據地的一部分。紅十軍團擔任抗日先遣隊,遭遇敵人圍攻而失敗,余部突圍到浙南地區,在粟裕領導下堅持游擊戰爭。
1949年4月21日,人民解放軍打響渡江戰役。5月5日,江西鉛山解放了。姚筱舟當時找了一份臨時工糊口,但一門心思想上學。5月底,他與數十名同窗好友一起,奔赴河口鎮,投筆從戎,考入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軍軍政大學第五分校,前往貴溪縣上清鎮學習。從那時起,他就投身革命,開始認識共產黨,并渴望加入為人民打天下謀幸福的黨的組織。
此前,姚筱舟從鉛山中學高中部肄業時,走投無路,無業可就。為了生計,他被迫在國民黨部隊后勤被服廠運輸隊當了三個月勤務兵,又在上饒國民黨《民鋒日報》印刷廠當了四十五天的排字學徒工。在日后多年的自述履歷中,他隱瞞了這段經歷。直到之后的一次組織外調中,這段經歷被發現。在真憑實據面前,他本人才承認了年輕時的事情。在那個年代,這當然被視為對黨不老實不忠誠,別有用心。這真是一錯百錯,有口莫辯。在剛參軍時,他是輕信一位同學所說,共產黨隊伍不要在國民黨當過差的人,他驚恐不已,便隱瞞了這段不光彩的經歷。
姚筱舟參加人民解放軍后,家中的經濟來源全靠母親一人,幫人家洗衣服,勉強維持日常生活。直到他參軍奔赴朝鮮戰場第三年,工資待遇有所提高,便依賴于他每月寄的錢維系母親和家中弟弟們的生活。參加了革命,共產黨給了他一個飯碗,他能夠自立了,而且可以幫襯家里人過上相對安穩的生活,兩個弟弟也上了學。家里相繼加入了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和人民公社,母親成了一個生產隊的普通社員。姑父姑姑一家開染坊,舅父當泥水匠,姨父母在鄉下小學做校工。家庭成分起初劃定為工人、貧農,之后改為小土地出租。他由此對共產黨和新社會充滿了感激之情。
1949年6月,根據中央軍委關于進軍華南和西南的指示,劉伯承、鄧小平于8月19日下達了川黔作戰的命令。11月,第二野戰軍主力在第一野戰軍和第四野戰軍各一部的協同下,以大迂回大包圍的行動,向川黔進軍。
第二野戰軍軍政大學五大隊二中隊三十三分隊行軍至江西貴溪縣上清鎮,由分隊長單乃連介紹,姚筱舟加入了新民主主義青年團。隨校進軍大西南,與學員們一起各自肩負著數十斤重的行軍背包,腰間左右各掛一枚手榴彈,歷時三個多月,經江西萍鄉,過湖南邵陽,跋涉一千八百余華里,到達貴陽。隨即畢業后,他被分配到駐地在鎮遠的第二野戰軍十七軍五十師政治部民運科任干事,隨部隊參加剿匪建政工作。
是年12月,進軍大西南中,因吃苦耐勞,宣傳工作做得好,姚筱舟被軍大五分校授予“進軍模范”稱號。
1950年6月25日,朝鮮戰爭爆發。
1951年3月,在貴州十七軍五十師服役時,姚筱舟曾參加黔東南大圍剿合圍作戰,前后兩個月,任武工隊長,不怕犧牲,英勇戰斗,屢受部隊表彰。
正值1951年秋,朝鮮戰爭開始停戰談判之際,戰事依然慘烈,18歲的列兵姚筱舟滿腔熱血,報名參加抗美援朝,隨部隊奔赴朝鮮,投入血與火的生死戰場。他被編入中國人民志愿軍補充十一師一團三連,一度在政治部工作,后入鐵道兵8503部隊第三師一團直屬衛生連,擔任文化干事。經常參加修筑被敵人炸毀的橋梁和道路,他吃苦在前,再累也堅持不下火線。置身戰地,他熱情地教戰士們識字讀書,吹口琴,拉手風琴,教唱歌曲,活躍部隊的業余生活,當上了“模范戰士”。
在硝煙彌漫的戰場上,面對生死抉擇,他寫了第一份入黨申請書,一心想加入黨組織,成為一個光榮的共產黨員。
其間,他被派往七團一營一連當文教干事。
一次,在與朝鮮人民軍一起慰問演出時,他偶爾認識了一位漂亮溫柔的朝鮮族姑娘,青春愛情的萌動,使他一時感情沖動,未能及時向部隊首長請示匯報,竟然和文書周德良一起,偷偷地與一見鐘情的姑娘約會,出外看劇。在九死一生的戰爭環境中,這一行為違犯了組織紀律,受到了嚴厲的批評。
從此,他斷絕了與那位朝鮮族姑娘的聯系,將朦朧的愛情種子埋在異國他鄉的戰爭廢墟中,成為一生美好而痛楚的回憶。
事情還沒有完結。有人認為,姚筱舟與文書周德良很靠近,使一向工作很好的周德良工作也疲塌了。領著朝鮮族姑娘看劇這件事,被認為有腐化思想。在駐地,有一次在衛生指導員屋里,他背著藥包子逗房東姑娘開心。又有一次夜晚,他在有三十多歲的女人和一小孩子的房東屋里坐著聊天,被連長發現后進行了制止和批評。但他有點不以為然,心情很沮喪,工作的主動性沒有平時那么高了。九月份因病在醫院休養回來后,工作十五分鐘頭就痛,不能堅持工作。
這期間有一份組織鑒定認為,該同志(姚筱舟)從戰備至現在,一直表現不好,認為自己在革命部隊前途不大,產生悲觀情緒,工作消極,在群眾中威信較低,不能經常地主動接近廣大戰士,不愿搞文娛活動,因此也就不愿到現場去。但在對文化學習中,能和一些文教干事商議研究教學的方式方法,工作上一般是肯干的。
1951年6月1日,姚筱舟也有一份自我檢討:“我自政治部出來,思想上想鍛煉一下,但來連隊工作后,不夠深入,很少到班里去,并對上級和排長的聯系較差,在工作中的主動性不強,團的匯報工作不夠。因排里有排長,所以有依賴性,有時同別人團結不好,和一些工作人員鬧不團結,生活有些散漫。”
他所在部隊的黨支部,對其優點和缺點給出意見:“自來到本連工作很積極,主動想辦法,對班里個別同志經常談話。對排長的工作配合較好,經常代排長研究工作。對團的生活抓得很緊,能做到表揚和批評。思想斗爭比較積極,對別人有意見敢大膽提出來。服從性很好,分配工作沒有打過折扣。缺點是政治學習時精神不夠集中,好看書報,貪玩。生活散漫,如集合經常遲到。有點地位觀念,在工作中悲觀。”
1952年4月27日,部隊對姚筱舟的鑒定是:“在衛生連,沒有支書,指導員又不識字,個人埋頭苦干,造名冊,寫報告,每晚都工作到半夜,白天給新戰士上課,教育部隊,吃苦耐勞好。推動連隊文娛活動,搞得很好。工作能干,推動布置工作,忙時能重點突擊完成任務。工作特別虛心,態度老實。能幫助別人學習文化很好,政治表現不錯,對工作負責,關心文化教育,團結好,才高能干。但個人性強,修養較差,身體弱,有悲觀思想。”
1952年9月20日,中國人民志愿軍鐵道兵政治部中南調查組意見認為:“姚筱舟,其父雖于民國二十七年當過樂平縣警察局長,并隨叔父到贛浙一線,社會關系復雜,但本人年紀尚小,舊社會影響不深,尚可改造教育,因此留隊工作,繼續審查。”
1953年7月11日,部隊在政審調查中,收到原籍江西省鉛山縣人民政府第二區公所一份證明:“茲有我區軍人姚筱舟,家庭成分工人,歷史清楚,社會關系比較復雜,特此證明,請予參考。”
歷經戰火的考驗,姚筱舟對戰爭與和平的關系有了切身的生命體驗。在槍林彈雨中,親自面對血肉模糊的傷殘的士兵和犧牲的戰友的遺體,心靈受到了莫大的洗禮。志愿軍戰士的英勇不屈、不怕犧牲的精神,增強了姚筱舟的戰斗意志和保衛祖國的信念,但由于自己的出身和不盡如人意的表現,這期間他也被自己一抹淡淡的沒有前途的悲觀消極情緒籠罩。
直到1954年朝鮮停戰之后,姚筱舟跟隨部隊凱旋回國。
這年6月在寶雞,鐵道兵第一轉業大隊集合后,姚筱舟服從組織安排,整體轉入支援西北建設轉建大隊學習。結業后,來到地處丹鳳縣山區的陜西省工業廳所屬的商洛石棉礦,任云母試探隊人事股干事。石棉礦,為纖鐵藍閃石石棉,具有良好的耐酸、耐堿性能。不久,因資源枯竭,石棉礦被撤銷。
這期間,姚筱舟寫過兩份入黨申請書,皆因臺灣親屬關系背景未被研究過。積極要求進步的他,難免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有人從他的日記和所寫的材料中,挑出與時局不協調的話語,或者是筆誤,恥笑或批評他,使他的自尊心受到打擊。加上他平時生活中不拘小節,一些言行受到了非議,更被人蓄意抹黑。對此,他有些心灰意冷,便產生了回到老家江西鉛山石塘鎮另找工作的想法。
自從離開家鄉,從朝鮮回到祖國,走上工作崗位,姚筱舟這才第一次回家探親。他一把抱住慈祥的老母親,忍不住號啕大哭。兒子沒有犧牲在戰場上,光榮地回來了,而且有了工作,成了國家干部,實現了做母親的最大心愿,母親怎能不喜極而泣。父親解放前去世后,一家人的生活來源,依靠叔父和在廈門造船廠供職的大哥資助,解放以后則靠姚筱舟節省下來的薪水維持生計。母親種了十一畝水田,加入了合作社,生活有了保障,姊妹們也上了學,過上了安穩的日子。母親勸他服從組織分配,聽黨的話,因臺灣親屬關系不能入黨是暫時的,好好努力工作是會成為共產黨員的,千萬不要泄氣。
思考再三,姚筱舟從老家回到了陜西,還是接受組織的安排,被調到銅川礦務局第一煤礦史家河礦學習采礦業務。對于高中學歷的他來說,采礦技術盡管艱深,但經過努力鉆研,他很快愛上了這門技術,并覺得其奧妙無窮。
1956年秋,他被調入焦坪煤礦任技術員,為正排級干部。
姚筱舟,滿懷對新生活的希冀,在煤城銅川開始了他終生再未離開的新中國煤炭建設事業。
銅川礦區位于陜北高原與關中盆地過渡帶,北邊是連綿起伏的子午嶺,南邊是廣袤富饒的渭河平原,屬于渭北石炭二疊紀煤田西部。礦井呈東西橫向點布,長達100多華里,號稱百里煤海。所采煤田,按地質年代分為銅川、焦坪兩個自然礦區,主要生產焦煤、瘦煤、長焰煤和不粘煤,供應陜西省內電廠和工業用戶及民用。因煤而興,1958年,銅川成為繼省會西安之外,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第一個設市的城市。由此,游牧文明與農耕文明交匯的這片山川,步入了現代工業化城市的進程。
得以充分了解腳下這片礦區的煤炭開采史,和它的嬗變過程,是姚筱舟在出名后,借調到銅川礦務局宣傳部參與編寫《銅川煤礦史》之時,他慶幸自己被命運安排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為之奉獻出青春年華,譜寫了自己豐沛婉轉的人生詩篇。
唐宋時,同官人就依山掘洞或平地下挖取煤,在十里窯場不夜天的黃堡鎮,造就了千年爐火不熄的耀州陶瓷官窯,取云破天青之詩意的青瓷,譽滿絲綢之路。至元代,始在黃堡新村溝開挖方型立井采煤。兩個井口,一作出煤口,一作進風口,各深120米。每下30米,縮井筒一次,井呈倒金字塔狀。井下有主巷道延伸接通,用手工刨煤。明代,已有長年專業挖煤和農閑季節采煤的分工,采煤地點多擇于煤層淺顯處。清乾隆年間,同官的工場手工業炭窯已有山主,由經紀人管理組織,并有挖煤納稅之記載。清末因災荒,煤炭開采業相繼歇業。
民國初年,焦坪地區新煤窯重新開窯采煤。至1928年,同官縣生產煤炭的礦井達34處。陳家河煤窯每班下井220人,日產煤600多噸,每日有四五百匹騾子往返馱炭。1939年因災荒戰亂,同官煤炭生產陷入低潮。井口提升用轆轤,下井工人用手鎬、鐵鏨鑿挖煤塊,工藝落后,效率低下。
1938年,抗日戰爭時期,作為第二戰區的后勤生產基地,陜西省政府與隴海鐵路局合辦同官煤礦。加之隴海鐵路咸同支線通車,同官煤炭生產逐漸發達。其時,不僅官辦同官煤礦開始引用蒸汽機、卷揚機、小型電機、鍋爐、絞車,在北區煤田以6孔立井開采,私營的20個煤礦公司也爭相效法,引入現代工業化機器設備,使煤炭生產效率大幅提高。
新中國成立后,銅川煤礦工人的勞動條件開始改變,礦燈代替了古老而不安全的雞娃燈,采煤工作面普遍采用電溜子,代替了舊社會肩拉人爬的出煤方式。采煤由高落式逐漸演變為長壁式,又將沿煤層分層巷道改為聯合布置,使用截煤機和頓巴斯康拜因,跨入國際先進采煤技術機械化礦井行列。
1954年7月1日,焦坪地區的銅宜、新利、興華三座私營煤礦進行社會主義改造,正式成為宜君縣公司合營焦坪煤礦。1956年,成立焦坪新華煤礦,隸屬于陜西省工業廳煤礦管理局,日產原煤500噸。
這一年,姚筱舟歷經朝鮮戰場血與火的洗禮,從此扎根于焦坪煤礦。人民軍隊文化干事出身的姚筱舟,在焦坪這片蘊藏著熱量的土地上,一邊兢兢業業地做好安全技術員的本職工作,一邊在茅草屋的燈下讀書學習,發展自己的業余愛好,悄悄繼續文學寫作,潛入他從中學時代就向往的詩歌王國。
就在這個時候,24歲的詩歌愛好者姚筱舟,怎么也想不到,平生與一次事關個人前途命運的災難事件不期而遇。
1957年1月8日,姚筱舟所在的公私合營的焦坪新華煤礦井下發生重大生產事故,因安全管理不慎,一個班長違章作業,取暖的火堆引燃豎井中的木柱,引發了可怕的火災,繼而引發瓦斯爆炸,造成重大傷亡事故,十四名礦工不幸遇難。之后焦坪立井封閉報廢,生產重心移至前河露天礦開采。
生病在家休息的安全技術員姚筱舟,壓根也料想不到井下會發生火災,造成重大傷亡事故。當聽到發生事故死了十四個人的噩耗時,他一時被嚇呆了。完了,一切都完了!他眼前一片漆黑,像鉆進沒有燈光的深深的巷道里,魂不附體,快要窒息了。
發生火災后,姚筱舟從井下上來,對曾在延長油礦看過油井的繆兆榮說,小繆你好好干,我完了,完了!
在事故發生的那一刻,自己為什么生病休息而不在現場?作為一個安全技術員,也許在現場能夠及時發現事故苗頭,阻止事故的發生,或者及時地組織撲滅火苗,挽救自己的礦工兄弟的寶貴生命。也許自己是遇難的十四名礦工兄弟之一,換回一個礦工的生命,也比發生事故后自己忍受極大的羞愧和恐懼,被追究責任而備受心靈煎熬的好。
新中國成立以來,煤炭生產在經濟建設中占有重要的位置,也是高危行業,生產安全成為煤礦的頭等大事。一旦發生安全事故,就會給礦工生命和國家財產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失。
在1957年1月8日焦坪煤礦事故追究責任的處理中,經過層層嚴格盤查,姚筱舟被認定為負有間接責任。在他想來,已經是組織對他從寬對待了。他默默地吞下這一劑苦藥,贖罪般地面對命運的懲罰。
按煤礦安全生產規程,不得在井下入風口生火。1月5日,姚筱舟聽楊礦長催促了維修直井工作任務后,在區班會議上,作為安全技術員向二生產區主任易生明提出建議,派一名礦工在井下生火化冰。在征得易生明同意后,未與其他安全技術員商量,就馬上叫保安班長去找工人安振東,于6日早上6時起,一人在入風口的直井底下生起兩堆大火。姚筱舟同時指示,在早上人下井時將火搭大些,下午人上井后叫火小些,但不能讓火熄滅,這樣火堆便整天燃燒。
姚筱舟作為安全技術員,親自請示并布置了井下生火化冰任務,又沒有對責任人進行耐心細致的安全教育,在未深入檢查時休了病假。
根據以上調查核實,姚筱舟身為安全技術員,未經礦上正式會議研究,指示工人生火,又派一人整天操作,直接違反煤礦生產保安規程,引發火災事故,導致十四人遇難,因而使人民生命和國家財產遭受重大損失,相關責任人罪責難逃。
據1957年1月19日陜西公私合營焦坪煤礦關于火災事故有關分子姚筱舟單行材料,經宜君縣人民法院判決,姚筱舟因礦難間接責任,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交由機關執行管制。后定為行政撤職、下放勞動三年的處分,被降為普通工人下礦采煤。從1949年參加革命工作的工資待遇正科級的每月58.5元,下降到了40元。
這無異于他人生道路上的晴天霹靂!
姚筱舟幾乎承受不住這突如其來的精神打擊。作為技術員,十四名礦工兄弟在火災事故中喪生,讓他痛不欲生,甚至產生了輕生的想法。自己對事故罪責難逃,他抱愧于死難的礦工兄弟,下決心在管制下放的高強度勞動中,用汗水洗滌自己的靈魂。
1957年9月5日,姚筱舟在管制下放勞動期間,一位工友因病住院,他請了幾天假,去銅川市區醫院看望。去時帶了正在戀愛的女朋友,到幾處名勝古跡參觀游覽,還看了一場電影。事后有人揭發,說他一個受管制的人員,竟然不參加整風學習,找借口攜帶女人游山玩水,還一起看電影,生活作風有問題。
姚筱舟有點不服氣,在生活中時有牢騷。這些牢騷被別有用心的人發酵擴大,就成了他對黨的領導的惡意攻擊的證據。
這使他又一次陷入尷尬的處境,也就破罐子破摔,有幾次沒有執行工作安排。礦上便匯報給宜君縣人民法院,請求法院前來處置。經法院法官教育勸說,他只好服從。但這個坎礦上還是過不去,經9月25日礦領導會議研究:將姚筱舟收監執行。
爭辯不過的姚筱舟,只好寫了檢討,認罪服法,避免了被收監執行的處理,仍由機關管制下放勞動。因怕連累相戀的女朋友,姚筱舟主動提出與之分手。
有著詩人浪漫情懷的姚筱舟,在青春萌動的年齡,一直渴望用美好的愛情,來排解戰爭帶來的恐懼和復員就業后的舉步維艱,給生活一點溫存。卻因自己偏執的個性,和所謂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修養缺陷,連續受到了情感上的撞擊。與朝鮮族姑娘短暫的交往,已經成為不可磨滅的記憶,如今又一次與相戀的女朋友割斷情愫,又成為他心上難以撫平的傷疤。
在下井勞動時,在挖掘煤炭的掌子面上,身單力薄的姚筱舟簡直成了一個瘋子和木偶。他有時揮汗如雨地拼命干,有時扶著锨鏟柄靜靜地傻看,呆若木雞。升井后休息的時間,不是漫無目的地溜達,就是仰面朝天躺在僻靜的山坡上,睜大眼睛凝望著天空。
有一次,礦區放炮剝離地面上的土層,瞬間井下開始劇烈搖晃,巖石往下傾瀉。班長是一名共產黨員,一個翻身把他狠狠地壓趴下,要不掉落的煤塊可能就把他砸傷了,甚至就沒命了。
又有一次,下班的時候,一輛裝滿煤炭的礦車脫鉤飛馳而下,人們驚慌失措,大喊大叫,但走在軌道邊的姚筱舟不知在冥想什么,竟然毫無知覺,沒有一點反應。幸虧一位黨員老礦工一把揪住他的領子,把他甩到了一邊,才保住了他的性命。
姚筱舟內心感謝著礦工兄弟的救命之恩,卻賭氣地說,誰讓你救我,讓我干脆死了拉倒,再也不受精神折磨了。
然而賭氣歸賭氣,兩次死里逃生,都是黨員礦工救了他,這給他內心很大的震動。
所在的區隊黨支部老書記知道姚筱舟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不能自拔,經常找他談心,安慰并鼓勵他振作精神,重新干好工作。“年紀輕輕的,前邊的路還長著哩。一個人的生活道路,不可能一帆風順,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來,才算是好漢子。”
見他吃不消井下掌子面的勞動強度,書記還有意把他抽調出來,只負責給礦上的好人好事寫表揚稿,編寫黑板報,讓他發揮文字寫作的特長。有幾個黨員礦工主動接近他,幫助他完成繁重的生產任務,常常在工休時找他劃拳、猜謎語、下四子棋,下班后拉他去喝茶聊天、諞閑傳。后來,他才知道,這是黨小組研究決定才交給他們的任務,目的是幫助他丟下思想顧慮,挽救他,防止他自殺走上絕路。
在大伙的熱心幫扶下,姚筱舟逐漸擺脫了極度的沮喪情緒,終于挺直了腰桿站了起來。他讀到了俄羅斯教育家烏申斯基《勞動在心理和教育上的作用》的文章,明白了一個道理:如果你成功地選擇勞動,并把自己的全部精神灌注到它里面去,那么幸福本身就會找到你。
人生道路上的坎兒,姚筱舟在大伙的幫助下終于邁過去了。當了井下挖煤的工人,他才有機會平等地與工人們進行對話,在艱苦的勞作中才對礦工有了深層的了解,逐漸與他們結下了深厚的兄弟般的情誼。
他說,在朝鮮戰場,作家魏巍寫了《誰是最可愛的人》,那些英勇戰斗、出生入死的戰士是最可愛的人。那么,在和平的日子里,身邊這些一起黑水汗流地為祖國獻煤炭的礦工,他們犧牲了自己應該享受的那部分陽光,把又臟又險又苦又累的勞作留給自己,把光和熱、把歡笑和快樂貢獻給人民,就是最可愛的人。
這些礦工,絕大多數是從舊社會過來的,由于受到地主和煤窯主的剝削和壓迫,所以識字不多,文化程度普遍較低。翻身解放了,對于共產黨和新社會有著質樸而濃厚的愛,心中惦記著共產黨的大恩大德,一心想用勞動創造報答黨的恩情。姚筱舟常常聽礦工們講,要不是共產黨、毛主席救了咱,咱還是會說話的牲口,還要在十八層地獄受罪。他們淳樸的階級感情,歸結為一句話就是:黨叫干啥就干啥!
姚筱舟與礦工們親如兄弟,一起拉家常,為不識字的礦工代寫家信,與他們共同回憶舊社會的苦難,贊嘆新社會有吃有喝有穿、當家作主的生活。有個不識字的礦工多次請他代寫家信,信的末尾總要寫上:聽黨的話,交好公糧。樸實的話語,反映出人民群眾對新中國和共產黨由衷的愛戴之情。礦工們的精神寶庫中,蘊藏著生命的智慧和濃厚的民間民俗文化,隨意編出的順口溜朗朗上口,情真意切。老礦工給他講起親身經歷,在黑暗的歲月里,吃人的霸王窯和惡工頭如何壓榨他們的血汗。
霸王窯,是個讓人發怵的名字,是人間地獄的代名詞,象征著解放前煤礦工人的血淚史。霸王窯,本名復興煤礦公司,位于銅川王石凹陳家河老虎溝。由于窯主的殘酷剝削,野蠻迫害,窯工死傷甚多,白骨成堆,民間稱它為霸王窯。始建于清朝康熙四十九年,即公元1710年,由富平趙姓旺族購買了半成品礦井,往下挖數米見到了煤,辦起了炭窼,世代經營。1940年,民族工業興起,窯主趙成柱將炭窼更名為復興股份有限公司。
為了發財致富,貪心太重,窯主私自抓捕過往無辜百姓下井挖煤。有一位政府的官員,官職道臺,也在上任途中被抓去,他將自己的遭遇寫在大塊煤上,希望有人來救。三年過去,有知縣聽聞此處的煤質量好易燃燒,特來采購,道臺無故失蹤的陳年積案才得以破解。窯主與土匪合伙,在富平與同官交界的老虎橋設下埋伏,強行綁架路人充窯工下井,甚至勾結國民黨軍隊以抓壯丁為名捕捉下井,或勾結警察在廟會戲場假設賭場,以查賭抓賭為名,捕捉賭徒下井。還偽裝成馱炭客做引線人,或打著雇麥客叫短工招牌,使許多人落入陷阱。強行抓來的窯工被送入井下,收工上井后被武裝押解關進黑窯,僅從門上一小孔中送進飯食,終身為其挖煤,不給分文工錢。礦工實行一年三班倒,一次下井就是四個月不見太陽。不少窯工含恨而死,其尸體被扔進采過煤的老巷,或堆在兩孔破窯里,真正是白骨累累,罪惡滔天。
直到1949年4月28日銅川解放,窯主趙成柱自知法網難逃,畏罪吞金自殺。1950年,趙家炭窼關閉,開采歷時240多年。隨著新中國的成立,霸王窯被建成階級教育館供人們參觀,讓人們了解舊社會的黑暗和勞動人民被資本家殘酷剝削的血淚史。
老礦工講述霸王窯的故事,其中的順口溜和民謠很生動形象,姚筱舟就虛心地記錄在本子上。比如:緊三鞭,慢三鞭,不緊不慢又三鞭。鞭子是窯主的槍桿子,煤窯是窯工的棺材板子。黨是媽,礦是家,聽媽的話,建設好家。舊社會,咱是冬天里的蔥;新社會,咱是回家主人翁;冬天里的蔥能成為國家主人翁,全靠共產黨,忘不了毛澤東。諸多例子,不勝枚舉。
民俗即國風。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蘇軾《上神宗皇帝書》:人之壽夭在元氣,國之長短在風俗。姚筱舟聽多了,記錄了不少,使他開闊了視野,也給自己下放勞動的業余生活,帶來了濃厚的詩的情趣。
姚筱舟在朝鮮戰場上當文化干事時,就愛好唱歌,吹口琴,拉手風琴,也寫詩歌,礦工生活的熔爐,又一次點燃了他蘊藏在胸中的詩的火焰。
在姚筱舟看來,寫作和發表詩作,一是反映現實生活,表達自己的價值觀,抒發某種審美的情趣。二是填補或充盈自己當下處境的精神生活,有一種失意中的成就感,得到心理上的一種平衡。三是藝術創作所獲得的報酬即稿費,可以彌補被消減的工資待遇,幫著養家糊口。
出于個人際遇的某種顧慮,他考慮作品不便署真實姓名,便反復捉摸掂量,想到了一個化名:蕉萍。詩人,有一種多愁善感的本性。蕉萍,與礦名諧音。當然,姚筱舟賦予這個字眼的含義,也另有奧妙。蕉萍,暗含自己是焦坪煤礦的一名普通礦工,一棵寂寞孤獨的無名小草。他讀到了李商隱的《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讀到了徐再思的《水仙子·夜雨》: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三更歸夢三更后。讀到了納蘭性德的《浣溪沙》:浮萍漂泊本無根,天涯游子君莫問,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于是,便借用其中的蕉萍二字,自我感覺是再也合適不過了。
于是,署名蕉萍的詩作稿件,便通過郵差送到了多家報刊。稿件大多如石沉大海,杳無音信,慶幸有幾首得以變成鉛字發表,寄來了樣報樣刊,每篇還有二元錢的稿費。這無疑讓工作和生活處境艱難的他,獲得了榮譽和報酬,盡管無人知曉詩作的真實作者。
在此前后,他寫了一些詩和散文、小說,用蕉萍的筆名發表,有一個月,收到的稿費比正常上班40元的工資還要多。
1958年5月5日至23日,中國共產黨第八屆全國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在北京召開。會議決議的主要內容,一是對中華人民共和國主要矛盾做了新的分析,正式改變了八大一次會議關于國內主要矛盾問題的提法;二是根據毛主席的倡議制定了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三是提出改進黨的作風、加強黨的建設,以及改進管理體制和改進國家工作的任務。會后,全國各條戰線迅速掀起大躍進的高潮。
同年10月,陜西省工業廳將公私合營焦坪煤礦交給銅川礦務局管理,改為國營企業,鏟除私有化,工人當家作主,期望激發出人民群眾巨大的勞動生產熱情。10月25日,在全國全省大躍進、高指標的強烈影響下,焦坪煤礦遍地開花,新開了西北塔、東北塔、石頭坡、蛤蟆咀等10個露天礦,放出日產原煤1.16萬噸的衛星。11月6日,焦坪煤礦放出第二顆衛星,日產原煤3.36萬噸,似乎書寫了焦坪煤礦輝煌的一頁。
1959年2月,焦坪煤礦35千伏輸電線路建成投入使用,全長35公里。9月,七一煤礦建成投產,年設計能力15萬噸,后并入焦坪煤礦。
與此同時,中國詩壇也出現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大好形勢。陜西臨潼的農民詩人王建祿,因排行第九,人稱王老九,寫了近百首歌唱總路線的詩。他曾逃荒要飯,常把舊社會的不平之事編成順口溜。1951年,王老九應邀出席了西北文代會,著名詩人柯仲平鼓勵他多編快板多宣傳。
柯仲平,曾于1937年到延安,參與倡導街頭詩,擔任邊區文協戰歌社社長,成立延安詩會,推進延安群眾詩歌的運動。他參加了延安文藝座談會并做了熱情發言,毛澤東親自提名他為《解放日報》特邀撰稿人。后擔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西北文聯主席,發表了長篇抒情詩《獻給志愿軍》。他所創作的詩歌戲劇被毛澤東稱為“既是大眾性的,又是文藝性的,體現中國氣魄和中國作風”。著名詩人臧克家評價他“猛似狂飆熱似火”,詩作《不到黃河心不甘》:左邊一條山,右邊一條山,川水喊著要到黃河去,這里碰壁轉一轉,那里碰壁彎一彎,它的方向永不改,不到黃河心不甘。一時廣為流行,婦孺皆知。
王老九經常和西北文聯和中國作家協會西安分會的詩人探討創作,參加群眾性的詩歌活動。1953年,他寫《進北京》:我老九活了六十整,翻身進了西安城。過去討飯鉆過南山,往北逃難到過銅川。誰想今天真榮幸,要過潼關到北京。枯樹開花朵朵紅,死了的竹子又發青,老馬脫毛變成龍,生銹的古銅放光明。1954年出版詩集《王老九詩選》,1958年出版詩集《東方飛起一巨龍》。先后五次去北京參加會議,曾即興和郭沫若對過詩:郭老人老心不老,寫詩更比李白高。日日夜夜我想見,胡子盼白也見不到。今日相會頤和園,我心里喜得像蛤蟆跳。他還受到毛澤東的接見,當選為中國文聯委員、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理事、中國作家協會理事。伴隨著一場新民歌運動的開啟,詩人王老九備受追捧,成為那個時代的符號。
王老九寫的《想起毛主席》:夢中想起毛主席,半夜三更太陽起。做活想起毛主席,周身上下增力氣。走路想起毛主席,手推小車不知累。吃飯想起毛主席,蒸饃拌湯添香味。開會歡呼毛主席,千萬拳頭齊舉起。墻上掛著毛主席,一片紅光照屋里。中國有了毛主席,山南海北飄紅旗。中國有了毛主席,老牛要換拖拉機。
1959年8月,《延河》文學月刊編輯部編、東風文藝出版社出版《王老九詩選》,收入王老九談、黃桂華整理的《談談我的創作和生活》一文中寫道:以前做夢常是黑洞洞的,現在做夢咋這樣紅哩,是想起毛主席了,一下子我就寫開了頭。先前有吳奔星搜集的新湖南民歌《毛澤東》發表,多年后仍有王老九是否為仿寫此作的異議,這當是當代文化文藝史上的另一個話題,在此不贅。只說王老九寫過《唱支歌兒朋友聽》,那么是王老九啟發了蕉萍寫《唱支山歌給黨聽》,還是蕉萍啟發了王老九,無人對此有過考證。只要想一想,它們是同一個時代、同一個語境中競相迸發的陜西聲音,其中確實包含諸多耐人尋味之處。
時值1958年5月下旬的一個夜晚,鄂爾多斯高原的風吹過南緣山川,焦坪地域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溫潤如酥。
此時,輪到姚筱舟休班,他臨時借住在岳父家。
岳父韓大奎是江蘇沛縣人,也是在舊社會受過苦的普通礦工,人很誠實,娶張桂英為妻。岳父岳母的寶貝女兒,高中畢業的韓淑華,比姚筱舟小七歲,剛考入焦坪煤礦機電科當鉗工學徒,聰慧能干。老兩口看重姚筱舟的人品和才能,不嫌棄他犯錯誤受到管制下放的身份,把喜歡文化人的獨生女兒韓淑華嫁給了姚筱舟。
火災事故后受到處分的姚筱舟,主動與原來的戀人分道揚鑣,與韓淑華結為夫妻,生兒育女,過起普通人的小日子。
晚飯后,愛人韓淑華帶孩子睡著了。屋外,平時機器轟鳴的礦區難得有短暫的寧靜,夏天的微風帶著夜雨的清新吹進茅草屋,姚筱舟略有所思地走到小飯桌旁,倒了一杯水,在一粒光亮的煤油燈下坐下來,開始做他讀書寫作的功課。
近來,姚筱舟的心頭一直縈繞著礦工兄弟說的順口溜:黨是咱媽,礦是咱家,聽媽的話,建設好家。同時想到了遠在千里之外的故鄉,那里有他的老母親,在舊社會飽受苦難,如今過上了安穩的生活。這一切是黨給予的,就像母親給了自己生命,黨如同母親般教育培養他這么個不爭氣的兒子,頓時眼睛濕潤了。
母愛,是母親對子女的關心和愛護,把兒子和女兒由嬰兒撫養至兒童、青少年,直至成年,供書教學,關懷照顧。母愛是母親對子女的恩情,是無私偉大的。古代有不少歌頌母愛的詩詞,不勝枚舉。
例如唐朝詩人孟郊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這首表現母親對子女無微不至關懷的詩篇,被千古傳頌。
有人認為,母愛不過是一種出于生物本能的行為,亦不認為是值得歌頌的東西。例如張愛玲,就認為母愛只是人與其他動物都具有的本性,不能引以為豪,甚至認為母愛只是被夸大了的戲劇化了的感情。
此外,有人認為母愛并非出于偉大的犧牲,而是一種反應。法國存在主義作家、女權主義者西蒙·波娃在著作《第二性》中寫道,母愛并不是出于天生,而是母親對處境的反應。
而大凡偉大的人物或杰出的文學藝術家,都無一例外地認為母愛是世間最偉大的力量,愛是一團巨大的火焰。世界上無論什么名譽地位,什么幸福和尊榮,都比不上待在母親身邊,即使她一個字也不識,即使整天只能給兒女們吃紅高粱餅子。
但丁說,世界上有一種最美麗的聲音,那便是母親的呼喚。貝多芬說,我很幸運有愛我的母親。雨果說,慈母的胳膊是由愛構成的,孩子睡在里面怎能不香甜?喬治·艾略特說,我的生命是從睜開眼睛,愛上我母親的面孔開始的。馬克·吐溫說,就是在我們母親的膝上,我們就獲得了我們的最高尚最真誠和最遠大的理想,但是里面很少有任何金錢。我給我的母親添了不少亂,但是我認為她對此頗為享受。人的嘴唇能發出的最甜美的字眼,就是母親,最美好的呼喊就是媽媽。高爾基說,世界上的一切光榮和驕傲,都來自母親。惠特曼說,全世界的母親是多么的相像!她們的心始終一樣,每一個母親都有一顆極為純真的赤子之心。巴爾扎克說,母親的心是一個深淵,在它的最深處你總會得到寬恕。茅盾說,我的第一個啟蒙老師是我的母親。
媽媽在哪兒,哪兒就是最快樂的地方。世界上一切其他都是假的,空的,唯有母親才是真的,永恒的,不滅的。
姚筱舟,一個寒磣的煤礦工人,由此想開來,詩情涌動。
他提筆寫道: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母親只能生我身,黨的光輝照我心。
接下來,借用礦工兄弟平日里對比新舊社會的種種感慨,便寫道:舊社會三座大山壓我身,推倒大山做主人。
他突然停下筆,覺得三座大山的比喻不恰當,卻也找不到更合適的詞句替代,一時有點一籌莫展。民歌體要求形象鮮明,通順流暢,他想到了老礦工訴說霸王窯緊三鞭,慢三鞭,不緊不慢又三鞭的民謠。
苦思冥想中,他隨手翻閱一本小人書,偶然看到一個肥胖的地主拿著鞭子抽打幾個長工的畫面后,突發靈感,窯主把頭掄著鞭子狠狠抽打骨瘦如柴的礦工的畫面,出現在他的腦海里。
鞭子,這個詞再形象準確不過了。這便靈機一動,筆下生出靈感的火花,馬上提筆把三座大山一句改成鞭子,繼續寫道:舊社會鞭子抽我身,母親只會淚淋淋。黨號召我們革命,奪過鞭子揍敵人!
第三小節,他想到了蕉萍的筆名含義,順手寫道:母親給我一顆心,好像浮萍沒有根。億萬紅心跟著黨,乘風破浪齊躍進。
標題為《唱支山歌給黨聽》的詩,在草紙上寫好后,他興奮地走出茅草屋。
礦區燈火通明,夏夜的微風令人爽朗。他找到一個關系要好的辦事員家,要來了幾張方格稿紙,匆忙回到屋里。認真謄寫好后,已經是下半夜了,遠處傳來幾聲雞啼。
生活處境尷尬的姚筱舟,在無可選擇的時候,也許是在用詩歌釋放胸中塊壘,或是在用文學救贖自己的受傷的靈魂。他是用壓抑在心底的真實情感,把黨比作母親,唱出了這支給黨聽的山歌。
第二天一早,他把詩稿塞入礦區的郵箱,寄往《陜西文藝》編輯部。
詩以言志,是否被采用是編輯的事,聽天由命吧,自己寫出來了,投寄出去了,就完成了一樁心愿。寫了一首自己滿意的好詩,身心為之爽朗,姚筱舟感覺此時此刻,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然后,礦工詩人蕉萍,心情歡悅地趕到更衣房,換上烏黑的工裝,戴上礦燈,下井去挖煤。礦工兄弟們,難得看到一向郁郁寡歡的姚筱舟,有如此喜悅、興致勃勃的時候。
1958年6月26日出版的《陜西文藝》“總路線詩傳單”第八期,刊發了這首署名蕉萍的詩作《唱支山歌給黨聽》。與農民詩人王老九的兩首詩及另外六首詩、一首歌詞刊在一起。姚筱舟收到了樣刊,與平時發表作品一樣,并不公開示人炫耀,一個人默默誦讀,內心異常欣喜。
就在同年5月14日,《延河》編輯部邀請西安的詩人、教授、民歌愛好者和報刊編輯,以及從事民歌搜集整理的研究者,座談新民歌。柯仲平、田奇、金葳、傅庚生、蔣樹銘、向太陽、胡征、董得理、蘇棠、李培坤等與會發言。
當月,中國作家協會西安分會創辦以詩歌反映歌頌大躍進生產的墻報《街頭詩窗》,從兩個掛板改為機關圍墻上的五六個櫥窗。其間,與陜西省美術家協會聯辦《街頭詩畫》,在鐘樓旁展示。
7月9日,中國作家協會西安分會副主席、《延河》主編胡采,主持召開了西安市灞橋區白廟村農民詩人作詩感想座談會。
7月27日,中國作家協會西安分會召集西安地區的作家、評論家和青年作者,座談“作家與群眾相結合、普及與提高相結合、革命現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問題。中國作家協會黨組書記、副主席邵荃麟出席并做了講話。
8月,由中共陜西省委宣傳部編選的《陜西新民歌三百首》由東風文藝出版社出版。柯仲平以詩作序。編者在后記中寫道:“收在這個集子中的三百首新民歌,是從我省幾萬首大躍進歌謠中選出來的。”在盡量保持原作面貌的原則下,做了必要的改動和潤色,題目大部分也是編者所加或另起的。其中如《我來了》《一挖挖到水晶殿》等,已在報刊上被人多次引用。
《陜西文藝》“總路線詩傳單”,是由陜西省民歌整理小組編印的一份小報,專門刊登采集的新民歌。多年后,詩作者本人的手頭已經沒有了這張小報,也許遺失,也許在文化大革命中被付之一炬了。慶幸的是,銅川煤礦地質學校的李裕年老師,留心收藏了刊登老友姚筱舟的詩作樣報。
《陜西文藝》“總路線詩傳單”,其主辦單位是誰?成為陜西文學史研究者一直糾結、難以厘清的一樁懸案。
上溯至1950年9月,中國作協西安分會的前身西北文學工作者協會成立。如果再往前追溯,西北文學工作者協會又承繼了1937年成立的陜甘寧邊區文化協會的血脈,主要負責人柯仲平、馬健翎等作家藝術家,領導和組織了陜甘寧邊區文化協會、作協西安分會、陜西省作協的工作。
1950年1月19日,西北軍政委員會在西安宣告成立。彭德懷任主席,習仲勛、張治中任副主席。同日,馬健翎被任命為西北軍政委員會文化部副部長。9月21日,西北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在西安召開。大會選舉柯仲平、馬健翎、張季純、鄭伯奇、胡采、趙望云、石魯、王汶石、黃俊耀等75人組成西北文學藝術界聯合會,柯仲平任主席。
1954年10月,西北文學藝術界聯合會撤銷。根據中共中央宣傳部的決定,原大區作家協會均改為大區所在地城市的中國作家協會分會,負責聯系原大區各省市的作家協會會員,西北作家協會籌委會召開擴大會,研究成立分會事宜。
11月8日,中國作協西安分會成立。會議選舉馬健翎為主席,柳青、鄭伯奇、胡采為副主席,決定分會秘書長由王汶石、戈壁舟、李古北、余念、杜鵬程5位駐會作家輪流擔任,任期各為一年。分會有正式會員31人,在西安的26人。參加成立大會的代表有24位,有王宗元、王老九、袁烙、黃俊耀等。
1954年國慶節后,原西北文聯干部楊韋昕被調來參與籌備中國作協西安分會的工作。他隨同王汶石一起為作協選址,幾經周折,選定了西安建國路原高桂滋公館。從此,這里就一直是中國作協西安分會、陜西省作協的辦公場所。
1956年,中國作協西安分會創辦了文學月刊《延河》。籌辦者中的絕大多數作家和編輯,都是喝過延河水吃過陜北小米的,在他們的心中,延河不是一條普通地理概念上的河流,它是一種信念,一種追求的象征,他們自然對革命事業肩負著一種責任和使命。
1961年,中共陜西省委宣傳部編的《陜西民歌》由東風文藝出版社出版。內容分為三部分:一是傳統民謠,二是紅色民謠,三是新中國成立以后歌頌合作化、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的新歌謠。
1962年4 月27日,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西安分會主席柯仲平,傳達北京4月19號召開的詩歌座談會情況,和朱德委員長、陳毅副總理、中國文學藝術界主席郭沫若等關于詩歌創作的講話。王老九、王汶石、傅庚生、關鶴巖以及高校教師、報刊編輯、業余詩歌創作者和文藝工作者,共二百多人與會。
1964年,曾在延安時代給毛澤東說過陜北說書的盲藝人韓起祥,與王宗元合編的《翻身記》和《回鄉記》,在西安出版發行。
1966年7月12日,中共陜西省委宣傳部文藝處電話指示:為了集中力量檢查刊物,省委決定《延河》自1966年8月起,暫時停止出刊。7月13日,《延河》編輯部在第7期《延河》中隨刊夾了一張小紙條,上印重要啟事:“本刊決定自一九六六年八月起,暫時停止出刊。凡訂閱本刊的讀者,可到原訂閱郵電局、所辦理退訂手續。”
同月,《延河》出增刊一期,刊名用紅色印刷。刊登了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及《紅旗》雜志、《人民日報》《陜西日報》的有關文章。自1956年4月至此十年間,《延河》共出刊124期。
至此,除《解放軍文藝》等少數刊物外,全國的文藝刊物陸續停刊。
1970年1月,中國作協西安分會撤銷,絕大多數人員下放農村或者去了五七干校。
1972年11月6日,陜西省文藝創作研究室成立,屬省文化局領導的縣處級單位。魚訊任主任,王汶石任副主任。原下放勞動或五七干校的中國作協西安分會干部、作家和編輯陸續調入。
1973年7月,《陜西文藝》創刊號出版,為雙月刊。主編王丕祥,副主編賀鴻鈞、王繩武;編輯部主任董得理,副主任楊韋昕;小說組組長路萌,副組長高彬;詩歌組組長黃桂花、副組長楊進寶;評論組組長陳賢仲。均系原《延河》人員。
1977年7月,《陜西文藝》恢復《延河》本名。月刊,16開,72頁。
陜西作協從延安走來,延河水長流。《延河》主編、執行主編陸續由戈壁舟、胡采、王丕祥、白描、陳忠實、徐岳、子心、常智奇、賈平凹、閻安擔任。
回溯陜西文藝建國初期另外一條線索:西北文聯主辦的《西北文藝》,為綜合性文藝月刊,1950年10月5日創刊于西安。王汶石任《西北文藝》副主編,王丕祥任西北文藝工作團副團長,楊韋昕任西北文聯干部,董得理任《西北文藝》編輯,田奇任西北文聯干事,沙陵任《西北文藝》詩歌編輯。
陜西省文聯成立于1950年,主辦《陜西文藝》,1956年停止對外辦公并撤銷。
由此可見,1958年6月26日發表蕉萍《唱支山歌給黨聽》這首小詩的《陜西文藝》“總路線詩傳單”,是由陜西省民歌整理小組編印的一份小報。其編輯人員大多是陜西文聯、作協系統的原班專業人員。
年近九十的作家楊韋昕老人,記憶清晰,親歷了這一歷程的方方面面,在回憶這段歷史時滔滔不絕,也梳理得有條不紊。
不管是西北文聯的《西北文藝》、陜西省文聯《陜西文藝》,還是中國作協西安分會《陜西文藝》《延河》,機構和編輯人員分分合合,流動調遣,如王汶石、王丕祥、韋昕、董得理、田奇、沙陵,他們均屬于西北文聯、陜西文聯、作協系統文學編輯中堅力量,可謂文學薪火不滅。
當時的姚筱舟,名不見經傳,在成名的詩人和作家中,蕉萍的名字,在成千上萬的工人農民解放軍詩歌作者中,不過是滄海一粟。連姚筱舟本人,做夢也想不到自己若干詩作中的這首小詩,不經意間,在日后會和一位偉大的共產主義戰士雷鋒聯系在一起,并被譜曲歌唱,傳遍千家萬戶,成為億萬人耳熟能詳的傳統經典歌曲。
偶然間有必然。早在1937年春天,詩人艾青寫過一首《煤的對話》:你住在哪里?我住在萬年的深山里,我住在萬年的巖石里。你的年紀?我的年紀比山的更大,比巖石的更大。你從什么時候沉默的?從恐龍統治了森林的年代,從地殼第一次震動的年代。你已死在過深的怨憤里了么?死?不,不,我還活著。請給我以火,給我以火!
艾青這首詩,采用通篇對話的方式,來展示中華民族不甘屈辱、自強不息的內在精神,表達詩人對祖國深沉而熱烈的愛,和對祖國再生的強烈愿望,顯得新穎而又親切。這首詩雖短,卻耐人尋味,內涵博大,意境深遠。
蕉萍,在煤的世界里,唱出了《唱支山歌給黨聽》。
他是一塊煤,一塊普通的煤。
經歷了挫折和磨難,他已死在過深的怨憤里了么?
死?
不,不,他還活著。
他的歌在呼喚:請給我以火,給我以火!
1957年1月,新中國第一個全國性的詩歌雜志《詩刊》誕生,毛澤東主席親筆復信支持創辦《詩刊》,由中國作家協會主辦。發刊第一期,以毛澤東的十八首舊體詩詞打頭,同時發表毛澤東致主編臧克家和編輯部的信。1958年,《詩刊》刊登了較多的工廠、農村的大躍進詩歌。至1959年上半年,展開了新民歌和新詩形式問題的討論。
1959年3月,《詩刊》社在編輯《新民歌三百首》的后記中寫道:“1958年,全國民歌慶豐收。這里的三百首民歌,是我們在去年編的《新民歌百首》一、二、三集三個選配的基礎上,重新調整,大加增刪,而后編成的。比起那三本來,這里又有了一些改進。但是全國民歌大豐收的面貌,恐怕這本集子還不能充分顯示出來。我們只是選入了這一年來較為優秀的民歌。由于這些民歌是在農業大躍進的情況下涌現的,題材內容廣泛,氣魄更是雄偉。我們還選入了一部分工人創作的民歌,也都是反映工業大躍進的剛強的聲音。這本選集里的大部分民歌,是從全國各地編印出版的民歌集和報刊上發表的民歌中選出來的。我們接觸的資料有限,不免有遺漏或錯誤,尚待讀者指正。在編選過程中,不斷地收到全國各地有關單位寄來的資料。對他們的支持,我們十分感謝。”
1959年6月,由《詩刊》社編、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的《新民歌三百首》,首印五萬冊,定價八角二分。這本詩集,收入了《陜西文藝》“總路線詩傳單”署名陜西宜君焦坪煤礦蕉萍的《唱支山歌給黨聽》一詩:
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母親只能生我身,黨的光輝照我心。舊社會鞭子抽我身,母親只會淚淋淋;黨號召我們鬧革命,奪過鞭子揍敵人!母親給我一顆心,好像浮萍沒有根;億萬紅心跟著黨,乘風破浪齊躍進。
1958年出現的新民歌運動,形成大規模的民歌搜集和民歌創作,是新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個重要事件。如何全面評價,不僅在中國當代詩歌史,而且在中國當代文化史上都是不容回避的重大理論和實踐問題。
1958年3月22日,毛澤東在成都會議講話中指出,中國詩的出路,第一條民歌,第二條古典,在這個基礎上產生出新詩來,形式是民歌的,內容是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對立統一。
新民歌運動,是迅速掀起文化建設高潮而造就的一次群眾性的文藝創作運動。以1958年3月的成都會議為起點,經8月的北戴河會議后的高潮期,到次年9月底作為向國慶十周年獻禮的《紅旗歌謠》等民歌專集的出版而基本結束。新民歌運動前期,曾出現過一些比較成功的作品,具有較高的思想價值和藝術價值,反映了勞動人民改變祖國面貌的迫切愿望,表現了推動歷史前進的巨大力量。
躍進歌聲飛滿天,歌成海洋詩成山。太白斗酒詩百篇,農民只須半桿煙。在這場運動中,數以千萬計的農民、工人以及知識分子,投入到了轟轟烈烈的文學創作之中。
詩人徐遲,在編選的《一九五八年詩選》序言中說:“對中國的詩歌創作來說,1958年乃是劃時代的一年。這一年詩歌界出現了普遍繁榮的、盛況空前的圖景。”
1958年上半年,呼和浩特市決定在三年到五年內要生產50萬噸鋼,收集50萬首民歌,把收集民歌和生產鋼并列在一起。山西省提出一年要產生30萬個李有才,30萬個郭蘭英,社社要有王老九,縣縣要有郭沫若。
而毛澤東最初的想法,僅不過是下次開會時各省至少要搞一百多首。在這些數不清的新民歌中,以中宣部副部長、中央分管文藝工作的周揚和詩壇泰斗郭沫若編選的《紅旗歌謠》影響最大。這個官方欽定本共選了三百首,這不是偶然的,而是編者的編輯理念是向中國古代文化典籍《詩經》看齊,《紅旗歌謠》想要成為新民歌時代的圣經。
整體上,新民歌展現了人定勝天、農民的革命樂觀主義,還有些個人崇拜的內容。毛澤東本人在看過《紅旗歌謠》后,都感覺相當不滿意:水分太多,還是舊民歌好。
而某種程度上,郭沫若本人也是運動的受害者。1958年4月18日,《人民日報》副刊發表了一首《孩子的詩》寫道:別看作者小,詩歌可不少,一心超過杜甫詩,快馬加鞭趕郭老。郭沫若寫了一首詩答作者:郭老不算老,詩多好的少。老少齊努力,學習主席毛。作為五四新文化時期聲名顯赫的詩壇才子,這個時期在努力為大躍進創作的過程中,水平下降了。
隨著大躍進運動的波折,新民歌運動逐漸退潮。毛澤東當初推動和提倡新民歌,正如他開始覺察并立意糾正大躍進的錯誤一樣,也在1959年否定了一年前提倡全民寫民歌的態度。他說:“文化、教育、體育事業只能一年一年地發展,寫詩也只能一年一年地發展。寫詩不能每人都寫,要有詩意才能寫詩。有詩意的人才能寫詩,你讓我在鄭州寫詩,我的詩跑到九霄云外去了。無詩意,怎樣寫詩呢?你不是冤枉人家嗎?叫每個人都要寫詩,幾億農民要寫多少詩,那怎么行?這違反辯證法。”
于是,轟轟烈烈的新民歌運動逐漸降下了帷幕。
新民歌運動所依賴的民間文學基礎,使工農兵群眾真正成為新的文學主體,五四以來的中國知識分子傳統至此遭遇重大沖擊。新民歌主題上以歌頌為主,多表現為憶苦思甜和抒發豪情壯志,在藝術上則極盡夸張。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政治抒情詩以獨立的藝術形式出現。中國詩歌的代表人物賀敬之的《回延安》《西去列車的窗口》,郭小川的《深深的山谷》《將軍三部曲》等,開創了一個時代的詩歌氣象,以新穎的形式和深遂的思想享譽詩壇。臧克家的《李大釗》,田間的《趕車傳》,李季的《楊高傳》,聞捷的《復仇的火焰》,韓起祥的《翻身記》,王致遠的《胡桃坡》等也都別具特色。
如果說新民歌總體上還算是歌謠化的口號,1966年以后,除了八個樣板戲之外,落得個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
詩歌本質應該是自由的,文學藝術的生產有其自身規律。運動式的推波助瀾,行政命令式的攤派任務,限定了題材的發揮,違背了重視民歌的初衷,民歌失去本身所蘊含的價值。雖然新民歌運動僅僅存在了不長時間,但中國詩歌發展的根本問題尚未解決,以至當代中國詩歌、甚至整個文學界都難以擺脫影響。
改革開放新時期以來,世界交流的窗口打開,各種現代思潮風涌而入,學習借鑒成了詩歌的主流形式。思想的解放與變革,文化河流的解凍,加上對西方詩學的橫向移植,成為全球化時代中國詩歌的八十年代風景。如雷抒雁的《小草在歌唱》,牛漢的《悼念一棵楓樹》,詩意豐沛,振聾發聵。同時,出現了朦朧詩派和新生代詩。兩者的審美風格不同,朦朧詩是帶有懷疑主義的個人英雄主義立場,其中包含著對十七年政治抒情詩的英雄主體塑造的繼承,藝術手法是象征主義與浪漫主義。新生代回歸日常生活,拒絕崇高,甘愿平凡,有自己獨特的語言觀。有的獵取先鋒之名,催發了新詩潮的崛起。
作為漢語白話文詩歌,胡適的《老鴉》到郭沫若的《女神》,新詩便已告別了古典詩歌,走出古典漢語的家族,在疲憊地流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以北島、顧城、舒婷、江河、楊煉、海子等為先驅者的一群青年詩人,并沒有形成統一的組織形式,也未曾發表宣言,然而卻以各自獨立又呈現出共性的藝術主張和創作實踐,構成一個崛起的詩群。起初,他們的詩還仿佛是在繼承現代派或后現代派的傳統,但很快地開拓了新的疆域,走得更遠,自成一個詩歌王國。
顯然,在1958年新民歌熱潮中,蕉萍,一個普通礦工姚筱舟,所發表的這首《唱支山歌給黨聽》的小詩,其親身體驗的真摯情感和在生活底層提煉的生動形象,是在中國當代漢語詩一波又一波的轉型變革洪流中不斷被淘洗的。
但有幸的是,像陜北農民李有源的絕唱《東方紅》一樣,伴隨著一個偉大時代的持續推進和飛躍,銅川焦坪煤礦工人焦萍筆下的《唱支山歌給黨聽》,這首以沾滿煤屑的粗手寫下的毫不起眼的民歌體小詩,如同見到天日后的普通的一塊煤,讓千萬匹黑駿馬奔馳般的煤海熊熊燃燒起來,那鋪天蓋地的不可阻擋的火焰,照亮了一個風起云涌的偉大時代。
雷鋒,原名雷正興,1940年12月18日出生于湖南長沙荷葉壩一戶貧苦農民家里。從他三歲起,祖父雷新庭、父親雷明亮、母親張元滿、哥哥雷正德相繼悲慘死去,弟弟餓死在家中,年僅七歲的雷鋒從此淪為孤兒,在六叔公和六叔奶奶的拉扯下,艱難地活下來。
1949年8月,湖南解放時,雷鋒找到路過的解放軍連長要求當兵,連長沒同意,但把一支鋼筆送給了他。雷鋒當了兒童團團長,土地改革中分得三畝六分耕地,鄉政府的黨支書供他免費進入劉家祠堂小學讀書。合作化時,將分得的田地捐給他就讀的荷葉壩小學。回到生產隊后當了秋征助理員,之后相繼擔任安慶鄉政府通信員、望城縣委公務員、鞍鋼化工總廠洗煤車間推土機手。
1960年1月8日,20歲的雷鋒從鞍鋼弓長嶺礦山入伍,來到了遼寧營口的新兵連。后被分配到運輸連當駕駛員,相繼榮立二等功,榮獲“模范共青團員”稱號。
1960年10月底,軍區政治部把雷鋒暫時借調到沈陽做憶苦報告。政治部副主任王寄語為詳細了解雷鋒的成長過程,打電話給工程兵10團政委韓萬金,讓他轉告雷鋒,來時把自己的日記帶上。
雷鋒帶了四五本日記,來到軍區第一招待所。王寄語讀到日記的內容,被深深打動了,當即安排摘抄,分發給軍區常委們閱讀。不久,軍區政治部機關報《前進報》總編輯嵇炳前,協同新華社軍事記者佟希文和李健羽,前往軍區機關了解雷鋒的事跡,在雷鋒作報告臨時住的辦公室里,偶然從雷鋒的床上發現了雷鋒寫的日記,看了幾段覺得很好,就請示王寄語能否借去看看,王寄語當即表示贊成。
之后,沈陽軍區《前進報》總編輯嵇炳前,向編輯董祖修布置了報社擬宣傳雷鋒的計劃,并把五本日記交給他,讓他看看能否摘錄發表一部分。
已是下班時分,董祖修接過雷鋒的日記本拿回家去,當晚便在燈下閱讀起來。他打開1960年雷鋒參軍后新使用的日記本,一下子便被扉頁上貼著的黃繼光畫像吸引住了。那是一張剪自畫報的黃繼光畫像,畫像上的黃繼光目視前方,充滿英雄氣概。雷鋒在畫像兩側空白的地方豎著寫道:英雄的戰士黃繼光,我永遠向您學習!
雷鋒日記中,有的話語充滿哲理:“一滴水只有放進大海里才能永遠不干,一個人只有當他把自己和集體事業融合一起的時候才能有力量。要記住,在工作上,要向積極性最高的同志看齊;在生活上,要向水平最低的同志看齊。雷鋒同志,愿你做暴風雨中的松柏,不愿你做溫室中的弱苗。”
深夜,董祖修一本一本往下看。從雷鋒那一篇篇充滿著階級愛憎的傾訴當中,從那一句句為了黨和人民,為了共產主義甘愿獻出自己的一切,直至最寶貴的生命的諍諍誓言當中,深感雷鋒絕非一般戰士,而是一位真正把個人同整個階級聯系在一起,把個人的解放同全人類的解放事業聯系在一起,自覺為共產主義事業奮斗終生的先進典型。
董祖修向上級領導表示,日記完全可以摘登,他還想前往雷鋒所在連隊采訪一次,或許可以得到更多更新的東西,嵇炳前欣然同意。董祖修來到運輸連,雷鋒正外出作報告不在連隊。經人指點,董祖修在連隊找到雷鋒的一只小箱子,又發現了幾本筆記本和一些寫在稿紙上的哲言和詩歌。
這時,從打開的日記本中飄落下一張小紙條。他撿起一看,是雷鋒的筆跡,上面寫著:“對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溫暖,對待工作要像夏天一樣的火熱,對待個人主義要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對待敵人要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
董祖修如獲至寶,喜出望外。這四句話用春夏秋冬四季做比喻,把一個革命者對待同志、對待工作、對待錯誤思想以及對待敵人所應有的正確態度,精辟地表述出來,是雷鋒形象的真實寫照,是雷鋒精神的高度概括。他想,如果把這四句話同雷鋒的事跡結合起來宣傳,一定會收到很好的效果。
《前進報》編輯在研究這四句話時,認為雖然不出自雷鋒日記本,但它并沒有違背雷鋒的生活實際,決定選用。
1960年11月9日,工兵團黨委在黨委書記、政委韓萬金主持下,在沈陽軍區招待所臨時召開黨委擴大會議,批準雷鋒為中國共產黨黨員。
11月26日,《前進報》用兩個整版的篇幅,發表了《毛主席的好戰士》的長篇通訊,報道了雷鋒的先進事跡。同年12月1日,《前進報》以一個版的篇幅發表了題為《聽黨的話,把青春獻給祖國——雷鋒同志日記摘抄》一文,摘發了雷鋒從1959年8月30日至1960年11月15日的日記15篇,以此作為輔助學習雷鋒的一個形式,在部隊里流傳。
12月13日,新華社發表題為《苦孩子成長為優秀戰士》的報道,《解放軍報》發表題為《茁壯的新苗》《遼寧日報》發表題為《紅色的戰士》的文章。同時,沈陽軍區提出了“學雷鋒、趕雷鋒、超雷鋒”的口號。一時間,雷鋒的名字傳遍了東北大地,在全國范圍內也有了一定的知名度。
1961年2月3日,雷鋒應邀到海城駐軍作憶苦思甜報告,與董存瑞戰友、全國戰斗英雄郅順義親切交談。7月31日至8月3日,出席撫順市第四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
1962年1月27日,雷鋒被批準晉升中士軍銜。春節期間,雷鋒在《前進報》發表《寫給青年同志們的一封信》。在此前后,雷鋒在《前進報》發表了《在毛主席的哺育下成長》《我是怎樣從一個苦孩子成長為毛主席的好戰士的》《做毛主席的好戰士》等文章。
2月14日,雷鋒出席中國共產黨工程兵十團代表大會。
1962年8月15日上午8時,雷鋒和新戰士喬安山駕車從工地回到駐地。
喬安山,雷鋒最親密的戰友,兩人在一個宿舍里同吃同住,情同手足。雷鋒是喬安山的班長,他倆同開一輛車,一起執行國防施工任務,天寒地凍的日子一同睡在一個被窩里。雷鋒總跟喬安山說,安山,要是沒有共產黨和毛主席,我早就死在那個山溝里啦,不能活到現在。所以我不管干什么,我要多干,什么事我都要干好,才能對得起黨。
車開進連隊車場后,雷鋒發現車身上濺了許多泥水,便不顧長途行車的疲勞,讓喬安山發動汽車到空地洗車。經過營房前一段比較窄的過道,為安全起見,雷鋒站在過道邊上,指揮喬安山倒車轉彎。汽車突然左后輪滑進了路邊水溝,驟然碰倒了一根日常曬衣服被子用的方木桿子,雷鋒被倒下來的桿子砸在頭部左太陽穴上,當場撲倒在地,暈了過去。
事故發生后,戰友們立即用擔架把雷鋒送到附近撫順市第二醫院搶救,各級首長立即趕到了醫院,同時以最快速度把沈陽的醫療專家接到撫順。由于顱骨損傷,導致腦機能障礙,雷鋒于當日12時5分不幸英年早逝,年僅22歲。
組織上對雷鋒的犧牲結論為:因公殉職,意外事故。喬安山沒有直接責任。當時告知喬安山,雷鋒之死的對外口徑是因公犧牲,要他保密。雖然組織上百般勸說他不要背包袱,但戰友的死一直使喬安山抬不起頭,默默為繼承雷鋒遺愿做貢獻,抱愧終生。
在雷鋒的葬禮上,撫順十萬之眾為他送行。
雷鋒犧牲后,1963年1月7日,國防部把他生前所在班命名為雷鋒班。
1963年1月20日,《前進報》用將近一個半版的篇幅,摘錄發表了32篇雷鋒日記,其中包括1960年發表過的15篇。《人民日報》《解放軍報》《中國青年報》等發表了轉自《前進報》的雷鋒日記。
應當說,《前進報》給各報刊提供的日記摘抄,總的來說是準確的,是尊重雷鋒原作的。但同日記原文相對照,發表的日記也有個別變動之處,是從四開四版小報的需要出發,在文字上做了刪節和壓縮。而在選輯過程中,由于一時難以查實,編輯將雷鋒抄錄報刊書籍的一些名言警句當作了雷鋒自己所寫日記的內容。
1963年2月7日,《人民日報》刊載雷鋒日記摘抄之后不久,周恩來總理讓鄧穎超打電話給《人民日報》總編輯吳冷西,說讀了雷鋒的事跡和日記很感動,認為日記寫得好。同時,鄧穎超告訴吳冷西,總理好像在哪兒見過《唱支山歌給黨聽》這首詩作,希望報社認真查實,搞清楚日記中哪些是雷鋒自己的話,哪些是他摘錄別人的話,別人的話應注明出處。吳冷西很快把電話打到總政宣傳部,總政又及時將電話打到沈陽軍區政治部。沈陽軍區政治部又將核實雷鋒日記的任務,交給了《前進報》編輯董祖修。
1963年3月5日,《人民日報》發表毛澤東主席題詞:“向雷鋒同志學習”。
隨后,發表了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鄧小平的題詞。劉少奇題詞:“學習雷鋒同志平凡而偉大的共產主義精神。”周恩來題詞:“向雷鋒同志學習,愛憎分明的階級立場,言行一致的革命精神,公而忘私的共產主義風格,奮不顧身的無產階級斗志。”朱德題詞:“學習雷鋒,做毛主席的好戰士。”鄧小平題詞:“誰愿當一個真正的共產主義者,就應該向雷鋒同志的品德和風格學習。”
此后每年的3月5日成為指定的學雷鋒紀念日,引領全中國掀起學習雷鋒精神的熱潮,雷鋒的名字響遍全國。《接過雷鋒的槍》《學習雷鋒好榜樣》等歌曲曾廣為傳唱,有關雷鋒題材的電影、話劇、歌劇、相聲、快板等文藝作品風行一時,《雷鋒日記》和《雷鋒的故事》一版再版,并被選入小學語文教科書。
雷鋒精神就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精神,即共產主義人生觀和社會主義的集體主義價值觀,政治上緊跟共產黨,工作中努力,日常生活中主動幫助別人,勤儉節約,為人民的事業無私奉獻的精神。它已經成為一個時代精神文明的同義語、先進文化的表征。
根據董祖修當年采訪雷鋒的記憶,1957年的秋天,雷鋒在望城縣委機關當公務員時開始學寫日記,曾向組織部的同事彭正元請教怎么樣才能寫好日記。1958年4月的一天,在團山湖農場辦公室,雷鋒主動把日記遞給干部方湘林看。方湘林希望看到青春和愛情一類的日記,可仔細一看,寫的全是政治與技術方面的內容,如下放干部總結評比大會記錄和在大會上的發言提綱,拖拉機性能、拖拉機駕駛規則等等。
1963年3月中旬,董祖修接到核對雷鋒日記的任務后,把當時軍內外報刊上刊登的雷鋒日記摘抄仔細查對了一下。《前進報》最初刊載時的問題也出現在其他報刊上,主要表現在:雷鋒自己的話與雷鋒摘錄別人的話,沒有區分開來,缺少必要注解。
董祖修來到與報社同在一層樓上的軍區文化部,請他們從軍區文工團找來十位同志,以便幫助抄寫。然后,董祖修把雷鋒的日記本細心地拆開,排列了次序,并加上了號碼。大約用了兩天時間,雷鋒日記的整個抄寫和初步校閱進行完畢。董祖修逐篇細讀,訂正了個別標點和文字。這樣,一份完整準確的雷鋒日記抄件,便在短短幾天之內完成了。
之后,董祖修最關心的是裝訂日記本的事,親手把拆開的本子送到印刷廠裝訂。印刷廠對雷鋒的遺物十分珍惜,請一位老師傅按照精裝的規格,把幾冊日記本一針一線地裝訂起來,然后把封面粘好。
董祖修把查對結果如實做了匯報,軍區政治部領導為了慎重起見,特派他和負責對外宣傳報道工作的徐文一同前往總政宣傳部,以便及時把宣傳中某些不準確的地方糾正過來。
他把一份雷鋒日記的完整抄件,隨身帶到了北京,和總政宣傳部的相關人員一起核實雷鋒日記。對雷鋒遺留下的日記,編輯組都是按照時間順序,一天一天地核實鑒別。其中雷鋒記錄生活、工作、學習的日記,很容易認定,但部分日記記錄了一些富有深刻寓意的精辟論斷、名言警句等,就必須仔細分析,因為里面有的是雷鋒寫的,有些似乎不是。雷鋒日記里引用最多的是毛主席語錄。對照雷鋒的筆記本可以看出,雷鋒平時看了很多書,做了不少摘記,有的注明了出處,有的并未注明。
例如日記里有一段話這樣寫道:“一個人出生在世界上以后,除了早夭的以外,總要活上幾十年。每個人從成年一直到停止呼吸的幾十年的生活,就構成個人自己的歷史。每個人每時每刻都在寫自己的歷史。每個共產黨員和每個共青團員都應該想一想,怎樣來寫自己的歷史?我要永遠保持自己歷史鮮紅的顏色。”
當時編輯組以為是雷鋒自己的話,收錄進最早的《雷鋒日記選》版本中,列為第一篇。之后,才發現這段話原來摘自中央黨校楊獻珍的一篇文章。于是在《雷鋒日記》再版時便刪去了這段摘記。這段話,還被誤為雷鋒的話,成了《人民日報》組織的第一次報道雷鋒的文章的引語。
編輯組對雷鋒日記中有關事實過程、人名、職務、單位、番號、地名、時間、數字等,都一一核對過。但在發表時還是做了一些技術處理。為了保密,將雷鋒日記中的部隊番號一律改成××部隊。將不便透露姓名的人名,改成×××。經過反復研究,還將部分語義重復、過時的話語用詞等,做了刪節。
1963年4月,最后確定了《雷鋒日記》的初稿,共選輯121篇,約四萬五千字,由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發行。第一次印刷二十萬冊,每冊定價三角。這是第一本正式出版的在全國范圍內發行的內容豐富、文字準確的《雷鋒日記》。
書籍內頁有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陳云、林彪、鄧小平的題詞。這本日記的出版,滿足了全國人民學習雷鋒的急需,也成為對雷鋒的永久紀念。
雷鋒的日記,作為反映雷鋒精神的文字,成了讀者了解雷鋒的最直接的方式。其直截了當的抒發方式通俗易懂,有助于更生動具體地了解作為學習榜樣的雷鋒。隨著時代的變化,《雷鋒日記》的出版也是越來越謹慎。從一位收藏《雷鋒日記》各種版本的愛好者的藏品中可以看出,內容均有不同,有一些日記篇章到后來不是被刪掉,就是做了修改。改革開放之后,《雷鋒日記》的真偽甚至成為知識界一度討論的話題。
細節真偽可以商榷,但不可懷疑的是雷鋒筆下的那種任何時候也掩蓋不住的青春激情。這是一本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理想共產主義者的日記。雷鋒日記里除了彌漫的政治激情,依然記錄下了他從伙房里偷吃鍋巴、被冤枉、談戀愛后所受到的委屈等更多的日常生活。
總政宣傳部已初步確定正式出版《雷鋒日記》一書,設想在出版前言中,從正面說明這是依據雷鋒日記的原文,對已發表過的雷鋒日記進行詳細校對,并增加了一部分新的內容而選輯成書的。這樣,就可以借此機會把原來某些不準確的地方糾正過來,使今后的宣傳有個可靠的依據,使學習有個準確的版本。
不久,雷鋒的日記本、筆記本共九本,連同雷鋒其他遺物一起,被征集到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作為寶貴的精神財富,長期珍藏。
中國青年出版社公開出版的《雷鋒日記(1959-1962)》,其中收入了雷鋒1960年×月×日日記:“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母親只生我的身,黨的光輝照我心;舊社會的鞭子抽我身,母親只會淚淋淋,共產黨號召我們鬧革命,奪過鞭子揍敵人。”
顯然,雷鋒在摘抄時,對蕉萍的原詩《唱支山歌給黨聽》,作了字詞上的個別修改。原詩“母親只能生我身”,刪去了“能”字,原詩“舊社會鞭子抽我身”,則增添了“的”字。原詩“黨號召我們鬧革命”,修改為“共產黨號召我們鬧革命”。未摘抄原詩的第三小節:“母親給我一顆心,好像浮萍沒有根;億萬紅心跟著黨,乘風破浪齊躍進。”
蕉萍的這首小詩,一定深深吸引了雷鋒,打動了他的心,他與作者蕉萍產生了情感上的強烈共鳴,才把它摘抄在自己的日記里。二人遠隔千山萬水,一個在東北,一個在西北,素不相識,詩的文字符號卻將他倆緊緊聯結在一起。這便是詩的力量,文學藝術的魅力,讓任何陌生人通過文字產生共情。
1963年5月的一天,姚筱舟在新華書店買了一本新出版的《雷鋒日記》。認真閱讀時,意外發現了一則“唱支山歌給黨聽”的日記。他驚奇地叫了起來,這熟悉的詞句,與自己曾經發表的一首小詩幾乎一模一樣。是兩個相隔千里的作者寫作思維的偶然雷同呢,還真是雷鋒摘抄修改了姚筱舟在《陜西文藝》“總路線詩傳單”上署名蕉萍的詩作?
他坐下來仔細一字一句地對照,原詩作與《雷鋒日記》在哪里有小的區別?只是修改了其中幾個字詞,摘錄了其中的兩段文字。
姚筱舟認定,雷鋒是從署名蕉萍的這首詩中抄錄的,毫無疑問。
自己發表的一首小詩,能夠讓雷鋒讀到并摘抄進日記,能入雷鋒的慧眼,這使姚筱舟感到了無比的喜悅和自豪。
此時,姚筱舟也想到,如果去申明雷鋒這篇日記是摘抄蕉萍的,到哪里申明?找編者還是出版社?人家會查找核實日記的來源和出處嗎?如果尋找原作者蕉萍,自己的筆名不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的處境是會變好,還是會更加尷尬呢?何況,有誰會相信,偉大的共產主義戰士雷鋒,會抄你一個偏遠煤礦上受過處分,且有復雜的社會關系背景的人寫的詩呢?人家以為你一定瘋了,白日做夢,癡心妄想,造謠生事,騙取功名利祿,那樣的話就更難活下去了。
他這么一想,便打消了幾次提筆寫信詢問的念頭。罷了,也許有一天,事情總會水落石出的。
至于蕉萍是誰?陜西宜君焦坪煤礦在哪里?雷鋒也許想到,這個署名蕉萍的詩人,一定有與自己相似的經歷,相同的階級感情,把黨比作母親,他由衷地贊賞這位詩人的才華,冥冥之中,二人彼此的心靈是息息相通的。他在日記中摘抄下了這優美的詩句,把它牢牢銘記在心,激勵自己去努力工作。
日記時間是1960年×月×日,是雷鋒忽略了具體日期,還是編者出于某種考慮隱去了日期,不明確。雷鋒似乎不大可能從1958年6月26日《陜西文藝》“總路線詩傳單”直接讀到這首詩,那時他在團山湖農場學開拖拉機,愛好寫作,還在這年3月16日的《望城報》發表了處女作《我學會開拖拉機了》。
應該是在1960年初入伍后,雷鋒在遼寧營口的軍營中第一次讀到了1959年6月由《詩刊》社編、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的定價八角二分的《新民歌三百首》。
之后,雷鋒摘抄的這段文字,便編入1963年5月由解放軍文藝社出版的《雷鋒日記》,流布于世。曾經印刷發行160萬冊的《雷鋒日記》,可謂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名副其實的暢銷書。
《唱支山歌給黨聽》更為億萬人熟知并引吭高歌,則源自上海實驗歌劇院作曲家朱踐耳譜曲之功。
1963年2月7日,《人民日報》發表了《雷鋒日記》。上海實驗歌劇院作曲家朱踐耳讀到了“唱支山歌給黨聽”一節文字,頓時眼前一亮,受到了強烈的情感沖擊。他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一氣呵成,為這首詩譜了曲。擅長交響樂創作的他,采取了一種戲劇性的藝術手法,特意把這首詩譜成通俗易懂、朗朗上口的山歌曲調。譜曲之后,他立即把曲譜作品寄給了幾家報刊。
很快,2月21日《文匯報》第3版發表了這首題為《雷鋒的歌》的歌詞和簡譜。歌詞內容出自《雷鋒日記》。歌詞作者署名:“摘自雷鋒日記”。曲作者:踐耳。并附有300字的唱法說明。
朱踐耳擬的歌名叫《雷鋒的歌》。關于詞作者,因為不清楚這首詩是雷鋒原創還是摘抄的,所以注明歌詞:“摘自雷鋒日記”。
這首新歌,是三部曲式結構。第一樂段充滿深情和激情,表達了雷鋒對黨的熱愛。第二樂段體現了新舊社會的強烈對比,時而悲痛凄楚,如泣如訴,充滿了對舊社會的仇恨,時而壯懷激烈,字字鏗鏘,具有部隊歌曲的音調特點,表達了雷鋒跟黨向黨的決心。第三樂段再現第一樂段的主題,加深了旋律的印象,并把音樂推向高潮,再次強調了歌曲的中心思想。
朱踐耳,本名朱榮實,祖籍安徽涇縣,1922年10月18日生于天津,排行老五。其父在天津開設了一家面粉廠,后因外資傾軋而倒閉,偏又染上時疫猩紅熱病,年僅34歲就英年早逝。幼年的朱踐耳隨母親遷居上海,讀中學時對音樂發生興趣,自學鋼琴等樂器,并練習作曲。上世紀三十年代后期,隨錢仁康學習和聲,又入石人望辦的訓練班學習鍵鈕式手風琴演奏。1945年赴蘇北解放區,先后在新四軍蘇中軍區前線劇團和華東軍區文工團從事音樂創作,擔任樂隊隊長兼指揮。1947年萊蕪戰役后譜成歌曲《打得好》,在解放區軍民中廣泛傳唱。
1949年至1953年,他輾轉擔任上海電影制片廠、北京電影制片廠、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上海歌劇院、上海交響樂團專職作曲,為《大地重光》《海上風暴》等影片配樂。
1955年朱踐耳赴蘇聯,師從莫斯科柴科夫斯基音樂學院巴拉薩年教授學作曲。留學期間,他所作鋼琴序曲第1號《告訴你》、第2號《流水》,用音精準,情感細膩。為獨幕芭蕾《思凡》而寫的鋼琴獨奏曲《敘事詩》和《主題與變奏曲》,樂思發展邏輯嚴密,和聲手法亦較豐富,前者運用了交響性手法和奏鳴曲式,沖突尖銳,情思奔放,刻畫了小尼姑從宗教重壓下掙脫出來走向生活的歷程。1959年,朱踐耳第一首管弦樂作品《節日序曲》在莫斯科首演,并被蘇聯國家廣播電臺作為永久性曲目錄音收藏,以后又由德國科隆、日本名古屋、挪威等地交響樂團陸續演出。
1960年朱踐耳畢業回國,翌年起在上海實驗歌劇院任作曲。他選用毛澤東的詩詞,寫成交響曲大合唱《英雄的詩篇》,具有磅礴的氣勢和絢麗的色彩,在構思和手法方面也顯示了非凡的功力,深得音樂界好評。
朱踐耳面容清癯,文文弱弱的書生模樣,平日里少言寡語,不愛應酬。不可思議的是,他如此單薄的軀體里卻有著火焰般的激情和旺盛的創作能量,訥于言而敏于行,是一位圈內少見的多產作曲家。他不嗜煙酒,平日里一杯釅茶陪伴已足矣,寫作困倦時會口含幾片干茶葉嚼嚼,喜歡簡簡單單的生活。
《雷鋒的歌》后來改名為《唱支山歌給黨聽》時,朱踐耳已進入四十不惑的年紀,藝術的感覺和美學思想趨于豐稔。以踐耳署名,無非是在踐行人民音樂家聶耳的遺愿。聶耳所譜寫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義勇軍進行曲》,深刻影響了中國革命的進程,他的音樂創作具有鮮明的時代感、嚴肅的思想性、高昂的民族精神和卓越的藝術創造力,為中國無產階級革命音樂的發展指出了方向,樹立了中國音樂創作的榜樣。
朱踐耳的《唱支山歌給黨聽》,無疑接續了聶耳創立的中國音樂的血脈,唱出了新中國新時代的主旋律。
試想,雷鋒是人民解放軍戰士,蕉萍曾入朝作戰,朱踐耳也曾是新四軍戰士,他們生活在不盡相同的時代,卻一樣擁有戰士的鐵骨柔腸和熱愛黨和人民的思想情感,具備詩歌和音樂的稟賦。也就是這一支山歌,把他們聯系在一起,應該說這是文化立場和審美情趣的惺惺相惜使然。他們是大地之子,生長在泥土中,像沐浴著陽光雨露和風雨的草木,在朝著天空的太陽和云朵歌唱。
1963年5月間,身處陜北與渭北高原連接處的小山溝里煙塵彌漫的焦坪煤礦的姚筱舟,在一個早晨升井后,黑人一樣只能看到眼睛的眨動和嘴巴的一張一合。陽光下的空氣多么清新,多么令人心情爽朗!忽然,姚筱舟聽見礦區大喇叭在播放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節目,一首《雷鋒的歌》響徹礦區。歌詞怎么這么熟悉,像是自己寫的一樣。
沒錯,是從《雷鋒日記》中摘抄的歌詞,其實就是蕉萍寫的,是姚筱舟自己寫的。
他是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既驚訝又激動。他自從用蕉萍的筆名寫作發表詩歌,一直想像大地深處的煤一樣,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和真名實姓,免得招禍犯錯誤。除了經常給他方格稿紙的一位礦區辦事員和送信的郵遞員之外,周圍很少有人知曉蕉萍就是姚筱舟,姚筱舟就是蕉萍。這筆名也暗含他生活的煤礦名稱,黨是媽,礦是家,自己是一棵雨打芭蕉的無根的浮萍,在悄悄吟唱安身立命的家。
姚筱舟曾經讀過《雷鋒日記》,發現“唱支山歌給黨聽”一段文字是摘抄修改于自己的詩作,他暗自質疑甚或慶幸,但源自自己磕磕絆絆的處境,他不能去查詢和申明這段文字的真實出處。
但他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的小詩竟然會成為傳遍全國的好聽的歌,一時也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的詩歌就被譜成曲又標明摘自雷鋒日記?當初他在寫詩時,沒有想到會成為歌詞,被插上音樂的翅膀,飛翔在遼闊的天空和無垠的大地。
至于名分,自己當初只是一個被處分下放勞動的礦工。論及稿酬,當年這首詩得到了兩元錢,一袋面粉六元錢,也算是足以為養家糊口過小日子增添了家用花銷。他心里默默地念叨著,謝謝雷鋒,是他讓我這個背運的人暗自出名了。會有什么時機到來,逆轉自己的命途呢?
此時的姚筱舟,在礦山上只是在輕聲地跟著唱,也時而懷念寫作山歌時的那段情緣,并不奢望要把歌曲作詞摘自雷鋒日記更正為蕉萍。
不久,陜西省文藝界一些音樂工作者和讀者,發現《雷鋒的歌》這首歌的歌詞出處,是雷鋒摘抄署名蕉萍、原載于1958年6月26日《陜西文藝》“總路線詩傳單”上的一首小詩《唱支山歌給黨聽》的前八句,就去信給朱踐耳,向他說明情況。
其實,朱踐耳當初在《文匯報》發表這首新歌時,就疑慮這段文字是雷鋒自己創作的,還是摘抄別人的,便在署名詞作者時留有余地,署名為:“摘自雷鋒日記”。這并沒有錯。當他收到來信,確認了原作的出處之后,《人民日報》和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介紹這首新歌的詞作者時,稱“雷鋒同志抄蕉萍原詞”。
于是,根據來信提供的蕉萍的地址,朱踐耳很快給陜西銅川焦坪煤礦黨委寫了一封信,請他把信轉給一個署名蕉萍的作者,尋找并確認作者的真實姓名,以便聯系參加相關活動,包括支付稿費事宜。
焦坪煤礦黨委書記趙炳耀拆開了朱踐耳的信,仔細看過內容后,大為驚奇!
難道在這窮鄉僻壤的煤礦上,在蕓蕓眾生之間,隱藏著一個不被人們所知的詩人,所寫的詩歌不但發表了,而且讓偉大的共產主義戰士雷鋒抄到了日記中,被作曲家譜寫成歌曲演唱,傳遍了全中國。
趙炳耀安排查找焦坪煤礦所有的職工名單,但在礦區的數千名干部中,竟然找不到一個名叫蕉萍的人。蕉萍,可能是筆名,是焦坪的諧音,蕉萍的原名是誰,在礦區鮮為人知。于是,礦上發出一條尋人啟事。
小小的銅川礦務局,被這一尋人啟事搞得沸沸揚揚。很多人持懷疑態度,說是唱紅大江南北的這首山歌,能是咱這窮山溝里的人寫的嗎?也有人根據蕉萍二字,將尋找的目光集中在了礦上有文化的幾位才女身上,后來又一一否定,沒有結果。
姚筱舟聽到這個尋人啟事,猶如驚弓之鳥,以為發表的那首詩又闖了大禍,惶惶不可終日,害怕自己被暴露出來。
在一次煤礦干部大會上,趙炳儒書記大聲地問道:誰是蕉萍?
沒有人吭氣。坐在下面的姚筱舟心里一怔,當然更不敢吭聲。
趙書記這便動員全礦干部職工尋找蕉萍,說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人。這個人實在了不起,咱們焦坪礦要出一個大名人蕉萍了!焦坪也要在全國叫響了!
姚筱舟心里暗想,趙書記著急尋找蕉萍,誰曉得是好事還是壞事?出于業余愛好,宣泄苦悶中壓抑的生命激情,自己一直偷偷寫詩發表,陸續還拿了不少稿費。是不是不務正業,搞什么歪門邪道,一心想掙外快,是名利思想在作怪?出身不好,有叔父和哥哥逃到臺灣的家庭背景,井下火災事故間接責任的管制下放處分,讓他一直在人前抬不起頭來,夾著尾巴做人,入黨是徹底沒指望了,前景暗淡無光。這回一旦被人發現,他是不是又要遭殃了。
這一夜,他又一次失眠了。
有人道聽途說,就是那個因事故管制期滿重新做技術員的姚筱舟,經常偷偷用蕉萍的名字寫詩發表,還不斷收到稿費,便把線索舉報給了礦黨委領導。
第二天一早,礦黨委派人找到姚筱舟,他戴著柳條帽,頭上頂著礦燈,已經穿好又破又臟的工裝,正在準備下井。一聽是礦黨委趙書記找他去,姚筱舟心里又是一陣慌張不安。是不是發現了什么線索,把尋找蕉萍的目標定在了自己頭上?
找上門來的多半沒有好事,這些年姚筱舟總怕別人找他。但他又不敢違背礦領導的旨意,只能無條件服從,便硬著頭皮來到了礦黨委辦公室,戰戰兢兢地站到趙炳儒書記面前。
趙書記問他,聽說你就是我們要找的蕉萍?
姚筱舟立即予以否認,不,不,我不是蕉萍。
趙書記見他死活不承認自己是蕉萍,便假裝嚴肅地說,有人看見過你用筆名蕉萍寫稿子發表,還得到不少稿費。你也好大膽,蕉萍,焦坪,你代表了焦坪煤礦幾千名干部群眾?現在人證物證齊全,你還想隱瞞?老實說,你究竟是不是蕉萍?
姚筱舟一看,實在是隱瞞不住了,管它是福是禍,這回是躲不過去了。于是便點頭承認:“是,我是,我是你們要尋找的那個蕉萍,蕉萍就是我姚筱舟。”
蕉萍其人,終于從潛水中浮出了水面。
這時,趙炳儒書記爽朗一笑說:“好事嘛,這有啥不敢承認的!你和我們焦坪煤礦一起可要出大名了!”
接著,趙書記把一封信遞到姚筱舟手中。他看到信封上寄信人的地址,是從上海實驗話劇院寄來的,署名朱踐耳。
朱踐耳來信說明,《雷鋒的歌》從最初發現到譜曲發表演唱的經過,已經更正了詞作者為蕉萍,一心想尋找到蕉萍背后真名實姓的人究竟是誰,確認后好做進一步聯系。并感謝和致敬原詩作者,為時代寫出了這么一首好詩,從而演繹出一首響徹祖國大地的好歌。
作為這首歌的作曲家,從雷鋒那里得到思想啟示,精神上得到共鳴,激流一般沖開了音樂符號的閘門,才產生了這一曲引起全國聽眾共情而廣為傳唱的時代強音。這又輾轉還原到詩作者蕉萍,作曲家也很想深刻了解蕉萍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其身份和經歷以及生活工作近況,破解這首詩創作背后的精神密碼。
從東北到上海再到西北,三點一線,串起了一個礦工、一個戰士、一個藝術家的心路鏈條,顯現出一個時代不同身份的階級兄弟不約而同的精神處境。從生活到藝術,勾連了新中國五六十年代朝氣蓬勃而戰勝困難的勇于前行的時代風貌。
那一刻,姚筱舟的眼里飽含著淚水,他提筆給作曲家朱踐耳寫了一封回信。信中簡略地敘述了自己創作這首詩的背景、動機以及具體經過,感謝雷鋒,感謝作曲家和歌唱家,表示將再接再厲,以雷鋒為榜樣,努力學習,在煤礦的普通崗位上繼續堅持業余寫作,為黨和人民奉獻更好的作品。
1964年,中國音樂家協會主辦的群眾性音樂刊物《歌曲》雜志,準備登載受人們喜愛的《雷鋒的歌》,中國音協通過組織渠道向陜西省焦坪煤礦了解此事,證明情況屬實。于是,《歌曲》編輯部發表時,就用詩的第一句“唱支山歌給黨聽”作標題,詞作者署名為蕉萍。這也是詞作者第一次署上了姚筱舟的筆名。
隨后,上海唱片公司還給姚筱舟寄來了二十元稿酬。
1965年春,全國開展優秀革命歌曲評選活動。王雙印、李郁文曲《大海航行靠舵手》、洪源詞、生茂曲《學習雷鋒好榜樣》、蕉萍詞、踐耳曲《唱支山歌給黨聽》、李劫夫詞曲《我們走在大路上》、張士燮詞、王玉西曲《社員都是向陽花》共五首歌曲金榜題名。
北京舉行隆重的頒獎大會,來函邀請詞作者姚筱舟進京領獎。他有些激動,終于可以去首都北京了,這是他多年的心愿。
但礦上有些人認為他出身不好,是有著臺灣直系親屬關系的內控人員,加上又有管制下放勞動的不良經歷,過不了政治審查關,他自然沒能成行。
有本事寫出《唱支山歌給黨聽》的蕉萍,卻沒有政治資格上北京領取屬于自己應該得到的獎。他不得不又一次陷入委屈和疑惑。仍然被束縛在階級斗爭理念和思維桎梏中的人們,在驚異于姚筱舟寫出《唱支山歌給黨聽》的同時,并沒有完全改變他們的偏見,也不排除其中有世俗的羨慕嫉妒的心理在作怪。在獲得榮譽的同時,姚筱舟仍然像小草一樣被無形的石頭壓在下面,期待陽光和雨露的撫慰。
后來,由礦上領導轉交給他榮獲全國優秀革命歌曲的獎狀,一套《毛澤東選集》,四幅繡有聶耳、冼星海、馬思聰、殷承宗肖像的蘇州小絲織品獎品。他如獲至寶,勤奮學習毛主席著作,從中汲取從泥濘中爬起來的精神力量,將繡有偉大作曲家肖像的絲織品,小心翼翼地珍藏起來。
姚筱舟,也第一次記住了演唱這首歌的才旦卓瑪的名字。
而在這位藏族歌唱家的背后,則隱藏了與蕉萍同樣曲折的人生經歷和鮮為人知的故事。
朱踐耳譜曲的《雷鋒的歌》,最先發表于1963年2月21日《文匯報》。后改名為《唱支山歌給黨聽》,歌詞作者最初以“摘自雷鋒日記”注明,后來更正為“雷鋒抄蕉萍詞”,最后確定為蕉萍作詞。
1963年底,在《上海之春》音樂會上,正在上海音樂學院聲樂系讀書的藏族學生才旦卓瑪登臺演唱了這支歌,經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向全國播放,迅速傳遍神州大地,才旦卓瑪也因此一舉成名。
才旦卓瑪,1937年6月出生于西藏自治區日喀則一個普通農奴家庭。童年時,經常跟隨父親去農奴主的農場放牧,跟著母親去農奴主的莊園種地紡織。西藏解放后,19歲的她進入日喀則文工團當學員,在拉薩首屆西藏青年代表大會上演唱《獻給毛主席》,后在西藏歌舞團跟隨日喀則民間藝人窮布珍學唱藏族民歌和古典歌舞曲《囊瑪》。20歲被保送到陜西咸陽西藏公學院進修,隨機赴北京、上海、武漢及東北等地參觀學習。
1958年底,才旦卓瑪被上海音樂學院聲樂系民族班錄取,師從聲樂教育家王品素教授學習演唱。第一次,王品素把她領到了音樂教室聽唱片,她聽著那些婉轉如流水的女高音,聽得入迷,禁不住模仿起來,王老師驚訝極了,竟然在鋼琴上找不到她的高音區。王品素當即決定不讓她走傳統路數,而是盡量保留藏族民歌的演唱特點。王老師做的是一個了不起的決定,正因為這樣,才旦卓瑪才沒有丟失自己天然的嗓音特質。
1959年,才旦卓瑪因一曲《翻身農奴把歌唱》而嶄露頭角。1961年4月,她加入中國共產黨。1962年,隨中國青年代表團參加了世界青年聯歡節的演出,1963年,演唱的《唱支山歌給黨聽》,經上海人民廣播電臺錄制,并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向全國播放,而被全國聽眾熟知。1964年,才旦卓瑪在北京參演了由周恩來總理倡導編排的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并演唱了《唱支山歌給黨聽》。之后,演唱了歌曲《北京的金山上》,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錄音播放,為全國人民所喜愛。
才旦卓瑪是一位杰出的民族歌唱家,她的歌之所以動人,是因為她在用心歌唱,用情歌唱,聲情并茂,血管里流淌著愛黨愛國愛社會主義的血液。《翻身農奴把歌唱》表達了貧苦農牧民當家作主的喜悅之情,《北京的金山上》抒發了藏族同胞對黨的感激之情,《一個媽媽的女兒》謳歌了藏漢人民的團結之情。
一提起西藏,人們很自然地就能聯想到雪域、高原、哈達、酥油茶,當然還有才旦卓瑪。她的歌聲就像時代的血液,融入了千萬人的身心。而《唱支山歌給黨聽》,則成為人們耳熟能詳的歌曲,讓多少人魂牽夢繞,風靡了幾代人。
然而,由此人們也忽略了這首歌的首唱者,上海歌舞劇院歌唱家任桂珍。有人善意地說,才旦卓瑪演唱的這首歌,是她努力從任桂珍那里“搶”來的。
任桂珍,1933年出生于山東臨沂。15歲的時候就唱著歌走進革大文工團,她演《白毛女》中的喜兒,馮笑演大春,并跟隨大部隊一路南下來到上海。1953年,赴朝參加了慰問中國人民志愿軍活動。1952年起,她進入上海歌劇院擔任演員,主演第一部民族歌劇《小二黑結婚》,真正使她走紅的是歌劇《紅霞》。接著相繼在《紅珊瑚》《劉三姐》《洪湖赤衛隊》《江姐》等幾十部歌劇中扮演女主角,創造了眾多栩栩如生的不同性格、地域、身份的婦女形象。其演唱音色純凈圓潤,吐字清晰真切,行腔自如流暢,感情淳樸細膩,被譽為“北有郭蘭英、南有任桂珍”。她曾為電影《紅日》《聶耳》等配唱,《誰不說俺家鄉好》《鐵蹄下的歌女》《搖籃曲》等插曲風靡全國。
她首唱的《唱支山歌給黨聽》《解放軍同志請你停一停》等錄制成唱片廣為流傳。錄制的中國民歌金曲,被列為二十世紀中華歌壇名人百集珍藏版。她善于博采眾長,在聲音控制、音色變化等方面,充分發揮了民族唱法的特點。在舞臺處理、人物表現等方面,既吸取了中國傳統戲曲的方法,又借鑒了西洋發聲法,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表演風格。
毛澤東“向雷鋒同志學習”題詞發表不久,上海在文化廣場召開了七千人的學雷鋒動員大會。大會開始之前的二十分鐘,上海歌舞劇院領導交給歌唱家任桂珍一項緊急任務,要她馬上在大會上演唱一首由朱踐耳譜寫的新歌《雷鋒的歌》。
任桂珍接過歌譜,輕聲哼唱了幾遍,一轉身就登臺了:“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母親只生了我的身,黨的光輝照我心……”
歌聲剛落,七千人同時擊掌,恰似春雷炸響,回蕩在上海文化廣場的空中。任桂珍喜出望外,一般新歌首唱,就像路遇陌生人,很難獲得如此強烈的共鳴。她哪里料到,從此,這支歌在全國城鄉處處唱響。
有別于其他一些頌歌,這首頌歌具有潛在的戲劇性元素。“舊社會鞭子抽我身,母親只會淚淋淋,共產黨號召我鬧革命,奪過鞭子揍敵人。”我、母親與黨三者之間,構成一種血肉相連、唇齒相依的命運關系,而道具鞭子,從被抽到揍敵人,以生動形象的細節,呈現出人物命運的轉變。
劇情化的歌曲,很適合歌劇演員表現。這時候,已出演過《白毛女》等經典歌劇的任桂珍,歌唱藝術可謂爐火純青。清晰真切的吐字,圓潤純凈的音色,純樸細膩的感情,富有表現力的行腔,一下子把《唱支山歌給黨聽》唱活了,唱紅了。
當然,最終還是應該歸功于時代英雄雷鋒。要是沒有他,就沒有這支歌。準確地說,是雷鋒引領詩人姚筱舟、作曲家踐耳、歌唱家任桂珍一起,完成了一次個劃時代的莊嚴而神圣的表達。千枝綠葉同根生,這四位都是或曾經是軍人,人民軍隊忠于黨,赤子情深似海洋。
法國音樂家柏遼茲有個論斷:對偉大音樂來說只有一種真正的特性,那就是感情。四位軍人一起譜寫、唱響的《唱支山歌給黨聽》,正是抒發了全國軍民共同的誠摯感情。所以,這首歌自然而然便穿越了世紀歷史的屏障,經久不息回響在萬眾心上,綻放著信仰的力量與希望。
讓歌曲飛馳的翅膀是旋律,為這支歌作曲的朱踐耳,被譽為中國音樂的巨匠。
如果旋律是歌的翅膀,歌詞便是它的靈魂。不約而同,任桂珍與姚筱舟同年出生,一個在江西,一個在山東。任桂珍的父親是中共地下黨員,她從小受革命影響,從濟南家里出走,隨軍遠征。因為喜歡唱歌跳舞,加入戰地宣傳隊,在渡江戰役的槍林彈雨中,在抗美援朝炮火連天的坑道里,任桂珍舍生忘死,縱情歌唱最可愛的人。
也許,任桂珍赴朝鮮慰問中國人民志愿軍時,她的歌聲就曾令文化教員姚筱舟心旌蕩漾。
進入上海歌舞劇院后,她成為一名優秀的藝術家,對黨始終感恩在心。也可以說,任桂珍即興唱響《唱支山歌給黨聽》,前期準備不只是二十分鐘,而是三十年的人生為她這次演唱提供了豐厚的感情儲備。
此時,正在上海音樂學院進修的藏族歌手才旦卓瑪,剛剛成為中共預備黨員不久,一個偶然的機會,在校園廣播里聽到由上海歌劇院任桂珍首唱的《雷鋒的歌》,歌詞寫得那么貼切,仿佛寫到了她的心里,覺得這首歌簡直就是為翻身農奴的女兒自己寫的。她激動萬分,夜不能寐,回想藏族人民和她自己在舊社會所經歷的地獄般的苦難,面對解放后的幸福生活,似乎唱的正是自己久久涌動在胸中的心聲,一股歌唱的激情在胸中迸發。
才旦卓瑪迅速找到王品素老師,急切地要求老師教她演唱這首歌。王老師有點顧慮,誠懇地說,你是唱藏民族歌曲的,行嗎?不要丟了風格。但才旦卓瑪堅持說,歌里唱的就是和我一樣的心聲,我一定要唱!少數民族歌手一般以唱民歌為主,很少唱創作歌曲,她的普通話還說得不好,咬字都咬得不清,王老師叫她唱著試試。
這是一首深情、悲愴、激昂的三部曲式歌曲,情感訴求十分強烈,凡有過相似經歷的人,都能產生強烈共鳴。才旦卓瑪唱起了這首歌,王品素老師被她的真情所打動,便費盡周折找到曲譜,每天專門輔導她唱這首歌,一字一句地教她漢語歌詞,糾正她的發音和咬字。仿佛就像她想對黨說的話一樣,很用心地學,很用心地唱。
到了上海音樂學院每個月的匯報演出時,才旦卓瑪果然一鳴驚人。
才旦卓瑪還專門找到這首歌的作曲朱踐耳老師請教,她的演唱正好符合作曲家想表達的感情。于是他為她的演唱把關,主動提出由她唱這首歌,參加1964年舉行的上海之春音樂會。于是她就鼓起勇氣,在藝術節上演唱了《唱支山歌給黨聽》這首歌。電臺把錄制的歌曲播放后,農奴出身的藏族歌手才旦卓瑪,和這首歌一起迅速變得家喻戶曉,被全國熟知。
剛入校時,王品素老師曾經問過才旦卓瑪一個問題:你唱歌,究竟是為了什么?
這句話讓才旦卓瑪愣住了。她從來都只是覺得自己喜歡唱歌,想唱就唱了,努力想唱得好聽,沒有想過為了什么。
王老師說,你要知道,音樂是革命旅途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是為了人民和祖國服務的。老師的一番話,讓才旦卓瑪豁然開朗,牢牢記住了教誨。
曾于1938年寫過《游擊隊歌》的魯迅藝術學院教師賀綠汀,在1950年代初擔任上海音樂學院院長時,就特聘著名民間藝人丁喜才等參與聲樂系教學活動,并與其他老師一起攜手培養出包括鞠秀芳在內的眾多優秀學生。《五哥放羊》《走西口》等陜北民歌,經他改編后傳唱,成為不朽的舞臺經典。著名聲樂教育家周小燕教授雖是美聲專業,但一直致力于演唱中國歌曲,她在留學歐洲期間就曾演唱云南民歌,深受異國聽眾的喜愛。正因為一代又一代教育家的不懈努力,中國民族聲樂事業得到了繼承和長足發展。以《唱支山歌給黨聽》出名的著名歌唱家才旦卓瑪,是其中的優秀代表。
1965年3月5日,由八一電影制片廠拍攝的電影《雷鋒》,開始在全國廣大城鄉放映。
電影《雷鋒》,編劇丁洪、陸柱國、崔家駿、馮毅夫,導演董兆琪,作曲是傅庚辰,主要演員董金棠。作曲家朱踐耳將《唱支山歌給黨聽》譜成山歌風味的獨唱曲,作為故事片《雷鋒》的主題曲,由在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和音樂片《阿詩瑪》中擔任獨唱的胡松華首唱。
故事發生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國正處于困難時期。雷鋒從一個稚嫩的少年變成了一名平凡而偉大的解放軍戰士,從身邊的小事做起,不為名利,不計個人得失,把一切出發點都圍繞在黨和人民的利益上。
影片講述了雷鋒在短暫的二十二歲的生命中,實踐了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中去的動人事跡。它表現出雷鋒認真學習毛澤東思想,不斷提高思想覺悟,在平凡的工作崗位上創造出不平凡的業績。選取了幾個具有代表性的生活片段,借助樸素的白描手法,集中表現了雷鋒大公無私、艱苦樸素、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高尚品德。這種藝術表現風格與雷鋒的性格相吻合,有效地表現和反映出雷鋒的內心世界,使人物形象豐滿生動,成功地塑造了雷鋒的光輝形象。
電影《雷鋒》的扮演者董金堂,是在天津第四十三中學上高一時,被歌唱家馬玉濤選中讀軍藝的。他在表演系讀大三時,八一電影制片廠要拍電影《雷鋒》,已經物色了三百多人,但一時沒有最合適的。導演董兆琪非常著急,來軍藝選演員的時候,董金棠感覺自己各方面都不夠條件,遠遠地躲著。他正在擦樓道的墻壁時,恰巧被導演看到,盯住他的眼神看了又看,發現他的眼神與眾不同,單純、清澈、熱情、深邃、執著,而說話時嘴唇的每一次翕動,都透著豐富的表情,極富表現力。入圍試鏡后,導演立即拍板定案了。
為拍好這部電影,董金棠在雷鋒班生活了五個多月,對雷鋒生活的細枝末節都了如指掌。他采訪了被雷鋒在大雨中送回家的大娘,她繪聲繪色地講述了事情的全過程。他了解到雷鋒之死的情景,那天剛下過雨,地面泥濘,雷鋒怕戰友喬安山踩一腳泥,才讓戰友坐上蘇聯嘎斯汽車,自己站在泥地里指揮倒車。身邊不遠處是戰士們晾衣服的拴鐵絲的立柱,喬安山是新兵,技術不熟練,倒車時掛住了鐵絲,鐵絲繃斷后,立柱猛地彈在雷鋒頭上,當時就擊昏了。戰士們嚇壞了,急忙把雷鋒抬上車往醫院趕。雷鋒已經是全國知名的典型,出了這種事,人人心里都緊張。偏偏路上汽車熄火了,發動半天也不行,于是又搶修汽車,時間就被耽擱了。
影片放映后,獲得了極大反響,董金棠一下子成了名人。后來有人詬病雷鋒的照片有假,董金棠說,雷鋒去世的前一年,已經是遠近聞名的先進典型,部隊有個專門寫通訊報道的干事叫陳廣生,一直在跟蹤報道雷鋒,是他補拍了雷鋒做好事的照片。若以此推論雷鋒做好事是假的,則屬于吹毛求疵。
出自礦工姚筱舟筆下的《唱支山歌給黨聽》,不僅是雷鋒的心聲,更是黨與人民群眾心心相印的寫照。
無論時代怎樣變化,黨為人民服務的宗旨不會變,《唱支山歌給黨聽》永遠是人民群眾對黨發自內心世界的真摯贊歌,也是中國及其人民命運的大寫照。由此可見,紅歌不是抽象的政治口號,它是有著具體內容的綜合藝術,能使人民在藝術審美中得到享受,在歌唱中去學習、工作與生活。
由詩而歌,由雷鋒作媒介,姚筱舟也無心插柳柳成蔭,成了全國優秀歌曲的詞作者之一。姚筱舟平靜地說,我是無功受祿,無意得福。因為,我只是寫了一首小詩,由詩至《雷鋒日記》至歌,能把我的心聲和礦工的心聲,化為全國人民的心聲,我心足矣。
然而,姚筱舟沒有預料到,他的命運正在面臨一場暴風驟雨的嚴峻考驗。
1958年11月15日,姚筱舟在一份思想匯報中寫道:“在組織的不斷教育下,自己思想上已經認清了一條要點,即主動贖罪。努力工作,爭取提前消除處分,自己感到國家在大躍進,自己卻是罪人,實在可恥,只有積極工作,洗掉自己的污點。工作上,經過建設時期的勞動改造,已基本上趕上工人勞動的工效,出勤率達到百分之百。團結上,未與組織內外任何同志發生無原則糾紛。學習上,在學完《青年修養十二講》,現已開始自學《毛澤東選集》第一卷,并參加工人中的政治學習。缺點是,因近月工作忙于大躍進,匯報做得不夠好,以后保證每月做到書面和口頭匯報一到二次。另附我個人歷史證明一份,請轉領導,以查詢我的歷史。”
其間,有人向煤礦保衛科舉報說,人民法院已經對姚筱舟做出了留礦改造的判決,交人民管制,但該犯每天和他未婚妻到山溝里玩耍,并且常到小街去溜達。受人民管制的犯人哪能這樣自由地上班和下班,如此和他的未婚妻在一起玩,國家法律是沒有這樣給犯人自由的。由此建議,保衛科不應叫他有這樣的自由,請在大字報欄給以答復。如果經常叫犯人這樣下去,那還叫什么人民管制?
世界上總有這么一種邪惡之人,喜歡幸災樂禍,落井下石,欲置人于死地而后快。
1959年5月,姚筱舟提前一年取消因火災事故管制下放勞動處分,恢復廠籍和技術員職級,回到了焦坪煤礦機關,從事老本行工作。一日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之后,他要求調到焦坪煤礦子弟學校擔任中學班教師,脫離技術行當,從事文化教育工作。但在人們的眼中,他依然是一個前科犯。
姚筱舟的心中依然不能完全抹去籠罩的陰影,他得小心翼翼地做好本職工作,避免不再發生類似兩年前的井下事故,他性情變得更加內向,做事如履薄冰,總是一副郁郁寡歡的樣子。
學校對他的評價是,在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前表現一般,此后一段時間工作疲塌。在期中檢查學生作文時,有的未改他就給打了分數。在觀摩教學中,他叫別人給自己寫教案,更嚴重的是,竟然在他的教學規劃中,寫了一個“興資滅無”,一時的筆誤成為政治事件,受到查處。會上別人讀文件,他在看別的書和報紙,政治學習表現不好。對先進人物看不起,對落后的愛接近,不開展批評。據此,鑒定為思想改造不夠好。
1960年5月23日,焦坪煤礦對姚筱舟政治表現的鑒定是:“該姚以上海外關系及社會關系,經組織歷年查證屬實。現實工作表現干勁不足,思想落后。我們意見除對其海外關系保留長期考核外,并應加強政治思想教育,注意其言行。”
這樣,姚筱舟又一次陷入了背運的處境,看不到人生的希望,前景一片迷茫。
姚筱舟在一次自我檢查中說,關于反對修正主義的文件,都讀了兩三遍,重點地做了筆記。討論中也能積極發言,理論和時事考試成績不算良好。由于政治覺悟較低,學習革命理論少,思想上跟不上形勢發展,銹跡斑斑。在工作態度上、方式方法上、生活作風上、品質上,都距黨的要求很遠,甚至是相違背的。自己在思想上,革命意志衰退。從1957年1月8日火災事故后,由于受了刑事和行政上的雙重處分,就一蹶不振。感到領導不信任了,同志看不起了,個人歷史一片黑了,再也無前途了。因而悲觀失望,灰心頹喪,自甘落后,陷入思想痛苦的泥坑不能自拔,因而性格上孤僻冷淡,急躁厭煩,與同志交往少,怕見人,總感到比人低一頭。工作上不敢大膽,怕搞錯了再犯錯誤。不細致,如寫材料時有錯別字,發放物品時也發生幾次差錯。生活上只關心自己過日子,對個人生活問題上想得多,為了家庭生活有時還違法亂紀,如買了黑市糧、黑市布票等。
1961年3月,他所在的焦坪煤礦架空索道正式建成運行,全長4.5公里,設計年運煤能力60萬噸,生產和經濟建設得以復蘇。
姚筱舟偏偏在這時離開了生產一線,去了學校。好在可以繼續寫作,在有限的空間悄悄綻放情感的詩意之花。
1961年起,臺灣防務部門開始在臺北縣三峽鎮成立國光作業室,蔣介石積極籌劃國光計劃,伺機反攻大陸。
參加過朝鮮戰爭的姚筱舟,作為革命軍人出身,一直很關注相關形勢,因為親屬的牽連使他的政治前途很渺茫,但他一心向著共產黨,認為蔣介石反攻大陸完全是無稽之談。但他作為與臺灣有親屬關系的人員,被懷疑有特務嫌疑而被審查和內部監控。這種作為內控分子列入長期審查的名單的背景下,他的心境可想而知。
在那些日子里,姚筱舟隱約得知,審查小組人員甚至前往他的老家鉛山和工作過的機構,廣泛搜集調查他的家庭歷史問題,甚至懷疑他在高中讀書時參加過國民黨三青團組織,尋找在合作社工作的曾任鉛山中學三青團區隊長的曾文華取證,后經公安部門查閱當時的三青團名冊,未發現他的名字才作罷。并調查他當時參軍的情況和動機,以及在朝鮮和商洛石棉廠的政治表現。專案外調人員前往他的原籍鉛山,發現他的叔父帥鏞在1950年還從臺灣給老家寄過錢。又在云母試探隊所在的商洛丹鳳發現,縣公安局曾在這一時段排查過出現臺灣郵票的線索,分析可能與姚筱舟有密切關系,但無法得出結論。盡管專案人員沒有調查取證到新的嚴重問題,但對他的嚴密監控一直在繼續。
妻子韓淑華受其影響,被下放到礦二小當了保育員,孩子們也由此在學校抬不起頭。
1963年,全國興起學習雷鋒的高潮,署名蕉萍的《唱支山歌給黨聽》,給他帶來了政治名譽上的復蘇和生活上的順暢。他又拿起筆來,書寫自己對美好時代的感恩之情,和煤炭生產建設的新景象與礦工兄弟的勞動熱忱。
1964年5月17日,姚筱舟在一份自我檢查中寫道,能積極參加勞動,在勞動中改造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身上的劣根性,和非無產階級思想意識。在勞動中學習工人同志旺盛的革命意志,誠實忘我勞動的高貴品質,從而鞭策自己前進。要樹立堅定的革命人生觀,人的一切行動是由人的思想意識來指導的,人的一切思想意識又都是由人生觀和世界觀來作總的指導的。共產主義事業,是偉大艱巨的事業,只有樹立堅定的人生觀,才能有最大的革命決心和氣魄,才能不會被資產階級毒害侵蝕,才能真正成為革命的樂觀主義者,才能使自己成為一個革命意志旺盛的人。
同時,組織鑒定認為,該同志在黨的培養教育下,政治思想有很大提高,能聽黨的話,黨叫干啥就干啥。對黨的三面紅旗堅定不移,認為三面紅旗是黨和毛主席根據馬列主義原理,結合中國具體情況制定的,是正確的方針路線,并已顯示了其巨大威力。通過學習,對現代修正主義本質認識明確,現代修正主義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最危險的敵人。階級立場堅定,對待一些問題看法較正確。工作積極肯干,能按時完成領導交給的工作任務。如工段業務工作報表材料能按期完成,需要時就主動加班加點。與同志間能誠懇相待,并能幫助同志,為其他工段辦事員同志寫材料,搞事務。兼職工會宣傳干事,宣傳工作如黑板報按時更新,發揮了宣傳作用。缺點是,因受過處分,思想上有自卑感,工作不大膽。性格上有些急躁,在處理問題上和工作上不夠細致。
直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唱支山歌給黨聽》這首響徹全國的歌曲,不但沒有給姚筱舟帶來多少好運,群眾組織的筆桿子對這首歌詞雞蛋里挑骨頭,加上直系親屬歷史問題的株連,反而成了審查揪斗批判他的一大罪狀。
1966年8月27日,焦坪煤礦改為工農兵煤礦。11月,東北塔平峒開始興建,年設計能力45萬噸。這時的煤炭生產,開始受到嚴重沖擊,甚至出現停產鬧革命的局面。
1967年,渭北煤炭工業公司兩派群眾組織發生大規模武裝械斗,死亡數十人,驚動了中共中央、國務院。3月,中國人民解放軍派出支左部隊,對渭北煤炭工業公司及所屬單位實行軍事管制。11月9日,中共中央發文,決定由蘭州空軍部隊抽調一個團約兩千人,解放軍21軍、銅川武裝部等派干部參加,組成銅川市及渭北煤炭工業公司軍管會,對市礦實行軍管。因焦坪工農兵礦屬于武斗重災區,蘭空部隊的大部住在焦坪青龍山煤礦。
1968年,渭北煤炭工業公司改為渭北煤礦,并將干部學習班設在焦坪工農兵礦青龍山陽溝,原渭北煤炭工業公司大部分干部進了學習班。不久遷至蒲城罕井,改名為五七干校。11月,焦坪工農兵煤礦革命委員會在清理階級隊伍中輕率立案,大搞逼供信,造成一起所謂反共救國冤假錯案,涉及銅川、西安、宜君、黃陵等地30多個單位313人。陷入其中的受害人,被公開揪斗和隔離審查,先后致死六人。
寫過《唱支山歌給黨聽》的名人姚筱舟,因叔父和哥哥一家十多個親屬在臺灣的社會關系,一下子變成勾結臺灣反共勢力進行反革命活動的嫌疑分子,強制送往黃堡參加斗私批修學習班。并被列為黑五類、重點專政對象和內控人員,打入了黑名單,被抄家、隔離審查,并公開批判揪斗。
姚筱舟的家庭成分解放前被劃為工人、貧農,后經石塘人民公社街道管理區出具證明,改成了小土地出租。他三弟姚進星在紙廠做臨時工,四弟小小年紀在鐵器廠打鐵,勞動強度很大。兩個胞弟因臺屬關系,先后以反革命論處關入監獄。
抄家時,姚筱舟憑借這首歌得獎而珍藏的一張獎狀,和繡有聶耳、冼星海等肖像的蘇州小絲織品紀念品,也蕩然無存,被抄走了。一度,皮肉之苦和精神的折磨,人格尊嚴的肆意踐踏,讓他多次想到了自殺,他想以結束自己的生命證明自己的問心無愧。
蕉萍,雨打芭蕉風卷萍。當初所起的這個筆名,生動形象地勾畫出他此時的艱難處境。
一次,是在黃堡學習班上,姚筱舟正在緊鎖眉頭,苦思冥想著寫自己的問題交代材料,忽然間外面廣播里響起了《唱支山歌給黨聽》的優美歌聲。灰暗的心底,頓時有一片明媚的陽光照射進來。那一刻,他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淚水紛紛而下。
這時,一位參與批斗但不熟悉他經歷的年輕人,怒氣沖沖地走過來,大聲吼道:“這是歌頌共產黨的歌,你不配聽!你的叔父和哥哥都是國民黨反動派,你也是反革命。把窗戶關上,坐回去好好想想,向黨老實交代你的嚴重問題!”
不知哪個一起被批斗的走資派知情,隨口說了一句:“這首歌的歌詞就是他寫的。”
那位批斗他的年輕人得意忘形,用鼻腔哼了一聲:“反革命能寫革命的歌,胡說!”
無知者無畏。你面對的是一個四肢發達而頭腦簡單的蠢貨,還有什么斯文可論?姚筱舟沒有吭聲,只是用鄙視不屑的目光掃了一下對方,轉身坐回到座位上,用手緊緊地抱住頭,無聲地飲泣。
又一次在礦山上被下放勞動改造時,一個專家組的人審問他:“你是不是歌頌共產黨是名,懷念國民黨是實?革命群眾有火眼金睛,認得出你這個假裝念經和尚的妖怪!”
面對這些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審查者,他欲哭無淚,欲辯無語,只是輕蔑地淡淡一笑:“你愛怎么說就怎么說,我心如歌。”
有不懷好意的人,查證了蕉萍的原詩:黨號召我們鬧革命,奪過鞭子揍敵人。是雷鋒修改為:共產黨號召我們鬧革命,奪過鞭子揍敵人。根據他有親屬在臺灣,便進行天方夜譚式地荒唐推論,逼問他:“你姚筱舟到底是為共產黨,還是為國民黨唱山歌?看來,你是在為國民黨唱山歌,雷鋒才是為共產黨唱山歌!”
他怒不可遏,不予爭辯,突然昂首挺立,大聲唱道:“共產黨號召我鬧革命,奪過鞭子揍敵人!”
姚筱舟所在的采煤段有礦工六百多號人,隨著形勢的變化,采煤段也成立了武工隊,隊長是個山東人,名叫周從學,副隊長叫李玉歧。武工隊有一次開會時,周隊長對大家說,至于姚筱舟他個人的事,我們只能采取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方式,如果有誰敢擅自任意地動手打姚筱舟一拳,讓我知道了,那我就不客氣,我要狠狠地揍他一頓。
在那個風云突變的年代,在批斗最嚴酷的時候,姚筱舟有幸避過一難,不至于遭受拳打腳踢或捆綁吊打,甚至粉身碎骨,完全得益于身軀高大壯實、心地善良的周隊長。
我把黨來比母親。也就是在之后,針對違背四項基本原則的錯誤言論,姚筱舟堅持自己老馬識途的敏銳洞察力,辨別真偽,驅散迷霧,態度鮮明地申明自己的觀點。當有人提出黨是人民的母親,還是人民是黨的母親?認為不能把黨比作母親時,他針鋒相對地說,比喻,一般都是帶有濃重感情色彩的,它本來就不是1+1=2的公式概念,沒有必要這樣機械教條地考據論證。人民群眾出乎于心,發乎于情,把黨比作自己的重生母親,是順情順理、無可非議的事。如果非要吹毛求疵,挑起無謂爭端的話,除了能起到貶低黨、分化割裂黨與人民群眾的感情以外,我看不出還有什么別的作用!
一些歷史虛無主義者,在新中國和改革開放時期得到黨的培養,得益于黨領導下的社會進步的既得利益者,居然也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罵娘,抹黑黨和建國以來的歷史,真是匪夷所思。
姚筱舟始終認為,《唱支山歌給黨聽》這首歌,奠定了他的生活基調,雖九死,其未悔。今生今世他是唱定了,要一直唱到底,而且要傳給子孫后代!
1969年5月16日,焦坪工農兵礦東背塔平峒移交生產,焦坪工農兵礦由原來的一個前河露天井口生產,提升為兩個井口生產,為實現焦坪礦年產量100萬噸奠定了基礎。
1970年3月,渭北煤礦革委會改為銅川礦務局革委會,焦坪工農兵煤礦恢復焦坪煤礦名稱。下石節、陳家山礦開始動工建設,中國煤炭科學院與銅川礦務局協作,在陳家河、焦坪礦開設綜合機械化采煤試點。
1971年5月31日,燃化部和陜西省、長慶油田指揮部、西安煤研所等有關人員,來到焦坪煤礦研究煤油氣共生礦體開采問題。
1973年8月24日,中共陜西省委決定,張鐵民任中共銅川市委書記,兼任中共銅川礦務局委員會書記。8月底,耀縣梅家坪至黃陵七里鎮的梅七線鐵路,通至焦坪煤礦的前河車站,全長73公里,開始運營。修建這條鐵路共投資32160萬元,年運輸能力550萬噸。
1974年4月,焦坪煤礦前河露天七號電鏟組,被銅川礦務局黨委授予硬骨頭電鏟組。
1975年5月11日8時,銅川礦務局焦坪煤礦前衛斜井發生瓦斯煤塵爆炸,事故造成101人死亡。煤炭部副部長鄒桐及省市局領導,及時趕赴現場組織搶救,處理善后工作,總結嚴重教訓,恢復生產,并對直接責任者進行了處理。
十年動亂,姚筱舟所工作和生活的焦坪煤礦,經歷了斑駁而不平靜的磋砣歲月,不堪回首。
1976年,他一度又調入煤礦供應科工作。
雨打芭蕉,風卷浮萍。在蹉跎的歲月里,姚筱舟堅持讀完了能讀到的《列寧全集》和《毛澤東選集》等經典理論,使他的思想境界有了一定的提升。盡管感到愁苦與茫然,也有牢騷與埋怨,但與質樸豪爽的礦工們在一起,他們那忍辱負重、堅韌不拔的品格給了他信心和力量。
把礦工當我師,以礦山寄我情,是他在詩歌里的自勉。
1978年,被借調到銅川礦務局編寫礦史的姚筱舟,經過五年多的伏案勞作,寫出了《霸王窯》和《礦工恨》兩本書,影響廣泛。
到了1979年,開始了全國范圍的冤假錯案平反,姚筱舟跑去找礦上領導要求平反。領導說,你是內部控制人員,不是反革命,平什么反?
反革命嫌疑犯的緊箍咒戴上容易,只是一夜之間,但要摘去這頂無形的帽子,也就這么隨隨便便的一句話,也就不翼而飛了。事到臨頭,好像沒發生什么把你打成反革命的事情啊!就這樣,姚筱舟的歷史問題便得以澄明清白,由勞動改造的內控分子恢復以前的機關干部身份,回歸到了革命群眾之中。
1980年,姚筱舟在時隔多年之后,向黨組織鄭重地遞交了一份入黨申請書。他欣喜地感到,該是實現自己多年愿望的時候了。
焦坪煤礦直屬黨支部對姚筱舟的入黨問題做了鑒定:“該同志能認真學習和堅決貫徹執行三中全會制定的路線方針和政策,以革命利益為重,團結同志,能積極工作,按時完成組織交給的各項任務。”
但是,一直沒有討論他入黨的消息。
1982年8月9日,他因工作意見分歧,與班長吵了架,而被認為工作不虛心、不關心幫助別人,受到了領導批評。入黨的問題,又似乎化為泡影。
1988年,大陸與臺灣關系緩和,同為中華兒女,一個中國的后裔子孫,為尋找多年給他們命運帶來厄難的血緣關系,劫后余生的姚筱舟與臺灣方面取得了聯系。叔父帥鏞已于1982年5月10去世,享年八十歲。胞兄帥天民,也于1985年去世,留有二子一女,一子去了美國,一子一女在臺灣。
姚筱舟想到了魯迅的詩句: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可胞叔胞兄分別四十年,天各一方,卻沒有相逢一笑的機會了。他伺機尋找渠道,日夜盼望下一輩親人回大陸來看看,或親自去臺灣寶島與親人相會,共訴別后重逢之情。
此后,讀者又從報刊上讀到了署名蕉萍的詩詞作品,驚奇于是不是那個寫《唱支山歌給黨聽》的蕉萍?富有藝術基因和旺盛創造力的他,在被時光掩遮了許久后,又復活了。
但他更多的詩詞和散文小說作品,用的筆名則更改為遙遙,或者小舟、搖櫓。旅途遙遠,小舟仍須努力前行。
櫛風沐雨的蕉萍,綻放出遲開的鮮花。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伊始,中國文學進入新時期,一大批老作家以新時代主人的熱情重返文壇,文藝戰線煥發生機,為改革開放的新時代鳴鑼開道。朦朧詩的出現,如一縷清風,刷新了詩歌語言的美學原則,恢復了個人話語在詩歌領域的地位。
從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知青文學到改革文學,新時期文學以特定的歷史縱深感和豐厚的思想內涵,揭開了文學直面現實問題、推動思想解放的新篇章。
此時,寫過《唱支山歌給黨聽》的銅川礦工姚筱舟,也又一次浮出水面。
盡管入黨申請好久不見下文,盡管由于復雜的歷史背景和個人糾葛,他在礦上仍然不被待見,但一個全新的時代卻開始帶來另外的機遇。
這期間蹲點焦坪的銅川市群眾藝術館的干部劉新中,負責輔導礦工俱樂部文化活動,邀請姚筱舟參加市上的文學創作會議,礦領導不予準許。他可是寫過《唱支山歌給黨聽》的著名詩人蕉萍啊,在銅川前無古人,也恐怕后無來者,是舉足輕重的作家。劉新中和陸炳寰,就此多次找礦政治部主任和工會主席及礦黨委書記據理力爭,終于讓姚筱舟有了出席會議的資格。
在這次文學會議上,姚筱舟發言說,要再次煥發創作熱情。有人倡導成立銅川市文學愛好者協會,把牽頭人瞄向了在全國有影響的姚筱舟。
劉新中幾個人一塊找了姚筱舟,他一聽,說這是個大好事,堅決支持。但他不宜牽頭,一是年齡大了,近五十知天命,還是由年輕人來干合適。二是他家居焦坪,離市區遠,干什么都不方便。
姚筱舟拒絕,大家也沒轍,此事便擱置下來。
之后有一次,前往延安學習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姚筱舟和劉新中住一個房間,他才講了不愿意牽頭組織文學協會之事。“文革”前,他和附近的文學愛好者也經常聯系,相互交流。焦坪煤礦在宜君縣地界上,他結識了民間文藝家王世雄。“文革”中,他被批得七葷八素,其中一條罪狀就是他們的文學交流活動是搞反革命小集團。為此,他心存陰影,心有余悸。
1982年,焦坪煤礦黨組織對姚筱舟的干部鑒定認為,對黨三中全會以來制定的路線方針政策,是認真學習的,堅決執行的,并無違紀行為和抵觸態度。與同志是以大局為重、工作為重、團結為重的,同志之間、干群之間未發生非原則的不和。領導分配工作,能按時按質完成任務。如搞統計工作及借市委搞文字工作,都能較好地完成任務。對待工作能兢兢業業,在本職工作上未發現差錯、事故和影響大局。自己認為搞好四化建設,具體到每個人身上,就是搞好本職工作。缺點是紀律性較差,因工作較少,有時就離開崗位,到圖書館看書看報,或串門諞閑。因自己較喜歡搞文藝創作,曾一度發生因調動工作產生思想猶豫和混亂,多少影響工作更好地完成。
隨后,他被借調到陜西省煤炭廳宣傳部工作。因家在銅川,工作生活上不方便,于1984年被安排到《銅川礦工報》社擔任文藝副刊編輯。從此,在已跨入知天命的五十歲門檻時,進入向往已久的文字寫作的職業生涯,重新煥發生命的青春。他團結一批礦區和市區的文學愛好者,寫煤礦,歌唱礦工,書寫改革開放的新篇章,被《銅川礦工報》社評為先進工作者。
1985年3月13日,姚筱舟向黨組織遞交了又一份入黨申請書。
他在申請書中闡述了對黨的認識,一定要執行黨的決議和按期交納黨費,并遵守黨的紀律,履行黨的義務。他寫道:“我知道,我自己仍有許多缺點,按照黨員的要求還差得很遠。但我有決心嚴格要求自己,改正自己不符合黨員條件的錯誤思想和行為,并懇請黨組織幫助、教育、考驗我,使我能早日成為一名真正的共產黨員。附簡歷和家庭成員情況一份。”
但很長時間內仍然沒有下文。
1985年,他被推選為銅川市政協常委,步入新時期政治舞臺,行使一個非黨人士對社會的責任。
1986年,他兼任了《銅川文藝》雜志副主編,被吸收為中國作家協會陜西分會會員。直到雙鬢斑白,終生酷愛文學寫作的蕉萍,才得以名正言順地進行文藝創作。
1987年,在銅川市文學創作座談會上,市委書記支益民講了話。大家一致呼吁成立一個全市性的文學組織,市委宣傳部和文化局也表態同意。籌備工作任務落到了市群眾藝術館《銅川文藝》編輯劉新中頭上。后文學組織定名為銅川市文學工作者協會。成立申請和章程上報后,卻沒有了消息。
一等又是三年。1990年5月,銅川市文聯成立,市委書記潘連生明確點名連代表都不是的姚筱舟為市文聯副主席。
到了這個時候,竟然有人道聽途說,甚或言之鑿鑿,還質疑姚筱舟是否那個寫《唱支山歌給黨聽》的蕉萍?也許蕉萍另有其人,可惜那個有可能是蕉萍的詩歌愛好者早已離世,查無實據。說他既然是蕉萍,為何開始不承認,后來才勉強認可蕉萍是姚筱舟自己?質疑者忽略了時代背景和他的窘迫處境,可謂無稽之談,不攻自破。但人與人的關系,有人往往夾雜了非公正的利益偏見,會睜眼說瞎話。
銅川市文聯成立后,開始啟動市作家協會成立之事。1990年12月28日,銅川市作家協會成立,陸炳寰任主席。因種種復雜原因,姚筱舟沒有當上主席或副主席,只是個理事。或許有人以為,他只是寫了一首《唱支山歌給黨聽》,運氣好出了大名,論實力不行。這的確有點待蕉萍不公。
1992年2月7日,姚筱舟向銅川礦工報社、礦務局黨委寫了一份報告,懇請組織準予離休。原因一,年老,即滿六十歲,符合離休年限。其二,多病,1990年冬,因患前列腺肥大癥及腎積水癥住院手術治療近五個月。由于腎盂嚴重受損,出院后腎功能一直未能恢復正常,留有腰疼、腰骨增生等后遺癥。
隨即,銅川礦務局黨委84號文下發了準予姚筱舟離休的通知,時間從此年九月算起。原職務比照職務為副處級。
1993年1月,年滿六十歲的姚筱舟離開《銅川礦工報》社,光榮離休了。
3月24日,他矢志不移,四十年前在朝鮮戰場上第一次申請入黨的初心不變,又一次向黨組織遞交了入黨申請書,努力想實現自己久有的信念。
申請書寫道:“我從1949年5月參加革命隊伍以來,是黨以母親般的愛,教育我,幫助我,我才從一個生于舊社會、舊家庭的普通中學生,成長為今天的國家新聞干部。我在人民軍隊里,參加了黨領導下的共青團組織,原稱新民主主義青年團,也曾把參加黨的組織作為最大的向往和追求。后因種種原因,有客觀的也有主觀的,我再沒有勇氣向組織寫出申請。但我對黨的崇敬和愛戴,一直深藏在心底。今天,我敬愛的黨,經過風雨的考驗,更加青春煥發。堅持真理,修正錯誤,又以嶄新的面貌,帶領中國人民進行新的長征。我決心加入黨組織,發揮余熱,為黨和人民奉獻最后的生命力量。”
這時,銅川市文聯青年詩人劉新中提議,返聘姚筱舟到市文聯幫忙協助工作,未果。
1996年,是銅川鴨口煤礦建礦30周年,邀請姚筱舟寫一部礦歌。姚筱舟來到鴨口礦上,轉遍了礦區的角角落落,一周后便寫出一首歌詞:
銅川東區陽河畔,有一顆燦爛的明珠,煤樓井架并肩屹立,擎舉著太陽瀟灑英武,燈光星晨相互輝映,裝點夜色多彩絢麗。啊,美麗的鴨口煤礦,我們生活勞動的熱土,為她奉獻,為她付出,我們深深地愛戀著她,為她把一片真情傾注。
煤海風雨征途上,有一面旗幟在飄舞,自力更生,艱苦奮斗,撰寫出創業史書,團結自強,務實求新,描繪出時代精美畫圖。啊,前進的鴨口煤礦,礦工青春理想的熔爐,我們縱情歌唱她,為她自豪,為她驕傲,為她的展翅騰飛祝福。
歌詞謳歌了礦山的美,傾注了對煤礦工人的熾熱感情。
1997年5月7日,一份意外的驚喜從天而降,上海東方電視臺致電邀請姚筱舟參加第17屆上海之春音樂會。在女兒姚琴的陪伴下,姚筱舟百感交集,從西安咸陽國際機場登上了飛往上海的班機。
5月9日晚8時,上海南京路電視廣播大廈四樓演播廳。電視臺編導精心策劃,在音樂會開幕式上,六十四歲的詞作者蕉萍,終于第一次見到了七十三歲的作曲家朱踐耳,和六十歲的歌唱家才旦卓瑪。一曲《唱支山歌給黨聽》的三位創作者,跨越三十四年的漫長時空,穿越無數凄風苦雨后,終于在這絢麗輝煌的金色舞臺上相會了。
在雷鳴般的掌聲和照相機閃光燈的包圍下,他們三人含著淚緊緊地握手,忘情擁抱。這一天,是一支歌聯系起來的三個人共同的節日。在才旦卓瑪引領下,他們一同唱起了這支歌,內心充滿深情和激情,以表達雷鋒和他們三人以及億萬人民對黨的熱愛。新舊社會的強烈對比,悲痛凄楚與壯懷激烈,抒發了永遠跟黨的信念。
這是多么激動人心的場面!在這蕩氣回腸的贊歌聲中,全場觀眾的掌聲經久不息,許多現場觀眾感動得熱淚盈眶。
姚筱舟說,人們的生活變好了,國家變強了,說明中國的歷史在共產黨的領導下進步了。我是一名煤礦工人,很感謝曾經幫助過我的礦工和銅川礦務局及區隊黨委,他們真實的生活和對我的鼓勵,成為我創作的源泉和支柱。只要一息尚存,我就要像礦工那樣流咸澀的汗,走艱辛的路,寫開拓者的歌。若要我自己總結,就是:發已千層白,心猶一寸丹,《山歌》傳兒孫,余熱獻給黨。我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塊煤。
一塊煤,一塊燃燒不息的煤,化作一支歌,一支經久不衰的歌,照亮了天地萬物。
一塊煤,燃燒是它的本色。
一直生活在基層的民間詩人姚筱舟,在焦坪煤礦工作了二十八年。1983年3月,他被調到《中國煤炭報》西安記者站協助工作。這年末,調入《銅川礦工報》社任副刊編輯,編發了大量反映煤礦生活的詩歌和散文小說,培養了一批基層文學作者,為礦區繁榮文化生活盡了一份應有的責任。
這期間的六年間,他兼任新華社駐銅川市特約通訊員,采寫了多篇反映當地重要消息和典型事件及人物事跡的好稿子,得到了好評和獎勵。
在他平反恢復名譽,當上了編輯之后,一些曾與他一起下井勞動的老礦工來看望他,還如同當年一樣兄弟般親切熱火。談到成就和榮譽時,姚筱舟搖搖頭說,這一切我從不去想,就像我們當年在井下當掘進工那樣,從不想自己掘進了多少條巷,想的只是今天的進尺多少米,能否完成任務。
有人感嘆他的坎坷經歷,他坦然地說,往事如煙,名利如云,只有我對黨和人民的一片真心,一片真情,永駐心間。
離休后的他仍然是個忙人,每天的時間安排得滿滿的。除參加一些文化活動外,通常是閉門不出,讀書寫作,整理文稿,樂在其中。
他的長遠規劃,是想寫一部三十萬字的長篇小說,正如電視劇《渴望》里唱的,悠悠歲月,欲說當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難取舍。悲歡離合都曾經有過,這樣執著究竟為什么?
2000年,他在向黨組織遞交的又一份入黨申請書中寫道:“加入中國共產黨,是我幾十年來的心愿,由于有所謂海外關系等原因,未能實現。但是,入黨志尤堅,黨在我心中。”
同年8月2日,銅川市政協黨小組的鑒定認為,姚筱舟同志能時刻以共產黨員的標準要求自己,曾寫出《唱支山歌給黨聽》這首影響幾代人成長的歌曲,時刻牢記黨的教導,深刻領會黨的綱領,加強學習,努力工作,為市政協工作的深入開展做出很大貢獻。同意考察,積極培養,使該同志早日成為一名合格的共產黨員。
同年12月11日,焦坪煤礦黨群工作部,對姚筱舟工作表現做出鑒定,認為該同志在我礦工作期間,能認真學習黨的各項方針政策,遵紀守法,能時刻用共產黨員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工作熱情高,認真負責,吃苦耐勞,任勞任怨,兢兢業業,平易近人,團結同志,服從分配,堅持原則,責任心強,作風正派,曾多次被評為先進生產者,政治歷史清楚。該同志的子女姚巖、韓英、姚虹,均未發現有違紀行為。
2001年3月15日,銅川礦務局老干部第二支部,對姚筱舟做了預備中共黨員考察。認為他政治歷史清楚,文革中表現一般。思想覺悟較高,政治品質優良,工作積極肯干,對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黨的路線方針政策認識明確。經開會討論研究后,決定吸收姚筱舟為中共預備黨員。
2000年5月,姚筱舟應邀出席中央電視臺“激情廣場”現場直播,在《唱支山歌給黨聽》的動人旋律中,他動情地說:“我是銅川礦務局一名煤礦工人,因為我當時在焦坪煤礦工作,所以署名為蕉萍。”純樸的話語,又一次感動了億萬觀眾。
6月20日,在首都北京,礦工詩人姚筱舟和藏族歌唱家才旦卓瑪又一次見面了,這是他們人生第三次相逢,感慨萬端,道不盡對黨對民族的熱愛和忠誠。
2001年6月26日,新華社有一則電訊報道:“曾唱遍大江南北的《唱支山歌給黨聽》歌詞作者姚筱舟同志在迎接建黨80周年前夕,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他從1949年5月考入二野軍政大學那天起,就渴望入黨。1951年他隨五十一師入朝參戰時,向組織上遞交了第一份入黨申請書。但因家庭出身的影響,他的入黨夢一做就是五十年。當終于實現了整整半個世紀的夢想時,他動情地說:‘赤心五十載,一支忠誠歌。我心如歌!”
2002年2月28日,銅川礦務局機關老干部第二支部開會討論認為,經過一年的考核,姚筱舟同志思想進步,工作忠實,學習認真,遵紀守法,熱愛祖國,忠于我黨,經支部大會討論表決,應到黨員28人,實到23名黨員一致同意姚筱舟同志可轉為中共正式黨員。
這時,他已經離休八年之久。時年六十有八。
這是一次漫長的跋涉,是他自己在革命道路上風雨兼程的長征。沒有堅定的信念,沒有矢志不移的恒心,就不可能到達實現強烈愿望的終點。
姚筱舟的入黨經歷,令人欽佩!
他從陜西銅川礦區前往北京,坐進了中央電視臺的演播室,接受央視主持人的采訪。央視紀念中國共產黨建黨80周年特別報道,選擇了《十送紅軍》《黃河大合唱》《唱支山歌給黨聽》《走進新時代》等六首不同歷史時期的經典歌曲,請歌曲的詞曲作者、演唱者講述歌聲背后的故事,受到廣大觀眾的贊賞。
2001年至2004年,姚筱舟和才旦卓瑪一起,在中央電視臺做了兩期《唱支山歌給黨聽》訪談節目,二人握手言歡,興奮不已。
2008年,才旦卓瑪接受中央電視臺采訪時說:“是共產黨把我培養成了歌唱家,藏獨分子想把農奴制重新安在西藏人民頭上,是辦不到的。我要把《唱支山歌給黨聽》永遠唱下去。”
新世紀以來,宋祖英、譚維維、索朗旺姆、玖月傳奇等不斷演繹這首歌,在新一代人中間傳唱不已,依然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
2013年4月13日,是姚筱舟八十壽辰紀念日。銅川文學藝術界六十多人匯聚一堂,紛紛登臺為他獻花獻歌,用歡歌笑語為他祝壽。已是耄耋之年的姚筱舟精神矍鑠,笑容滿面,偕家人逐桌敬酒,激動得熱淚盈眶。
他動情地說:“這是咱銅川文化人的一次人才薈萃,更是我的人生盛事喜事,是朋友們贈予的千金難買的生日禮物,吾將永存珍藏。”
2016年6月建黨95周年前夕,中央電視臺來到銅川錄制紀錄片《唱支山歌給黨聽》,姚筱舟老人和銅川籍知名青年歌手任敬一起同臺表演,老人興奮地跟著音樂為任敬打拍子。
任敬是從焦坪煤礦長大的,應該是姚筱舟老人的孫子輩了。她的爺爺和姚爺爺是同事,經常在一起下棋,她從小就圍攏在周圍,學唱《唱支山歌給黨聽》的歌曲,聽爺爺講述姚爺爺的艱難經歷。她崇敬姚爺爺,喜歡讀雷鋒的故事。在學生時期,學習雷鋒做好事,爭當雷鋒式的好少年、好青年。也是受到這首歌的影響,刻苦鉆研聲樂藝術,立志像才旦卓瑪一樣,做一個用歌喉歌頌黨和人民,歌頌祖國,歌頌新時代生活的歌唱家。
經過刻苦努力,焦坪煤礦的女兒任敬,終于步蕉萍的后塵,從唱山歌起步,登上了央視星光大道舞臺,被推舉為人氣王歌手。焦坪這片土地,繼蕉萍之后,又出現了一位嶄露頭角的藝術人才。她承繼《唱支山歌給黨聽》的血脈,在為新時代放聲歌唱。
2017年6月6日,八十四歲高齡的姚筱舟老人,千里迢迢地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故里江西省鉛山縣石塘鎮。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他是應鎮政府邀請,作為主要采訪對象,參加中央電視臺中文國際頻道《記住鄉愁》欄目的拍攝。他的家鄉石塘鎮,被譽為重信守諾的江南紙都。
姚筱舟老人精神煥發,風趣幽默,言語中洋溢著濃濃的家鄉情結。他對鉛山報的記者說,我多年從事文字編輯工作,對文字工作者有著很大的敬意。家鄉的媒體采訪我,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談到《唱支山歌給黨聽》這首歌的創作,他謙虛地說,這首歌之所以能被廣大群眾喜愛,得益于雷鋒的抄寫,朱踐耳的譜曲,才旦卓瑪的演唱,更是因為歌曲真實傳達了新舊社會更替后新中國勞苦大眾的心聲。而我,只是一個跟著月亮走的禿子罷了。鉛山是我的家鄉,它給予了我學生時代最珍貴的教育,讓我走上了文學創作的道路。詩句中把黨比母親,則是礦工們說的話,也是我的真切感受。
姚筱舟的姐姐姚秋英九十歲了,他要給離別多年的姐姐提前過一個生日。家中熟悉的親人,大多已經陸續離世,如今只剩下這么個老姐姐了。他小時候,姐姐是他的保護傘,給了他難以忘懷的童年的記憶。家里的成分由工人、貧農改為小土地出租,介乎地主富農與上中農之間,曾經是被批判或爭取團結的階級對象。好在姐姐改嫁給了一個出身貧農的農民徐振太,他曾經是家里的長工,與姐姐產生了愛情,從而成了家,生兒育女。社會變了,曾經不顧家人反對堅持下嫁的姐姐,也算因禍得福。姐姐在私塾讀過幾天書,斷文識字,多年一直在村上做會計,人緣也好,深得鄉親們擁戴。
姚筱舟向老姐姐特別轉述了前些年他去臺灣尋親的經歷。在臺灣,他輾轉尋找到了新北市一個角落,找到了離別半個多世紀的血肉至親,可惜那個國民黨少將胞叔帥鏞,和國民黨海軍上校的胞兄帥天民未能謀面,都因年事已高離世,陰陽兩隔,他只看到他們在這異域他鄉野草萋萋的墳墓。沒有故鄉的保佑和庇護,不就是孤魂野鬼嗎?是恨是愛也罷,胞侄和胞弟從故鄉來,告知故鄉事,長眠地下的親人可曾聽見?
姚筱舟有幸見到了健在的嫂子,和胞叔胞兄的后人,已經繁衍為一個擁有十幾人的帥氏家族,有的遷居到美國,有的回歸大陸在廈門做生意。他們陌生了故鄉的鉛山石塘鎮,當然也陌生于眼前這個老邁的白發爺爺或叔父。但血緣會喚醒彼此的親情,他們漂萍相聚,悲欣不已。
戰爭讓親人離散,海峽隔不斷半個多世紀的長相思。人們渴望和平,向往平靜的幸福生活,絕不想重演骨肉相殘的人間悲劇。
這時,姚筱舟在家鄉石塘鎮借機尋覓兒時的記憶,然后順流而下,重溫自己漫漫的人生旅途,真是感慨萬千,不堪回眸。在石塘的幾天里,姚筱舟和老姐姐姚秋英相聚,走街入巷,還欣然為《今日鉛山》題詞:“我僅僅是寫了一首《唱支山歌給黨聽》的礦工詩而已!”
韓淑華,在他背運的逆境中嫁給他成為夫妻,陪伴他大半生磋砣歲月,含辛茹苦把兒女們養大,攜手越過泥濘和光明之路的老伴,因病不幸去世。這對姚筱舟來說,不啻是平生難以忍受的情感撞擊。孤苦無依的他,盡管有孝順的兒女照料他的日常起居生活,總覺得酷似形單影只的鴻雁,心境郁結,寂寞無奈。他性情耿直,脾氣甚至有些執拗怪僻,不善于與人交際,要好的知心朋友寥寥無幾,只有在讀書寫作中苦思冥想,尋找精神生活的慰藉。
這次告老還鄉,回歸父母之邦,重新抵達年少時出發去遠方的起點,他似乎產生一種陶淵明式的詩性幻想,田園將蕪胡不歸,歸去來兮。如果有一片南山的田畝,種一些豆子,即使草長豆苗稀又如何,只求有不羈的心靈,就心滿意足了。
他想,自己所崇拜的蘇東坡,有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他不敢與大文豪相比,自己的平生功業呢?也許便是信州平壤焦坪。懷著遠大的理想,從自己的出生地出發,走向廣闊的世界經風見雨,倏忽幾十年,腳步又重返故地,凡人都是這么一個理兒。但要在家鄉度過晚年,又是不現實的。
三生有幸,在這一次回到老家訪舊時,姚筱舟在偶然的機會,結識了他一位中學同學的妹妹張小梅,性情溫和,也曾是鄰居,知根知底。她也是位一直崇尚家鄉名人蕉萍的文藝愛好者,也是失去了老伴,生活單調落寞。開始說給姚老做保姆,照料他的生活,二人有點相見恨晚,或者說一見鐘情,一拍即合,很快成了相依為命的晚年伙伴。
命運多舛的姚筱舟,其一生的愛情史,或許有朝鮮戰場上短暫相遇的朝鮮族漂亮姑娘,有在焦坪煤礦結識的女朋友,與自己相濡以沫、患難與共的妻子韓淑華,再就是晚年結識的這位家鄉老妹子張小梅了。詩人,總是情感豐富,也可以說是情種一個,風流倜儻,大多是人們心目中品行端正的好人。
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蕉萍自從離開家鄉,告別親愛的母親,無論是在朝鮮戰場,還是在焦坪煤礦,無論是歡樂還是悲傷,他首先思念的是天各一方的母親。他早年失去了父愛,是善良能干的母親含辛茹苦養家,把他和哥哥姐姐養大。母愛,是世間最偉大的愛。他背離舊家庭,投身共產黨領導的革命隊伍,成為其中的一員,上戰場,扎根新中國建設事業的煤礦,黨是媽,礦是家,自然而然萌生了“我把黨來比母親”的詩句。
這種日常生活中的愛,又潛移默化地融入到妻子兒女的身上。如今,又在家鄉大妹子的陪伴下,尋找到了黃昏戀,相親相愛,一同度過人生的冬季,余生則無憂無憾。
姚筱舟老人,心情愉悅地把家鄉大妹子張小梅帶回銅川,起先遭到子女們的不解。他們害怕沖淡了對已故母親的濃厚感情,也是情理中的事。子女以為,他們已經把老父親的晚年生活安頓得妥妥當當,出于對母親的惦念之情,自然不情愿一個陌生女人突然闖入了家庭生活,合不來怎么辦?年邁的詩人,到這時候是坦率的,耿直的,甚至是偏執的,不再隱藏自己內心的感受和向往。這樣,也難免在兩代人之間發生矛盾,到頭來商量和解,親情之間沒有談不攏的難題。
家鄉大妹子張小梅,兩個兒子在鎮上,女兒在銀行任職,家境也好。她不圖什么姚家的財產分割,不需要夫妻的名分,只要能在一起照顧姚老便好。之后,姚老與家鄉大妹子張小梅沒有形成夫妻法律關系,只是相互陪伴,更多的是得到大妹子在生活上無微不至的關照。一個破碎的家庭,因為家鄉大妹子的加入,變得和諧美滿。
在蕉萍晚年的新詩作之外,這遲暮的愛情收獲,不啻是重放的鮮花,芳香濃厚,令人贊賞。一生榮辱備嘗的姚筱舟老人,在余生的情感生活中獲得了如意的安慰。他倆出雙入對,一起讀書,一起散步,一起游山玩水,相互分享著一生難能的可貴時光。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今天的詩人吟唱著唐人的詩句,心頭泛起的是古往今來歷史風云與個人命運相融的生命之歌。
在故鄉石塘鎮天和北路入口處的花圃中,安置著一塊巨大的鵝卵石。下面刻有游子姚筱舟題寫的大字:“千年古鎮石塘”。這是他留給故鄉的一個紀念品。
2018年6月,銅川市建市60周年舉行盛大紀念活動,姚筱舟被授予銅川市建市60周年杰出貢獻人物稱號。他是中國歌詞創作界一個具有重要代表性的人物,他創作的《唱支山歌給黨聽》這首歌詞,是銅川值得驕傲的一張明亮璀璨的文化名片,將會被人們永遠銘記。
這一年,在陜煤之聲職工歌詠比賽中,姚筱舟登臺演唱了《唱支山歌給黨聽》,贏得了熱烈的掌聲。
2019年5月23日,銅川礦業舉辦銅煤歷史優秀文藝作品頒獎活動,《唱支山歌給黨聽》獲得了歌曲類一等獎。
銅川因煤而興,因礦設市,銅川礦業的發展史是共和國煤炭發展的一個縮影。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歲月里,涌現出了全國勞動模范七名,其中包括創造巖巷掘進全國紀錄的張金聚,搶救國家財產和工友而被燒傷的馮玉萍,多年奮戰井下安全生產的徐群賢等優秀共產黨員典型。進入新時代,煤礦職工用新的風貌和奮斗業績,賦予《唱支山歌給黨聽》新的精神內涵。
姚筱舟激動地說,我盡管離休了,仍然要傳承和發揚煤礦工人的奉獻精神,為社會貢獻出煤炭人的火一般的光和熱。我相信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我們的日子會越過越好,一步一步走向更加幸福的生活。
2019年6月17日,《人民日報》刊登消息:“為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熱情謳歌黨、謳歌人民、謳歌英雄,中宣部近期組織專家遴選了100首優秀歌曲,現將目錄公布,供廣大干部群眾、音樂工作者和愛好者欣賞、學習和傳唱。”
繼田漢詞、聶耳曲《義勇軍進行曲》,光未然詞、冼星海曲《保衛黃河》,公木詞、鄭律成曲《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曹星火詞曲《歌唱祖國》,王莘詞曲《歌唱祖國》,麻扶搖詞、周巍峙曲《中國人民志愿軍戰歌》等之后,第27首是蕉萍詞、踐耳曲《唱支山歌給黨聽》。
萬里挑一,能夠列入70年間100首優秀歌曲,無疑是經受住了歷史的考驗。
蕉萍,普通礦工身份的姚筱舟,由此載入了現當代中國音樂史。作為一個詩人,能夠讓自己的作品青史留名,是再也慰藉不過的幸事。
姚筱舟一生不改看書寫作的習慣,奉行“平平凡凡做人,平平常常生活,平平淡淡處事,平平靜靜享樂”的原則,《唱之山歌給黨聽》之外,創作了《星星啊星星》《我們肩上是中國》《共同的歌》《啊,銅川》《銅川煤礦工人之歌》《當我戴上礦燈的時候》《礦工情深深》《礦井下有一條歡樂的河》等歌詞上百首,散文多篇。詞作榮獲煤鄉之春優秀歌曲獎,被電視藝術片《烏金花》選為插曲。作品《一杯茶·一杯酒》在上海金兔杯通俗歌曲大賽上獲獎,被煤炭部攝制的電視藝術片《祝你幸福》選用。
大型人文歷史紀錄片《唱支山歌給黨聽》,展示了這支著名山歌背后鮮為人知的傳奇故事。
他曾經準備寫一部長篇小說的夙愿,因各種顧慮和精力所限,未能實現。
盡管《唱支山歌給黨聽》傳唱很火,但在2000年以前,姚筱舟只收到過三次稿費。第一次是《陜西文藝》寄來的稿費兩元錢,第二次是上海唱片公司給他寄來的稿費二十元,第三次是一家雜志社寄給的稿費八元。自2001年之后,在朱踐耳的幫助下,姚筱舟成為中國音樂著作權協會會員,每年都能收到歌曲的著作版權費一萬元左右。
他留下的一支山歌,其精神財富豈止價值連城。
2019年9月9日,三秦都市報刊發了一條消息:
“傳唱大江南北,影響了幾代人的《唱支山歌給黨聽》的歌詞作者姚筱舟,因肺網狀、腦梗等疾病引起的并發癥,于2019年9月1日在銅川逝世,享年86歲。姚筱舟離休后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姚筱舟老人一生一心向黨,早在1951年入朝作戰時就寫下了人生第一份入黨申請書,但是由于家庭出身的影響,沒能如愿。多年來不管經歷多少坎坷,他的赤誠之心從未改變,入黨愿望始終強烈。2001年這位寫了五十年入黨申請書的老人,終于實現了自己半個世紀的追求。”
蕉萍,姚筱舟走了,悄悄地走了。
姚筱舟育有三男一女,均在焦坪煤礦長大。兒女們從小親眼看著父親上下班、讀書寫作,有高興的時候,大多處于沉默寡言的狀態。父親寫的《唱支山歌給黨聽》,他們從小唱到長大,為父親驕傲自豪。當父親遭遇挫折,被批判揪斗時,大一點的兒子和母親也被拉上臺陪斗。看到父母的處境,他害怕父親經受不住打擊尋了短見,常悄悄跟隨父親,察言觀色,用兒女之親情,安慰命運多舛的父親渡過難關。云開霧散的日子,父母和兒女們在一起吃一頓好吃的,出去走一走,則是難得的快樂和幸福時光。
長子姚巖,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生活困頓,父母親曾回過一次老家,把八歲的他丟給了奶奶照管,在那里上學讀書,一老一小相依為命。直到奶奶去世,父親才把他帶回焦坪煤礦。之后從三里洞煤礦運輸隊下崗離職,自己在外面為生活奔波。
在父親去世的四前年的一天,姚巖突患心肌梗塞,突然離開了這個世界。白發人送黑發人,那是令人心碎的情景。家人為了不使受過太多磨難的父親悲傷,怕年邁的父親忍受不住情感的打擊,竟然隱瞞了孫巖離世的噩耗,欺瞞父親說,姚巖去了妻子的河南老家,去那里的一座玉石礦謀職,崗位很重要,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一次,女兒姚琴知曉一個網名叫革命老大哥的朋友去世了,便在親友微信群中發布了一條留言,寫道:“革命老大哥一路走好!”老家江西的親友看見了,便告訴了姑姑這個消息。父親和姑姑一次打電話,姑姑問到大哥的事,安慰他不要為失去愛子而過度悲傷。
老人很吃驚,連忙打電話問女兒姚琴,你大哥怎么了?
姚琴一下子也慌了神,說,我大哥好著哩,和我嫂子一起,在河南那邊玉石礦上干活,收入不錯,正忙活著哩。
老人說,我怎么聽你姑姑說,你發了微信說大哥不在了?怪不得這都幾年了,他也不回來看我。
姚琴這才恍然大悟,給父親解釋了情況,那是網名叫革命老大哥的朋友,不是我大哥姚巖。那是玉石礦,又不是煤礦,不能隨便離開。父親聽了,一顆懸著的心才似乎放下了。
直到父親去世,也不明白他的長子早已不在人世。其實,也許父親冥冥中意識到了什么,只是不忍心戳破家人編造的善意的謊言,免得都陷入親情的悲哀之中。
次子韓英,隨母親姓,焦坪煤礦工人。離職后去了廣東惠州,他們的孩子也成家了,有了第三代,兩口子又得幫忙帶孩子。
三子姚虹,待業青年,后招入三里洞煤礦當工人,繼而下崗自謀職業,為生計在社會上闖蕩。
他們的舊家,還在焦坪煤礦,現在改制變成了玉華煤礦,現代采煤設施和礦區面貌大變了。礦區還是蘇聯專家幫助設計建造的,原先家人住的是打了一個平臺的窯洞。過去露天開采放炮,驚天動地,炮聲中窯洞都在搖晃,也習以為常了。
女兒姚琴小的時候,常見來人抄家找收音機,懷疑父親偷聽敵臺,投敵叛國。她報名加入紅小兵,這才聽說家里有什么海外關系,成分是小土地出租,不準參加革命群眾組織。她回家問父親,什么叫小土地出租?父親解釋說,過去老家有土地,有鋪子,小土地出租相當于富農,夠不上資本家,屬于黑五類。女兒哭了一鼻子,覺得在同學面前丟臉,小小心靈受到莫名的傷害。有同學問她的家庭成分,她謊說是中農。一個同學說她父親的壞話,她和二哥就和人家打架,怕挨父母打,就躲在鄰居家不敢回家。
女兒聰慧,傳承了父親愛好文藝的基因,有一副好嗓子。父親寫的《唱支山歌給黨聽》,她從小到大唱了無數遍,卻一直沒有機遇讓她登上更大的舞臺。她從焦坪煤礦勞動服務公司迎新商店前河門市部的集體企業下崗,自己出來干,和女婿借錢包攬了附近的一個村辦小煤窯,又從事煤炭的貿易生意,吃了不少苦,慘淡經營。后來,小煤礦被關閉了,就在馬欄租了一個村莊的幾十畝地,承包期三十年,從工人變成了農民。經歷這多年辛苦,還算有一些收益,在西安買了房安居下來。
一次,父親在電視上聽一位小歌星演唱,唱的是《唱支山歌給黨聽》,調子有點陰陽怪氣,是什么流行風。父親幾十年間,聽過才旦卓瑪、胡松華等多少歌唱家演唱這首歌,辨別得出哪些是發自內心深處的情感表達,哪些是炫耀技法的嘩眾取寵。聽著這位小歌星的演唱,父親脫口而出,還沒有我女兒唱得好。
一向謙遜低調的姚筱舟,不經意地說了一句夸贊女兒的話。女兒聽了,不僅沒得意,反而有點埋怨地說,人家包裝歌星,得花幾十萬上百萬費用,可憐我沒有這個經濟實力啊!
父親一下子沉默了。是的,自己哪有錢把女兒打造成一個明星?就是上音樂學院,他也沒有精力培養幫助孩子,更不用說讓女兒步入父親鐘愛一生的音樂殿堂,不禁慚愧不已。我這做父親的,到底為兒女們做了些什么呢?
老話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何必老子做馬牛。是這么個道理。自己從小到大,在前途上從來沒有沾過家庭的什么光,反而因成分和直系親屬的臺灣關系,受了一輩子的連累,還不是靠自己一路闖蕩過來的?兒女人生的路靠自己走,踏踏實實地走,才能實現自己美好的理想。憑借歪門邪道,投機取巧,功利之心膨脹,不擇手段,總有一天會栽大跟頭的。
因為有良好的家教,姚家的子女盡管在艱難中成長,靠生存的智慧和辛勤的勞動吃飯,沒有哪個丟了那個寫《唱支山歌給黨聽》的蕉萍的人,個個活得有尊嚴。
姚筱舟已經到了耄耋之年,還期待什么呢?
當姚筱舟聽到朱踐耳逝世的消息時,他抑制不住內心的悲痛,站在他寄居的渭水邊,悵望著東去的流水,逝者如斯夫,為曾經結緣的杰出的音樂家遠寄哀思。
他又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莫大的孤獨。
這天,他與伴侶散步回來,突然感到身體不適,呼吸困難,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女兒姚琴聽到父親病重的消息,急忙趕到了醫院重癥監護室。
父親在兒女含淚的呼喚中,突然蘇醒過來。他聲音低沉,一字一句斷斷續續地說,我這一回恐怕是不行了。我是一個共產黨員,死后要火葬,不發訃告,不開追思會,不打擾組織和任何親友,一切從簡,讓我安靜地走,去見你們的母親,與她在另一個世界里團聚。
姚筱舟彌留之際,已經魂歸故里,回到了他留戀的焦坪煤礦。兒女勸說,礦區應該屬于土葬區的范圍,那里有高高的鳳凰山,有一大片先前埋藏在這里的礦工兄弟們,你在那里會與他們重逢,在那里歸宿。
父親眼里飽含淚水,似乎有一絲光亮從眸子里透露出來。他是多么想回到那個離別不久的礦區,那間盡管破落不堪已經廢棄卻收藏了他青春歲月的小窯洞,靜靜地躺在舊床上,沒有歡樂與悲傷,安詳地進入永遠的夢鄉。
姚筱舟就這么悄悄地走了。
竹片似的一葉小舟,輕輕滑入了他生命河流的港灣。
蕉萍,雨打芭蕉的雨停歇了,雨珠映照著絢麗的陽光,浮萍也終于把根深深地扎入泥土里。
不帶走履歷中的恩恩怨怨,一切歸零。也不帶走已經更新換代的礦區的一絲陽光,一縷淡淡的煤屑的氣息,還有那周遭的山林小溪和鳥叫蟲鳴,以及現代城市的喧嘩與騷動,兩袖清風,凈身融入泥土。
真的,像無言的煤一樣,他潛入了大地的深處。
生前友人送來一副挽聯:生于贛逝于秦跨江入海一葉扁舟唱支山歌給黨聽,風吹蕉雨打萍吟詩作詞四海歌繞金曲永懷愛國情。
埋葬了父親,遵照遺囑,女兒姚琴從撫恤金中拿出五萬元,硬是塞到了陪伴父親晚年的家鄉阿姨張小梅手中,送她回到了老家江西鉛山石塘養老。
帶回了遺像,游子姚筱舟魂歸故里,
石塘里的荷花也許已經開放,圣潔如初,芳香四溢。
責任編輯: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