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試春深一碗茶

撰文_曹放

南宋 文天祥《木雞集序》遼寧省博物館藏

過零仃洋了，文天祥走到船頭，迎風而立。他極目望去，這珠江口外，這喇叭形的河口灣，天風浩浩，水波淼淼，水天交接處，一片蒼蒼莽莽……萬千思緒涌上心頭：早年科舉入仕以來的千辛萬苦，如今的山河破碎，國運似那風中柳絮；惶恐灘頭曾經(jīng)的慘敗，回想起來心頭依然有一絲絲惶恐，如今飄零在零仃洋里，自此以后必將是孤苦無依的命運……然而，然而，我會屈服嗎？他凄然一笑，然后又神情一振。萬千思慮后，他吟出了一首詩篇，這是名震千古的《過零丁洋》。

抗擊元軍的一次次戰(zhàn)斗失敗了，高舉義旗組建的勤王大軍潰散了，文天祥在廣東海豐五坡嶺被俘，他被押解至元軍營帳。元軍將領張弘范深知文天祥的威望，為了籠絡他招降納叛，于是對他一點也不敢輕慢，處處倍加禮遇。其時，南宋末帝趙昺在丞相陸秀夫、大將張世杰的護持下，率十萬殘兵已退至廣東新會的崖山。張弘范恭敬地呈上紙筆，誠懇地說：“他們已是走無可走，退無可退，又何必魚死網(wǎng)破呢？”文天祥斜眼打量了一下張弘范，欲言又止。張弘范繼續(xù)嘮叨：“你就呈上一封書信，勸張世杰將軍帶著宋朝皇帝來歸順吧。”文天祥沉吟許久，頓然拿起毛筆，在宣紙上寫下了兩行大字，這是《過零丁洋》的結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公元1279年3月，崖山，海上決戰(zhàn)，宋軍全軍覆沒。陸秀夫背著年僅8歲的皇帝趙昺跳海自殺，突圍中的張世杰船毀人亡，十余萬具尸體漂浮在海面上。囚禁在元軍艦船上的文天祥，他親眼目睹了這一切，然而，他依舊是不肯投降！將近四年過去了，文天祥拒絕了元太祖忽必烈一次又一次的勸誘，公元1283年1月9日，在元大都，他慷慨從容就義。行刑前，元太祖忽必烈悵然一聲：“高官厚祿他都不要，成全了他吧。”妻子歐陽氏為他收尸，發(fā)現(xiàn)他面孔如生，并且衣帶間藏有一篇贊文：“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

辛丑暮春，嘩嘩的雨聲中，我又一次品讀文天祥，他那氣節(jié)，那壯烈千秋的氣節(jié)，讓我縈回不去。氣節(jié)，我以為，所謂氣節(jié)，是不計功利的正道直行，雖斧鉞在前，仍見義勇為，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是不負良心的忠肝義膽，知恩、感恩、報恩，而不見風使舵，更不落井下石；是一以貫之的莊敬負責，對于抉擇后產(chǎn)生的各種后果都坦然扛在肩上，同進同退，同生同死，絕不爭功諉過，更不嫁禍于人。在中國歷史文化的星空中，氣節(jié)，文天祥以生命為代價所張揚激蕩的氣節(jié)，一代代傳承著，是怎樣的寒光耀眼啊！

敵人只能砍下我們的頭顱，決不能動搖我們的信仰！因為我們信仰的主義，乃是宇宙的真理！為著共產(chǎn)主義犧牲，為著蘇維埃流血，那是我們十分情愿的啊！

方志敏就義前在《可愛的中國》中這樣寫道，真摯而堅定。

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

這是魯迅青年時代的詩句，沉郁而決絕。

她把帶血的頭顱，放在生命的天平上，讓所有茍活者，都失去了——重量。

這是詩人韓瀚禮贊張志新烈士，凜然而警策。

不阿世，不迎俗，不以成敗論英雄，不以榮辱定是非。

這是文津圖書獎《士人風骨》中的箴言，平易而真切。

堅守氣節(jié)，的確更多的是伴隨著苦難。富有氣節(jié)的士子，一般都面對著兩重困境：一重是外部的邪惡勢力，這些邪惡勢力侵犯了人類道德的底線，戕害著天下生靈。你敢不敢不計利害、生死搏斗、維護正義呢？一重是個人的肉身與靈魂，在追求真理、恪守良知、遵從信仰的漫漫心路上，如何面對持續(xù)不斷的糾結與沖突呢？所謂氣節(jié)，幾乎都是在沖決這兩重困境的苦難歷程中，靠心靈的血淚而閃耀出圣潔的光輝。

瞿秋白，中國共產(chǎn)黨的早期領導人，他征服內(nèi)心苦難的歷程，就顯示出一種超越紅塵的士人風骨。義無反顧地投身中國革命，滿腔熱情地獻身共產(chǎn)主義運動，然而一切都是那么地波詭云譎，1934年10月，中央紅軍萬里長征，離開了瑞金。瞿秋白與中共一大代表何叔衡被留了下來，在自尋出路的突圍中，何叔衡犧牲了，瞿秋白被俘了，他被國民黨反動派關押在福建長汀監(jiān)獄里，回首平生，他留下了一篇遺作《多余的話》。在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居然是壁立千仞的對立，命運，被荒涼的現(xiàn)實無情地根本性的改變。在文人與政治家之間，人格與精神的痛苦，是一種說不出的無奈和無法排遣的憂思。在時代與個人之間，一切都身不由己，一會兒被推到時代的浪尖，一會兒被卷入時代的漩渦，人生最終的結局都是時運使然。瞿秋白有一種大夢徹悟的感覺，他在遺著《多余的話》中寫道：“雖然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囚在監(jiān)獄里，雖然我現(xiàn)在很容易裝腔作勢慷慨激昂而死，可是我不敢這樣做。歷史是不能夠，也不應當欺騙的。我騙著大大不應該的。所以雖反正是一死，同樣是結束我的生命，而我決不愿冒充烈士而死。”瞿秋白的這段心語，淡漠了名聲，超越了生死，是怎樣的光明磊落啊！

當年《大公報》和《逸經(jīng)》雜志記者的筆下，記載了一段人生的絕響。1935年6月18日，瞿秋白走出福建長汀中山公園，臉上沒有一點兒畏懼神情，他從容地走向刑場，“全園為之寂靜，鳥雀停息呻吟。信步至亭前，已見菲菜四碟，美酒一甕，彼獨坐其上，自酌自飲，談笑自若，神色無異。”“酒半乃言曰：人公余稍憩，為小快樂；夜間安睡為大快樂；辭世長逝，為真快樂。高唱國際歌，酒畢徐步刑場。”他指著一處草坪，微笑著說：“此地，很好！”然后盤膝而坐，隨即，槍聲，響了……瞿秋白所張揚的氣節(jié)，不遜于任何一個視死如歸的英雄，但更為豐富、更為深沉、更加具有洞穿人性的力度，既驚心動魄，又驚世駭俗。

云壓天低感歲華，

小樓聽雨懶嗟訝。

閑書拋卻汲泉去，

來試春深一碗茶。

辛丑三月，一個普通的日子，深云郁結，春暮雨長。由文天祥開啟，品讀著，思考著，關于氣節(jié)，關于士人風骨，我心思浩茫，信筆寫下了這首小詩。